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中国小说最大的“本钱”
1.史家和小说家皆重身体描写
《三国志》记刘备“身长七尺五寸,垂手下膝,顾自见其耳”,这倒并非有乖于史法。陈寿要说明“先主”神异,必须添上这笔,犹如《史记》《汉书》都煞有介事记载刘邦“隆准而龙颜,美须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
写人而及于身体,此乃史家惯技。但季羡林先生认为,“垂手下膝,顾自见其耳”,有佛经影响,属于佛教所谓佛的诸般好相之一(《三国两晋南北朝正史与印度传说》)。东汉举孝廉,魏晋实行九品中正制,士人做官靠名声,也重德行言语容貌。自汉至唐,史书描写奇貌异相,已不限帝王将相,小说则更铺张。到了《三国演义》写刘备,更落实为“两耳垂肩,双手过膝,目能自顾其耳”了。鲁迅认为这绝非写实,应该“至少将他打一个对折:觉得比通常也许大一点,可是决不相信他的耳朵像猪猡一样。”(《伪自由书·文学上的折扣》)
对于身体的描写,并不一定都那么夸张。平平静静一笔,意义或许更加重大。比如《三国演义》写刘皇叔席间如厕,见髀肉复生,猛然自警,不敢蹉跎岁月,此后遂有三国鼎立一场大戏。
小说家看重“身体”,远过于史家。自古至今,身体都是中国小说最大的本钱,好比《肉蒲团》中“未央生”的命根子(也叫“本钱”)。很难想象,离开身体之“形”,中国小说将如何去写超乎身体之“神”?“以形写神”“形神兼备”的口号响彻古今,是否说明中国之“神”缺乏语言,需要身体来帮忙?
懂得此理,就懂得中国文艺(包括小说)的大半。
2.古代小说各种身体奇观
但形和神、身与心毕竟是两件事,由此及彼,要克服很大的距离。魏公子感叹“身在江湖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奈何?”一种办法,是刘勰所谓“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然动容,视通万里”,充分发挥想象。但这往往只能瞎想,过不了瘾。何况心灵如此自由,肉体凡胎怎么追赶?所以第二种方式更好:将身体神秘化,令它无所不能,这就在某种意义上大大缩短了身与心、形与神的距离。
中国文学史上关于身体的各种奇想和具体描写的各种奇观,从六朝志怪和志人、唐宋传奇,到宋、元、明、清白话小说,直至“现当代”和“新世纪”,真是不绝如缕。
志人的《世说新语》还谈不上身体的奇观,但写身段,则“玉树临风”;写眼神,则“烂烂如岩下电”,也已经相当可观。后世小说人物出场照例的“有诗为证”,更将“魏晋风度”这种典型写法发扬光大。《世说》不仅是鲁迅所谓“名士的教科书”,也是后世作家“以形写神”的好参考。可惜只给身体以抽象形容,还缺乏活龙活现的细节描摹。
志怪小说《阳羡笼鹅记》写一个书生钻进卖鹅人置于道旁的鹅笼,吐出一桌酒席,又吐出一女子与之对食。书生醉卧,女子吐出另一男子对食。书生将醒,女子将男小三吸进肚里,书生不知,吞了女子和酒席,钻出笼子,辞别卖鹅人。整个过程,鹅笼不加大,书生、女子、男小三、酒席皆不加小。如此“幻设”,堪称奇绝。据说故事原型也来自印度,而在六朝,类似奇观并不多见。
至唐传奇,身体的各种超能力骤增。“昆仑奴”(疑似非洲黑奴)飞檐走壁,长途负重,御风而行,可当“武功盖世”的侠客之鼻祖。“聂隐娘”缩身如蚊,杀人无形,去来无阻,则是后世“剑仙”的老祖母。《柳毅传书》《补江总白猿记》《任氏》的人、神、兽、妖、鬼怪,缠绵悱恻,而又倏忽变化,摩天入地,登山履海,自由自在,开了明清神魔小说的先河。说是人,却忽而为神,为兽,为妖,为鬼,无论本领多大,都不奇怪,就看作者如何发挥他的想象了。
肉身具超能力,似极悠久,实乃后起。共工触不周山,女娲补天,后羿射日,大禹理水,周穆王驾飞车见西王母,皆神话传说,重点却并不在凡人的特异功能。庄子设想“真人”“至人”濡水不湿、向火不热、卧冰不寒,乃至白圭涂鼻,运斤成风,圭除而鼻不伤,亦非渲染身体神功,而是借寓言来阐明大道妙要。三闾大夫赋《离骚》,脑海波起,上下求索,托辞谬悠,而真幻之际,殆未淆乱。《史记》写战国四大刺客荆轲、专诸、豫让、聂政,都武功平平。卓特之处,唯在敢于赴死耳。
总之,原始神话赋予半神半人以超常的本领,与凡人无关。初期道家也并不将肉体凡胎神秘化。墨家赞赏重诺好义,视死如归,并不关心武功如何。“子不语怪、力、乱、神”,其与后世所谓“武艺”有关者,大概只有“射”“御”而已。据说武则天开“武举”,“十八般武艺”逐渐齐全,但也限于练兵征伐,注重实用,摒弃玄怪。宋代的说书,专门有“朴刀杆棒”,但直到明人笔下的“水浒”好汉出现之前,书中人物的武艺大多仍然质朴无华。民间“打熬气力”如九纹龙史进,往往不得其门而入,至多膂力过人,神勇善斗而已。赢得了“真好汉”的上乘武功,大多还在皇家和行伍,如八百万禁军教头王进、林冲,杨令公玄孙杨志、呼延赞后人呼延灼之流。这些都并没有直接沿袭唐传奇的路数。
也有另类。比如,戴宗以甲马符咒日行千里,公孙胜仗剑作法呼风唤雨,则都是东汉以来道教所赐,中经唐传奇而发扬光大。其他如房中秘技、呼吸导引、药毒放蛊、医术通神、观象占卜、神机妙算、诡习怪术,在质朴实用的武功之外,更造就了《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的身体奇观。即使“以公心讽世之书如《儒林外史》者”,也写到王冕的善观天象。
后世读者看到这些描写,大多津津有味,其实这都是中国说部之糟粕。鲁迅谈明代的“四大奇书”,干脆跳过武术、斗法、幻化、房中等身体之“奇”,而直探作者对“世情”“人情”的体察,指示精华在此不在彼。到了清代,《红楼梦》既憎儒术,复恶道流,而独写真情之悲凉,故成高格。
后人不解此理,一味崇尚身体之奇,结果就如鲁迅所说,出现了“中国的奇想”。例如“剑侠”小说特别发达:
唐宋以来,偷生的小市民就已崇拜替自己打不平的“剑侠”,于是《七侠五义》、《七剑十八侠》、《黄山怪侠》、《荒林女侠》——层出不穷。
鲁迅认为,从唐宋到晚清民国,“剑侠”小说的演变,由南唐入宋的吴淑《江淮异人录》颇为关键。其书所录,“凡二十五人,皆传当时侠客术士及道流,行事大率诡怪。唐段成式作《酉阳杂俎》,已有《盗侠》一篇,叙怪民异事,才仅九人,至荟萃诸诡幻人物,著为专书者,实始于吴淑,明人钞《广记》伪作《剑仙传》又扬其波,而乘空飞剑之说日炽,至今尚不衰”。金庸写打杀仇敌后用药水化灭尸体,就可见于《江淮异人录》所记道家方术。
宋代虽云崇儒,并容释道,而信仰本根,夙在巫鬼——仍多变怪谶应之谈——迨徽宗惑于道士林灵素,笃信神仙,自号“道君”,而天下大奉道法。至于南迁,此风未改,高宗退居南内,亦爱神仙幻诞之书。
宋人身体奇想最盛,乃因道教继东汉之后再度流行,益发喜欢“近取诸身”,专门发掘身体的“诡幻”。对于身体的认识和想象,中国人是并不“专重实际”的:
外国人不知道中国,常说中国人是专重实际的。其实并不,我们中国人是最有奇想的人民——狂赌救国,纵欲成仙,袖手杀敌——
“中国的奇想”多演为身体奇观,身体奇观多来自道教,故鲁迅笔锋所指,尤在道教,他在致好友许寿裳的信中就说过一句有名的话——
中国根柢全在道教——以此读史,有多种问题可以引刃而解。后以偶阅《通鉴》,乃悟中国尚是食人民族,因成此篇(按指《狂人日记》)。
“吃人”者不仅有儒家“礼教”,更有道教方术,且据地极坚,几千年来明白其无益的竟没有几个。因此鲁迅又说,“人往往憎和尚,憎尼姑,憎回教徒,憎耶教徒,而不憎道士。懂得此理者,懂得中国大半”。
鲁迅小说杂文也多身体描写,似乎和古代身体奇观波澜不二,实则以毒攻毒,意在打破数千年的身体之迷梦。比如《药》揭露了辛亥革命的不彻底,但也憎恶“人血馒头”之类道教方术。《铸剑》写鼎中三头惨烈撕咬,激发人们反抗专制,向真有侠义精神的“眉间尺”和“黑色人”致敬。鲁迅描写身体,目的绝非单纯展览身体奇观,而是想唤醒身体的真实感觉,以抵御包括身体在内的各种“中国的奇想”。比如,他强调大腿上“蚊子的一叮”比诗家哲人的“世界苦恼”更重要,就因为“总是本身上的事情来得切实”。
写身体,若无这种“切实”的精神,就容易堕入魔道。
3.新文学中的身体
“吾之大患,在吾有身”,文学总要涉及身体,但身体所以重要,乃因它“切实”,否则大可不写。吕纬甫、祥林嫂、孔乙己的外形,寥寥数笔,见出精神的某一特征便足矣。阿Q、单四嫂子、中年闰土、子君、涓生的外貌,都不著一字,但写了灵魂的深,全体宛在。
旧约《圣经》的身体只有吹嘘进灵魂才成“活物”,是灵魂在世上的帐篷,来自尘土又归于尘土。先知说预言,行神迹奇事,全赖圣灵,并非身体本有大能。摩西指挥战斗,甚至连举手之力都没有,而要别人协助。因为要说明,即使如力士参孙的身体也不足恃,这才对血肉之躯略加描写。《新约》叫信徒顾惜身体,不可沾染世上污秽,因它是神的殿,有圣灵住在里面。这是基于灵命的爱惜,并非在世俗意义上加意呵护。圣保罗就告诫他在灵里所生的儿子提摩太,“操练身体,益处还少;惟独敬虔,凡事都有益处,因有今生和来生的应许。”托尔斯泰探索浩瀚的心灵世界,同样也无暇顾及身体。他令读者想到人物外貌,不因写了身体,而是深刻把握了“心灵辩证法”,读者才禁不住要替他补足身体描写的空缺。总之,基督教背景的西方文学不像中国传统小说那样大肆描写身体,而这也成了“五四”以来中国文学的一个重要借鉴,故“五四”新文学的身体描写,较之古代小说,已大幅减少。
但“五四”以后,中国文学接收的异域影响,在基督教文化之外,还有希腊日神和酒神冲动、文艺复兴时代拉伯雷式的身体狂欢和“拉美魔幻现实主义”。这些外来影响和源远流长的道教传统一旦合流,势必会冲破“五四”新文学的堤坝,造成身体描写的大波。
现代优秀作者如郁达夫、老舍、张天翼、丁玲、沈从文、柔石、吴组缃等偶写身体,但人道主义理想、社会政治的关切和个人的浪漫情怀不允许他们过分耽于奇想。
但如上所述,因为“五四”新文学的来源甚杂,所以也有例外。比如,小说家茅盾以《蚀》三部曲现身文坛时,就喜欢暴露身体。至扛鼎之作《子夜》,身体描写有增无减。吴荪甫只有一个思想,就是在凶险的政治军事和金融环境中竭力扩大实业,为此终日焦虑兴奋,而其焦虑兴奋无以言表,只能变为各种神经质的动作,比如在书房不断踱步,经常抓起电话却不知说什么。使用最多的身体道具,则是“紫酱色脸”上动辄发红的许多“小疱”。茅盾对此真是百写不厌。至于颤抖的乳峰、雪白的大腿和充满诱惑力的臀部,更是茅盾小说的招牌。这可能与茅盾早年研究中国神话和文学中的性描写有关,但根本还是人物太概念化,干瘪虚假的灵魂唯有用丰满刺激的身体包装起来,才不至于顷刻坍塌。
路翎是另一极端,他狂热追求灵魂本相,但因为和茅盾一样缺乏洞悉灵魂的语言,也不得不借助于身体的痉挛、抽搐、扭动。路翎的人物每说一句话,表达一个意思,仿佛都要调动整个身体来吃力地配合。
4.钱钟书频繁“冒犯”女体
钱钟书对描写人物的身体,兴趣浓厚,在现代作家群中,很可能无出其右者。
《围城》中几乎每个人物的出场,作者都要不厌其烦地描写其身体的某一种(或一组)特征,不管男女老幼,正面或反面人物,甚至就连并没有多少戏份的小孩,也不放过。
比如,小说开头写甲板上那个“不足两岁”的男孩,就毫不客气也好没来由地挖苦他“塌鼻子,眼睛两丝斜缝,眉毛高高在上,跟眼睛隔得彼此要害相思病”。作者或许对这一笔描写还甚为得意,所以又把对这孩子相貌的形容,赠给后来登场的诗人曹元朗——方鸿渐在苏文纨家初见曹诗人,吓了一跳,“想去年同船回国的那位孙太太的孩子怎么长得这样大了”。
当然钱钟书的笔墨主要还是用在对女性身体的描写上。苏文纨出场是这样写的:
那个戴太阳眼镜,身上摊本小说的女人,衣服极斯文讲究。皮肤在东方人里,要算得白,可惜这白色不顶新鲜,带些干滞。她去掉了黑眼镜,眉清目秀,只是嘴唇嫌薄,擦了口红还不够丰厚。假使她从帆布躺椅上站起来,会见得身段瘦削,也许轮廓的线条太硬,像钢笔画成的。
至于那男孩的母亲,则是三十开外,“穿件半旧的黑纱旗袍,满面劳碌困倦,加上天生的倒挂眉毛,愈觉愁苦可怜。”
钱钟书写女性长相,经常挖苦刻薄到肆无忌惮的地步,比如写接下来登场的鲍小姐:
她只穿绯霞色抹胸,海蓝色贴肉短裤,漏空白皮鞋里露出涂红的指甲。在热带热天,也许这是最合理的妆束,船上有一两个外国女人就这样打扮。可是苏小姐觉得鲍小姐赤身露体,伤害及中国国体。那些男学生看的满腔邪火,背著鲍小姐说笑个不了,心里好舒服些。有人叫她“熟食铺子”(charcuterie),因为只有熟食店会把那许多颜色暖热的肉公开陈列;又有人叫她“真理”,因为据说“真理是赤裸裸的”。鲍小姐并未一丝不挂,所以他们修正为“局部真理”。
这样描写,似乎还意犹未尽,隔了六七页,又追加一大段:
鲍小姐纤腰一束,后身有极丰厚的天生皮肉坐垫,正合天方夜谭里亚剌伯诗人所描摹歌颂的美人条件:“身围瘦,臀部重,站立的时候沉得腰肢酸痛”。长睫毛下一双欲眼,似醉,含笑,带梦的大眼睛,圆满的上嘴唇,好像鼓着跟爱人在使性子。有识见的男人做了这种女人的丈夫,定要强她带上外国古代的“贞洁带”(Cingula castitatis),穿上中国古代的“穷裤”,把她锁在高墙深屋的铁笼子里,雄苍蝇都不许飞进去。
当初《围城》在上海《文艺复兴》杂志上连载,青年批评家王元化指斥作者“开香粉铺子”,就是不满书中的此类描写。
《围城》写女性身体,也并不总是围绕“性”来做文章,一般所谓“相貌特征”,尤其美丑判断,也在在皆是。不过,《围城》欣赏女性美,有是有,却极其罕见,似乎只对美若天仙的唐晓芙,才破天荒地不吝褒词——
唐小姐妩媚端正的圆脸,有两个浅酒窝。天生着一般女人要花钱费时,调脂和粉来仿造的好脸色,新鲜得使人见了忘掉口渴而又觉嘴馋,仿佛是好水果。她眼睛并不顶大,可是灵活温柔,反衬得许多女人的大眼睛只像政治家讲的大话,大而无当。古典学者看她说笑时露出的好牙齿,会诧异为什么古今中外诗人,都甘心变成女人头插的钗,腰束的带,身体睡的席,甚至脚下践踏的鞋袜,可是从没想到化作她的牙刷。她头发没烫,眉毛不镊,口红也没有擦,似乎安心遵守天生的限止,不像有些女人,麻子涂雪花膏,或非洲人洒漂白粉似的,要弥补造化的缺陷,以人定胜天。总而言之,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会里那桩罕物——一个真正的女孩子。
作者也许将描写青年女性的好话,一股脑儿都给了唐小姐,所以等到真正的女主人公孙柔嘉登场,就只有寥寥几笔了——
孙小姐长脸,旧象牙色的颧颊上微有雀斑,两眼分得很开,使她常带着惊异的表情。打扮甚为素净,怕生得一句话也不敢讲,脸上滚滚不断的红晕。
好话太过吝啬,坏话却应有尽有。比如形容刘小姐的胖,范小姐的近视,汪太太“残酷地白”——还让孙柔嘉给汪太太草描了一个“扼要”:“画一张红嘴,相去一寸许画十个尖而长的红点,五个一组,代表指甲,此外的身体面目全没有”。作者还借方鸿渐的口,对孙柔嘉这份“扼要”大加赞赏:“真有点像,亏你想得出!”
《围城》全书对女性身体的“冒犯”,在描写“欧亚大旅社”的女店主时,真可谓登峰造极了:
掌柜写账的桌子边坐个胖女人,坦白地摊开白而不坦的胸膛,喂孩子吃奶;奶是孩子的饭,所以也该在饭堂里吃,证明这旅馆是科学管理的。她的奶肥大得可以进波德莱亚(Baudelaire)咏比利时土风的诗,小孩子吸的想是融化加糖的猪油。那女人不但外表肥,并且看来脑满肠肥,彻底是肉,没有灵魂——假如她有灵魂,也只是那么一点点,刚够保持她的肉体不至于腐烂,仿佛肉上撒了盐,因为全没有灵性,肉体就死了。无论如何,她那样肥硕,表示这店里饭菜的营养丰富,靠掌柜坐著算得不落语言的好广告。
钱钟书对女性身体缺陷或不雅之处如此兴味盎然,除了唐小姐一人之外,几乎毫无例外地要大写特写,而且必定出以挖苦刻薄贬损的口吻。这在西方文学批评中,很可能要被归入仇视女性的所谓“厌女症”(misogyny)范畴。
不过在《围城》小说中,作者似乎也曲折地提供了他之所以要如此频繁地“冒犯”女性身体的理由。比如,书中写到赵辛楣、方鸿渐、孙柔嘉、李梅亭、顾尔谦一行人在江西吉安,幸亏得到当地“妇女协会”一位“女同志”的担保,才顺利地拿到三闾大学的汇款,解了燃眉之急。当天晚上临睡时,赵辛楣和方鸿渐还是忍不住要对这位“女同志”的长相议论一番。赵辛楣说,“鸿渐,你看那位女同志长得真丑,喝了酒更吓得死人,居然也有男人爱她”。方鸿渐则说,“我知道她难看,可是因为她是我们的恩人,我不忍细看她。对于丑人,细看是一种残忍——除非他是坏人,你要惩罚他。”
《围城》如此大肆描写女性容貌——多半是她们容貌方面的种种缺陷和不雅之处,难道就是作者觉得她们都是“坏人”,应该予以“惩罚”,所以必须“残忍”地“细看”吗?
对人物的身体特征,小说家并没有任意描绘的特权。他应该讲究一点必要的“分寸”,尤其不能随便闯入某些“禁区”。有趣的是,钱钟书在描写女性以及大部分男性的身体特征时竟会毫无节制,频频丢弃“分寸”,闯入“禁区”,唯独对于赵辛楣和方鸿渐,似乎有意识地设立了身体描写的禁区。他从来不写方鸿渐长得怎样,对赵辛楣,除了“近三十岁,身材高大,神气轩昂”之外,也不再添加任何说辞。作者对方、赵二人,为何如此客气?难道他们都是“好人”,作者因此就不忍“细看”他们的长相了吗?
这个问题,至今还是一个不那么容易解答的谜。
5.身体在“新时期”以后全面复归
“十七年文学”如《林海雪原》《红日》《青春之歌》和《创业史》《山乡巨变》接续了这个传统,虽时遭质疑,却难以恝置。有学者认为,尽管“十七年文学”一般说来是“反日常”“非日常”的,但恰恰在“反日常”“非日常”的革命叙事中,“日常身体”仍然得到顽强的呈现(李蓉博士论文《“十七年文学”(1949—1966)的身体阐释》)。
进入“新时期”,身体描写愈演愈烈。
第一个高峰,是1985年韩少功的《爸爸爸》,其后则有张炜《古船》(1984—1986),贾平凹《黑氏》、《人极》(1985),莫言《爆炸》(1985)、《红高粱》(1986),陈忠实《白鹿原》(1988—1992)等。这些作家各自都寻到一方文化之“根”,但共同的“根”其实还是身体。
《爸爸爸》中侏儒丙崽“吃人肉”(祭谷神)、“械斗”之后尸横遍野、饿狗吃死人直打饱嗝、山民“坐桩”而死、老弱病残自愿服毒而死好给青壮年让出口粮,种种极端的身体描写,在张炜、贾平凹、莫言小说中迅速得到回应。《古船》中还乡团和民兵冤冤相报,土改和“文革”暴行,“文革”后赵多多及其扈从的日常暴力,皆首先施于身体。强刺激的身体暴力上承《蚀》三部曲,下启莫言等一大批青年作家。其中“四爷爷”赵丙熟参阴阳、讲究“食补”、以干女儿隋含章为工具采补二十年、平常勤练呼吸导引以调息“精气神”、求长生、占卜、看相,可谓集道教方术之大成。李佩甫《羊的门》中“呼天成”,某种程度上可以视为“四爷爷”赵丙的延续。
韩少功、张炜后来都从身体“寻根”一路上行,试图抵达人文主义和社会批判的话语高原,但力不从心,很快现出资源枯竭,不复当年在身体上用墨如泼、紧接地气的酣畅淋漓(如今韩少功的身体描写似乎有些减少,张炜则频频反顾,新作《独药师》《艾约堡秘史》又大肆书写各种对于身体的呵护,展览各种身体的奇观了)。
贾平凹、莫言则紧紧抓住身体不放,文艺复兴以后人性论、弗洛伊德、魔幻现实主义等外来影响不自觉中与道教方术结合,莫之能御。等到《亮出你的舌苔或空荡荡》(1987)闹出民族纠纷(1989),这才告一段落。
20世纪90年代和“新世纪”,风声稍转,高潮再起。贾平凹《美穴地》(1990)、《废都》(1993)导其先,陈忠实《白鹿原》、余华《许三关卖血记》(1995)继其后,莫言《丰乳肥臀》(1997)、《檀香刑》(2001)、《生死疲劳》(2006)和李锐《无风之树》(2003)扬其波,集大成者则是阎连科的《耙耧天歌》(1997)、《年月日》(1997)和《日光流年》。此外还有大批青年作家自以为前无古人的“下半身写作”。贾平凹的现代房中术、余华的鲜血淋漓、莫言的身体暴力(“檀香刑”酷似《爸爸爸》的“坐桩”)和六道轮回(唐宋传奇和宣扬果报的明清白话之惯技),都“似曾相识燕归来”。《无风之树》中的“瘤拐”,《日光流年》中的“喉堵”,令人想起《爸爸爸》中“丙崽”和《古船》中侏儒“小累累”的身体疾患。
6.两段奇文
阎连科的中篇小说《耙耧天歌》写尤四婆的治病偏方,竟是一代又一代以父母的骨头汤来缓解儿女遗传病,这与民间道教方术渊源甚深,不啻对鲁迅《药》的一种改写。他的另一部中篇《年月日》,写外出逃荒的村民们回到村子里,发现他们的“先爷”,一个特别倔强的老汉,为了抗击干旱,替村民保留玉蜀黍的余种,竟然自掘坟墓,用自己的身体做肥料,与最后存活下来的那颗玉蜀黍完全融为一体:
他整个身子,腐烂得零零碎碎,各个骨节已经脱开。有一股刺鼻的白色气息,烟雾样腾空而起。先爷躺在墓里,有一只胳膊伸在那颗玉蜀黍的正下,其余身子,都挤靠在玉蜀黍这边,浑身的蛀洞,星罗棋布,密密麻麻,比那盲狗身上的蛀洞多出几成。那棵玉蜀黍根的每一根根须,都如藤条一样,丝丝连连,呈出粉红的颜色,全都从蛀洞中扎在先爷的胸膛上,大腿上,手腕上和肚子上。有几根粗如筷子的红根,穿过先爷身上的腐肉,扎在了先爷白花花的头骨、肋骨、腿骨和手骨上。有几根红白的毛根,从先爷的眼中扎进去,从先爷后脑壳长出来,深深地抓着墓底的硬土层。先爷身上的每一节骨头,每一块腐肉,都被网一样的玉蜀黍根须串在一起,通连到那棵玉蜀黍秆上去。这样才看见,那棵断顶的玉蜀黍秆下,还有两节秆儿,在过了一冬一夏之后,仍微微泛着水润润的青色,还活在来年的这个季节里。
这算是一段千古奇文了。阎连科后来继续以《受活》《丁庄梦》《坚硬如水》等作品,将中国小说的这一波身体奇观推向巅峰。
苏童的《碧奴》,不厌其烦描写哭倒长城的孟姜女的乡邻们的“排泪秘方”(把眼泪化为小便,用耳朵、嘴唇、乳房、头发流泪),奇则奇矣,但若说这就是文学想象,是同情古代弱势群体,还不如说是对想象力的误解,说明一部分中国作家确实喜欢并善于胡思乱想。
陈忠实《白鹿原》一向以弘扬儒家文化著称,但其中民间道教对身体的关切,也不容忽略。小说一上来就写几乎是“关中儒学”肉身化代表的“族长”白嘉轩不断入洞房,迟则一年,快则数月,一口气“克死”六个妻子。到处疯传关于白嘉轩“那话儿”耸人听闻的谣言,直到他在阴阳先生(“法官”)指点下,将父亲坟墓迁到传说中白鹿出没的原上,才留住第七任妻子性命,从此“人财两旺”。稍后写白嘉轩父亲白秉德老汉在中医冷先生奇怪的治疗下,反反复复地死去活来,也相当夺人眼球。
白嘉轩的姐夫,给白嘉轩提供“关中儒学”理论支撑的“朱先生”,在白鹿原上甚至被尊为“圣人”,无论在官民面前,都风度俨然,不可冒犯,但小说写朱先生死后大殓,竟透过朱先生儿媳妇的眼睛,不厌其烦地交代和解释这位“圣人”死后身体的变化以及他的那具“本钱”的异于常人——
脱掉棉衣和衬衣,儿媳看见阿公赤裸的胸脯上一条条肋骨暴突出来,似乎连一丝肌肉也看不见,骨肋上就蒙着一层黄白透亮的皮;棉裤和衬裤抹下来,两条腿也是透亮的皮层包裹着的骨头,人居然会瘦到这种地步,血肉已经完全消耗煎熬殆尽了。儿媳瞥见阿公腹下垂吊的生殖器不觉羞怯起来,移开眼睛去给阿公脚上穿袜子,心里却惊异阿公的那个器物竟然那么粗那么长,似乎听人说“本钱”大的男人都是有血性的硬汉子,而那些“本钱”小的男人都是些软鼻脓包。
朱先生为关中儒学殿军,平时以儒家思想治家极严,死后儿媳妇帮婆婆给公公洗身穿寿衣,可以理解为婆婆谨遵先夫教训,丧事从简。但是,由儿媳妇的眼睛来看、由儿媳妇的心来揣摩公公的生殖器如何硕大,这在儒家教训中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对应内容的,只能理解为在作者构思中,朱先生身体某个部位此时必须出镜,势不可挡,即使对此事最应该忌讳的儿媳妇也不能回避了。
另外《白鹿原》写被公公鹿三当作荡妇淫女残酷杀害的田小娥死后身体的腐烂情形,细致入微,一点也不亚于阎连科对“先爷”尸首的碎骨腐肉的精心描绘。陈忠实承认,他的许多写法来自张炜《古船》。但《古船》的身体描写集中于赵丙一人,《白鹿原》的身体描写则散布全书各处。陈忠实挥动如椽巨笔,追蹑白鹿原上下近半个世纪风云变幻,与此同时又颇有余裕地聚焦肉身,不离肉身的各种功能,吃,喝,感受,性事,甚至屎尿——这臭皮囊的排泄。《白鹿原》全书始于白嘉轩“豪壮”地七次娶亲时和“七房女人”七次不同的初夜性事,而终于发疯的鹿子霖死后,“刚穿上身的棉裤里屎尿结成蜡黄的冰块——”。这也真可谓始终一贯。
近读贾平凹《带灯》、余华《第七天》、邹弋舟《所有路的尽头》、朱山坡《惊叫》和鲁敏短篇小说集《荷尔蒙夜谈》,身体描写香火不断,时有“创新”。与此同时,穿越、悬疑、奇幻等网络上下“类型小说”(如郭敬明《爵迹》)竟然抄袭日本动漫、西方神怪小说或电影,结合电脑科幻,将道教炼丹、练气和民间武术的外家横练融为一炉,以“灵魂”的名义打造更诡异的肉身兵器。还有因身体异能而建立殊勋的,如麦家笔下的数算天才与听风者。
晚清民国“剑仙”“公案”和金庸“新武侠”想象身体超能力的传统,至此进入新阶段。
7.“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研究中国小说中的身体描写,不能不追溯其主要的文化背景,就是“道教”。
“道教”为求长生久视和现世威福,实践上百般呵护身体,观念上则对身体展开奇思妙想,其“理论”海纳百川,驳杂而重实用,很容易侵入和改造其他思想,结果就使得一切都道教化,由此造成中国文化的根本。小说的主要功能,就是阐发和演绎这一文化根本,所以一部中国小说史,某种程度上就是折射民间道教沿革的历史,而身体又居于这部奇特的历史的核心位置。
陈寅恪先生20世纪30年代曾论两晋南北朝士大夫,表面遵周孔,讲老庄,“然一详考其内容,则多数之世家其安身立命之秘,遗家训子之传,实为惑世诬民之鬼道,良可嘅矣”。他所说的“鬼道”,就是“道教”。
《白鹿原》中的“朱先生”是张载、吕氏兄弟以下“关中儒学”最后一位传人,被乡民们尊为“圣人”,但他经常为别人“详梦”、“打巫问卜”,还给他的大舅子白嘉轩出主意,让他造一座六棱宝塔,镇压荡妇淫女田小娥的冤魂。白嘉轩请教姐夫朱先生的,除了北宋蓝田县吕氏四兄弟创制的体现儒家思想的“乡约”,不也包括“风水”“详梦”之类的神秘之事吗?在白鹿原远近各村镇,主持白鹿书院的大儒“朱先生”,有时跟“道教”的那些装神弄鬼的“法官”“阴阳”“风水师”并无二致。朱先生也被道教化了。
鲁迅1918年8月20日给好友许寿裳的信中说,“中国根柢全在道教”。鲁迅还注意到,他这个说法“近颇广行”。确实我们看同时的陈独秀、胡适、周作人等,都有类似的说法。鲁迅对中国文化的这个基本判断,始终不变。在《而已集·小杂感》里他又说,“人往往憎和尚,憎尼姑,憎回教徒,憎耶教徒,而不憎道士。懂得此理,懂得中国大半。”
作家阿城年轻的时候,对鲁迅此言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插队落户,深入民间,才恍然大悟:“说穿了,道教是全心全意为人民,也就是全心全意为世俗生活服务的”(阿城《闲话闲说——中国世俗与中国小说》,页38—39,作家出版社1997年12月第1版)。
原来“人民”的需要,固然可以分身体和精神两种,但经过圣人与君王几千年的合力教化,似乎“人民”已不配有什么特别的精神需要,至少“人民”的身体需要绝对高过他们的精神需要,或者所谓精神需要,完全可以转化为身体需要,可以通过呵护身体以及幻想身体的各种奇观妙能,曲折地满足精神需要。
道教就是根据这个情况,趁虚而入,设计出满足“人民”身体需要的各种方术,从头到脚,四肢百骸,绝无遗漏,而宗旨无非就是长生久视。
《古船》中“四爷爷”赵丙早就悟透这个道理,他有一次高声朗诵《西游记》里须菩提祖师教给孙悟空的长生不老的修行秘诀,最后撂下一句话:
“天下有用的东西,我们都要。志坚身强,才能干好革命。”
这真不啻“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的正解。1960年代之后,这句“最高指示”几乎家喻户晓。其实“二十八画生”在四十年前发表于《新青年》的那篇奇文《体育之研究》,早已阐明相同的意见。虽云本于科学,文末却殷勤推荐躬行日久的呼吸导引之术。其于养生,诚多善言。一旦失度,则黮暗来袭矣。
“开放”之后,洗头、足浴、桑拿、水疗及各类养生会馆,遍布神州大地,一致追求“上上下下的享受”。专门取材于这些“为人民服务”的“服务性行业”的小说,如朱文的《人民到底要不要桑拿》,吴玄的《发廊》,王安忆的《发廊情话》,乔叶的《良宵》,毕飞宇的《推拿》等等,也应运而生。
但是,身体之外,中国作家压箱底的“本钱”还有什么?身体的“本钱”会不会用完?身体之外,别的资源和出路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