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锦时 儿童急走追黄蝶
放牛与《天龙八部》
我家一直和二叔家共养一头黄牛,每家轮流喂养十五天。
秋冬季系在老屋里吃稻草,春夏季就得有专门的人负责牵着它在田埂上吃青草。
我们家一共五口人,按劳分配,每人放牛三天,刚好十五天。有时候,爸爸妈妈有其他事要做,就剩我们兄妹三个人轮班,也就是一人五天。这个家规,从小学一直延续到初中。
暑假是放牛的“旺季”,山坡上的草正长得肥厚、青翠。这个时节,牛和家里的猪一样,整天就是吃了睡、睡了吃,相当舒服。负责放牛的人就十分煎熬了,一天出门三趟,早上、中午、下午都得把牛带出去吃饱了才回来。
爸爸常说,家里的这头牛不容易,我家和二叔家一共有将近十亩田地,都得靠它耕种,没有它,是吃不上饭的。所以,爸爸特别在乎家里的这头牛,轮到他当值时,万分周到。早上太阳还没出来,他就出门,让它吃上最新鲜的带着露珠的青草。下午那趟,走得更远,有时候家里晚饭都做好了,爸爸才牵着牛慢悠悠地从西边回来。
爸爸的这份负责,让其他人压力很大,特别是我。要知道,放牛对我来说可是一份苦差事。早上不能睡懒觉,傍晚看不了动画片。每次出门,爸爸都要再三交代:一定要让牛吃饱。
“我怎么才知道它吃饱了呀?它又不会说话。”
“你看,它左右侧背上有两个‘坑’,当它们鼓起来了,就代表它吃饱了。”
一日,我和村里一个小玩伴抱怨:“放牛和守田是世界上最无聊的事。”她家有爷爷奶奶帮忙去放牛,自然是体会不到牵着一头牛站在田埂上的寂寞和孤单。头一天或许还会觉得新鲜,走在田野里东看看、西瞅瞅,偶尔还在“不经意”间拔走一把地里的花生来充饥,采几朵田间小花赏玩……时间久了,这一切都不足以消磨漫长的下午。盯着那两个“坑”看一下午,依然没有动静,太阳还牢牢地挂在西边的树梢上,无聊难耐,度日如年。
我也只是诉诉苦,没想到小伙伴把这事儿放在了心上。有一回,我牵着牛从她家门前经过,她冲过来跟我说,要借我一样东西,有了它,放牛时就不会那么无聊了。听到她这么说,我顿时大喜,本以为是件稀奇玩意,没想到,竟然是一本书。
书的封面已经破损,看不出书名是什么。随手一翻,有一些残页夹杂其中。书还挺厚,握在手里也觉得有些沉。我左手握着牵牛绳,右手拿着鞭子,只好把书夹在右胳膊肘里。才跟小伙伴没聊几句,老黄牛就“啊啊”地叫了起来,我不得不急匆匆地牵着它离开。
前几日我已被爸爸批评,牛背上的“坑”还没鼓起来,就早早地牵着它回家了,内疚又委屈。今日想着势必找个水草丰盛的地盘,让它大吃一顿,在村里放牛经验丰富的老婆婆的指导下,我找到了与岗上村接壤的一块堤坝之下的草地,此处叫藕塘(真是好奇得很,从小到大,都没见这儿长过藕,人们却一直叫它藕塘)。
老黄牛张开大口撕扯着嫩绿的小草,不时发出“哼哼”的声响,像是乞讨者遇到一桌满汉全席一样。我得意地躺在堤坝的斜坡上,嘴里叼着一根毛毡草,看着天上飘动的白云和不时飞过的小鸟,胳膊肘里的书成了我的枕头。
过了一会儿,想想不应该辜负小伙伴的一番心意,便拿起这本她认为不会让我无聊的书,就着躺着之势,翻开第一页,读了起来。
只见这样的语句劈空而来:
青光闪动,一柄青钢剑倏地刺出,指向中年汉子左肩,使剑少年不待剑招用老,腕抖剑斜,剑锋已削向那汉子右颈。那中年汉子竖剑挡格,“铮”的一声响,双剑相击,嗡嗡作声,震声未绝,双刃剑光霍霍,已拆了三招。中年汉子长剑猛地击落,直斩少年顶门。那少年避向右侧,左手剑诀斜引,青钢剑疾刺那汉子大腿。
两人剑法迅捷,全力相搏。
心中一惊,这是一本讲打架的书吗?好像还是古代的人拿着剑互相刺杀。为什么要打呢?带着这一连串的问号,我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吐掉了口中的毛毡草,准备一探究竟。
顺着故事读下去,发现这开头的一场打斗,是一场比武,各个门派的弟子都拿出了自己的绝招,拼命想打败对方,以夺得一个掌权的机会。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武打现场出现的一个青衣少年,让人喜爱。青衣少年名叫段誉,本是到江南来游玩,却卷入一场打斗之中。
在刀光剑影之间,他还能说笑:“你师父是你的师父,你师父可不是我的师父。你师父差得动你,你师父可差不动我。你师父叫你跟人家比剑,你已经跟人家比过了。你师父叫我跟你比剑,我一来不会,二来怕输,三来怕痛,四来怕死,因此是不比的。我说不比,就是不比。”
读到这里,我趴在堤坝上哈哈地笑了起来。小伙伴果然没有骗我呀,才看一会儿,就觉得十分有意思。里面个个武功高强,还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热闹非凡。
读完十几页,太阳已经落山了。除了我和老黄牛外,山坡田野上已经空无一人。我坐在渐渐暗淡下来的堤坝上,抬头看到了天空中的月亮,以及月亮上的那棵树。妈妈响亮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家里的晚饭做好了。老黄牛悠闲地躺在藕塘水洼处,背上的两个“坑”结实地鼓了起来。
藕塘处的草,来两回也就秃了。后来,只得牵着绳、拿着鞭、夹着书,寻找高高低低的田埂。这样看书极为辛苦,一来担心书掉到有水的稻田里,二来担心牛贪心吃了别人的庄稼,得时时用鞭子在它鼻前挥动以警示它。
不过,拿着鞭子对看书也有帮助。我读的这本不知名的武侠小说里,人人武功高强,一言不合就得打斗一番。读到精彩处,我也会挥动着手上的鞭子,幻想自己身处书中的江湖之中,大显身手。每当这时,老黄牛就会慌张地四脚向后退,生怕小主人手中的“剑”伤着它。
我也学着段誉的动作,来一招“六脉神剑”,不过,这只是为了帮老黄牛拍打身上的蚊子、苍蝇,当然我也会如段誉一般,十有八九打不中。手舞足蹈之时,老黄牛也会停下忙碌的大嘴,两眼放光地看着我。在它黄褐色的大眼睛里,我看到了一个在田野里“执剑”的少女,我对着它“咯咯”地笑了起来。它大概是以为它最近变好看了,我才那么喜欢和它待在一起,早上早早地出门,直到天黑才牵着它回家。
看到乔峰出现的时候,气氛就略显沉重了一些。来来回回几天,我和老黄牛总是在白马山一带的梯田走动,这里的草丛都像被剪过一样平整。此时,我放牛的处境,跟书中乔峰的处境一样艰难。
于是,我决定大胆一回,鼓起勇气把大黄牛赶向一片坟地。这一带大家都不常走动,因此草被质量极好。我平常也是胆小的人,不过,想到有书中的乔大侠作伴,也就不那么害怕了。在坟地里放牛跟藕塘比有一样好处,就是不用一步步牵着它走,把牵牛绳的末端系在坟边的小树上,任由它自己寻找食物。
那一日,乔峰已成了萧峰,他找到了当年的带头大哥,约他到青石桥上,一决仇恨。读至篇末才发现,他打死的仇人,竟是要和他一起去牧马放羊的阿朱。
萧峰呆立桥上,伤心无比,悔恨无穷。提起手掌,“砰”的一声,拍在石栏杆上,只击得石屑纷飞。他拍了一掌,又拍一掌,忽喇喇一声大响,一片石栏杆掉入河里,想要号哭,却说什么也哭不出来。一条闪电过去,清清楚楚映出了阿朱的脸。那深情关切之意,仍留在她的眉梢眼角。
萧峰大叫一声:“阿朱。”抱着她的身子,向荒野中直奔。雷声轰隆,大雨倾盆,他一会奔上山峰,一会儿又奔入了山谷,浑不知身在何处,脑海中全是混沌,竟似成了一片空白。
雷声渐止,大雨仍下个不停,东方现出黎明,天慢慢亮了。萧峰狂奔了两个多时辰,但他丝毫不知疲倦,只想尽量折磨自己,只想立刻死掉。永远陪着阿朱。他嘶声呼号,狂奔乱走,不知不觉间,忽然又回到那青石桥上。
我呆坐在一个没有墓碑的坟头上,刚才遮阳的那片小树荫早已移动了位置,烈日暴晒着全身,汗水从头顶向脸面四处流淌下来,内心却一片冰凉。阿朱死了,我放下书,掩面哭了起来。
我问借书的小伙伴,这本书叫什么名字,她说叫《天龙八部》。我既欣喜又担忧,欣喜的是这个名字听起来大气响亮,担忧的是,我才看了一部的半本,就用了好多天,后面还有七部,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读完。
后来我才知道,《天龙八部》根本没有八部,终于松了一口气。也才记住了,这本书的作者,名叫金庸。
2018年10月30日,金庸先生逝世。我是在第三日的中午才得知这个消息的。那一天,我刚午睡醒来,在微博上看到这个消息时还以为是假的,查了官方信息,才敢相信是真的。得知此事,久坐无语。想起许多个放牛的日子,幻想着自己是村里的一个侠客,带着《天龙八部》,从田埂穿到坟地,从山岗赶向荒野。
无数次地,在看书的间歇,我看着老黄牛大眼睛里的自己,期盼着有一天,我也能创造一个丰富的江湖世界。
如今,老黄牛早已不在,金庸先生也离去了。而我,能创造的也不过是孤篇半章的单薄文字。心情跟第一回放牛时一样,是总也盼不到太阳下山的焦灼和苦闷。
先生逝世后的一段时间,我又重读了修订版的《天龙八部》。新版中王语嫣一心想求不老,抱着“长春”的执念。
段誉劝道:“只怕当真并没不老长春功。即使是不老长春谷中的人,也不过寿命较长、身体较健朗而已。道家说生死,曰‘齐天地’‘坐忘’,只是叫人看开一点。佛家视生为苦,老死为必不可免。释迦牟尼教训众弟子:‘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炽盛,乃有忧悲大苦恼聚,此苦之聚。须知色无常,受、想、行、识无常,非我。’嫣妹,人的色身是无常的,今天美妙无比,明天就衰败了,这大苦人人都免不了!”
打破执念,接受无常,才是人生的大智慧。这一点,大概需要我再花数十年磨炼才能体会得到。
无论如何,要始终感谢放牛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爸认为这是关系到饭碗的大事),它让我在小小的年纪就看到了一个精彩的、由文字构建的壮阔世界。从这一层面上来说,我爸也是对的,自此以后,用文字创造一个新世界,也是我人生中的大事。
守田与《红楼梦》
在我们村的池塘和村河之间有一片田地,乍一看,是一个非常好的地方。不过,它们离村里的房屋太近,常常被鸡鸭猫狗光顾,庄稼每日战战兢兢地成长着。这片田地中,最大的一块正是我家的。
幸运的是,我们从来不用担心这块田里的庄稼被干死。一旦没水,挖开池塘的小坝口,水就流到田里了。不幸的是,我们家这块田位于我大伯家门口,是鸡鸭猫狗散步的第一站。田里栽早稻的时候,正是小鸡从蛋壳里钻出来的时候,家家户户的凶悍母鸡带着小鸡们出来觅食。我们家这块田,是它们最好的去处。有好几年,头一天早上刚在田里撒下谷种,第二天去看,田里一半的区域只看到泥巴,谷种却不翼而飞了。
后来,从清明节撒下谷种起,妈妈就叮嘱哥哥、姐姐和我,除了上学的时间外,其他的时间都要轮流盯着这块田,不要让鸡鸭猫狗过去踩,特别是不能让小鸡跑到田里。它们不但会把田地抓得稀巴烂,还会把撒在田里的谷种吃掉。
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
小时候,谁不想一放学就甩开书包出去玩儿呢?想到还得傻傻地守着这块田,真是绝望得很。虽然心中早有不悦,但是又觉得自己责任重大。生怕这一块儿地的秧苗被小鸡们偷吃光了,那接下来的一年,我们就没有稻谷收了。
妈妈大概也看出来我们的不满,她想到了一个办法来阻挡小鸡。
她在田埂上钉上了一些木棍,每根木棍高一米左右,又把几十个装过化肥的蛇皮袋子剪开,再把剪开的袋子缝在棍子上,袋子与袋子相连,形成了一道屏障。这样一来,我们放学的时间得到了解放。起初,这样做的确是管用的,母鸡们一个个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它们有的走得更远一些,到河边的田里去;有的返回村里捉虫吃;还有的不死心,独自飞过田埂上的屏障,冲到田里去饱食一顿,留着一群小鸡在旁边急得打转。不过,独自吃食、不顾小鸡的鸡妈妈还是非常少的。
屏障不会长高,但是小鸡们几天就长大了,它们扑腾扑腾地弹弹翅膀就能飞起来。我们家那田埂上的屏障,反倒帮助了它们练习起飞,仿佛能飞过化肥袋子的小鸡,就代表它们长大了、成年了。眼见着早稻已经出了穗,翅膀长硬了的小鸡们每天一睁眼,就向这片刚露出头的早稻田奔来。
这可把我们急坏了。如果再用蛇皮袋子加高一层屏障,倒也是可以做到。但是这样一来,整块田就被严实地捂了起来,风吹不进来,对它们接受阳光雨露也不利。怎么办呢?一方面,憧憬着放学后的“自由时间”;另一方面,又担心一家人这一年的收成。于是我灵机一动(其实是“懒中生智”),既然这一圈袋子挡不住小鸡,那就扎一个草人吧。
草人很快就扎起来了。果然,平时凶悍的老母鸡、扑腾的小鸡,看到田里站起来的草人,前进的脚步就缓了下来,好几天不敢接近。有了草人在,我们又松了一口气,一放学就玩得不见踪影。好景不长,好几次,草人上停了几只麻雀,但是草人无动于衷,小鸡们看到了,发现了其中的秘密。于是,这个消息又在鸡群中传开了,扑腾的小鸡们又在田边开始活跃了。
无奈之下,“活人卫士”兄妹仨又得守田赶鸡了。
这一回,我们仨倒没有从前那般痛苦的抵抗,大概是明白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个道理。自家的田,还得自家人来守护。我们也因此真真切切地体会了“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三人很快做了分工,早晚轮流到田边照看。一看到有鸡群过来,就拿着准备好的竹条,冲过去驱赶。起初几回,鸡群们也不怕,它们以为我也是假人,还一个个地奋力向前冲,直到我把带头的那几只鸡抽得“咯咯”大叫时,它们才知道我是“真”人。
这样“对打”的机会并不多,大多数时候,我只是呆呆地坐在田边的小树林里,或是在田边走一走,让小鸡们不敢接近。不过,即便我再厉害,也会有小鸡们在田边毛草的掩护下,偷偷地钻到田里来。一旦逮住这样的小鸡,我就会生气地“痛抽”它们一顿。痛抽,也不是真抽它,而是跟在它们身后,一边大声吼叫,一边用竹条抽打地面,吓得它们上蹿下跳。这样做,就是为了“抽鸡吓鸡”。
这一招比蛇皮袋子、草人都管用,小鸡和老鸡们终于产生了畏惧,我不但守住了我们这块田的太平,还让周边田的主人也放心了。没有成群的鸡可赶,坐在田边的时间真不是一般的无聊。无聊到有好几次我想数一下这块田共有多少株稻谷。有一次,数到一百多,就看到有小鸡过来,急急忙忙跑去赶小鸡,回来后忘记了数到哪里。还有一次,刚数到三百多,天就黑下来了,田里的稻谷糊成一片,又没数完。
哥哥姐姐各有一套对付无聊的方法。田的旁边正好是村里的小河,哥哥一去守田,就带着鱼竿、水桶、小板凳,在小河边钓鱼。他还顺便带着铲子,在田边挖蚯蚓。不过,大多数时候他都空手而归。因此,我怀疑他有没有认真地守田,或者说,他有没有认真地钓鱼。
姐姐也有一套她自己打发无聊时间的方法。她带着镰刀,砍了一些树枝藤蔓,把这些藤蔓捆绑在田边的几棵树上,搭了一个小棚子。每次去,她都会给她的小棚子增加一些新装饰。有时加一点野花,有时是捡一些小道具,一点点把小棚子装扮起来。起初是她一个人玩,后来,她的许多小伙伴放学后就跟着她一起到这个小棚子下玩,一起做作业,一起玩过家家。
这样比起来,我显然像个傻孩子,因为强烈的嫉妒心,我决定放弃这个无法完成的数稻谷的傻游戏。想找一个和哥哥姐姐一样有意思的事做。我对搭棚子和钓鱼这两件事,都没有兴趣。机缘巧合,那时,爸爸从他的学校带回几本大厚书,其中有一本是《红楼梦》。
以前爸爸总是在晚上听收音机里的评书节目,我第一次知道《红楼梦》也是在评书节目里听到的。评书里讲《红楼梦》的故事极为热闹——没错,小时候的我,也只能用“热闹”来形容它了。每次我都能在收音机里听到许多人的名字,她们一起作诗、吃饭、看戏。我觉得故事中写的人们过的日子有趣极了,哪像我,都是在无聊中度过。
于是,每当轮到我去守田,我就搬上哥哥钓鱼时的小板凳,抱着如砖块儿厚的《红楼梦》坐在田边。 一手握着长竹条,一手翻开书,以此来打发接下来的无聊时光。如果那时我知道《红楼梦》是如此伟大的一部著作,我想我是不敢就这么随意翻开来读的。也许正是因为这种无知,才有了接下来在阅读中的无畏和轻松感。
老实讲,刚开始读时,很吃力,每一页都有好几个字不认识。连里面丫鬟的名字都认不全,简直就是囫囵吞枣。不过,我依然硬着头皮往后翻,无论如何,看书总是比数稻谷有意思。就是这么一个肤浅的理由,成了我读书的一大动力。
又翻又跳地读到了探春结了诗社,大家以海棠为题作诗,院子里的姑娘们纷纷一展才华。我没见过海棠,看着书中的描述,我只当它跟栀子花差不多,白色的花、透着迷人的香气。有了栀子花这个影子,我便有了一些代入感。
那是一个周日的下午,我坐在姐姐搭的棚子下,仔细地读书中的诗。
我不懂得书中说的押韵是什么意思,写海棠里要有“门盆痕昏魂”,只是觉得有意思,又迫不及待地看下去。我本以为宝钗写得已经很好了,特别是那句“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彻魂”,超出了我对栀子花的理解。再读到黛玉的“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就觉得这是比好还好一点的感觉。我从没见过海棠,但见过梨花和梅花,黛玉的诗让我仿佛见到了海棠,但它又不是真实的海棠。
那一刻,我觉得读书真是一件太有意思的事了,比搭棚子、钓鱼有意思,比数稻谷有意思一万倍。
没想到,更有意思的还在后头。
刘姥姥进大观园那一回,她和大家一起吃饭,吃到了一盘佳肴,这个菜叫茄鲞(当时并不认识这个字),别人跟她说这是茄子做的,她一点也不相信。原来,这道菜还有前期复杂的工序。用鸡油炸,再用鸡脯子肉和上一些香菌,拿鸡汤来煨干,要吃的时候用炒的鸡爪子一拌。每读一句,就会咽一次口水。除了对这道菜垂涎欲滴之外,心中还十分得意。
这道菜中,有好几个地方都提到了鸡——鸡油、鸡脯子肉、鸡汤、鸡爪,我能不开心吗?天天把我困在田边的是谁啊?可不就是这些可恨的大鸡小鸡嘛!如今,它们一只只地被书中的人做成了菜,真是大快我心。读到这一回,真是让我开心得不得了。甚至,对守田这件事产生了一点莫名的热爱。
很快,读到了黛玉教香菱写诗。黛玉道:“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虚的、实的对实的,若是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又道:“平仄是末事,词句也次之,第一是立意要紧,意趣真了,诗自是好的……”
我对平声仄声是不懂的,只是把她后面说的:“立意要紧,意趣真了,诗自是好的”理解为一种感受,像是在黛玉的诗中能看到海棠一样。这一点,也让我突然明白了课本中学到的几句诗:“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书还没有读完,稻谷就到了收割的季节,这意味着守田的日子告一段落了。起初,被妈妈派过来守田赶鸡,本是极不情愿的。走的时候,倒有一些不舍了。本以为是这块儿田地限制了我的自由,最后却发现,也正是它,给我创造了另一种自由。
坐在河塘处的稻田边,一手拿着竹条,一手捧着书的日子,是少年时代的一段闪光印记。
风吹油菜花
广州白云山的桃花涧旁边,种了一片油菜,有篮球场那么大。据说是2018年的秋天才种下的,这之前是一块儿草地。
我第一次看到它们的时候,油菜叶已经长出来了,一株株青翠碧绿,茎肥叶大。当天,同行的朋友兴奋地喊道:“看,好大一片萝卜地。”引得在油菜地一旁歇脚的登山老人哈哈大笑,说朋友肯定是在城里长大的孩子,不然怎么不认识这是油菜呢?
朋友并非在城市长大,只是自小生活在沿海乡村,的确没有见过油菜长在田里的样子。到了来年春天,朋友一再邀请我去白云山看油菜。她说上次在山上闹了笑话,回去认真做了功课,知道油菜差不多在清明节前后就要开花了,由于广州气温高,它们一定会提前开放。三月上旬找个时间去,应该就能看到油菜花了。
可惜,天公不作美,自二月以来,广州就一直下雨,出行都变得艰难,更别提上山了,一起看油菜花的计划只好一拖再拖。
在这期间,朋友开始对油菜展开各种调查研究。她有一些重大发现:油菜长大一点儿就会起薹,菜薹可以当菜吃,油菜结的菜籽可以用来榨油。真是神奇极了!油菜真算得上是她新认识的宝藏植物了。她对自己的研究结果十分得意。
当她欣喜地跟我分享这一发现时,我实在不知道该以何种表情来回应她,就像当初我以为草莓是长在树上的、火龙果是种在土里的时候,她很无奈一样。你看,很多时候我们觉得司空见惯的东西,在他人眼中,却是陌生又新奇的。
在我的家乡孝感,油菜和水稻、小麦一样,是家家户户都会种的一种农作物。每年阳历十月上旬,人们就要开始翻地浇水,此时为种油菜的最佳时间。如果播种早了,油菜起薹早,冬天容易冻烂菜薹。种迟了,打霜时,苗太小,容易死掉。在合适的时间种下,肥力足,气候好。到冬天时,菜苗就能长到一寸高左右,整田的叶与叶之间相连,足以覆盖地皮。到腊月后期已开始起薹了,随着天气的不断回暖,薹越长越高。
清明节前,它们开始开花。到清明节时到处一片金黄,清明节后是盛花期。此后,花逐渐凋谢。花掉完了,就意味着长荚了,菜荚是孕育菜籽的地方。菜梗长高了,枝就会很多,花由下至上凋落,慢慢地,梗上枝上全是绿荚。靠下面的菜荚大一些,越往上面菜荚越小。农历四月期间,菜荚会一点点地鼓起来,开始全是绿的,后来逐渐变黄。待菜荚绝大部分黄了,就要收割了。
小时候,我最喜欢的便是油菜花开花的那些天,每日放学回来不走宽敞平坦的大路,拉上小伙伴们就冲进窄小起伏的田埂上,穿梭于油菜花田的沟壑之中。这个时候,玩捉迷藏是最好不过的了,随便躲在一块油菜花的“林子里”,就得找好半天。
读小学的几年,我们家养了两头猪,它们每天的吃食是一个大负担。除了吃剩饭糠米之外,还得需要我们在田地打猪草做补充。于是,每日上学时,我都会装一个蛇皮袋子在书包里,放学时,在回家的路上去田里扯猪草,装足一袋子背回家,差不多可以够它们吃一天。扯的这种猪草叫苦草,我曾好奇地吃过几根,它一点都不苦,也不知道它为什么得了这样一个称呼。那时我就猜想,难道猪吃它们的时候才是苦的吗?也不见得呀!每次把苦草切碎混在糠米中,它们都吃得一干二净。
苦草大多生长在油菜田里,小麦田里也会有一些。不过,长在麦田里的一般矮小瘦弱,总是和麦苗混着长,都是绿色的,扯的时候不好分辨,稍不注意,就会连草带麦苗一同抓进袋子里。长在油菜地的苦草,就好扯得多。油菜是一棵棵生长的,每棵之间都有指头长的空隙。这一小段空隙正是苦草生长的乐土,也让我们方便许多。
扯草需要长时间蹲在地上,拖着袋子,一把一把地把地上的草揪起来,不到半小时,就腰酸背疼腿发麻。扯草扯得累了,一个个就会四仰八叉地躺在田埂上,嘴里嚼着鲜嫩的菜薹,看着一片湛蓝的天空,听着蜜蜂的“嗡嗡”声,风中飘来油菜花的香味,在春天的田野中,沉沉地睡过去。往往是草没扯多少,懒觉倒是能睡好几回。
扯草倒也不全是小孩儿的事,大人们也知道,指望这些活蹦乱跳的小孩儿,在满是“诱惑”的油菜地里劳作,是一件不用做太大指望的事。在油菜田里扯草的大人往往更多,他们每次都是带两个蛇皮袋子,直到把它们装得鼓起来,仿佛连一点空气都进不去了,他们才会停下手上的活。
看到劳作十分钟便要休息半小时的小孩子们,大人们常常直摇头,不过他们也不会责怪我们,还会一边扯草,一边讲故事给我们听。听得最多的,就是油菜花的传说了。
在很久以前,罗平有一个英俊勇敢的后生叫阿鲁,他以砍柴为生。阿鲁从村里的小河边经过时,常常能见到一个年轻美丽的少女在那里浣纱。阿鲁每次都会偷偷地多看少女几眼。
一日,阿鲁砍柴归来,忽见少女跌落河中。阿鲁不顾一切地跳入急流中,将少女救起。少女为报答阿鲁的救命之恩,愿意以身相许。阿鲁考虑到家里很穷,便婉言拒绝了少女。少女只得以实相告:原来,她是天宫的仙女,因为留恋人间美景便偷偷下凡。见阿鲁勤劳善良,便喜欢上了阿鲁。她很想嫁给阿鲁,于是上演了这么一出少女落水的戏。
阿鲁知道少女原来是天上的仙女后就更不愿意接受她了,因为他不想让少女和他一起挨饿受穷。
少女见阿鲁态度很坚决,便回了天宫。过了几天,阿鲁从河边经过见少女不在,以为再也不可能相见,很失落!
有一天,阿鲁再次从河边经过。突然听见有人在叫他,他回头一看是那少女。
原来少女当天并不是真的想要离开,她只是想回天宫拿一样东西来帮助阿鲁。少女所拿的东西便是天上的星星。她让阿鲁把星星种在土里,告诉阿鲁等到来年地里开满小黄花,人们过上快乐富足生活的时候再到小河边去找她。
第二年春天的一天,一大早阿鲁就起床准备像往常一样到大山里去砍柴。他刚一出门便被漫山遍野的小黄花惊住了,太美了,阿鲁不由惊叹!这些小黄花便是油菜花。这一年,他们有了好收成,这些小黄花让阿鲁和他的乡亲从此过上了快乐富足的生活!
又过了一年,小黄花又盛开了,阿鲁用小黄花做的花轿到河边将少女娶进了门,从此他们便一起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多么不可思议!油菜花竟然是用天上的星星种出来的,而且是由仙女带到人间的。
小时候,我对这个传说深信不疑。
因为,油菜在我眼中本就是一种神奇的农作物。回看油菜的生长历程,从小长到大,都可以给我们带来好处。刚长出来时,可以当作青菜食用,出薹时,菜薹又是一道好菜。等菜梗结了荚,长了菜籽,菜籽又可以去榨油。收割后的菜梗可作柴火取暖做饭。
因为它的神奇,在我小学六年级的一次期末考试上,我曾以《油菜花》为题写了一篇作文。那次的作文命题是一个开放题目,要同学们写一样自己喜欢的植物,要讲清楚它是怎么生长的,有什么作用,为什么喜欢它。看到这个要求后,一片金灿灿的油菜花就出现在了我面前。
作文的最后,我这样写道:“油菜花是一种伟大的农作物,也是我心中最美的植物。它把一生都奉献给了人类,我们要学习它的这种精神,长大了要努力成为一个有用的人,为国家和人民做贡献。”
那一次考试作文总分三十分,我得了二十九分。后来我才知道,乾隆皇帝还为油菜花写过诗:“黄萼裳裳绿叶稠,千村欣卜榨新油。爱他生计资民用,不是闲花野草流。”如果当时我把这首诗放在作文中,一定可以得满分。距离写那篇作文已经有二十年了,我并不敢保证完成了自己的许诺——学习油菜的精神,成为一个有用的人。不过,那片翠绿和金黄的田野,一直在脑中挥之不去。
随着家乡经济的蓬勃发展,乡亲们相继放下了一部分田地,外出做起生意来。小麦和早稻不再种了,偶尔会种一些中稻。不过,油菜,还是一直没有放弃过。
去年国庆节,我因参加堂妹婚礼而回了趟老家。十月六日下午,宴席亲朋散去之后,爸爸和妈妈便骑着小三轮车,载着潜水泵、电线、锄头、耙子,赶向河对岸的空田里,说这几天正好是翻地浇水的好时候,再过几天就要种油菜了。
那日,也正是我再次离家的日期,我一边走在街上去坐车,一边回头看着正在忙碌的爸妈。爸爸在熟练地牵着电线准备抽水,妈妈高高地举起锄头挖向地面。我走一段,便回头看几眼,仿佛转眼间,就能看到一片油菜花盛开。走到白马山时,他们的身影已消失于我的视野中。
那个时候,我真的好想调转方向,走回田地,和爸妈一起翻土浇水,播撒油菜种子。这些种子,可是天上的星星变的呀!我可是小时候就立志,要有和油菜一样的精神,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呀!
转眼半年光景过去了,那片在十月份种下的油菜,不知道长得怎么样了?它们抗过了早春的风雪吗?是否已经起薹、开花,有蜜蜂和蝴蝶过来唱歌吗?此时,远在南京的爸妈一定十分想念它们吧。
在海边长大的朋友又来约我,要我周末一定和她一起去白云山看油菜花。“说不定还会看到许多蝴蝶和蜜蜂呢!”她满怀期待地跟我说。
我说:“好呀,不管什么天气,我们周末一定去白云山看油菜花。”
寄宿村
初中三年,我一直住在学校旁边的一个村子里,这个村名叫龚家湾,我们称之为寄宿村。
龚家湾并不大,村子房屋分为上下两排,前前后后也只三四十户人家。村子的背后是一条街,街道向南的尽头便是我们的学校。
学校差不多有一千个学生,却没有配置宿舍。家离学校两三里路的学生,大多走读。像我这样超过五里路的学生,几乎都是住读,每周三或周五回一次家。住读,其实就是寄宿在学校旁边的村里。学校附近大大小小的村庄几乎都住满了学生。据我所知,住在龚家湾的学生最多。
住在这里的学生,大多是家里有亲戚或有亲戚的亲戚在这儿住,不管怎么样,托关系、找熟人,总会找到一家认识的人。我和姐姐读书时能住在这儿,是属于后一种。从小和我妈一起长大的发小嫁到了龚家湾。有了这层关系,我妈带着酒水礼品,也就把这事说成了。
姐姐早我一年读初中,待我住到龚家湾时,一起寄宿在这家的学生已有六人,全部住在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厢房里。我们叫这家的主人为老板,他们喊我们“女伢子们”。
男老板总是在外忙碌,早出晚归。女老板闲适得多,看看电视、打打麻将。女老板虽做事少,但管的事不少,两人也常常有争吵。有好几回,我们下了晚自习回来就听到家里有吵闹的声音。大家本想悄悄溜进屋,不打扰他们。没想到的是,女老板像是看到自家的孩子回来一样,拉着我们倾诉争吵的前因后果,还不忘抱怨男老板的种种不是。
大家都明白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但是,这家的两夫妻,却会向我们诉说各自的委屈,丝毫没有什么忌讳。也是这件事,让我们心中的那份寄人篱下的忐忑感减轻了许多。
女老板有时晚上看电视,看到精彩处,还会大声喊我们去看看。男老板就会瞪她,叫她不要影响了女伢子们的学习。
每天早上六点半,龚家湾里家家户户都会冲出学生,急急忙忙地跑向学校去取昨晚蒸好的饭盒。有的眼睛还没睁开,有的衣服还没穿好。勤快一点的,早就背完了单词诗文,正端着饭盒吃早饭。天气好的时候,学生们也会和村里人一样,端着饭盒坐在屋前石头上,听他们讲家长里短。
聊到什么有了争执,人们就会说,让学生们来评评理,他们读书多、懂得多。爱表现的小伙子们就会真的跳出来评个一二三,如果说到点子上,大家也会不吝啬地称赞。学生寄宿人家的“老板”也会跟着开心,一再跟大家介绍,这是住在我们家的学生哦,读书很用功的。
大家除了一起吃饭外,还得一起劳动。龚家湾的水源好,家家户户都种了不少稻田。每到农忙季节,光靠家里的几个人是忙不过来的。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在这个时候,每家寄住的学生就得发挥作用了。插秧是“老板们”安排给学生最主要的工作,学生们个把小时完成一两亩田,并不成问题。
天天住在老板家,心里的确有感恩之情。但这份感恩,也不过是想着日后学成归来报答他们。眼下就安排我们去劳动,还是让我们心里多少有些不情愿,但又不敢拒绝,只好硬着头皮下田去。
记得有一年,为了赶工,中午一放学,我们还没来得及吃饭,女老板就拉着我们去插秧,大家都气呼呼地跟着过去了。说来也奇怪,虽然饿着肚子,但是做起事来竟比往常都要快许多。姑娘们一个个都如有神速,很快就插完了一亩田。女老板乐呵呵地许诺我们,以后如果学校没把我们的饭蒸熟,就可以在她的锅里煮饭吃。
赶工的第二天,下了一场大雨,整整下了一上午。下午我们放学回到家里,发现家里一个人都没有,邻居说老板们出去插秧了,我心想昨天不是把所有的田都插完了吗?难道是漏了哪一块吗?正纳闷着,女老板带着一身泥巴回来了。她一边在天井边舀水洗脚,一边说道:“你们昨天插的那几块田,有一半的秧都漂了起来,害得我去补了一下午还没弄完,明天还得去。你们现在插秧的水平怎么都下降了呢?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呀!来年真是不敢让你们插了。”
我们几个人端着饭盒,低着头,谁也不吭声,只顾大口大口地吃饭。等女老板洗好脚,出去上厕所时,我们终于忍不住,大声地笑了出来,夸张的几个人笑得饭都从嘴巴里喷了出来。这件事体现了我们的默契,它成功地让我们避免了下一年的劳动——插秧。只不过,后来有好几回,学校的饭蒸生了,我们谁都没好意思去找女老板兑现她那时的承诺,只得饿着肚子去上学。
女老板的确诚信,上一年说了不再让我们去插秧,她真的做到了。又一年插秧时,她和男老板起早贪黑地整田插秧,半点没有让我们去帮忙的意思。这事,也让邻家几个住读生羡慕得不得了。她们说自己在家都没怎么插过秧,出来读书竟是年年没落下这项劳动。没想到,几个月之后,我们很快被分配了新的劳动——割稻谷。
在我们下田之前,女老板先示范了一遍割稻谷的标准流程。从如何握镰刀到如何铺好割下来的稻谷,一一细致讲解。并让我们一个个地按她的动作做一遍,还不时给予我们指导,非常细致认真。好像生怕今天割下的稻谷,明天就飞了一样。她一边指导,还一边说道:“你们叫我一声‘老板’,我也得对你们负责任。你们是学生,除了读书,还得学点其他的事,比如认真做农活。学会了,在外可以帮别人,在家可以帮父母。”末了,她还补充道:“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都不要耍小聪明、走捷径去达到自己的目的,没有用的,该吃的苦你们还是得吃完。”
这一阵说教,颇有一番“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气势。我们握紧了镰刀,小心翼翼地割下一把把稻谷,平整地铺在身后,直到一整片田全部割完。去上学时,老板在后面追着说:“不是认真读书就称得上好学生,其他的事也得做好才算得上是好学生。你们学校的墙上,不是写了要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吗?”
好学生,也有做坏事的时候。
老板家住的是瓦房,一到冬天,呼啸的北风从瓦缝、门缝里向厢房吹来,冰凉彻骨。我们睡的床是由几块木板拼成的,没有任何保暖的功能,冬天睡觉时还得穿着毛衣毛裤。姑娘们一合计,想到一个保暖的好方法——在木板床上铺一些稻草,保准又暖和又舒服。问题是,我们都离家太远,若让大家从家里背稻草过来也不太现实。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在龚家湾弄到稻草。
经过几天的商量,我们决定在周四的晚自习后,去村头塘边的草垛里偷一捆稻草。我们选了其中最大的一个草垛,我早就查探好了,这个草垛的主人刚搬到街上的新房去住了,一时半会儿不会注意到这些稻草。
动手的那天晚上,北风呼啦啦地吹着,外面一个人也没有。我们几个人蹑手蹑脚地摸到草垛边,扯着一捆草,死死地向外拽,足足拉了两分钟也拉不出来。眼见着拉扯稻草的几双手开始颤抖,也不知道是被吓的还是被冻的。有人出主意,要不就不拿整捆的,每人扯一些出来,能扯多少是多少。慌乱之中,大家七手八脚地行动了起来。
不一会儿,每个人都薅了一抱稻草。拿到了稻草,又哆哆嗦嗦地溜回了我们的小厢房里,插上门,掀开被子,把金黄的稻草铺在床板上。厚厚的一层,盖住了床上木板之间的所有大缝隙。那天晚上,外面依然北风呼啸,我们躺在稻草床上,一种从未有过的热气从草堆上升腾起来,我脱掉了毛衣毛裤,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三天后,大家一起吃饭时,老板问我们床上的草是哪来的,大家装假没听到。她说:“你们不说我也知道,塘边那个草垛缺了一块你们以为我没看到吗?你们真是不灵活啊,扯稻草怎么就盯着一个垛的一角扯呢?还扯得那么明显。每一捆稻草都是捆在一起的,想扯下完好的一捆,是有方法的,这也是农民的生活智慧。”
教导完我们,她还补充道:“一会儿你们派个人跟我走一趟,到我家的草垛去拉一捆稻草出来,一半还给你们弄缺的草垛,一半拿回来给你们的床上铺厚点。这眼看就要下雪了。”听完她这一番话,我们又在一旁大口大口地吃着盒饭,这次没有笑,却有点想哭。那时候,大家都说,将来学有所成,出人头地,一定要回来感谢这些收留我们的人。从那以后,逢年过节,我们都会带上家里的麻糖去问候老板一家。因为那时,我们已经懂得,报答他人,不必等到以后,应从现在开始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