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会计赵久全
“赵久全是个好人呐。”村里不少人都这样说,王强也是这样认为。那是王强第三次下乡,上面任命赵久全担任生产队的会计,当然也是经过了社员的推选。
平时除了摆弄账外,和大队、公社的会计对账,队里分口粮一类事物都由会计负责,偶尔农忙时,甚至还要下地干活。不过,有时候会计的权力比队长都大。加上王强本就不擅长摆弄账本,计算收入、支出,更愿意将精力放在关心社员干活怎么样、该干什么活上,因此连生产队对外的交际往来,对内的分配等诸多事项,也一并都交给赵久全来办。
原来的会计要不干了,就带着赵久全一项项从头学习会计必备的知识,结果学了一年,仍只学了大概。
会计这活,无论谁干都会遭到别人的妒忌,这点是肯定的。毕竟一手把账,一手管实物,没有监督,是个容易出漏洞的地方。
生产队里的会计工作主要就是算清总收入、总支收,以及添了多少固定资产,也就是量、本、利的核算。最关键的还是要把社员的工分记好,在那个年代工分就是钱。
工分一般由领人干活的人来记,或由专门的记工员来记,这是最最要紧的工作,只能由值得信任的人来担任。
前记工员被撤了,原因是他报工单时将六月份有人出工记为三十一天,闹出了笑话,影响了社员干活的情绪。
早晨加班叫“早战”,中午加班叫“午战”,晚上加班叫“夜战”,都是额外计算工分的。
如果出满勤,加上“三战”都参加,每个工是十分,算下来好的劳动力一年可以挣五千多分。一年下来,如果十分工是五角钱,足可以挣到二百五十元钱,这是一个好劳动力一年的收入。
记分工有权,那会计就更有权了,他要算出每十分工在年终分配时是多少钱。王强领的队工分一般都在四角到六角之间,换算标准主要是由各项产业收入多少决定的。由于上级不让搞副业,所以主要还是靠大田里的粮食和果园里的苹果两项收入计算。
赵久全是有点笨,因为他刚放下锄头就摆弄账,从没干过会计。他工作起来是十足的兢兢业业,经常参加劳动,干活从不打怵,唯独碰到算账的问题时,他就脑子发胀。
他家里的(老婆)是个吃苦能干的人,自家男人去当会计,她总能沾点儿光,在队里当饲养员。这是一个挺自在的活儿,不用定点上下班,考核标准也只看那猪长得是否膘肥体壮,其他事压根儿不用操心。
他们两口子都是好人,都是有心的人。
他家住在大田边,下工时王强走在后面。当队长的皆是如此,上工要走在前面,收工则走在后面。路过他家门口时,赵久全总会在门口探出头来,招招手,把王强叫到家里去。
他家和其他人家也没什么两样。把那用苞米窝子和高粱秸秆编成的锅盖揭开,从锅里拿出几个地瓜,专挑些细长的,又软又甜。再用泥盆端上炕桌,憨笑着看王强狼吞虎咽地吃上几个。
那时候,早饭往往吃得急三火四,为省时间只能喝稀粥。却要支撑一上午的体力劳动,加上年岁轻,到了下工时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对于王强来说,赵久全家的地瓜,真可谓雪中送炭。虽然刚揭锅,地瓜烫得险些拿不住,但是能在晌饭前饿得正心慌时,吃上一口,就算得上是令人感激涕零的事了。
“哎,城里来的,小小年纪……”
两口子瞧着王强大口吞咽的模样,诚心诚意地说。
王强觉得那地瓜除了烫人之外,是又甜又香,囫囵地吞着,也顾不上嗓子被烫得火烧火燎了。况且在特殊年代,地瓜也不是所有人都能享受到的口福。
回城后,王强也经常记得到他家去探望。那时,他老伴已经去世了,每次王强都会塞给赵久全二百元钱,再带些那里难得一见的海产品,与曾经的地瓜之恩或许有几分关系。
但这其中也不仅仅是几个地瓜的感情,当时,那样的环境条件下,来自他人的一点好意也是令人终生难忘的。如今,王强还经常砸吧着嘴,回想那滚烫的地瓜往事……
赵久全虽然脑子笨,但做事很勤快,有时也会耍点儿人们都能想到的小把戏。
他老婆负责给队里喂猪,他就会给家里多拨些猪饲料。那猪长得膘肥体壮、憨态可掬,两口字脸上也有光。公社还组织过各生产队来参观,正值上面大力提倡“多养猪、多积肥”“一头猪就是一座小型有机化肥厂”……
王强就睡在猪饲养室的里屋,外屋搭着两口大锅。赵久全家里的天未亮就来熬猪食,那“呱嗒、呱嗒”拉风匣的声音和从房梁上透进里屋的缕缕烟气,裹挟着好闻的猪食味都能传到王强睡觉的里屋。
猪必须趁早喂,否则一宿吃不到食,它们就会在猪圈里不停地哼哼。
王强看到过她每天喂的猪食,是用草糠和粮食熬成的。只是她喂的粮食多,肯定是超过了每次发放的饲料的规定数量。但王强从不提及这事,也不戳穿他们俩。
反正是喂集体的猪呢。
队里有好几大囤子苞米,虽然是过磅入库的,有数的记录在账。每次发放的猪饲料也都可以查到。王强知道,那账在赵久全手里,即便真有问题,也很难查出来。实在不行,还可以说:“粮食在仓里,总会损耗,毕竟耗子也会吃呢。”
这事没有人提及,也没有人追问,大概都是心照不宣。有队长在饲养室,有问题他还能看不见?再说,王强在队里无亲无故的,由上级派来,主要就是来管侵占集体财产问题的。
因此,这事一直持续了很长时间,从没人追究。
到了考大学的时候,很多点友都跃跃欲试,迫不及待地开始复习。
王强虽然自知学习不行,但这是多少年来第一次开放招生,实属难得,也就动了心思。在一些人的动员下,准备参加考试。
无巧不成书,又正赶上了收上茬,种下茬的“双抢”季节,他忙得晕头转向,既没时间,也静不下心来复习功课。
有的点友早已回到城里的家中安心复习,有的还在点里,但也不上工了,争分夺秒地努力备考。可王强却还在队里东一头,西一头地忙乎。他虽有心参加复习,考个大学,争个前途什么的,但一想到队里的农活,就静不下心来。这是和生产队有了感情,不愿意耽误这重要的农时。
赵久全却火了:“你轻重不分了?大事小事不明白?一阵子和一辈子的事不明白?本和利都不知道?”
王强知道他说得在理,但一捧起书本,就想起了地里正收割的小麦,场院里正在脱的麦粒,收完麦子还要种下茬作物……他又怎能静下心来顾自己的私事?
“明儿带书本到我家去!”赵久全第一次像下命令似的对王强吼着。
王强来到赵久全家里,看到最里屋的炕上放了张小桌,收拾得干干净净,地上还放了一个带盖的尿桶。
赵久全将门反锁了,逼王强在里屋复习,王强捧着书却总也看不进去,满脑子都在想着:
队里的活儿干得怎么样了?
有哪里遇到了困难?
……
中午,赵久全老婆打开门锁,送进饭来,都是当时能准备的最好的饭菜。
王强仍然看不进去书,但此前持续的劳作使他疲惫不堪,不知不觉地在炕角被垛上,倚着睡了大半天。
队里人都不知道王强在这里,还以为他去哪儿复习了,自然也没人来找他。其实一切农活都有管生产的队长安排着,队长比王强更懂农活。
到了第三天,王强实在憋不住了,心早就跟着飘去了队里,半页书也看不进去,觉也补得差不多了,也没再去赵久全家,仍在队里忙乎。
后来参加考试,毫无意外地名落孙山。
其实赵久全比王强大十六岁,本应称他为大叔的,至少也该叫他一声大哥。可王强是属螃蟹的,凡事都横行霸道,他总认为只有这样,才能镇唬住他人,压得住场。
王强在队里对任何人都直呼其名,一般不随村里规矩叫什么三叔二大爷的。村里辈分也确实复杂,有很大年纪的长者要称小孩为叔的,也有黄发垂髫的幼童呼老人为甥的。所以王强就不随他们的叫法了,无论年长年幼的一律直呼其名,对赵久全称“久全”。
王强在队里很少有好脸色,越是面对亲近的人他越这样。赵久全在队里忙里忙外的,王强经常呲他,他通常是唯唯诺诺,不与王强争辩。
“怎么又花钱了?你是管家,要省着点儿花。”王强签字时看着那单据,对赵久全说道。
“好,好好。不过这也是你同意了才买的啊。”
“我同意买这么多,买这么贵了?”王强说话总是抢风头。
后来,赵久全家里的生病去世了,不久后他又找了个老婆。新老婆原来是做媒婆的,能说会道,还爱叼个烟袋锅子,脸上满是皱巴巴的纹,整天盘腿坐在炕上,满嘴说的好像没她不知道的事。
赵久全喜欢她,愿意听她摆弄,欣赏她能说会道。别人都说,她把赵久全迷得不知东西南北。
可王强不愿意搭理她,看她盘腿坐在炕上,抽着烟袋,胡天海地得穷吹乱泡的样子,简直像个老巫婆。王强不禁想到了赵久全亡妻的地瓜,想到了她厚道朴实、不多言多语、吃苦耐劳的性格……
为这事,王强和赵久全还差点闹掰了。
“老婆才走半年,你就娶个妖婆来家里?你的两个孩子多好,一儿一女多大的福气。要找也总该找个能像样过日子的,这下孩子可得遭罪了!”
“那女的有什么好?穿红戴绿,妖里妖气,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
“真是王八瞅绿豆——对眼了?她不熊死你才怪!”
正是因为关系好,不生分,王强面对着赵久全才没忍住将心里话都一吐为快。
“行啊,我不太会讲话,她能说会道的,办事灵性着呢,主意也多。”赵久全嘀咕道。
“哼。”王强替他亡妻抱打不平。
“你以后叫她嫂子或婶子吧,她是个挺讲究的人呐。”
“放屁,我不叫!也不去你家了,看她像个妖精。”王强大声吼着。
“你……”赵久全憋得满脸通红,结巴得说不出话来。
在这之后,王强真的很长时间没到赵久全家去,他看着那位新嫂子总感觉不顺眼。即便去了他家,也吃什么都不对口味,半点儿也比不上赵久全亡妻做的。
王强被招生回城时,赵久全到火车站去送行。两人相对无语,谁也不肯先开口煽情。
王强记得,他还拎来只活的老母鸡,但乘务员无论如何都不让带上车,又只好拿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