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井去来

蕉门多豪杰。丈草老劲、富含禅意，岚雪冲澹、深谙古学，其余则许六健矫，支考豪放，北枝清丽，野坡奇创，越人真挚，荷兮敏瞻，皆秀起于俳坛而足可称霸一方。然而宝井其角、向井去来二人，终无人能出其右。

用奇兵于险地，出没变幻以谋敌军者，虽时奏奇功，亦不免时有奇祸。宝井其角之于俳句，即属此类。其角之句，奔逸跳荡，千变万化。意到之所，笔无有不随；情起之处，言无有不尽：

好梦被打断

疑是跳蚤在捣乱

身上有红斑

去来也曾评其角此句说：其角实是才智卓越的人，跳蚤叮咬之类的事，即便勉力而为，谁又能像这样一语道尽呢？确实如此。但他也有弊病，就是陷于卑俗、过于迂曲而类似于谜的俳句实在不少。其角的俳句，一诵使人尽感奇异，再三吟诵，许多时候却会让人嫌厌。而去来的俳句，平易寻常，不着曲调，不事雕琢，无色无味，世人于是断言其愚劣拙稚。古人云大巧若拙。这样的平易凡庸，正是去来之为去来之处，却也终究成了他输其角一筹的缘由。常吃膏腴之食就会生厌，但寻常茶饭，最初虽没有咂舌称叹的甘甜，却也不会有厌腻的时候。去来的俳句虽然平凡，但千诵万读，才越觉其味悠长，更不会生出厌嫌之意。这就是良将无奇功的道理。但去来俳句的妙处在于或如天籁，或如神工，或如临实境而触实景，或如赏名家绘画而感无限余韵。他屈伸于十七字之天地，却不感狭仄，也不觉空旷，故而他无需效法其角，间用长句短句，也不必模仿檀林而偏好奇言新语。

蕉门中博学多才者，当以其角、岚雪为最。因而芭蕉也夸称说，门人有其角、岚雪，竟没有一语提及去来。确实，去来学不如岚雪，才不及其角，只是平平一俳人。但去来和芭蕉之间的师生感情却比父子更亲密，这是因为去来实在是温厚笃实的君子，道德上没有一点惹人非议的地方，所以芭蕉爱重他，所以他能作出苍老洗练、于平淡中蕴含至味的俳句。去来不求名，不夸才，也没有聚揽门人以继传衣钵之企图，这使得他的声名白白落于其角、岚雪之下，实在可惜！以刚愎不逊闻名的森川许六也曾为去来作悼词说：作为一代秀逸，有一两句值得称颂的俳句已是罕见了，此君却有数句。这也可说是去来的荣耀。

这成何体统，赏花人带着长刀。

扬帆出淡路，帆船行远潮水落。

夏夜门难寻，唯见卯花攀墙根，断处应是门。

秋风中啊，白木弓上，欲绷弦。

倍增缅怀情，先人魂灵现灵棚，如见双亲影。

山间悬崖上，似有一位风流客，仰首赏月亮。

骑马慢悠悠，马儿吃草低着头，赏月人昂首。

晚秋寒风中，雨点尚未落地时，横飞无影踪。

拂晓月儿残，晚秋阵雨来忽然，扁舟忙上岸。

雪中紧叩门，门内只闻应答声。

（明治二十五年四月）

1. 蕉门：指松尾芭蕉的门徒及形成的门派。
2. 丈草：内藤丈草（1662—1704），爱知县人，江户前中期俳人，通称林右卫门，号丈草，别号佛幻庵，蕉门十哲之一。
3. 岚雪：服部岚雪（1654—1707），淡路人，江户前期俳人，别号岚亭治助、雪中庵、不白轩、寒蓼斋、寒蓼庵、玄峰堂、黄落庵等，芭蕉弟子。
4. 许六：森川许六（1656—1715），江户前中期俳人，名百仲，字羽官，别号五老井、无无居士、琢琢庵、碌碌庵、如石庵、巴东楼、横斜庵、风狂堂等。蕉门十哲之一。
5. 支考：各务支考（1665—1731），美浓人，江户前期俳人，别号东华房、西华房、狮子庵等，蕉门十哲之一。
6. 北枝：立花北枝（？—1718），加贺人，别号鸟翠台、寿夭轩，江户中期俳人，蕉门十哲之一。
7. 野坡：志太野坡（1662—1740），别号樗木社、樗子、纱方、纱帽、浅生、无名庵、照笛居士等，江户前期俳人，蕉门十哲之一。
8. 越人：越智越人（1656—1739），江户前期俳人，别号槿花翁，蕉门十哲之一。
9. 荷兮：山本荷兮（1648—1716），名古屋人，名周知，江户前中期俳人、医师，蕉门弟子。
10. 宝井其角（1661—1707），近江人，本名竹下侃宪，别号狂雷堂、晋子、宝普斋等，江户前期俳人，蕉门十哲之首。
11. 向井去来（1651—1704），长崎人，江户前期俳人，蕉门十哲之一。
12. 原文：切られたる夢はまことか蚤の跡。
13. 檀林：一作“谈林”，指的是江户时代末期以西山宗因为首的俳谐流派，以庶民化的诙谐滑稽为特色。
14. 原文：何事ぞ花見る人の長刀。
15. 原文：上り帆の淡路はなれぬ汐乾かな。
16. 原文：卯の花の絶間たたかん闇の門。
17. 原文：秋風や白木の弓に弦張らん。
18. 原文：魂棚の奥なつかしや親の顔。
19. 原文：岩鼻やここにもひとり月の客。
20. 原文：乗なからまくさはませて月見かな。
21. 原文：凩の地にも落さぬ時雨かな。
22. 原文：有明や片帆にうけて一時雨。
23. 原文：応応といへと叩くや雪の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