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少年锦时 儿童急走追黄蝶

深夜的鸟鸣 作者:苏听风 著


少年锦时 儿童急走追黄蝶

放牛与《天龙八部》

我家一直和二叔家共养一头黄牛,每家轮流喂养十五天。

秋冬季系在老屋里吃稻草,春夏季就得有专门的人负责牵着它在田埂上吃青草。

我们家一共五口人,按劳分配,每人放牛三天,刚好十五天。有时候,爸爸妈妈有其他事要做,就剩我们兄妹三个人轮班,也就是一人五天。这个家规,从小学一直延续到初中。

暑假是放牛的“旺季”,山坡上的草正长得肥厚、青翠。这个时节,牛和家里的猪一样,整天就是吃了睡、睡了吃,相当舒服。负责放牛的人就十分煎熬了,一天出门三趟,早上、中午、下午都得把牛带出去吃饱了才回来。

爸爸常说,家里的这头牛不容易,我家和二叔家一共有将近十亩田地,都得靠它耕种,没有它,是吃不上饭的。所以,爸爸特别在乎家里的这头牛,轮到他当值时,万分周到。早上太阳还没出来,他就出门,让它吃上最新鲜的带着露珠的青草。下午那趟,走得更远,有时候家里晚饭都做好了,爸爸才牵着牛慢悠悠地从西边回来。

爸爸的这份负责,让其他人压力很大,特别是我。要知道,放牛对我来说可是一份苦差事。早上不能睡懒觉,傍晚看不了动画片。每次出门,爸爸都要再三交代:一定要让牛吃饱。

“我怎么才知道它吃饱了呀?它又不会说话。”

“你看,它左右侧背上有两个‘坑’,当它们鼓起来了,就代表它吃饱了。”

一日,我和村里一个小玩伴抱怨:“放牛和守田是世界上最无聊的事。”她家有爷爷奶奶帮忙去放牛,自然是体会不到牵着一头牛站在田埂上的寂寞和孤单。头一天或许还会觉得新鲜,走在田野里东看看、西瞅瞅,偶尔还在“不经意”间拔走一把地里的花生来充饥,采几朵田间小花赏玩……时间久了,这一切都不足以消磨漫长的下午。盯着那两个“坑”看一下午,依然没有动静,太阳还牢牢地挂在西边的树梢上,无聊难耐,度日如年。

我也只是诉诉苦,没想到小伙伴把这事儿放在了心上。有一回,我牵着牛从她家门前经过,她冲过来跟我说,要借我一样东西,有了它,放牛时就不会那么无聊了。听到她这么说,我顿时大喜,本以为是件稀奇玩意,没想到,竟然是一本书。

书的封面已经破损,看不出书名是什么。随手一翻,有一些残页夹杂其中。书还挺厚,握在手里也觉得有些沉。我左手握着牵牛绳,右手拿着鞭子,只好把书夹在右胳膊肘里。才跟小伙伴没聊几句,老黄牛就“啊啊”地叫了起来,我不得不急匆匆地牵着它离开。

前几日我已被爸爸批评,牛背上的“坑”还没鼓起来,就早早地牵着它回家了,内疚又委屈。今日想着势必找个水草丰盛的地盘,让它大吃一顿,在村里放牛经验丰富的老婆婆的指导下,我找到了与岗上村接壤的一块堤坝之下的草地,此处叫藕塘(真是好奇得很,从小到大,都没见这儿长过藕,人们却一直叫它藕塘)。

老黄牛张开大口撕扯着嫩绿的小草,不时发出“哼哼”的声响,像是乞讨者遇到一桌满汉全席一样。我得意地躺在堤坝的斜坡上,嘴里叼着一根毛毡草,看着天上飘动的白云和不时飞过的小鸟,胳膊肘里的书成了我的枕头。

过了一会儿,想想不应该辜负小伙伴的一番心意,便拿起这本她认为不会让我无聊的书,就着躺着之势,翻开第一页,读了起来。

只见这样的语句劈空而来:

青光闪动,一柄青钢剑倏地刺出,指向中年汉子左肩,使剑少年不待剑招用老,腕抖剑斜,剑锋已削向那汉子右颈。那中年汉子竖剑挡格,“铮”的一声响,双剑相击,嗡嗡作声,震声未绝,双刃剑光霍霍,已拆了三招。中年汉子长剑猛地击落,直斩少年顶门。那少年避向右侧,左手剑诀斜引,青钢剑疾刺那汉子大腿。

两人剑法迅捷,全力相搏。

心中一惊,这是一本讲打架的书吗?好像还是古代的人拿着剑互相刺杀。为什么要打呢?带着这一连串的问号,我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吐掉了口中的毛毡草,准备一探究竟。

顺着故事读下去,发现这开头的一场打斗,是一场比武,各个门派的弟子都拿出了自己的绝招,拼命想打败对方,以夺得一个掌权的机会。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武打现场出现的一个青衣少年,让人喜爱。青衣少年名叫段誉,本是到江南来游玩,却卷入一场打斗之中。

在刀光剑影之间,他还能说笑:“你师父是你的师父,你师父可不是我的师父。你师父差得动你,你师父可差不动我。你师父叫你跟人家比剑,你已经跟人家比过了。你师父叫我跟你比剑,我一来不会,二来怕输,三来怕痛,四来怕死,因此是不比的。我说不比,就是不比。”

读到这里,我趴在堤坝上哈哈地笑了起来。小伙伴果然没有骗我呀,才看一会儿,就觉得十分有意思。里面个个武功高强,还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热闹非凡。

读完十几页,太阳已经落山了。除了我和老黄牛外,山坡田野上已经空无一人。我坐在渐渐暗淡下来的堤坝上,抬头看到了天空中的月亮,以及月亮上的那棵树。妈妈响亮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家里的晚饭做好了。老黄牛悠闲地躺在藕塘水洼处,背上的两个“坑”结实地鼓了起来。

藕塘处的草,来两回也就秃了。后来,只得牵着绳、拿着鞭、夹着书,寻找高高低低的田埂。这样看书极为辛苦,一来担心书掉到有水的稻田里,二来担心牛贪心吃了别人的庄稼,得时时用鞭子在它鼻前挥动以警示它。

不过,拿着鞭子对看书也有帮助。我读的这本不知名的武侠小说里,人人武功高强,一言不合就得打斗一番。读到精彩处,我也会挥动着手上的鞭子,幻想自己身处书中的江湖之中,大显身手。每当这时,老黄牛就会慌张地四脚向后退,生怕小主人手中的“剑”伤着它。

我也学着段誉的动作,来一招“六脉神剑”,不过,这只是为了帮老黄牛拍打身上的蚊子、苍蝇,当然我也会如段誉一般,十有八九打不中。手舞足蹈之时,老黄牛也会停下忙碌的大嘴,两眼放光地看着我。在它黄褐色的大眼睛里,我看到了一个在田野里“执剑”的少女,我对着它“咯咯”地笑了起来。它大概是以为它最近变好看了,我才那么喜欢和它待在一起,早上早早地出门,直到天黑才牵着它回家。

看到乔峰出现的时候,气氛就略显沉重了一些。来来回回几天,我和老黄牛总是在白马山一带的梯田走动,这里的草丛都像被剪过一样平整。此时,我放牛的处境,跟书中乔峰的处境一样艰难。

于是,我决定大胆一回,鼓起勇气把大黄牛赶向一片坟地。这一带大家都不常走动,因此草被质量极好。我平常也是胆小的人,不过,想到有书中的乔大侠作伴,也就不那么害怕了。在坟地里放牛跟藕塘比有一样好处,就是不用一步步牵着它走,把牵牛绳的末端系在坟边的小树上,任由它自己寻找食物。

那一日,乔峰已成了萧峰,他找到了当年的带头大哥,约他到青石桥上,一决仇恨。读至篇末才发现,他打死的仇人,竟是要和他一起去牧马放羊的阿朱。

萧峰呆立桥上,伤心无比,悔恨无穷。提起手掌,“砰”的一声,拍在石栏杆上,只击得石屑纷飞。他拍了一掌,又拍一掌,忽喇喇一声大响,一片石栏杆掉入河里,想要号哭,却说什么也哭不出来。一条闪电过去,清清楚楚映出了阿朱的脸。那深情关切之意,仍留在她的眉梢眼角。

萧峰大叫一声:“阿朱。”抱着她的身子,向荒野中直奔。雷声轰隆,大雨倾盆,他一会奔上山峰,一会儿又奔入了山谷,浑不知身在何处,脑海中全是混沌,竟似成了一片空白。

雷声渐止,大雨仍下个不停,东方现出黎明,天慢慢亮了。萧峰狂奔了两个多时辰,但他丝毫不知疲倦,只想尽量折磨自己,只想立刻死掉。永远陪着阿朱。他嘶声呼号,狂奔乱走,不知不觉间,忽然又回到那青石桥上。

我呆坐在一个没有墓碑的坟头上,刚才遮阳的那片小树荫早已移动了位置,烈日暴晒着全身,汗水从头顶向脸面四处流淌下来,内心却一片冰凉。阿朱死了,我放下书,掩面哭了起来。

我问借书的小伙伴,这本书叫什么名字,她说叫《天龙八部》。我既欣喜又担忧,欣喜的是这个名字听起来大气响亮,担忧的是,我才看了一部的半本,就用了好多天,后面还有七部,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读完。

后来我才知道,《天龙八部》根本没有八部,终于松了一口气。也才记住了,这本书的作者,名叫金庸。

2018年10月30日,金庸先生逝世。我是在第三日的中午才得知这个消息的。那一天,我刚午睡醒来,在微博上看到这个消息时还以为是假的,查了官方信息,才敢相信是真的。得知此事,久坐无语。想起许多个放牛的日子,幻想着自己是村里的一个侠客,带着《天龙八部》,从田埂穿到坟地,从山岗赶向荒野。

无数次地,在看书的间歇,我看着老黄牛大眼睛里的自己,期盼着有一天,我也能创造一个丰富的江湖世界。

如今,老黄牛早已不在,金庸先生也离去了。而我,能创造的也不过是孤篇半章的单薄文字。心情跟第一回放牛时一样,是总也盼不到太阳下山的焦灼和苦闷。

先生逝世后的一段时间,我又重读了修订版的《天龙八部》。新版中王语嫣一心想求不老,抱着“长春”的执念。

段誉劝道:“只怕当真并没不老长春功。即使是不老长春谷中的人,也不过寿命较长、身体较健朗而已。道家说生死,曰‘齐天地’‘坐忘’,只是叫人看开一点。佛家视生为苦,老死为必不可免。释迦牟尼教训众弟子:‘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炽盛,乃有忧悲大苦恼聚,此苦之聚。须知色无常,受、想、行、识无常,非我。’嫣妹,人的色身是无常的,今天美妙无比,明天就衰败了,这大苦人人都免不了!”

打破执念,接受无常,才是人生的大智慧。这一点,大概需要我再花数十年磨炼才能体会得到。

无论如何,要始终感谢放牛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爸认为这是关系到饭碗的大事),它让我在小小的年纪就看到了一个精彩的、由文字构建的壮阔世界。从这一层面上来说,我爸也是对的,自此以后,用文字创造一个新世界,也是我人生中的大事。

守田与《红楼梦》

在我们村的池塘和村河之间有一片田地,乍一看,是一个非常好的地方。不过,它们离村里的房屋太近,常常被鸡鸭猫狗光顾,庄稼每日战战兢兢地成长着。这片田地中,最大的一块正是我家的。

幸运的是,我们从来不用担心这块田里的庄稼被干死。一旦没水,挖开池塘的小坝口,水就流到田里了。不幸的是,我们家这块田位于我大伯家门口,是鸡鸭猫狗散步的第一站。田里栽早稻的时候,正是小鸡从蛋壳里钻出来的时候,家家户户的凶悍母鸡带着小鸡们出来觅食。我们家这块田,是它们最好的去处。有好几年,头一天早上刚在田里撒下谷种,第二天去看,田里一半的区域只看到泥巴,谷种却不翼而飞了。

后来,从清明节撒下谷种起,妈妈就叮嘱哥哥、姐姐和我,除了上学的时间外,其他的时间都要轮流盯着这块田,不要让鸡鸭猫狗过去踩,特别是不能让小鸡跑到田里。它们不但会把田地抓得稀巴烂,还会把撒在田里的谷种吃掉。

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

小时候,谁不想一放学就甩开书包出去玩儿呢?想到还得傻傻地守着这块田,真是绝望得很。虽然心中早有不悦,但是又觉得自己责任重大。生怕这一块儿地的秧苗被小鸡们偷吃光了,那接下来的一年,我们就没有稻谷收了。

妈妈大概也看出来我们的不满,她想到了一个办法来阻挡小鸡。

她在田埂上钉上了一些木棍,每根木棍高一米左右,又把几十个装过化肥的蛇皮袋子剪开,再把剪开的袋子缝在棍子上,袋子与袋子相连,形成了一道屏障。这样一来,我们放学的时间得到了解放。起初,这样做的确是管用的,母鸡们一个个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它们有的走得更远一些,到河边的田里去;有的返回村里捉虫吃;还有的不死心,独自飞过田埂上的屏障,冲到田里去饱食一顿,留着一群小鸡在旁边急得打转。不过,独自吃食、不顾小鸡的鸡妈妈还是非常少的。

屏障不会长高,但是小鸡们几天就长大了,它们扑腾扑腾地弹弹翅膀就能飞起来。我们家那田埂上的屏障,反倒帮助了它们练习起飞,仿佛能飞过化肥袋子的小鸡,就代表它们长大了、成年了。眼见着早稻已经出了穗,翅膀长硬了的小鸡们每天一睁眼,就向这片刚露出头的早稻田奔来。

这可把我们急坏了。如果再用蛇皮袋子加高一层屏障,倒也是可以做到。但是这样一来,整块田就被严实地捂了起来,风吹不进来,对它们接受阳光雨露也不利。怎么办呢?一方面,憧憬着放学后的“自由时间”;另一方面,又担心一家人这一年的收成。于是我灵机一动(其实是“懒中生智”),既然这一圈袋子挡不住小鸡,那就扎一个草人吧。

草人很快就扎起来了。果然,平时凶悍的老母鸡、扑腾的小鸡,看到田里站起来的草人,前进的脚步就缓了下来,好几天不敢接近。有了草人在,我们又松了一口气,一放学就玩得不见踪影。好景不长,好几次,草人上停了几只麻雀,但是草人无动于衷,小鸡们看到了,发现了其中的秘密。于是,这个消息又在鸡群中传开了,扑腾的小鸡们又在田边开始活跃了。

无奈之下,“活人卫士”兄妹仨又得守田赶鸡了。

这一回,我们仨倒没有从前那般痛苦的抵抗,大概是明白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个道理。自家的田,还得自家人来守护。我们也因此真真切切地体会了“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三人很快做了分工,早晚轮流到田边照看。一看到有鸡群过来,就拿着准备好的竹条,冲过去驱赶。起初几回,鸡群们也不怕,它们以为我也是假人,还一个个地奋力向前冲,直到我把带头的那几只鸡抽得“咯咯”大叫时,它们才知道我是“真”人。

这样“对打”的机会并不多,大多数时候,我只是呆呆地坐在田边的小树林里,或是在田边走一走,让小鸡们不敢接近。不过,即便我再厉害,也会有小鸡们在田边毛草的掩护下,偷偷地钻到田里来。一旦逮住这样的小鸡,我就会生气地“痛抽”它们一顿。痛抽,也不是真抽它,而是跟在它们身后,一边大声吼叫,一边用竹条抽打地面,吓得它们上蹿下跳。这样做,就是为了“抽鸡吓鸡”。

这一招比蛇皮袋子、草人都管用,小鸡和老鸡们终于产生了畏惧,我不但守住了我们这块田的太平,还让周边田的主人也放心了。没有成群的鸡可赶,坐在田边的时间真不是一般的无聊。无聊到有好几次我想数一下这块田共有多少株稻谷。有一次,数到一百多,就看到有小鸡过来,急急忙忙跑去赶小鸡,回来后忘记了数到哪里。还有一次,刚数到三百多,天就黑下来了,田里的稻谷糊成一片,又没数完。

哥哥姐姐各有一套对付无聊的方法。田的旁边正好是村里的小河,哥哥一去守田,就带着鱼竿、水桶、小板凳,在小河边钓鱼。他还顺便带着铲子,在田边挖蚯蚓。不过,大多数时候他都空手而归。因此,我怀疑他有没有认真地守田,或者说,他有没有认真地钓鱼。

姐姐也有一套她自己打发无聊时间的方法。她带着镰刀,砍了一些树枝藤蔓,把这些藤蔓捆绑在田边的几棵树上,搭了一个小棚子。每次去,她都会给她的小棚子增加一些新装饰。有时加一点野花,有时是捡一些小道具,一点点把小棚子装扮起来。起初是她一个人玩,后来,她的许多小伙伴放学后就跟着她一起到这个小棚子下玩,一起做作业,一起玩过家家。

这样比起来,我显然像个傻孩子,因为强烈的嫉妒心,我决定放弃这个无法完成的数稻谷的傻游戏。想找一个和哥哥姐姐一样有意思的事做。我对搭棚子和钓鱼这两件事,都没有兴趣。机缘巧合,那时,爸爸从他的学校带回几本大厚书,其中有一本是《红楼梦》。

以前爸爸总是在晚上听收音机里的评书节目,我第一次知道《红楼梦》也是在评书节目里听到的。评书里讲《红楼梦》的故事极为热闹——没错,小时候的我,也只能用“热闹”来形容它了。每次我都能在收音机里听到许多人的名字,她们一起作诗、吃饭、看戏。我觉得故事中写的人们过的日子有趣极了,哪像我,都是在无聊中度过。

于是,每当轮到我去守田,我就搬上哥哥钓鱼时的小板凳,抱着如砖块儿厚的《红楼梦》坐在田边。 一手握着长竹条,一手翻开书,以此来打发接下来的无聊时光。如果那时我知道《红楼梦》是如此伟大的一部著作,我想我是不敢就这么随意翻开来读的。也许正是因为这种无知,才有了接下来在阅读中的无畏和轻松感。

老实讲,刚开始读时,很吃力,每一页都有好几个字不认识。连里面丫鬟的名字都认不全,简直就是囫囵吞枣。不过,我依然硬着头皮往后翻,无论如何,看书总是比数稻谷有意思。就是这么一个肤浅的理由,成了我读书的一大动力。

又翻又跳地读到了探春结了诗社,大家以海棠为题作诗,院子里的姑娘们纷纷一展才华。我没见过海棠,看着书中的描述,我只当它跟栀子花差不多,白色的花、透着迷人的香气。有了栀子花这个影子,我便有了一些代入感。

那是一个周日的下午,我坐在姐姐搭的棚子下,仔细地读书中的诗。

我不懂得书中说的押韵是什么意思,写海棠里要有“门盆痕昏魂”,只是觉得有意思,又迫不及待地看下去。我本以为宝钗写得已经很好了,特别是那句“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彻魂”,超出了我对栀子花的理解。再读到黛玉的“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就觉得这是比好还好一点的感觉。我从没见过海棠,但见过梨花和梅花,黛玉的诗让我仿佛见到了海棠,但它又不是真实的海棠。

那一刻,我觉得读书真是一件太有意思的事了,比搭棚子、钓鱼有意思,比数稻谷有意思一万倍。

没想到,更有意思的还在后头。

刘姥姥进大观园那一回,她和大家一起吃饭,吃到了一盘佳肴,这个菜叫茄鲞(当时并不认识这个字),别人跟她说这是茄子做的,她一点也不相信。原来,这道菜还有前期复杂的工序。用鸡油炸,再用鸡脯子肉和上一些香菌,拿鸡汤来煨干,要吃的时候用炒的鸡爪子一拌。每读一句,就会咽一次口水。除了对这道菜垂涎欲滴之外,心中还十分得意。

这道菜中,有好几个地方都提到了鸡——鸡油、鸡脯子肉、鸡汤、鸡爪,我能不开心吗?天天把我困在田边的是谁啊?可不就是这些可恨的大鸡小鸡嘛!如今,它们一只只地被书中的人做成了菜,真是大快我心。读到这一回,真是让我开心得不得了。甚至,对守田这件事产生了一点莫名的热爱。

很快,读到了黛玉教香菱写诗。黛玉道:“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虚的、实的对实的,若是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又道:“平仄是末事,词句也次之,第一是立意要紧,意趣真了,诗自是好的……”

我对平声仄声是不懂的,只是把她后面说的:“立意要紧,意趣真了,诗自是好的”理解为一种感受,像是在黛玉的诗中能看到海棠一样。这一点,也让我突然明白了课本中学到的几句诗:“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书还没有读完,稻谷就到了收割的季节,这意味着守田的日子告一段落了。起初,被妈妈派过来守田赶鸡,本是极不情愿的。走的时候,倒有一些不舍了。本以为是这块儿田地限制了我的自由,最后却发现,也正是它,给我创造了另一种自由。

坐在河塘处的稻田边,一手拿着竹条,一手捧着书的日子,是少年时代的一段闪光印记。

风吹油菜花

广州白云山的桃花涧旁边,种了一片油菜,有篮球场那么大。据说是2018年的秋天才种下的,这之前是一块儿草地。

我第一次看到它们的时候,油菜叶已经长出来了,一株株青翠碧绿,茎肥叶大。当天,同行的朋友兴奋地喊道:“看,好大一片萝卜地。”引得在油菜地一旁歇脚的登山老人哈哈大笑,说朋友肯定是在城里长大的孩子,不然怎么不认识这是油菜呢?

朋友并非在城市长大,只是自小生活在沿海乡村,的确没有见过油菜长在田里的样子。到了来年春天,朋友一再邀请我去白云山看油菜。她说上次在山上闹了笑话,回去认真做了功课,知道油菜差不多在清明节前后就要开花了,由于广州气温高,它们一定会提前开放。三月上旬找个时间去,应该就能看到油菜花了。

可惜,天公不作美,自二月以来,广州就一直下雨,出行都变得艰难,更别提上山了,一起看油菜花的计划只好一拖再拖。

在这期间,朋友开始对油菜展开各种调查研究。她有一些重大发现:油菜长大一点儿就会起薹,菜薹可以当菜吃,油菜结的菜籽可以用来榨油。真是神奇极了!油菜真算得上是她新认识的宝藏植物了。她对自己的研究结果十分得意。

当她欣喜地跟我分享这一发现时,我实在不知道该以何种表情来回应她,就像当初我以为草莓是长在树上的、火龙果是种在土里的时候,她很无奈一样。你看,很多时候我们觉得司空见惯的东西,在他人眼中,却是陌生又新奇的。

在我的家乡孝感,油菜和水稻、小麦一样,是家家户户都会种的一种农作物。每年阳历十月上旬,人们就要开始翻地浇水,此时为种油菜的最佳时间。如果播种早了,油菜起薹早,冬天容易冻烂菜薹。种迟了,打霜时,苗太小,容易死掉。在合适的时间种下,肥力足,气候好。到冬天时,菜苗就能长到一寸高左右,整田的叶与叶之间相连,足以覆盖地皮。到腊月后期已开始起薹了,随着天气的不断回暖,薹越长越高。

清明节前,它们开始开花。到清明节时到处一片金黄,清明节后是盛花期。此后,花逐渐凋谢。花掉完了,就意味着长荚了,菜荚是孕育菜籽的地方。菜梗长高了,枝就会很多,花由下至上凋落,慢慢地,梗上枝上全是绿荚。靠下面的菜荚大一些,越往上面菜荚越小。农历四月期间,菜荚会一点点地鼓起来,开始全是绿的,后来逐渐变黄。待菜荚绝大部分黄了,就要收割了。

小时候,我最喜欢的便是油菜花开花的那些天,每日放学回来不走宽敞平坦的大路,拉上小伙伴们就冲进窄小起伏的田埂上,穿梭于油菜花田的沟壑之中。这个时候,玩捉迷藏是最好不过的了,随便躲在一块油菜花的“林子里”,就得找好半天。

读小学的几年,我们家养了两头猪,它们每天的吃食是一个大负担。除了吃剩饭糠米之外,还得需要我们在田地打猪草做补充。于是,每日上学时,我都会装一个蛇皮袋子在书包里,放学时,在回家的路上去田里扯猪草,装足一袋子背回家,差不多可以够它们吃一天。扯的这种猪草叫苦草,我曾好奇地吃过几根,它一点都不苦,也不知道它为什么得了这样一个称呼。那时我就猜想,难道猪吃它们的时候才是苦的吗?也不见得呀!每次把苦草切碎混在糠米中,它们都吃得一干二净。

苦草大多生长在油菜田里,小麦田里也会有一些。不过,长在麦田里的一般矮小瘦弱,总是和麦苗混着长,都是绿色的,扯的时候不好分辨,稍不注意,就会连草带麦苗一同抓进袋子里。长在油菜地的苦草,就好扯得多。油菜是一棵棵生长的,每棵之间都有指头长的空隙。这一小段空隙正是苦草生长的乐土,也让我们方便许多。

扯草需要长时间蹲在地上,拖着袋子,一把一把地把地上的草揪起来,不到半小时,就腰酸背疼腿发麻。扯草扯得累了,一个个就会四仰八叉地躺在田埂上,嘴里嚼着鲜嫩的菜薹,看着一片湛蓝的天空,听着蜜蜂的“嗡嗡”声,风中飘来油菜花的香味,在春天的田野中,沉沉地睡过去。往往是草没扯多少,懒觉倒是能睡好几回。

扯草倒也不全是小孩儿的事,大人们也知道,指望这些活蹦乱跳的小孩儿,在满是“诱惑”的油菜地里劳作,是一件不用做太大指望的事。在油菜田里扯草的大人往往更多,他们每次都是带两个蛇皮袋子,直到把它们装得鼓起来,仿佛连一点空气都进不去了,他们才会停下手上的活。

看到劳作十分钟便要休息半小时的小孩子们,大人们常常直摇头,不过他们也不会责怪我们,还会一边扯草,一边讲故事给我们听。听得最多的,就是油菜花的传说了。

在很久以前,罗平有一个英俊勇敢的后生叫阿鲁,他以砍柴为生。阿鲁从村里的小河边经过时,常常能见到一个年轻美丽的少女在那里浣纱。阿鲁每次都会偷偷地多看少女几眼。

一日,阿鲁砍柴归来,忽见少女跌落河中。阿鲁不顾一切地跳入急流中,将少女救起。少女为报答阿鲁的救命之恩,愿意以身相许。阿鲁考虑到家里很穷,便婉言拒绝了少女。少女只得以实相告:原来,她是天宫的仙女,因为留恋人间美景便偷偷下凡。见阿鲁勤劳善良,便喜欢上了阿鲁。她很想嫁给阿鲁,于是上演了这么一出少女落水的戏。

阿鲁知道少女原来是天上的仙女后就更不愿意接受她了,因为他不想让少女和他一起挨饿受穷。

少女见阿鲁态度很坚决,便回了天宫。过了几天,阿鲁从河边经过见少女不在,以为再也不可能相见,很失落!

有一天,阿鲁再次从河边经过。突然听见有人在叫他,他回头一看是那少女。

原来少女当天并不是真的想要离开,她只是想回天宫拿一样东西来帮助阿鲁。少女所拿的东西便是天上的星星。她让阿鲁把星星种在土里,告诉阿鲁等到来年地里开满小黄花,人们过上快乐富足生活的时候再到小河边去找她。

第二年春天的一天,一大早阿鲁就起床准备像往常一样到大山里去砍柴。他刚一出门便被漫山遍野的小黄花惊住了,太美了,阿鲁不由惊叹!这些小黄花便是油菜花。这一年,他们有了好收成,这些小黄花让阿鲁和他的乡亲从此过上了快乐富足的生活!

又过了一年,小黄花又盛开了,阿鲁用小黄花做的花轿到河边将少女娶进了门,从此他们便一起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多么不可思议!油菜花竟然是用天上的星星种出来的,而且是由仙女带到人间的。

小时候,我对这个传说深信不疑。

因为,油菜在我眼中本就是一种神奇的农作物。回看油菜的生长历程,从小长到大,都可以给我们带来好处。刚长出来时,可以当作青菜食用,出薹时,菜薹又是一道好菜。等菜梗结了荚,长了菜籽,菜籽又可以去榨油。收割后的菜梗可作柴火取暖做饭。

因为它的神奇,在我小学六年级的一次期末考试上,我曾以《油菜花》为题写了一篇作文。那次的作文命题是一个开放题目,要同学们写一样自己喜欢的植物,要讲清楚它是怎么生长的,有什么作用,为什么喜欢它。看到这个要求后,一片金灿灿的油菜花就出现在了我面前。

作文的最后,我这样写道:“油菜花是一种伟大的农作物,也是我心中最美的植物。它把一生都奉献给了人类,我们要学习它的这种精神,长大了要努力成为一个有用的人,为国家和人民做贡献。”

那一次考试作文总分三十分,我得了二十九分。后来我才知道,乾隆皇帝还为油菜花写过诗:“黄萼裳裳绿叶稠,千村欣卜榨新油。爱他生计资民用,不是闲花野草流。”如果当时我把这首诗放在作文中,一定可以得满分。距离写那篇作文已经有二十年了,我并不敢保证完成了自己的许诺——学习油菜的精神,成为一个有用的人。不过,那片翠绿和金黄的田野,一直在脑中挥之不去。

随着家乡经济的蓬勃发展,乡亲们相继放下了一部分田地,外出做起生意来。小麦和早稻不再种了,偶尔会种一些中稻。不过,油菜,还是一直没有放弃过。

去年国庆节,我因参加堂妹婚礼而回了趟老家。十月六日下午,宴席亲朋散去之后,爸爸和妈妈便骑着小三轮车,载着潜水泵、电线、锄头、耙子,赶向河对岸的空田里,说这几天正好是翻地浇水的好时候,再过几天就要种油菜了。

那日,也正是我再次离家的日期,我一边走在街上去坐车,一边回头看着正在忙碌的爸妈。爸爸在熟练地牵着电线准备抽水,妈妈高高地举起锄头挖向地面。我走一段,便回头看几眼,仿佛转眼间,就能看到一片油菜花盛开。走到白马山时,他们的身影已消失于我的视野中。

那个时候,我真的好想调转方向,走回田地,和爸妈一起翻土浇水,播撒油菜种子。这些种子,可是天上的星星变的呀!我可是小时候就立志,要有和油菜一样的精神,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呀!

转眼半年光景过去了,那片在十月份种下的油菜,不知道长得怎么样了?它们抗过了早春的风雪吗?是否已经起薹、开花,有蜜蜂和蝴蝶过来唱歌吗?此时,远在南京的爸妈一定十分想念它们吧。

在海边长大的朋友又来约我,要我周末一定和她一起去白云山看油菜花。“说不定还会看到许多蝴蝶和蜜蜂呢!”她满怀期待地跟我说。

我说:“好呀,不管什么天气,我们周末一定去白云山看油菜花。”

寄宿村

初中三年,我一直住在学校旁边的一个村子里,这个村名叫龚家湾,我们称之为寄宿村。

龚家湾并不大,村子房屋分为上下两排,前前后后也只三四十户人家。村子的背后是一条街,街道向南的尽头便是我们的学校。

学校差不多有一千个学生,却没有配置宿舍。家离学校两三里路的学生,大多走读。像我这样超过五里路的学生,几乎都是住读,每周三或周五回一次家。住读,其实就是寄宿在学校旁边的村里。学校附近大大小小的村庄几乎都住满了学生。据我所知,住在龚家湾的学生最多。

住在这里的学生,大多是家里有亲戚或有亲戚的亲戚在这儿住,不管怎么样,托关系、找熟人,总会找到一家认识的人。我和姐姐读书时能住在这儿,是属于后一种。从小和我妈一起长大的发小嫁到了龚家湾。有了这层关系,我妈带着酒水礼品,也就把这事说成了。

姐姐早我一年读初中,待我住到龚家湾时,一起寄宿在这家的学生已有六人,全部住在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厢房里。我们叫这家的主人为老板,他们喊我们“女伢子们”。

男老板总是在外忙碌,早出晚归。女老板闲适得多,看看电视、打打麻将。女老板虽做事少,但管的事不少,两人也常常有争吵。有好几回,我们下了晚自习回来就听到家里有吵闹的声音。大家本想悄悄溜进屋,不打扰他们。没想到的是,女老板像是看到自家的孩子回来一样,拉着我们倾诉争吵的前因后果,还不忘抱怨男老板的种种不是。

大家都明白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但是,这家的两夫妻,却会向我们诉说各自的委屈,丝毫没有什么忌讳。也是这件事,让我们心中的那份寄人篱下的忐忑感减轻了许多。

女老板有时晚上看电视,看到精彩处,还会大声喊我们去看看。男老板就会瞪她,叫她不要影响了女伢子们的学习。

每天早上六点半,龚家湾里家家户户都会冲出学生,急急忙忙地跑向学校去取昨晚蒸好的饭盒。有的眼睛还没睁开,有的衣服还没穿好。勤快一点的,早就背完了单词诗文,正端着饭盒吃早饭。天气好的时候,学生们也会和村里人一样,端着饭盒坐在屋前石头上,听他们讲家长里短。

聊到什么有了争执,人们就会说,让学生们来评评理,他们读书多、懂得多。爱表现的小伙子们就会真的跳出来评个一二三,如果说到点子上,大家也会不吝啬地称赞。学生寄宿人家的“老板”也会跟着开心,一再跟大家介绍,这是住在我们家的学生哦,读书很用功的。

大家除了一起吃饭外,还得一起劳动。龚家湾的水源好,家家户户都种了不少稻田。每到农忙季节,光靠家里的几个人是忙不过来的。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在这个时候,每家寄住的学生就得发挥作用了。插秧是“老板们”安排给学生最主要的工作,学生们个把小时完成一两亩田,并不成问题。

天天住在老板家,心里的确有感恩之情。但这份感恩,也不过是想着日后学成归来报答他们。眼下就安排我们去劳动,还是让我们心里多少有些不情愿,但又不敢拒绝,只好硬着头皮下田去。

记得有一年,为了赶工,中午一放学,我们还没来得及吃饭,女老板就拉着我们去插秧,大家都气呼呼地跟着过去了。说来也奇怪,虽然饿着肚子,但是做起事来竟比往常都要快许多。姑娘们一个个都如有神速,很快就插完了一亩田。女老板乐呵呵地许诺我们,以后如果学校没把我们的饭蒸熟,就可以在她的锅里煮饭吃。

赶工的第二天,下了一场大雨,整整下了一上午。下午我们放学回到家里,发现家里一个人都没有,邻居说老板们出去插秧了,我心想昨天不是把所有的田都插完了吗?难道是漏了哪一块吗?正纳闷着,女老板带着一身泥巴回来了。她一边在天井边舀水洗脚,一边说道:“你们昨天插的那几块田,有一半的秧都漂了起来,害得我去补了一下午还没弄完,明天还得去。你们现在插秧的水平怎么都下降了呢?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呀!来年真是不敢让你们插了。”

我们几个人端着饭盒,低着头,谁也不吭声,只顾大口大口地吃饭。等女老板洗好脚,出去上厕所时,我们终于忍不住,大声地笑了出来,夸张的几个人笑得饭都从嘴巴里喷了出来。这件事体现了我们的默契,它成功地让我们避免了下一年的劳动——插秧。只不过,后来有好几回,学校的饭蒸生了,我们谁都没好意思去找女老板兑现她那时的承诺,只得饿着肚子去上学。

女老板的确诚信,上一年说了不再让我们去插秧,她真的做到了。又一年插秧时,她和男老板起早贪黑地整田插秧,半点没有让我们去帮忙的意思。这事,也让邻家几个住读生羡慕得不得了。她们说自己在家都没怎么插过秧,出来读书竟是年年没落下这项劳动。没想到,几个月之后,我们很快被分配了新的劳动——割稻谷。

在我们下田之前,女老板先示范了一遍割稻谷的标准流程。从如何握镰刀到如何铺好割下来的稻谷,一一细致讲解。并让我们一个个地按她的动作做一遍,还不时给予我们指导,非常细致认真。好像生怕今天割下的稻谷,明天就飞了一样。她一边指导,还一边说道:“你们叫我一声‘老板’,我也得对你们负责任。你们是学生,除了读书,还得学点其他的事,比如认真做农活。学会了,在外可以帮别人,在家可以帮父母。”末了,她还补充道:“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都不要耍小聪明、走捷径去达到自己的目的,没有用的,该吃的苦你们还是得吃完。”

这一阵说教,颇有一番“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气势。我们握紧了镰刀,小心翼翼地割下一把把稻谷,平整地铺在身后,直到一整片田全部割完。去上学时,老板在后面追着说:“不是认真读书就称得上好学生,其他的事也得做好才算得上是好学生。你们学校的墙上,不是写了要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吗?”

好学生,也有做坏事的时候。

老板家住的是瓦房,一到冬天,呼啸的北风从瓦缝、门缝里向厢房吹来,冰凉彻骨。我们睡的床是由几块木板拼成的,没有任何保暖的功能,冬天睡觉时还得穿着毛衣毛裤。姑娘们一合计,想到一个保暖的好方法——在木板床上铺一些稻草,保准又暖和又舒服。问题是,我们都离家太远,若让大家从家里背稻草过来也不太现实。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在龚家湾弄到稻草。

经过几天的商量,我们决定在周四的晚自习后,去村头塘边的草垛里偷一捆稻草。我们选了其中最大的一个草垛,我早就查探好了,这个草垛的主人刚搬到街上的新房去住了,一时半会儿不会注意到这些稻草。

动手的那天晚上,北风呼啦啦地吹着,外面一个人也没有。我们几个人蹑手蹑脚地摸到草垛边,扯着一捆草,死死地向外拽,足足拉了两分钟也拉不出来。眼见着拉扯稻草的几双手开始颤抖,也不知道是被吓的还是被冻的。有人出主意,要不就不拿整捆的,每人扯一些出来,能扯多少是多少。慌乱之中,大家七手八脚地行动了起来。

不一会儿,每个人都薅了一抱稻草。拿到了稻草,又哆哆嗦嗦地溜回了我们的小厢房里,插上门,掀开被子,把金黄的稻草铺在床板上。厚厚的一层,盖住了床上木板之间的所有大缝隙。那天晚上,外面依然北风呼啸,我们躺在稻草床上,一种从未有过的热气从草堆上升腾起来,我脱掉了毛衣毛裤,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三天后,大家一起吃饭时,老板问我们床上的草是哪来的,大家装假没听到。她说:“你们不说我也知道,塘边那个草垛缺了一块你们以为我没看到吗?你们真是不灵活啊,扯稻草怎么就盯着一个垛的一角扯呢?还扯得那么明显。每一捆稻草都是捆在一起的,想扯下完好的一捆,是有方法的,这也是农民的生活智慧。”

教导完我们,她还补充道:“一会儿你们派个人跟我走一趟,到我家的草垛去拉一捆稻草出来,一半还给你们弄缺的草垛,一半拿回来给你们的床上铺厚点。这眼看就要下雪了。”听完她这一番话,我们又在一旁大口大口地吃着盒饭,这次没有笑,却有点想哭。那时候,大家都说,将来学有所成,出人头地,一定要回来感谢这些收留我们的人。从那以后,逢年过节,我们都会带上家里的麻糖去问候老板一家。因为那时,我们已经懂得,报答他人,不必等到以后,应从现在开始做起。

寄宿在龚家湾的那几年,不能说过得有多快乐,但起码还是自在的。那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十三四岁的孩子们,第一次离开自己的家人,生活在一个陌生的村子里,寄住在不熟悉的人家里。偶尔一起吃饭,一起劳动。我们听她们倾诉生活难处,她们指导我们做人做事的道理。

去年春节回老家,我特意去了一趟龚家湾。我们曾经在无数个日日夜夜穿梭于龚家湾的塘前屋后,如今站在村口,眼前却是一片废墟。据说,从我们那一代的学生后,中学便有了自己的宿舍,学生们也不再寄宿在这个村里了。乡镇街道开始搞开发,村里的人都纷纷跑到街上建房子,村子也就空了下来。

当时,给哥哥姐姐以及曾经寄住在一起的同学们发了几张龚家湾的相片。说起住在这里的三年时光,十分清苦,学校的饭常常煮不熟,还总是吃咸菜。但是,这个村的人对我们极为友好,在我们这群少年的心中,他们如同冬夜里的一团团稻草,给我们带来了光和热。

村口的池塘边,那棵柳树还在。十几年不见,它比从前粗了许多,粗到要双手伸开才能合抱住。以前的每天早上,我们都站在它的下面背书。背着朗朗上口的《木兰辞》,背着孟子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记着英语课本中韩梅梅和李雷的故事、鹦鹉和王叔叔说的话。

寄宿村龚家湾虽然没有了,但老柳树一直都在,朗朗的读书声仿佛也还在耳畔萦绕。

水中歌

每到夏天,村里的小河就会变得热闹起来。

太阳刚刚从西边沉下去,一个个小脑袋就从巷里屋后钻了出来,奔向村口的拱桥下面,呼前抢后“扑通扑通”地跳进水中。

会游泳的孩子迅速钻入水底,一直憋着气,在拱桥的桥洞下游来游去。技术不熟练的小伙伴只能趴在拱桥下的青石板上,胡乱地用双脚踢打着水面,时不时地放手扑腾一番,待呛到几口水后,又回到青石板上歇息片刻。完全不懂得游泳的这一部分人(这其中也包括我),只能顺着青石板爬到浅水区,蹲在水中,假装有办法不让自己沉下去。

无论是以上哪一种方式,大家都是快乐的。村里的大人常说我们就像是一群脱了缰绳的野马,东奔西窜。的确,在那个单调、没有玩具和电子产品的年代,暑假里最大的期盼就是去河里玩水了。不过,并不是每一天都有这样的机会,有时候家长不允许,还得白天放一天的牛或是去花生田里锄了草,才能换来傍晚下水的机会。

男孩子在游泳方面似乎很有天赋。每当到了能下水的年纪,小伙伴中的男孩子们总是会快速地让自己在水中浮起来。只要两三个下午,他们就可以掌握狗刨式的游泳姿势,一路欢乐地游到拱桥的桥洞下面。

据他们讲,桥洞下的水特别清凉,不像青石板那边的水总是冒着热气,留有太阳暴晒过的味道。而且,如果游到桥洞中,吼几声,还会传来一阵回声。如果在太阳还没下山前能到这里,就会看到水面的波光反射到桥洞的石壁上,一闪一闪地冒着金光,好看极了。

在女孩子的队伍之中,若想真正地游起来,真的要难得多。有时候,为了能有更宽的练习场地,我们不得不离开干净的青石板一带水区,去到离拱桥外十来米的一块“瑶田”,那是整个河道中凸起的一片地域,整个形状就像是一块四方形的田地一样,故得名。每当秋季河水变浅时,它就会露出水面。春夏季河水丰盈的时候,它就会藏匿其中。

进入瑶田,就得从一个打谷场的侧面走下去,到打谷场下方的水田,从田埂上滑下去。下水的过程像是一场探险,带队的人拨开田埂上过膝的杂草小树,选择一个好的位置。有时候,还不得不三五成群地手拉着手集体入水,以免一不小心,整个小身子全都钻进了水中。

瑶田的水深大概只有一米,到八九岁小孩子的脖子处,我也正是从小学二年级(八岁)开始下水的。瑶田差不多有二十平方米那么大,足够十来个小孩跑来跑去而互不影响。

说是来练习游泳,大多数时候也是胡乱折腾。有时候从田埂上滑向水中时,会突然松开拉住的手,让正在为下水而紧张的小伙伴尖叫着掉入水中,然后大家会幸灾乐祸地问:“河水是什么味道的呀?是不是还是热的呢?”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正儿八经想练习的时候,也不知道如何开始,只得各自发挥。只见瑶田的这一边,几个人眼睛一闭,心一横,身子扑向前方的水面,使出全身的力气将手脚摆动起来,不出一分钟,就得喘着大气站起来。一睁眼,本以为游出了三五米,没想到,个个还都停留在原地。

此时,瑶田的另一边,几个小脑袋时隐时现,一个个捏着鼻子,有模有样地学着大人们憋着气,试图在水中游起来。这几个小姑娘当然也没有成功,不仅如此,还喝了几大口温热的河水,更糟糕的是,她们被水底的扁担草绊住了腿脚。

也有好几回,实在没办法练,只得站在瑶田里,扯着嗓子喊几个在桥洞地边的男孩子们过来指导一下。他们倒是很乐意,一个个都争先恐后地充当师傅,叽叽喳喳地给出这样的方法:不要怕,放心大胆地扑到水中去,倒在水中时,用手和脚划动起来就行了。呛到水了也不要怕,只有呛到水了,才能学会游泳。

可想而知,这样的指导方法,说了跟没说一样。换了几个人,也都给出了相同的指导。稍耐心一点的,就是亲自在我们面前示范一下。然后得意地说:“看,就是这么简单,我就是在水中这样自然地浮起来的。”这种带着炫耀式的指导,着实让人绝望。

经过这么一番狼狈的练习和不成形的指导,长久困于瑶田的小姑娘们,逐渐都在水中变得懒散起来,颇有一番破罐子破摔的架势。不过,她们还是会像往常一样,小手拉大手地从田埂上跳向河里。到了水中,没那么积极地研究游泳的姿势,反倒热热闹闹闹地讲起这一天的见闻来:放牛时,偷了岗上村一个菜园里的一条黄瓜,一点都不甜,啃了一截就扔进水沟里了,却害得我紧张了一下午;暑假作业一点都不想做,我们每人各做几页,互相抄一下吧;早上去锄花生田的草,没一会儿,我的手掌心就磨出了一个大水泡;在陈店街上,我看到了一个花裙子,特别想要,哭了一条街,妈妈都没给我买……

那种感觉,有趣极了。我们离开了大人的视线,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在温热的河水中放心地分享着这一天的喜乐忧伤。我们把身体交给了河水,只留一个脑袋在外头,像是被温暖的怀抱环绕一样,从头到脚地感觉轻柔、舒坦、放松。直到天完全黑下来,喊吃饭的声音传来,我们才依依不舍地从水中爬上岸去。

“我很想到桥洞下去看一看呢!”一日,我蹲在水中,小声地说道。

“我也是,而且,我还想像我哥哥一样,站在桥墩上跳到河里去。”小伙伴们兴奋地附和道。

也许是大家蹲在水中的时间太久,相同的故事分享得太多,这两句话一下子激起了大伙要在水中动起来的热情。

是呢,这个村的小孩子们,谁不想去桥洞下看看?谁又不想从桥墩上跳到河里去呢?这座桥可是我们村的标志性建筑,从桥上跳到水中,不仅是有胆量的体现,而且还会有一种荣誉感。

有了共同的目标之后,练习的劲头就高涨起来了。从过去自顾自地独自练习,发展到团队合作。由于瑶田没有青石板做扶靠,小伙伴之间就互相扶着另一个人的肩膀,先腾起上半身不至于沉下去,再努力练习用腿打水。被扶肩膀的小伙伴慢慢地向前走,扶着肩膀的人就一边用腿拍打着水面,一边感受着游动起来的感觉。

有时候,走在前面的人,会突然“狠心”地跑开,让扶在后面的人不得不启动双手,配合着双腿的划动,向前游去。就这样,大家不厌其烦地互相扶靠,熟练一点的小伙伴便可以独自练习。在这种方式的配合练习下,才短短一个星期的时间,大家几乎都能掌握狗刨式了。

区别在于,有人能游三米,有人能游五米。一口气能游三米的那一个是我,能游五米的是群。她是一群人中最先从瑶田游到桥下青石板的一个,特别厉害,大家都很佩服她。有时候被大人们问起,为什么一起学游泳,只有群能游那么远呢?我们只好说,因为她家就住在河边。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会想到这个不相干的答案。

一日,天刚刚黑,河道里其他人都陆陆续续地回家了,只剩下我们这一群人。群提议大家一起游到桥洞下,去感受一下那里的水到底有多清凉,是不是真的会有回声。此提议一出,一双双小眼睛都闪亮起来,一脸期待地开始准备。不过,兴奋的同时,也隐约有些担忧。毕竟,我们并没有十足的信心敢在一米以上的深水区游泳。

正在此时,群从田埂上拿了一个黑色的轮胎抛向我们。她说这是从她哥哥那儿借过来的,万一我们游不动了,就可以趴在这个轮胎上。有了这个保障,一伙人欢天喜地地出发了。一路上齐头并进,在练习多日之后,像是在经历一次游泳考试似的,我们都努力地挥动着双手、使劲儿地踢打着双腿,把一层层浪花甩向身后。五米……三米……两米……一米,终于,我们到了桥洞下面。

桥洞下的水真的很凉,像是白天喝到的井水一样,凉意从脚底板传到了脑门,一点点地驱赶着刚才在路上出的汗。我们趴在轮胎上,迫不及待地喊了起来。果然,三三两两的声音此起彼伏,久久环绕在周围。天边的余晖印照在我们刚才翻起的波浪上,一层层地晃动起来,水面上泛起的红光,投射到桥洞的石壁上,星星点点,五彩斑斓,如绽放的烟花一般。

这是我们共同努力达成的目标,我们的疲惫和恐惧被这一景象消除。与此同时,一张张喜悦的脸蛋,也在水光的照映下,变得可爱起来。

后来,在一起练习的小伙伴中,也是群第一个从拱桥上跳进了河里。在那几年里,她是我的榜样。我也曾尝试着跳过一次,可是每当我走向桥墩时,我的腿就开始颤抖。直到最后,我都没有实现这个愿望,这也成了我少年时期的遗憾之一。

去年夏天,我一有空就会去隔壁小区的游泳池游泳。傍晚时,总会遇到相同的几个人。他们不游,只是蹲在池子的浅水区聊天。一日,岸上的救生员问他们,为什么花了钱不游呢?他们说,他们是外地来的,小时候家里没有河也没有大池子,根本不会游泳。那时,他们偶尔会和小伙伴跑很远找到一个小水塘,但大家只是一起蹲在里面玩水聊天,就觉得很开心了。

我听到他们这样说,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潜入了水底。在游泳池的深水区,我突然感觉到了一种熟悉的凉意,从脚底板传到了手心。睁开眼睛的时候,太阳光透过水面泼洒在水中,粼光波动,闪烁了起来。

在水底,我又想起了那个在桥洞下的傍晚,和一张张被阳光映红了的稚嫩脸庞。

我曾当户织

我结婚时,妈妈准备了八套床品作为嫁妆。其中有四张床单是织布机上织的,四张中有两张是我小时候织的。

妈妈把以前织的床单全部存放在家里的大红木箱内,还用一把铁锁把它们锁了起来。红木箱上一次打开,是姐姐结婚时,妈妈从里面拿出四张床单给姐姐,这一次轮到我了。

“都是忙里偷闲,一手一脚织出来的。从你们读小学织到读初中,一尺一尺地攒,十来年,才装满了这个大红箱子。以前嫌箱子大,好像总也放不满。现在觉得它太小了,拿了两回就空了。”

她一边说着,还一边轻轻地用手抚摸着折叠整齐的床单。它们的大小和材质都是相同的,只有花色不一样。有的是红黄蓝交织的小格子布,有的是绿红粉交织的大格子布。虽是十几年前就完工的作品,但现在看起来,依旧灿烂如新。

妈妈的期待和忧愁,像这些床单的格子条纹一样,横横竖竖地交织在了一起。

在我结婚后的第一个冬天,我铺上了妈妈从大箱子里拿出来的其中一张床单。它是由中国红、桃花粉、草绿三种颜色织成的格子床单,从科学搭配的角度来说,这三种颜色是不适合放在一起的。但是,这些亮眼的大红大绿交织叠加在一起,并不那么突兀,反而透着一种生机勃勃的乡土气息。

有一回,一个外地的朋友来家里玩。她一眼就看到了我家最灿烂的那一部分——花床单。她问我,在哪里买到的这样一张色彩奇特的床单,是不是少数民族风。我跟她说:“这是我小时候自己织的。”她张大嘴巴说:“你一个‘85后’,怎么会织布?”

对年轻人而言,提起织布,一定会想起曾经在课本中学的“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或是《天仙配》中的“你挑水来我浇园,你织布来我耕田。寒窟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

织布,这个带着历史感的技术活,我并不知道是从什么朝代开始的,不过,在我的家乡,它一直是一件很兴盛的事。因此,我也能很幸运地参与其中。

我奶奶那一代人织布的过程极为烦琐,要从种棉花开始准备。秋收摘了棉花后,把棉花铺在打谷场上晒。在它暴晒时,还需把烂掉的、没绽开棉瓣、夹杂在棉花中的枯枝败叶挑出来,确保没有杂质掺和进去。晒干的棉花装进袋子里,挑到街上,用轧花机把棉花的籽分离出去。经轧花机处理过的棉花变成了条形,叫皮花。皮花再经弹花机处理一次,就会变得更加柔软。这么一套流程走下来,一袋子棉花就会变成蓬松的一堆,像是天空中飘着的白云。当然,在那个年代,弹好了的棉花并不会全部用来织布。家里有娶媳妇嫁女儿的,也会拿一些出来做棉被、棉衣。

干净蓬松的棉花挑回来后,就要开始搓棉条了。这道工序不需要机器,用双手就能完成。一般是只要有空闲,就拿出来搓一点。所以,村里的妇孺无事在家聊家常、带孩子时,都会聚集在一起搓棉条。一袋袋的“白云彩”,揉搓后就变成箩筐里堆叠整齐的棉条了。接下来就是纺线了,这是一个需要技术的工作,并不是所有人都擅长。

虽说棉花已经经过轧、弹、搓,让本来蓬松的一团合在了一起,但要把这些棉条变成线也是不容易的。你得右手摇着纺线车,左手捏着棉条纺线,左手的推送配合着右手纺线车的速度,让棉条变成细线。大多数人纺线时,都得全神贯注。稍不留意,左手松了,纺出来的线就变粗了;右手摇动快了,线就断了。

我家不远处有一个婆婆,是村里的纺线高手,据说她在年轻时就习得此技术。她在纺线时,两手配合得极好。右手有分寸地摇着纺织车,左手有节奏地推送棉条,不时还抬手转动。虽然她两手不停地在忙碌着,却还能自在地和大家聊天。她在说话时,根本不需要一直盯着手上的活,聊到开心时,她还会一边纺线一边唱歌,配着“吱吱呀呀”的纺线节奏,右手向下摇车、左手向上抬高送棉条,这样的舞动加节奏,更像是一场表演,而不是一个手工活。

长大后,读到《庖丁解牛》的故事。宰牛的人说,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每每遇到这一句,我总是会想起那个纺线时舞动的婆婆。

所以,每当这个婆婆纺线时,村里的妇孺就喜欢围坐在她身边,一来是为了学点技术,二来也是一种放松。能把一种工作做到出神入化的地步,天赋自是有的,更重要的是,她一定是用心在钻研,磨炼自己的技术。纺线本来是一项极为辛苦的活,婆婆却能把它变得乐趣无穷。

纺线之后,便要开始染线和浆线。染线比较简单,把一种深蓝色的粉末倒入水桶中,搅拌均匀后,把线放进去浸泡,直到白线变成蓝色。浆线就稍微烦琐一点,先煮一锅粥,煮的时候需要不断地搅拌,以免它煮干了,但又不能太稀了,待它黏稠度合适时,就把线团放入粥羹里揉搓。揉搓后,再把它们都挂在树上晾晒干。这样做的目的,是增强棉线的韧性。一般晒上三五天,线团就全干了。这时,就把它们从树上收下来,把粘在线上的饭粒、米羹都抖落下来。此时,扯一扯棉线,它会比刚纺出来时坚韧许多。坚韧的线团收回来后,就得抓紧时间把它们缠在竹筒上。用的也是纺线车,竹筒在转动中被缠上棉线,直到被缠得像一个胖萝卜,就换下一个竹筒。

这些织布前的材料准备工作,一般都是好多家在春耕前共同做这些事。一来正是春天,无农活可做,相对清闲,大家都有空;二来,在纺线时,大家能聚在一起聊天,相互切磋技术,染线、浆线一起操作也能节省成本。毕竟,买一包染料,染一把线也是染,染十把也是染,还不如大家一起来,煮粥浆线也是如此。

更大规模的邻里合作,是浆线之后的牵布。牵布,是整个织布工作中最为重要复杂的一环。这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事,必须由三人以上组团才能执行。它不仅是个体力活,更是个算术活。

首先,要确定好这次上机前共要织布的尺数(这个数据主要是确定以后能织多少张床单)。确定数据后,找一个宽敞的空地,钉上四根拇指粗的木桩,把之前缠好的“胖萝卜”穿在小木桩上。这些看似简单的操作,并不是随便哪个人就能做的,需要一个经验丰富的牵布老手亲自放线才行。因为一旦放错一个“胖萝卜”,后面的线就全都混乱了。

我们村从前牵布的地方,总是会选在我大伯母家的老屋门前,那里平坦开阔。还有更重要的原因,是我们牵布的老师傅——芬的婆婆,她就住在大伯母家的屋后。此外,这个位置位于村子中间,无论是从哪个方向来的人聚集在这里都方便。

每一次牵布,起初是老师傅加上参与织布的几个妇女。慢慢地就会聚集十几个人,大人拉线,小孩子递“胖萝卜”,个个忙得不亦乐乎。在牵布这件事上,让我真正体会到了远亲不如近邻。

在我奶奶那一代,大家辛苦织出来的布,一般都是用来做被子、床单、一家老小的衣服的。到了我妈妈这一代,就是给儿女做结婚用的嫁妆。所以,奶奶那一代人牵布时,人们讨论的是开春后,家里要做多少件衣服,孩子长得太快了,从前的衣服都小了,得赶快织新布裁新衣。妈妈这一代人牵布时,大家会“炫耀”自己对儿女的爱。不同的年代,尽管谈论的话题不同,但是织布带给她们的期待和快乐是相同的。那是一种农村妇孺价值的体现,是她们从无到有地创造了布匹,是她们通过自己的劳动改变着家人和自己的生活。

牵布的工作完成后,就可以上机织布了。一般有一定家底的家庭才会有一个织布机,我们全村上下都不足十台。所以,织布机成了一台共享的机器。我家曾有一台,据说它的“诞生”还成全了一桩好事。从前大伯母还没嫁过来时,正和大伯议亲。她们家有一位长辈说,如果有一台织布机就好了。我的爷爷听闻此事,便火速找来木匠砍树做了一台织布机,后来,亲事成了。大概真是有织布机的功劳,也难怪,这台织布机后来一直被放在大伯家的老屋里。

我虽能像模像样地讲出织布流程上机前的所有过程,但是我能亲手参与的部分极少,最多不过是做一个小工,递递线筒什么的。我参与最多的一项,就是上机织布。

有一年,大伯母家的织布机抬到了我家。这一回是妈妈和村里的几个阿姨一起织布,妈妈排在最先。无奈那时家里的家务多——种田、喂猪、养牛,就连家里的一日三餐也都指望她一个人,妈妈只能在晚上抢着时间织一些。我带着一半的好奇、一半为妈妈分担劳动的想法,主动提出我可以在放学后帮她织布,妈妈爽快地答应了。

那时候,我已读过花木兰的故事,在我心中,织布是一件很酷的事,便兴高采烈地开始了。起初的几天,不是把梭子扔到了天井里,就是在该织红线时织了绿线,还时不时地在机台上坐不稳,摔得四脚朝天。当然,即便是如此,放学回来织布也比做作业开心得多。

在我织布时,村里的织布流程已经有了很大的改进。大家不再从种棉花开始准备,浆线之前的工作也全部都省掉了。20世纪90年代末的农村,已是一番新模样。各家各户的生活条件开始变好,一年忙下来,手里也会有一些余钱,大家都直接从镇上的商店买线回来。商店的线也不再只是白色和蓝色两种,各种颜色任你选。于是,中国红配上桃花粉,加上青草绿的搭配就开始流行起来了。妈妈、婶婶、阿姨们买回五颜六色的线,直接请师傅牵布上机,随个人喜好调配成大大小小、粗粗细细的格子图案。保证每织一匹布,都会闪亮灿烂。这些耀眼的颜色被存放在各种箱子里,存上五年十年,在每一个特别的日子打开。

对于我来说,织布时如何扔梭子是最重要的练习。扔快了,梭子就会飞到天井上;扔慢了,它就像一条死鱼,卡在机台的线条之间动弹不得。我练了三天,才能保证左手扔时,右手刚好能接住它。练好了手上动作,还得注意脚下踩的踏板的配合。右手扔梭子时,右脚得踩脚下踏板,左手扔时左脚得踩。这时,最容易手忙脚乱。

小时候写作文时,老爱用“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来形容时间。从前只觉得这样的形容看起来很美,显得有文化,并不能理解其中的深意。后来,在许多次放学织布的时间里,在左右手不断扔梭子时,看着梭子来回飞速跑动,急嗖嗖地飘移,才终于明白“日月如梭”的真正含义。

弄清楚了一个成语的意思,也解开了另一个困惑。在描述花木兰在家织布时,文中说:“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记得当时老师说,花木兰很忧愁,所以发出了很大的叹息声。当时无法理解,这个叹息声到底有多大呢?我在织布时,就一下子明白了。织布可不是一件安静的事,而是热闹得不得了:梭子跑动的声音、脚踩踏板的声音、机杼之间撞击的声音……可都是声声入耳的。再回顾课文,足以见得她叹息的气力之大,也说明她忧愁的事情有多严重了。后来,代父从军的事就呼之欲出了。

我本带着心机,想着用织布来逃避做作业,没想到又在织布中完成了更多的作业。都说“艺术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我通过织布明白了成语,也理解了古文。可见,生活中的实践是学习最好的途径。从那以后,织布对我来说就真的成了一件很酷的事。

我不知道村里的阿姨们是从什么时候不再织布的,我妈停止织布,应该是她的大红木箱放满的那一年。最后放进去的两卷,是我在各种状况之下完成的“杰作”。事隔多年后,箱子被打开,我背着这其中的两卷,把它们从湖北带到了广东。

之后的每一年冬天, 它们被铺在床上,成为家里最灿烂的一片色彩。每一次家里来客人,都要对这闪亮的色彩发出感叹。我一次次地,跟她们讲起从前织布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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