借“火种”点燃心灯
春风又绿江南岸。
1979年春天。随着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的传达贯彻,中国大地春雷震响、春潮涌动、春草萌生、春暖花开、春燕回归。
绍兴地区乡镇企业如雨后春笋,破土而出,酝酿着异军突起。一场史无前例、真正意义上的农村工业革命出现在东方地平线。
故乡呼喊着金良顺回归。金良顺果断放弃武汉建筑工地的高薪,于春节前回到杨汛桥。
企业仍然叫杨汛桥农机厂,仍由孙镇发当厂长,但已以生产手摇袜机针筒为主,厂里有了2台机床、1台刨床、1台电焊机、1台弓锯,五六十名职工。
金良顺回厂后,担任金工车间副主任兼试制组组长,参与孙镇发牵头的试制Z503电力袜机攻关大会战。孙镇发带着金良顺等人到上海学习技术、观摩设备,利用别人不要的废钢片,试制针筒,获得成功。针筒钢片需要淬火,厂里没有条件,金良顺打听到浙江大学校办厂有淬火设备,就联系去他们那边加工。每3天送一批、淬一批。
那时,杨汛桥不通公路,杨汛桥大桥又是一座拱形石板桥,没办法拉车。金良顺和大家一大早出发,拉上需要淬火的钢片,在桥这头卸下来,然后,肩扛手提,翻过石板桥,再在桥的另一头装上车。送到浙大后,通宵达旦,在锅炉前值守,掐着时间,看着火候。那种辛苦,不是亲历者很难体会到。所以,事情虽然过去了三十多年,当年参与此事的孙国飞,今天回忆起来,连连摇头咂舌,觉得无法言表。
不过,事情也有另一面。看着,守着,金良顺居然悟出了门道:这淬火炉其实不难呀,为什么不能自己造一个呢?那样,就不用再辛辛苦苦拉到浙大加工,还能节省成本呢!他把这个想法跟孙镇发厂长一说,孙镇发当即表态同意。金良顺买来一个高2米、直径1米的炉壳,并请了一位建筑公司专业师傅来砌耐火砖,他自己帮着调试耐火泥,也搭帮着砌些耐火砖,很快成了半个耐火炉师傅。
不久,厂里开始成批生产电力袜机针筒,杨汛桥农机厂也改名为杨汛桥针织机械厂,并设立针筒车间,由金良顺担任车间主任。金良顺在金工车间率先推行定额管理,实行计件工资,多劳多得,车间内年轻职工的劳动积极性呼呼地往上冒,每个月总能多得三五元奖金,金良顺很快在青年职工中形成了影响力。
成功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多久。与快速发展的绍兴地区乡镇企业相比,杨汛桥针织机械厂的小步快跑显得有点缓慢而凌乱。
企业期待着新的突破、新的台阶。
一个商机不期而至。
1981年端午节,天下着淅沥小雨。杨汛桥针织机械厂来了两位不速之客。一位中年男性,看上去像个乡镇干部模样。另一位则是时髦少妇,手撑一把花阳伞,脚蹬一双高跟鞋,一身连衣花裙,走起路来一摇一摆,娉娉婷婷,煞是漂亮。
孙镇发显然认得那位男性,他是附近萧山瓜沥农机厂厂长李友培,是杨汛桥农机厂客户之一。那位时髦女同志是谁呢?李友培厂长赶忙介绍:“阿王师傅(当地人都叫孙镇发厂长为阿王师傅),这是湖北宜昌市碑林区街道工业办公室周曼君主任。她娘家在瓜沥镇上,老乡,老乡呢!”
瓜沥人,湖北宜昌?街道工作?找我阿王有啥事体?孙镇发满腹狐疑地将客人领进他的办公室,并让金良顺一起来听听。
入座,泡茶,孙镇发让人拿来一盘时鲜杨梅,“端午杨梅夏至李”嘛,请客人尝尝鲜。
远道而来的周曼君一副焦急模样,满脸愁容,显然没有心思品尝杨梅,也顾不得喝茶。连比带画,一口气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向在座的孙镇发和金良顺作了倾诉。
原来,周曼君是萧山县瓜沥镇人,远嫁到宜昌葛洲坝地区,在街道工作。平时探亲访友,她经常带些家乡生产的花边回去,送给亲友闺蜜。萧山花边的漂亮精致很为葛洲坝人所喜爱。前段时间,葛洲坝职工子女就业矛盾突出,领导发动大家献计献策。周曼君想到娘家这一带花边业务,就建议葛洲坝地区筹办一个花边厂,并自告奋勇采购机器设备。这是一个好思路呀,也符合劳动密集型办厂要求,葛洲坝领导很快批准,并预拨2万元定金。周曼君信心满满地回到这边娘家,她想,到老家买几台花边机回葛洲坝,还不是三个手指捉田螺——稳上加稳的事吗?但显然,她把事情想得简单了。萧山主管部门为防止花边产品扩散,影响当地花边业务,严禁对外销售花边机器。这一道禁令可把周曼君砸晕了,她已在领导面前夸下海口、立下军令状了呀,这可怎么回去交账,怎么抬头见人呀?周曼君立刻变成热锅上的蚂蚁。在她再三恳求下,李友培厂长答应帮她找一找孙镇发,或许能有希望。这,才有了美女亲登三宝殿这出戏。
“什么?你想让我们厂生产花边经编机?不,不,我们从来没有做过这产品,不行,不行!你们请回吧!”孙镇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一口回绝。
这下,周曼君真急了,急得眼泪鼻涕一起出来。她声音哽咽着,恳求孙镇发,务必帮她这个忙。她反复地、语无伦次地解释着、恳请着。
陪同前来的李友培看不下去了,采用了激将法。“你这个阿王,当年帮我们厂试制难度那么大的水泵,你们不是也成功了吗?今天,怎么缩头缩脑,像乌龟一样。”
“那难度不一样,不一样!”孙镇发坚持着不松口。
周曼君继续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诉说着,这个漂亮而高傲的女人差点跪下了。
在旁的金良顺动了恻隐之心,悄声对孙镇发说:“孙厂长,我们试一试吧?”
“试一试?这能试出来吗?你来试?”孙镇发重重地盯了一眼金良顺。
金良顺沉稳地点点头。
于是,孙镇发勉强收下周曼君带来的2万元定金,答应试一试。其实此时,孙镇发和金良顺连经编机是什么相貌都没有见过,恍如一脚踏进茫无人烟的荒原,找不到路径。
孙镇发和金良顺把自己逼到悬崖上,退无可退、背水一战。
经编机试制攻关组成立,孙镇发自任总指挥,金良顺自然成为总助手。
那是一段摸索垦荒、披荆斩棘的岁月。
白天,四处找熟人、探消息,晚上回来会面碰头,交流情况。孙镇发总是带回一个个令人忍俊不禁的故事。因此,那些夜晚,听孙镇发讲《六闯经编厂》《“智取”工艺图》等故事,成为杨汛桥针织机械厂员工主要的精神文化生活。
开头时故事版本是这样的:当孙镇发从熟人处得知萧山花边厂机器设备是上海某厂家供应的信息后,如获至宝,他带上采购员奔赴上海滩。在一家客户单位,他从《上海电话号码簿》上找到了上海建国西路302号的上海经编织造厂,便直奔而去。他们马不停蹄、气喘吁吁,到达该厂,看到大门口垃圾箱里塞满网扣花边布的边角废料,证明他们找对了厂家,心里那个高兴呀,就不用说啦。但找对并不一定进得去。当时,城乡心理鸿沟明显,上海人的自傲清高更是出名。有一种说法,除了上海浦西,全国都是乡下人。孙镇发他们好说歹说,工厂门卫就是不让进。孙镇发他们天天围着厂区围墙转啊转,就是跨不进大门半步。说话间,五天过去了,等到第六天,连一向自信的孙镇发也感觉没戏,准备打道回府。但他又心有不甘,想再试试运气。带着一种侥幸心理,他们第六次来到厂门口。一直徘徊到中午,还是一点希望没有。孙镇发也有点泄气,准备转身离开。正在此时,厂内走出一位操着上虞乡音的工人,孙镇发上前搭讪,很快套上近乎。靠着那位上虞老乡陈师傅的引荐,孙镇发他们才第一次踏进经编机车间。孙镇发眼里放着光,贪婪地扫视着那些机器,尽可能把它们记住。孙镇发向陈师傅请教,这机器有得买吗?陈师傅摇摇头说,没有买,都是他们厂自制。这位热心的老乡告诉孙镇发,他对这些设备也一知半解,要想了解技术细节,最好找找厂技术科科长郭栋生。
接下来故事版本是这样的:过了若干天,根据陈师傅提供的联系方式,孙镇发他们去上海找到郭栋生科长。当然,去的时候,孙镇发没有忘记给郭栋生科长带上点农村自产的菜油和茶叶。那是短缺经济年代,这些土特产还蛮受欢迎。郭科长把他们再次领进了经编机车间。孙镇发提出,能不能让他画些图纸回去,郭科长显得有些为难。同意吧?厂里有规定,不让外人参观学习;不让画吧?乡下人办企业不容易,又那么诚恳。最后,郭科长还是心一软答应了,只是催促他们抓紧时间,别让厂里人发现啦!孙镇发瞬间像进入宝库一样,掏出随身带的卷尺、信笺纸和铅笔,在车间里迅速测绘了主要机器设备的尺寸和传动机的构造,不懂的,向身边陪同的郭科长请教。然后与同行者回到上海市区招待所,趁着记忆清晰,赶紧把草图绘制出来。
绍兴县乡有关领导与出席拉舍尔经编机技术研究所成立会议代表合影(后排右二为金良顺)
这里,需要补上一笔孙镇发没有讲述的是,那位周曼君对项目进展寝食不安,便随着孙镇发他们来到上海,负责买菜烧饭。那天,孙镇发他们凯旋,周曼君买了一大串阳澄湖大闸蟹为他们庆功。正是因为有了周曼君的精心照料,那段时间,孙镇发他们闯荡上海滩的生活还不至于十分窘迫。那种“智取”中竟然有了几分英雄救美的浪漫。
后来,故事重点开始转移。慢慢的,金良顺登堂入室,逐步亮相啦。金良顺根据孙镇发他们“智取”来的机械数据和工艺图,学习参考其他经编机资料,反复试验改进。经过十个月攻关,愣是设计制造出一台全新的二梳栉经编机,用16根纱线生产出网扣花边。这在当时,真不得了,把孙镇发也镇住了。从上海经编机械厂请来调试检验的郭科长惊讶得闭不上嘴:这些乡下人凭着几张草图,格么子生产出了比阿拉上海厂子还先进的机器,木佬佬崭,木佬佬崭!
二梳栉经编机试制成功,给周曼君解了套。周曼君笑嘻嘻地带着两台经编机回葛洲坝办厂创业去了。消息传开后,一些企业开始来厂采购经编机,业务量逐渐增加。接着,厂里又根据县里有关部门的指示,攻关拉舍尔提花经编机,获得成功,进一步拓展了产品市场。杨汛桥针织机械厂更名为绍兴县经编机械厂,厂部领导班子调整充实,金良顺被提拔为技术副厂长,开始小荷露出尖尖角。1983年10月,孙镇发上调镇工办工作,金良顺接任经编厂厂长,由此站到了企业舞台中央,成为精功工匠队伍的领军人物。此时,经编厂108人,人们戏称为水泊梁山一百零八将。
新官上任三把火。金良顺开门点燃的第一把火,是贷款30万元。多年来,人们受“一无外债、二无欠款”理念的影响,满足于自我积累、自我发展,小富即安、小进则满,不敢举债借款搞发展。听说新上任的金良顺厂长首次贷款30万元,厂里老会计跑到金良顺办公室,理直气壮地劝说金良顺改变这个想法,放弃贷款打算。他是真的为工厂着想,为金良顺担忧呀!万一贷款还不掉,企业破产,怎么对得住全厂职工呢?老会计说到动情处,甚至眼泪汪汪。金良顺劝他别担心。我们敢借,就一定能还。对大家一贯遵循的自力更生原则,金良顺有着自己的理解。在市场经济海洋里,要善于利用一切资源,为企业加快发展服务。要把企业做大,不增加设备怎么行,不扩大生产能力怎么行?不借款,又怎么增加、怎么扩大?他金良顺就是要打破常规、借船出海、借梯登高。他和风细雨、苦口婆心,好不容易说服大家,却未曾想到在银行那边碰了壁。原来,那时各类银行还没有开展乡镇企业贷款业务,金良顺再三请求,建行终于派员考察经编厂资产和经营状况。一看一听一查账,发现情况不错,再加上当时拉舍尔经编机市场旺销,银行同意破例给经编厂贷款30万元,商定分3年还清。30万元,在今天也许就是一个有钱人一两天的消费额,但那是20世纪80年代初期,30万元是一笔大款子哦。金良顺用这笔钱新建金工车间,增添铣床、磨床等设备,改善厂房和办公环境,使拉舍尔经编机形成批量生产能力。到年底,经编厂产值超过百万元,利润竟占到三分之一。由此,绍兴县经编机械厂站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第二把火烛照出金良顺的独特思路:成立厂办研究所。金良顺已在实践中渐渐领悟到,过去企业小打小闹,可以用“偷艺”“智取”等办法获得一些技术。现在企业要有大的发展,就要走光明大道,干脆成立经编织物技术研究所。这是绍兴地区第一家乡镇企业研究所。通过研究所这个平台,经编厂与上海工业大学、中国纺织大学、浙江丝绸工学院、无锡轻工业学院等建立起密切联系,聘请经编领域的专家教授做顾问。为隆重其事,金良顺还请求以县科委名义颁发聘书。这样,经编机械厂就能及时而准确地得到有关经编机械方面最新最权威的信息、技术和最优秀的人才支撑,宛如戴上了顺风耳、千里眼,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仿佛插上了巨翅,九万里风鹏正举。
金良顺烧的第三把火更猛烈,也更持久见效:加盟“星火计划”。1985年底,国家科委开始在农村组织实施“星火计划”。“星火计划”的核心要义就是依靠科技进步发展乡镇企业。金良顺敏锐触摸到这个核心要义,很快接受了先进理念。他像清晨在农田观察墒情的农夫,从地平线初露的第一抹曙光,就能预知天气的阴晴雨雪;像久经沙场的老兵一样,从对方子弹出膛时的声音,就能判断出子弹的速度及杀伤力。他看到了国家“星火计划”中潜藏着的宽阔大道、无限商机、美好前景,他要抓住它,利用它,把经编机械厂提升至一个新境地。从金良顺接受先进科技理念、形成科技兴企思路开始,精功工匠队伍,就逐步改变了传统工匠主要依靠工艺的特征,而具有了新时期工匠的特质,这就是:科技加工艺。
金良顺在日本迈耶公司培训期间与同伴们合影
1986年,绍兴经编机械厂第一次承接浙江省科委下达的“星火计划”项目,投资109万元,实施“拉舍尔经编机仿制和系列产品开发”工程。之后,又相继实施了国家级“星火计划”项目——“拉舍尔经编机及其织物系列产品”开发。1988年,经国家有关部门同意,绍兴县经编机械厂引进、消化、吸收日本迈耶公司双针床贾卡经编机技术,缩短我国经编机械技术水平与国外的差距,替代进口。各种类型经编机在偏僻的杨汛桥镇上被试制出来,填补了国内空白。
经编机如何批量生产,打开市场?金良顺在找一条独特销路。
此时,绍兴经编厂发展遇到了一位“贵人”——曾任中国纺织建设规划院院长的於荣赓。30年后,已是满头银发的於荣赓接受笔者采访,讲述了一个个在精功人看来具有经典意味、在外人看来颇为精彩的桥段。
於荣赓那时还在纺织部建设司办公室当副主任。虽说副主任仅是个副处级干部,但在计划经济占主导的年代,跑步进京是寻常现象,因而,於荣赓的办公室每天门庭若市、应接不暇。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办公室人群中出现了一个小伙子的身影。别人来办公室,总是拎着大包小包,他却从来双手空空,看着人家进进出出,不声不响,一坐就是半天。几天下来,引起了於荣赓的注意,这人与众不同呀!好奇心和热心肠促使於荣赓主动询问起来。“你是哪里的?有什么事呀?”
听了他的自述,於荣赓这才知道,这位年轻人,是绍兴经编厂厂长金良顺,也才知道,是自己前几年在绍兴物色涤纶厂厂址时认识的当地一位干部,介绍金良顺来找自己的。於荣赓对这小伙子第一印象不错,就顺口问道:“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助?”金良顺嗫嚅着说:“没别的事,就是来看看您,灵灵市面。”
此后,金良顺不时跑来看望於荣赓,照例不带东西,聊聊就走。一来二往,一晃眼几年过去了,金良顺还是来坐坐、聊聊就走。此时已提任部规划院副院长的於荣赓感到不好意思了,也被感动了,这人怎么那么韧呀?就问,到底有什么事需要他帮忙?金良顺这时才提出来,真的没有什么事,就想请於主任方便时去看看他们经编厂。“就这事?”“对,就这事!”於荣赓心想,其他事不好办,去看看总可以吧?当时也没有想那么多,就满口应承下来,今后方便时一定去看看。金良顺就兴高采烈地回去了。
时隔不久,於荣赓刚巧有个机会到绍兴考察涤纶厂,想起自己的允诺,便提出顺道到金良顺他们厂里看一看。那时,绍兴经编总厂还在杨汛桥,企业规模也不大,一问总资产才四百多万元。尽管於荣赓脸上并没有流露出什么,但心里有点打鼓:这么小的企业有什么好看的呢?等到吃饭时,更令人意外的场面出现了:金良顺在会议室角落的条桌上,摆上几碟农家蔬菜和一盘已经掰开的新鲜菱角,请於荣赓就餐。
於荣赓不动声色地问金良顺:“你们就是这样招待客人的呀?”说实在的,於荣赓自打从纺织部工作起,跑过多少企业,这样的饭菜还真是头一次见到。这个金良顺敢于这样接待纺织部官员,真是实在、不简单。
金良顺一时不知於荣赓是什么意思,竟有点语噎,面红耳赤,额头上青筋都凸显出来:“对不起,我们平时就是这样招待的。要不,我们去萧山市区吃吧?”
至此,於荣赓呵呵一笑:“金厂长,你误解我的意思啦!这样很好,办企业就应该这样。冲着这餐饭,我要在你们这里住一个晚上!”
“真的?那,太好啦!”金良顺这才转恐为喜,“可是,我们厂现在只有简易招待所,真是太对不住啦!”
“不要紧。我当过兵,怎么都能睡。真的没有,搭地铺也行。”於荣赓已从内心认可了这个金良顺,便决意住下,显示显示自己的态度。
在简陋的公司招待所,於荣赓凑合着过了一夜。
一夜平安无事。第二天一早,於荣庚起来后在厂区溜达。只见副厂长孙建江在车间工作,便上前问他:“你不是副厂长吗?怎么在加班?”孙建江回答说:“我们都是这样,有人来就接待接待,没人来,就到车间工作,金厂长也这样。”於荣庚心里一震。然后,他又踱到财务科,碰到财务科科长方朝阳,跟他随便聊聊。谁知方朝阳头脑活络、对答如流,一点即透、举一反三。於荣庚大为惊讶,一个小小乡下企业竟有此等人才?
不到一天的所见所闻,使这位京城大部的副院长刮目相看。他在内心对这家企业,对金良顺、方朝阳、孙建江等人作了极高评价,并暗暗下定决心,要尽自己所能帮助这家企业发展。主意既定,他就对金良顺说:“我对你们已经了解,你们有什么事,带上材料,咱们到北京谈吧!”
几天之后,金良顺、方朝阳真的再次到北京,找到於荣庚,端出了他们的发展计划。於荣庚没有食言,尽他所能,疏通关节,帮助绍兴经编总厂生产的经编机列入纺织部定点产品,推向全国。
助力经编机械厂发展的“贵人”陆续出现。
1988年夏天,央企华能集团所属华能综合开发公司派员来浙江物色投资企业和项目,一批重点乡镇企业被列入考察名单,绍兴自然是重点地区。遗憾的是,金良顺他们的经编机械总厂并未列入其中。
赴绍兴考察的人员由华能综合开发公司副总经理沈建中带队。他们在省乡镇企业局徐副局长、钱主任等陪同下,一路奔波、风尘仆仆,在绍兴各地转悠、遴选。几家企业考察下来,沈建中感觉不是特别满意,就准备放弃投资意向。这时,陪同考察的徐副局长、钱主任真急啦。绍兴是乡镇企业起步最早、发展较快的地区,如果一家都列入不了,对上对下都无法交账啊!他们强烈要求“加塞”,转而竭力推荐金良顺所在的经编总厂。他们游说考察组,说那家企业不大,但那位年轻厂长金良顺非常好,恳请华能考察组能“顺道”去杨汛桥看一看。如果连经编厂也不行,那绍兴就认啦!
沈建中感觉省乡企局领导态度热情、言辞恳切,允之为难、却之不恭,但最终答应花点时间去看一看。沈建中心想,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希望,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说是“顺道”,其实需要“绕道”。杨汛桥远离交通干线,原有道路坑坑洼洼。心里揣着疑惑的沈建中等人,一路颠簸、尘土飞扬,下午抵达杨汛桥,开始这趟“计划外”考察。
这是沈建中第一次走进经编总厂,见到金良顺。眼前的企业规模的确不大,但感觉这位年轻厂长精神状态很好,非常渴望干事,介绍情况实在,不掺水分,待人谦虚和气。细心的沈建中还发现,金良顺办公室内放着一张制图桌,看来他自己在设计制作图纸。就像有缘分似的,沈建中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位年轻厂长,看好他们生产的经编机械,心下打定主意,将经编总厂列入投资对象。沈建中与金良顺约定,长期借款,两年为期,固定利率回报。若合作得好,续约;合作不理想,则作罢。
返回北京总部后,沈建中向公司领导层据实汇报了此次考察浙江企业的情况,提出将绍兴经编总厂也列入投资企业名单的建议,获得公司批准。
第一笔借贷资金200万元,华能公司采用了“曲线”,经过华能公司武汉办事处转辗。为此,方朝阳特意跑了一趟武汉,拿到200万元汇票。
稍微年长些的人都会知道,200万元对于当时一个刚起步的乡镇企业意味着什么?毛估估,相当于现在2个亿的使用价值吧。200万元资金,使得绍兴经编总厂如鱼得水、似虎添翼。金良顺用这200万元,以及后来因合作信誉良好而不断加码的300万元、400万元,以至最高时的5000万元,扩建了厂房、增产经编机械,兴办华能建筑材料厂,保持精功集团始终“不缺钱”,实现超常规发展。
值得补叙一笔的是,於荣庚、沈建中以及后来担任华能综合开发公司总经理的刘桂来等几位“贵人”,完全是尽义务助力,自始至终没有从精功集团拿过一分钱,故而赢得精功集团员工的广泛尊敬。后来,他们陆续从企业领导岗位上退下来,过上幸福的晚年生活。但凡精功集团有什么重大活动,金良顺必定会想起他们,并邀请他们前来。喝上一杯自酿的会稽山黄酒,回忆回忆当年合作创业过程,彼此没轻没重地开着玩笑,有时甚至争辩某些细节。那种“一杯浊酒喜相逢”“人生最美夕阳红”的感觉,真纯、真好!
历史车轮驶入20世纪90年代,绍兴经编总厂的产品在市场上深受企业青睐。更有意义的是,星星之火,开始燎原。大批经编机被杨汛桥农户买去,发展编织成为当地农民发家致富的主要途径。鼎盛时,全镇拥有亿元以上重点经编骨干企业8家、高新技术企业6家,拥有各类经编机械2600多台,从业人员近万人,拥有省级经编著名商标和名牌产品3个,经编自营出口25家,产品远销世界30多个国家和地区,经编织物销售额达20亿元,利税2亿元。经编机及经编织物,成为杨汛桥块状经济的主要特色,杨汛桥因此被命名为“经编名镇”。这样的结果完全出乎金良顺意料之外。当然,这是一件大好事,能为当地老百姓致富助一臂之力,正是金良顺的愿望。只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罢了。金良顺因此声名鹊起,被评为全国新长征突击手,当选为绍兴市青联副主席,也因此与当年担任省青联主席的笔者认识。30年,弹指一挥间。时间白驹过隙,世事苍狗白云,令人感慨系之!
现在蓦然回首,看这一切时,显得波澜不惊、不足为奇。金良顺和当年技术负责人孙建江现在谈论起经编机时,也是风轻云淡、笃定自如。因为,与精功集团后来的大发展大风浪相比,经编机仅仅是一个起步台阶,或者是一曲交响乐的序幕。后面才五光十色、分外妖娆,才波涛汹涌、波澜壮阔哦!
但是,当时呢?
7月14日,一个闷热暑天,笔者与孙建江聊了整天。
今年53岁的孙建江,身材魁梧,胖脸大耳,嗓音洪亮,满头灰白,眼睛不大,却极有神。孙建江是金良顺的表弟,1981年进厂做木模工,后被派往杭州齿轮箱厂培训。同寝室有个吉林汽车厂工程师,这位工程师看孙建江聪明勤奋,就教他学画图,由此打下基础。孙建江回厂后,被调到技术部,与金良顺一起搞技术开发。孙建江懂技术、会画图,还会装配机器,人际关系处得蛮不错,成为金良顺最主要的技术帮手,许多重要的技术攻关项目,都由他们两人合作完成。他俩之间的合作与友谊,一直保持到今天。
“我1986年就当了副厂长,现在还是一个副的,始终是孙副官。”一开场,孙建江自我调侃着。其实,他现在的正式职务是精功集团执行总裁,“副”的是董事长。
笔者被孙建江的风趣逗笑了:“看来,建江总裁还想再进步进步?”
轻松的开头过去,采访进入正题。孙建江收敛笑容,如数家珍地介绍着当年各种不同类型的经编机,熟悉程度令笔者惊叹。孙建江淡淡一笑,这不算什么,当年都是一点一点想出来的,印象极其深刻。即使到现在,他闭上眼睛也能把它们画出来。似乎为了证明所言不虚,他随手拿过一张纸,快捷地画着各种零件示意图、工艺图,写出各类数据。那时,笔者感觉孙建江真是一个绘图专家。绘图,大概是精功工匠们的拿手好戏,堪称一绝!
孙建江自然不知笔者此刻在想什么,他仍在滔滔不绝地介绍着。当时,国内经编机厂家主要有两家,一家在湖南常德,他们做蚊帐。一家就是杨汛桥经编厂,做花边。试制5-1型提花经编机难度非常大,他当时是生产科长,主要负责技术工作。德国产的提花经编机,每一英寸有12到18根针,每根针1.4毫米,针与针的间隙只有0.34毫米,还要上下活动,每分钟达一百多下,再加上物体热胀冷缩,稍不注意,就会发生“别针”现象。一开始,他们没有任何经验,更没有图纸,试制中碰到一个个难题,就像一个个谜。他知道,针是上下蹿动的,但不知是上半部运动,还是下半部运动。怎么办?去看德国造的经编机呀!那时的他们,还做不到原创,但他们已经意识到,要领先,必须盯住国际上最前沿最先进的技术,先仿制,再创新。所以,他们千方百计了解这款产品最前沿的技术在哪里。找到它,就成功了一半。这是精功企业50年来最重要的体会。
孙建江喝了一口水,继续着他的叙述。他们打探到上海第一棉纺针织厂引进了德国产的经编机,那种经编机当时全国最好。他们通过熟人关系溜进车间,人家只允许看10分钟。他们进去后,一边看一边抓紧拍照,很快拍完两个胶卷。然后回到中国纺织大学,把照片洗出来,进行分析研究,用计算机计算测试,确认下动上不动的方案,绘制出工艺图,然后把工艺图变成织针运动轨迹,再转化为凸轮曲线,那样才造出先进的经编机。
“我这样介绍,也许太专业了吧?”孙建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你知道吗?经编机钢针运动用凸轮调节。”说到这里,孙建江用自己两只手作直观说明。他把一只手手指弯曲起来,形成拳头,代表凸轮,一只手手掌伸开,相当于凸轮一个接触点。笔者看上去,觉得蛮形象。
介绍完这些,孙建江讲述了一件小事。那是1985年盛夏,他一连几个晚上趴在办公桌上绘制新款经编机图纸。前面几个部分都蛮顺利,孙建江对自己也信心满满。画到第五部分卷取部位零件时,怎样保证零件张力均匀、巧妙?孙建江一时找不到设计思路,翻来覆去地想。一个思路出来,自己不满意,推翻,再来;又一个思路冒出来,开始很高兴,但仔细一推敲,感觉不行,又被自己否定。
深夜,天气仍闷热难耐,蚊子在身边嗡嗡嗡地飞来飞去,孙建江显得有点不耐烦,他一把推开图纸,站起来,也顾不得把图纸收起来,就直接回家了。
等孙建江第二天早晨上班,奇迹出现了:孙建江搁笔停滞的那张图纸,已经绘制完毕,那个技术思路如此合理,线条如此清晰,正是孙建江苦苦思索而不得的啊!在这个思路的引导启发下,孙建江很快完成设计,绘制出图纸。这是谁呢?还会是谁呢?肯定是他!孙建江心里一阵感动,也一阵激动。但孙建江没有去对证。过了一会儿,金良顺上班了,一句话也没有提及图纸,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该干吗干吗。孙建江几次想开口,但看到金良顺那副淡定无谓的样子,他也忍住了。这一忍,竟忍了32年,一直到今天,到笔者采访的今天,孙建江还没有问过,金良顺也从来没有提过,就像根本没有发生过这回事一样。但其实孙建江心里一直记着这事,他觉得欠金良顺一份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