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獭祭书屋俳话

日本俳味 作者:王向远 等 译


獭祭书屋俳话

獭祭书屋俳话小序

老子曰:言者不知,知者不言;还初道人曰:谈山林之乐者,未必真得山林之趣。谈政治者而不知政治,谈宗教者而不知宗教,说英法之法、讲德俄之学者,而未必知英法德俄;著文学之书、立哲理之说者,而未必知文学哲理。其不解不知为不知,而言于口、书于笔并公之于天下,知者观之,笑其谬妄,不知者闻之,叹其博识。故而谈者愈多,知者愈寡。我亦是不知俳谐而妄谈俳谐者,以至此前所载《日本》之俳话已达三十篇余。今辑作一卷,以俳谐史、俳谐论、俳人俳句、俳书批评之顺序,对前后错综之篇幅稍作转置,但因原属随笔著作,依然多有无条理、不贯通之处。况且我本浅学寡闻,且未及乞教于前辈,定多有误解谬见。若有知者读之,愿不吝斧正之劳;若有不知俳谐者,莫为我无知妄说所惑。

明治二十五年十月二十四日獭祭书屋主人识

“俳谐”的名称

“俳谐”一词,圈内人平常所说的含义,和一般世人在学理上的释义似乎并不相同。“俳谐”这个词初见于日本书,是在《古今和歌集》的“俳谐歌”中。世人多将“俳谐”解释为“滑稽”,由此意而产生了“俳谐连歌”“俳谐发句”这样的名称,一般又略称为“俳谐”。然而在芭蕉之后,出现了幽玄高尚的俳谐,其中未必含滑稽之意。在这里,“俳谐”一词似乎变成了与上代不同的通俗语言,并具有了指称文法功用的含义。然而一般说来,圈内人单说“俳谐”的时候,指的就是俳谐连歌的意思。而与此不同的是,尽管将十七字句作为发句已是通例,但在说到“学习俳谐”“游戏俳谐”之类的时候,未必会对俳谐与发句加以区分,大多是在包含两者的宽泛含义上进行使用的。这样一来,最终往往会导致圈外人疑窦丛生。(我若不与世间的俳谐同好相交,也无法详知“俳谐”的含义会因所用场合的不同而发生改变。)

顺便一说,芭蕉及其门人等称“俳谐”为“滑稽”,他们所谓的“滑稽”,并非我上文中提到的“滑稽”,即并非通常世人所使用的“滑稽”,而仅仅是指与和歌的单一淡泊相对的、在语言上雅俗混杂、在思想上有着多样且剧烈变化的俳谐。

连歌和俳谐

俳谐出于连歌,而连歌出于和歌,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其最初是由一二人分咏一首歌的上下两半,后来,上半即十七字从歌中脱离而出,具备了完整的含义。但在足利时代,俳谐的趣旨仍然与和歌的上句并无二致,而如果仅止于像这样以上代的语言表述上代的思想,其作为文学对读者的感召力反而会逊色于以前的和歌。而且这一时代的发句就是所谓连歌的第一句,如果不将它独立出来并作为一种文学的话,创作者便无法专心创作,读者读了也多少会产生一些厌倦之感。自从以俳谐代替了松永贞德在德川氏初期所作的连歌,发句的分量也有所增加,但如果发句中不过是双关语、谜语之类的“滑稽”,说其在文学上的价值比足利时代更逊一筹也就算不上是苛刻的评价了。贞德派千篇一律,始终没有新思想的产生,宗因等人尽管一时秀起并创立了檀林一流,一时之间风靡天下,但他们也不外乎是稍长于滑稽顿智,转瞬之间便被芭蕉一派压倒,到了今天,已变得可有可无了。芭蕉所追求的趣向在顿智滑稽之外,语言取于古雅卑俗之间,在《万叶集》以后别开生面,就连日本韵文也为之一变而适应了时势的变化,这使得正风俳谐的势头到了明治时代依然隆盛。而芭蕉不止对发句,对俳谐连歌也同样苦心孤诣。其门人虽然也遵其遗训,然而到了后世,仍然呈现出了独重十七字发句而将俳谐连歌仅视作其附属物的倾向。

延宝天和贞享的俳风

如上所述,从足利时代的连歌到芭蕉派的俳谐,中间经过了贞德派、檀林派等阶段。然而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其间更有无数的发展阶段和渐次发达的过程。宽文十二年所编选的《贝覆》一书是芭蕉尚被称为“宗房”时编辑而成的,集中犹杂赤子之言,终未脱离檀林之风。延宝八年,其角杉风所著《田舍句合》《常盘屋句合》,虽然稍有进步,也没有显著不同,仍会给人以读小学生作文草稿的感觉。到了天和三年,《虚栗集》的刊行,是俳谐史上一道明显的分水岭。此时,俳谐其魂虽已得正风之本,然而其词犹不免幼稚直露之嫌。贞享四年《续虚栗》的刊行可以说使俳谐有了更大的进步,几可窥探正风之门。同年所咏的《四季句合》(据载,元禄元年刊于都筑之原),不流于滑稽,不贪图奇幻,于自然间探景,自淡泊中求味,首树正风之旗(然《四季句合》中也混杂有芭蕉翁一派门外之人所作)。其后,《旷野集》《其袋》《猿蓑》等陆续问世,终究成就了芭蕉千岁不朽的功名。这期间的发展阶段,从贞德派到《虚栗》《续虚栗》,虽然最终达到了正风,其间却或许也不乏退步。是故凡事发展,均不能免于命运的安排。从明治大改革起,文学也发生了急剧变迁,开始提倡翻译文、新体诗、言文一致等诸多文体,文学界为之大为骚动,世人也惶惶不知所归,以至让人有多歧亡羊之感。然而纵观天下大势,这也不过是文学进步的一个段落,今后出现的大文学家们必然会汲取古文学的精粹,吸收今日新文学的优长。而这一变化也与元禄时代俳谐的变化规律相同相通。

俳书

连歌俳谐的选集即使是在足利时代《菟玖波集》(纪元二千十六年编选)以后也是很少见的,并且也没有大量地刊行。而到了宽永年间,则已有许多编集成书并刊行于世的选集了,可见随着时世进步,俳谐也渐赴盛运。正保、庆安、承应、明历、万治、宽文年间,著作虽然渐次增多,但显著的增加是在延宝年间。我对此并没有特地加以研究,仅凭推断,延宝年间有记载的编著便达到了五十多部,其中延宝八年最多,现将书目列举如下:

俳枕 轩端独活 洛阳集 向冈 伊势宫笥 西鹤矢数(刊年为天和元年) 花洛六百句 猿黐 阿兰陀丸二番船 江户大阪通马 俳谐江户辨庆 破邪显正返答 田舍句合 常盘屋句合

此外仍有不少著作。我本浅学,这些书籍中有大半都未得一见,但从前后时势推察可知,其中多数应该不过是零碎浅陋的小册子,与后世将数卷合成一部而予以刊行的著作实在难以同日而语。但是即便是小册子,在二百余年以前,数量如此之多,也足以见出当时俳谐的隆盛。经过天和、贞享而到了元禄时代,俳谐更加趋于顶峰。而宝永、正德、享保年间以后,俳书的刊行则大为减少,唯有东华坊支考有数十部著书。当时,俳谐暂时陷入了衰运的黑暗,芭蕉的英魂在其逝世二三十年之后似乎已威灵尽失。

俳句的前途

如今,有学数学的学者说,像日本和歌俳句,一首不过二三十个字音,以错列法计算,便可知其数量的极限。换言之,和歌(主要指短歌)俳句早晚会达到极限,以至到达在此之上再添一首新作都已不能的状态。不解数理的人也许会对此说深感怀疑,认为何以至此,他们觉得不管和歌俳句,无论何时都应当是无穷无尽的,他们觉得从古至今的和歌俳句有数千万首,其间的意趣看上去不都大不相同吗?然而这是原本就疏于推理的我国旧时文人的谬误,不足以取信。其实和歌也好,俳句也好,其死期无疑已渐渐趋近。试看,古往今来所吟咏的几万首和歌俳句,乍看之下,其面目虽然不尽相同,然而仔细观察、广泛比较,便会感叹其中的类似之处何其多!弟子模仿先师、后辈剽窃先哲的情况比比皆是。其中,能够化石为玉者称为巧,于粪土中拾捉蛆虫者谓之拙,如此而已。到底也没有人能够提出一个新的观念。而随着时世推移,只有平凡的宗匠、歌人倍出,虽说罪在其人,也不免有和歌俳句本身区域狭隘的缘故。有人问:那么和歌俳句的运命将于何时终结呢?答曰:虽不知其穷尽之期,但概而言之,俳句已至尽头。纵然一时未尽,到了明治年间,其穷尽之相必现。和歌的字数多于俳句,依数理计算,其极限的数量也应远远高于俳句,然而实际上,和歌只用雅言,其数量甚少,故而其区域也比俳句更为狭小。可想而知,和歌在明治以前大概就会行将末路了。

新题目

或有人说:人们的观念是随时势变迁而变迁的。这一点将古来文学的变迁与政治的变迁相比较便可知道。而像明治维新那样巨大的变迁却是史无前例的,相应的,文学观念也与昔日大不相同。单从表面来看,今日的人事器物,与前时也已完全不同。鸟枪换炮,炮声震天,轿子已沦为病患所乘,人力车、马车、汽车载着王侯庶人满街横行。这等奇观到处可见,不遑枚举。

答曰:尽管道理大体如此,但和歌并不允许新题目新语言的窜入,俳句虽未强力抗拒,但也并不欢迎。这本来就是理所当然,而不应该只将此当作是天保老爷的顽固偏见。大凡天下事物,不论天然还是人事,都有雅俗之别(对雅俗的理解在此不述,通常随世人倡导而大有差异)。而出现于文明世界的无数人事,即所谓文明利器的事物,多是俗而又俗,陋而又陋的东西,文学家凭之能有何作为?例如,看着与蒸汽机相关的词语,我们会产生怎样的印象呢?我只记得每当想起精密而又让人眼花缭乱的一大块铁器的时候,大脑就会感到一阵眩晕。再或者,试想一下听到选举、竞争、惩戒、裁判等词之后,会生出怎样的印象?不是腰缠万贯、谗言媚语的游说者,与心有谋算而不自觉面露微笑的被说者两相授受的光景,就是长髯老叟手挽解语花入席后终剩一室落花狼藉的场面。由这样的想象继而所生发的,除了道德颓坏、秩序紊乱之感外,更无一点风雅之趣、高尚之念。或有人说,艺术文学,古盛今衰。良有以也!

和歌与俳句

主人小厮站在店的一角为客人剃着半月额的发型,八公熊公在一旁相对而坐,八公喊道:快走快走。熊公垂头不语,甲公乙公纷纷参言,这边说:桂马钓王将,那边嚷:突围王头步兵啊,这里就像喧闹的市场,这是在理发店下将棋的场景;墙挂一幅九霞山樵山水图,下配一瓶池坊流插花,庭院中松石相杂,池水碧绿,中有金鱼曳尾游过,一两架笼鸟,三四个盆栽,皆显雅趣。主客相对,不笑不语,唯独丁丁声不时响起,这是在别墅竹房中下围棋的光景。

略拐进小巷,便会看见公用水井上的吊桶绳已经腐朽,野生的昼颜花开在垃圾堆旁,疏落的竹格子中,传出为那些追逐新潮的年轻女孩儿们弹奏的破三弦声,三弦声像是踢踏板桥的震响,歌声像极了乡犬的远吠,巷子深处,此种情形比比皆是;玄关深深,石板铺地,马车盈门,小僮候迎,越过左侧的板屏看去,一片春色烂漫,晚梅早樱交相盛放,玉栏迂回屈曲,玻璃窗中,佳人闲拨瑶筝,筝声如盘中珠玉崩落,又如岩间泉流幽咽,莺语虽有凝涩,终胜百鸟齐鸣。

甲店的帮佣从街上仓皇跑过。乙铺的主管捋着袖子说,我昨天在大阪参赛,入花费就花了五十钱,结果没有一句得赏,真是不爽。甲说,上个月那卷成没成啊?乙说,还不知道呐。有一行商在一旁搭话说,他那卷已经开了,天是某,地是某,我的句子有幸列在前十呐。甲乙都一副失望的样子。摆弄俳句的就是这样的人;一公侯与一伯爵相逢,公侯说,上月歌会,阁下所咏秀歌,满座称颂,已列入三代集中,实在让人钦羡。伯爵说,愧不敢当,今夜延请某某于家中开设万叶讲筵,若幸得阁下驾临,当不虚此筵。吟咏和歌的却是这样的人。

呜呼!将棋、三弦、俳句与围棋、瑶筝、和歌岂能相类相比。前者在下等社会风靡,后者在上流社会盛行。前者新近源起,后者自古有之。新,故易于俗世流行;古,故能为雅客助兴。将棋棋盘小于围棋而步法多于围棋,三弦琴弦少于瑶筝而音律多于瑶筝,俳句字句短于和歌而变化多于和歌。变化多则可言奇警崭新事物,却容易陷入卑猥俗陋之弊;变化少则有优美清新韵味,却不免遭受蹈袭陈套、嚼尝糟粕之讥。因而,将棋、三弦、俳句入门困难,而围棋、瑶筝、和歌入门容易,入门难则提高易,入门易则进步难。此六技实为奇对。

武士与俳句

诸侯而游于俳谐者,有蝉吟、探丸、风虎、露沾、肃山、冠里诸公。武士而游于俳谐者,以芭蕉为首,比比皆是。其中,不仅在俳谐上,作为武士也声名显赫的人,有大高子叶、富森春帆、神崎竹平、菅沼曲翠、神野忠知等。蕉门十哲中,以性行清廉、吟咏高雅而超绝古今的二杰向井去来、内藤丈草也是武士,特别是丈草,为了给侍奉继母的弟弟出让家业,以手指受伤、难以握刀为由遁入禅门。说起来,弓马剑枪之上,难见风流;电光石火之间,鲜有雅情。不,毋宁说这些都是风雅之敌,芭蕉在《行脚之掟》中也说:“腰不带寸铁,不伤一物性命。”去来也曾吟咏:

这成何体统,赏花人带着,长刀。

这首俳句脍炙人口。虽说如此,但没有诚心的风雅容易流于浮华,没有节操的诗歌不免陷于卑俗。文学艺术是以高尚优美为要的,那么以浮华卑俗所创作的文学艺术不就了无情趣了吗?何止如此,我认为没有比这更有害于世的了,后世和歌俳句的衰落不也主要是缘于此吗?享保年间尚距芭蕉不久,而三笠附已盛行于世,成为一种赌博,以至于德川氏制定法律,像禁止赌博一样对此发布禁令。近来虽说三笠附已经不很流行了,但宗匠之流依然将发句的得分与金钱挂钩,实在让人不快。

……

女流与俳句

女流中喜好俳句者不少。其所作俳句,风调柔和,多于纤弱处见趣味。她们擅长着眼于男子未能留意的琐碎细事而抒写心情,以细致入微来感染读者。大凡世人只欲女子吟咏和歌。他们认为和歌风雅,能够感动鬼神,和慰武士暴烈之心,而俳句则不同,心鄙词俗的俳谐对于女子而言完全是男性化的粗鄙之物。这样的说法固然有理,却也不能一概而论。古今言语有变,连那些养在深闺的上腊也不能轻易修习古学、作出和歌,何况是忙于营生的平民,如果不知和歌的吟咏之法,她们恐怕连三十一字如何排列也不懂。这样的人就应当随心地信口哼唱俳句,愉悦尽兴就好。而且,古今差异,不止在语言上,连同生活方式、眼前景物也都发生了改变,这样一来,日常事物以及由其引发的联想也与古人大不相同,要吟咏出来就必须使用今天的俗语。特别是女子所见的琐事,就更难以用雅言表达了。而古今不变、东西相通的,只有人情。故而恋歌之类便不必使用鄙言俚语,除此之外,使用鄙俚的语言也是不得已的。在和歌中,有伊势、小町、相模、紫式部、清少纳言那样的居于云端的才女辈出,而对于俳谐来说,因为没有上腊的缘故,以卑俗二字为由对俳谐横加贬斥的人便多了,这是不合理的。言语鄙俗,心地如何能够高尚呢?接受这一说法的人,恐怕认为进入俳谐社会的都是俗气的俗人了。

(明治二十五年六月二十六日~十月二十日)

  1. 选译较有理论价值的节段,对其中举例分析俳句的部分略去未译。
  2. 还初道人:即洪应明,字自诚,明代思想家、学者,编著有《菜根谭》《仙佛奇踪》。
  3. 入花费:俳谐、狂歌的比试中出句人所付的参赛费用。
  4. 原文:何事そ花見る人の長刀。
  5. 三笠附:俳句竞赛中的一种,出题者给出俳句首句的五字,参赛者对出接下来的七字和五字,形成一首五七五的完整俳句。以三首俳句为一组,得分高者获胜。盛行于江户时代宝永年间(1704—1711)。
  6. 以下例句略而未译。
  7. 上腊:江户幕府时代,将军府等上房仕女的最高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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