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滇西北:趁年轻,回到白马雪山

寂静苍穹下 作者:李初初 著


几年前,我从地图上开始竭尽所能地寻找一座雪山,

一座叫作白马,或者白茫、白芒的雪山。

这个名字源于当时一位同事制作的一个节目,节目里,我知道了有这样一座雪山。从那时起,我本能而又执著地认为:那里一定是和我心灵相通的地方!

由此,我坚信那里一定是我所要寻找的内心世界,正如多年以来,不少人在致力寻找英国小说家詹姆斯·希尔顿在《消失的地平线》中所描绘的人间天堂——香格里拉一样。

一座叫作白马,或者白茫、白芒的雪山。如今,我真正来到这里……

面对玉龙,一些细枝末节

我终于来到,滇西北,我的秘密之乡。时间,如同一幅刻画在牛皮纸上的地图,已在不经意间,用所生的枝枝蔓蔓,勾勒出了阻隔你我的距离和所有的千山与万水。

错过。

失去的记忆,将永无消息。我并不曾遗忘,真正的原谅安静得让人止步。每个人都彼此坚定地走在各自的路上,任所有花朵,零落成泥。

2005-04-27

时间回到2005年,我要把身体蜷缩起来,半眯着眼睛躺在长途大巴车上,趁着夜色翻越滇西高原那些沉默的山峦和泛着碎银般光亮的河流。在黎明到来之前,天光显得更为幽暗的那段时间里,伴随着身边出现的一座古城,我的视线,紧紧攫取了窗外黝黑天幕下开始微微显影的一座雪山。

车内,人们产生的小小忙乱与骚动,让我知道自己已经来到丽江,来到了这座滇西北的高原小城。我十分确定,此刻正在显现出轮廓的雪山,就是我心目中向往已久的那些雪山中的一座——玉龙。微弱的晨光中,她那洁白的峰巅,在墨蓝色的天空下像一团棉花般轻盈柔和。在我向她遥望的时候,她飞动起来,很快阻塞了我的毛孔和全部的呼吸。刹那间,我已被她的肆意压得透不过气来,四肢动弹不得,全身上下一阵冰冷。

汽车带着我在这座高原小城里继续前行,然而我的意识已经停留在了身后的那座雪山之上。丽江是一座“精彩纷呈”的城市,据说这里是一个让背包客艳遇频发的旅行高烧之地,一座令都市“小资”和“白领”中的情感冒险者们亢奋的天堂。对许多人而言,来到这里,可能更多意味着一次旅行、一段时光。但对那时的我来说,却包含一段锯齿般细密、交错,并起伏绵延的奢侈梦想。它们像是滇西公路上那些断裂了无数次的肠子似的穿山隧道,历经漫长与曲折,然后一节节,并不十分连续地通达着我的愿望。

我来到了这里,滇西北,我的秘密之乡!我的秘密之花在这里颤鸣着而迎风开放:几年前,我曾经在内心里许诺过一次朝圣般的旅行——从川西进入云南,去滇西北依次看梅里、白马和玉龙三座雪山,再从丽江前往大理和昆明,然后向南一直到达西双版纳,再从那里进入缅甸和越南,然后去尼泊尔看喜马拉雅山,最后再翻越喜马拉雅山脉,回到中国境内的西藏。

订下这个计划的时候,中甸还没有被命名为香格里拉,我对喜马拉雅、藏区、滇西北还知之甚少,甚至,我对这里几座雪山的具体位置都几乎还没有搞清楚。但是,正是从那时起,我却在地图上竭尽所能地寻找“白马”雪山。这个名字源于当时一位同事采访制作的一期电视节目。在那个节目里,我知道了,在中国云南的确有着一座叫作“白马”的雪山。是呀,多么幽雅委婉,多么动人心魄,多么充满灵性而又诗意:“白马!”如同我少年时期写过的诗句一样:“骑着红马的美人在雨水里缓慢离开/骑着白马的少年,正自挥剑前去!”

从那时起,我本能而又偏执地认为,那里一定是和我心灵相通的地方,一定就是我所要寻找的内心世界,正如多年以来,不少人在致力寻找英国小说家詹姆斯·希尔顿在《消失的地平线》中所描绘的人间天堂——香格里拉(藏语称之为“香巴拉”)一样,我感受到了来自一座雪山的神秘召唤,那里有雪域高原的纯粹与悠远,有神圣湖泊的美丽与明净;那里是“神仙居住的地方”,也是我心中的香格里拉的所在。这种暗示与召唤,让我欣然向往,并冲动不已。

而此时,当我尝试着进入滇西高原,开始真正寻找那座叫作“白马”的雪山,开始自己一连串的“秘境”之旅,我已仅能只身一人。因为那段充满乌托邦式幻想的蜜月旅行,已在不经意间破灭、消逝。那个被我称为“红马”的女孩,已从北京回到了她的家乡新疆。一次,在与她及她妈妈进行了两个多小时的电话长谈之后,我不知道是自己主动放弃了争取,还是被动选择了决裂。就那样,有始无终。最后,千里之外的那端,电话听筒被重重摔下,此后传来的,是一串让人心碎的嘟嘟声。

离开,缓慢离开。少年时期的那句诗,竟鬼使神差般一语成谶。于是,我从五月里还有些阴霾潮湿的北京来到了彩云之南,来到了这个天气晴朗,地面上白花花一片的西南,中国的阳光灿烂地带。而我来到这里,究竟是为了将心头堆积的情感困扰一一摊开来晾晒,还是要开始履行内心曾承诺过的一次朝圣般的终极之旅?当时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但我知道,之所以来到滇西北,来到丽江,我仍是在刻意寻找那座雪山:白马,或者白茫、白芒的雪山。从地图上看,它是位于金沙江和澜沧江之间、梅里雪山和玉龙雪山之间的那座雪山;它是国道214公路从中甸通往德钦时,在金沙江奔子栏附近所要翻越的那座雪山。

趁年轻,让我回到白马雪山。当然,它又不光是地图上所标注的这座雪山,它甚至可以是整个滇西北,整个大“香巴拉”地区,整个青藏高原,整个中国,或者是整个喜马拉雅南北两面雪山中的任何一座。正如我后来所寻找过的其他地方和其他地方的雪山一样,只要那里存在着与我相关的任何蛛丝马迹。

当我第一次来到滇西北,来到丽江,在马帮曾经走过的青石路面上,我眼望着一座洁白的雪山和一座青灰色的古城,内心充满了荒芜。

记忆回到之前与她分手的冬天夜晚,我依偎在北京阜成门外的某座高楼上,看着玻璃窗外,街灯仿佛正在深夜里凝固,汽车的尾灯拉出一道道漫长而又曲折的弧线。抬起头,我看到幽深的天幕上,漫天的雪花从上面四散开来,像一只只冰冷的蝴蝶,在寒冷的夜空里坠落、飞舞,无声无息。那一刻,痛楚弥漫全身。

雪。

终年不化的白雪,始终覆盖在寂静的山顶,那该是多么难以言说的伤痛啊。遥望着玉龙雪山,我觉得自己,是身不由己地要来到这里,仿佛走在一条归途之上。

古南门,阳光把记忆漂白

独行,可能并不是最好的方式,但却是我此时最愿意的方式。在路上,那些隐藏于心的痛,会随着某一处风景随时扑面而来,像是秘密。是的,秘密。或许只有珍藏这些秘密,只有铭记这些秘密,只有不加忽略,只有感恩,那样才算对得起我们曾经的付出和所有,才算对得起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实现的那些付出和所有。

2005-04-29

滇西高原的午后,白花花的阳光把眼睛耀得温热。走在树荫下面,不断有什么东西随路面上斑驳的光影一圈一圈地荡漾着,让人产生错觉。夏子,从昆明和我一同前往丽江的短暂旅伴。昆明的阳光地里,她在走过我面前时,故意轻踩了我一脚,然后回眸微笑:“我们结伴同行吧。”

在路上,我很少愿意和人结伴,而喜欢保持我行我素、毫无羁绊的自由状态。我们所谓的结伴旅行,是从昆明的翠湖公园一同走路到同仁街,在同仁靓菜坊吃过饭,再从那里走路到西郊车站,乘坐当夜前往丽江的长途汽车。到达丽江的清晨,在古南门,只停留了大约十来分钟时间,她便从一家客栈里租来自行车,一阵风似的骑得不知去向。当然,后来我们还是在丽江多次遇到。

夏子问过我,你打算怎么旅行。我说我的计划是用三分之一的时间看山水风景,四分之一的时间看路上的各色人等,五分之一的时间在客栈里蒙头大睡,六分之一的时间步行走路,其他的时间随遇而安。夏子觉得我的想法十分不靠谱。实际上,我的确不是个好的旅行者。那些阳光充足、风和日丽的日子,分明是外出的好时间,我却奢侈地留守在客栈里面,睡懒觉、喝茶,显得不务正业。

翻开还留存在手机里的短信,那个新疆女孩子说,我们还可以继续,但是附加了这样那样的一些条件,一副最后通牒的架势。我苦笑。时间不是问题,其他一些事情也不是问题,但问题是,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了。面对玉龙雪山,我十分懒散地看着这些短信。在此之前,我从未联想过感情与物质现实之间的种种关系,为它附加的额外条件与要求,以及它骤然间的转弯,让我在面对的时候感到无比羞愧。

清凉的风,从远处的雪山上刮过来,阳光把记忆一点一点漂白。

当日出时金色的光芒打在雪光皑皑的山顶,雪山周身的云彩也跟着一起燃烧起来,苍鹰盘旋在突兀的悬崖上,远处的村落上空升腾起乳白色的炊烟。这时,我会幻想起并不遥远的某个地方,煨桑台上,桑烟正在升起;玛尼堆旁,五彩的风马旗正在晨风里呼啦啦地迎风飘摇。而雪山脚下的某个村庄或是某座寺庙,洪亮而悠远的诵经声,伴着一串清脆的铜铃,随风遥遥传来……

那里可能会是白马雪山,会是我要沉溺其中的一些画面和图景。我想。

丽江的声色犬马

晚上路过溪畔,去“绿光”酒吧,遇到传说中的“艳遇”,被两位女孩子缠着喝酒,从十点到凌晨四点,要求跟着我走,或者我跟着她们走。最后好不容易送走醉酒的她们。

酒吧老板问我为什么拒绝。他说这很正常,起码在丽江这里,每天都会有同类的故事在他眼皮底下精彩上演。告诉老板,有时自己也想随便,但有时越想随便,便越是不能随便。老板笑。他又拿啤酒过来,声明是他请客。

两个男人接着喝酒,喝完桌上的酒,也喝完这夜,天色泛白,我径自离去。

2005-05-03

记忆停驻在一些夏日的午后。在丽江古城,我坐在暖暖的阳光底下,就着一壶茶,或一杯咖啡,半睁半闭眼睛,懒懒地打量着身边走过的三三两两的人。这里闪动着成双成对的恋人、夫妻,或者仅仅只是旅行路上相遇的同伴,还有装束打扮都显得十分怪诞的精神先锋,或者有着一张张黯然脸孔的失意者。

那个好看的店家女子笑着冲我说:“我可以送你一张去听纳西古乐的票,很贵的,一百五十块一张!”我没要,回过头对她笑笑,表示感谢。“那你给我拍张照片,这总行吧?”我站起来给她拍照,她露出妩媚的笑,等我拍完后,要过我的相机翻看里面的照片。她把肩头和身体都贴得很近,有一股不知名的花香味暗暗散发过来。

夏子后来说,感觉到那是你最好的时候,很阳光,笑起来纯真而羞涩,还仿佛信心满满,眼里闪着光,头发蓬松得很有道理。她还说,若换上自己不是正处在特别失意的时间,云南的那个夏天里,我一定会爱上你。当然也许只能算是笑话。

在路上,很多显得失意或者显得不那么失意的男女,都会先入为主彼此产生某些信任与好感。这个我懂。所以,每每遇到这样的事情,我都会在最关键的时候,逃得不知去向。

一个人。

白日里,我会滞留在古朴清洁的客栈,或溪畔一长溜的酒吧和餐厅,我习惯在这里消磨属于自己的时光。而夜半醒来,躺在客栈干净的木床上,静下心来,可以分辨出露水打在屋瓦上的声音,然后看着光明像沙漏一样从窗户外面挤进来,在木屋内一点一滴地积攒,直到房间变得分外明亮。

也有时候,会走很远的路,去小巷的深处寻找那些制作皮纸的作坊,买一两盏纸糊的灯笼,或一两本手工做出的皮纸本子。或者是去游人最稀少的古城角落,寻找一两种当地人最喜欢的本色吃食。

木鱼铃的店,聚集了很多外地来写生的学生,叽叽喳喳,嬉闹着,一点儿也不介意我把她们收入镜头中。一串串木头雕刻的鱼铃,顺着古朴的屋门乖巧地垂下,在不知道是风的吹拂还是人手的推动下,摇摆晃动。布拉格酒吧的狗,会叼着装满垃圾的小篮子,摇摇晃晃地走过四方街,去垃圾场倒垃圾,引起众人的一阵惊叹。而木府的老房子,十分安详地矗立着,在强烈的阳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

天气特别好的时候,玉龙雪山没有了一丝云雾的遮挡,我步行去束河,然后坐在油菜花地边的简陋小店里,就着一条烤鱼,喝着啤酒,感受风带来的雪山的气息。或是坐在某座房子的阴影底下,躲避一阵阳光的曝晒,或是嗅着不知名的草香,憧憬着下一站去白沙或是雪嵩那样的小镇。

我分明是喜欢丽江的,可面对嘈杂的人群,又分明感到自己与这里所存在的距离。樱花屋和对面酒楼上对歌的客人,溪水边扭动身子比试跳脱衣舞的粗矮男人和硕壮女人,在酒精和夜色的弥漫下显得放肆、喧闹。偶尔在心情极度糟糕的夜晚,来到灯红酒绿的某个酒吧里,要上一支云南红,点起一根ESSE烟,抽几口,让凉飕飕的感觉在嘴巴里升起。偶尔也会喝得烂醉,深夜里踉踉跄跄回到古南门,甚至敲错别家客栈的大门。

“你是第一次来丽江吧,你还要到哪里去?”客栈的主人喜欢这样问我。我说去白马雪山。他说那里可不怎么样,没吃没喝的,别去了,干脆去泸沽湖吧,我可以帮你联系车辆和那边的住处。我不置可否,踏着楼梯,来到二楼的廊道上,沏上一杯刚从隔壁店家淘到手的“青山绿水”,或是“兰桂人”。

白马,或者叫作白茫、白芒的雪山。

那时候,我还没有来得及认识三里屯西六街上的那位女孩子,她还没有来得及向我介绍与白马雪山有关的那些朱婧的歌——《香格里拉》和《白色骏马》。她还没有来得及告诉我,之前的某些时间里,她和我一样,也会坐在与雪山相近的位置,会在酒吧或是客栈的某个角落,在某个不被人注意的地方,记下自己的名字。

而这些,后来都要让我把丽江归结为我们的小镇,私人的小镇,那里是我们端坐在日常生活里神秘对望的一个远方的世界。我们心思密布,我们的秘密深藏不露。在雪山脚下随手摘一朵不知道什么名字的花,撕成八瓣,每一瓣都能反复呈现我们讨论过的一幕幕:私奔、恋爱,逃出别人的手掌,或者干坏事,像妖精一样。

那时候,我更没有想到,仅仅数月之后,我要开始围绕整个喜马拉雅的两面,开始自己年轻时最为广袤的一次旅行,并再次来到滇西北,来到这里。

卡瓦格博和缅茨姆

我面向神圣的雪山祈祷。面对她,我感受到了她无时无刻的威仪,以及她的拒绝,她的高高在上,她的冷若冰霜。她让我的每一次到来意味着又一次的离别,艰难,遥不可测,仿若漫长的命途。

2005-10-22

时间行进到2005年10月。这个匆匆而至的秋天,当我经过一段十分漫长的旅途从西藏再次来到滇西北,人们常说难得一睹真容的梅里雪山,向我敞开了它的全貌。许多人慕名来到德钦,为的就是近距离观赏到这座雪峰的全貌,但在每年的大部分时间里,她都隐藏在浓厚的云雾之中,不肯轻易示人。

那个寂静的午后,我在疾驰的越野车里昏昏欲睡。滇藏公路自离开汹涌的澜沧江开始,便盘旋着进入一段陡峭的悬崖,不经意间,对面一座巍然屹立的雪山,带着傲然的寒气和炫目的白色,就在我陡然抬头的刹那,扑面而来,逼人魂魄,让我睡意顿失。

这就是庞大的梅里雪山群,她由南向北,十三座海拔超过6000米的雪山一字排开,气势磅礴,让人不由得在她的面前感到令人俯首的威严。

滇藏路上,我听外人说过梅里雪山。梅里的主峰卡瓦格博,藏语意为“白色雪山”,也叫太子雪山。在藏传佛教的传说中,卡瓦格博是位九头十八臂的煞神,后被莲花生大师教化,改邪归正,从此皈依佛门,做了千佛之子格萨尔王麾下一员彪悍的神将,位居藏区八大圣山之首,迄今为止,仍是无人登顶的处女峰。而我最为喜欢的是那座叫作缅茨姆的雪山,位于卡瓦格博东侧,她是梅里雪山群中的美女峰,窈窕婀娜,像是一位亭亭玉立的女子。

缅茨姆,藏语意为“大海神之女”。传说缅茨姆是卡瓦格博的妻子,当时卡瓦格博跟随格萨尔王远征恶罗海国,恶罗海国国王想蒙蔽他,将缅茨姆假意许配给了卡瓦格博,不料缅茨姆与卡瓦格博一见倾心,从此永不分离。我还从别人的介绍中得知,从飞来寺供奉的神像看,她是一位骑着鹿的容光俏丽的女子。

或是因为已时至深秋,天气又很冷的原因,那天下午,前往德钦飞来寺观看梅里雪山的游客并不多。只见三三两两的摄影师,正在飞来寺边上尝试着用不同的角度和镜头去拍摄对面这难得一见的雪山全景。风凉飕飕的。夕阳下,几个藏族老人正在转经,他们一边绕寺而行,一边推动着黄亮的转经筒。而寺院外面,还有几个藏族男人正在那里煨桑,一丝淡蓝色的烟雾弥漫在寺院上空。

载我从西藏过来的几位藏族司机,桑旦和强巴晋美等人,则把汽车停在飞来寺旁的观景台边,也走到寺庙那边去煨桑,只丢下我一人在公路上。其实,他们面对雪山时并没有显得有多么惊讶,也没有我身上所体现出来的惊悸与冲动,他们只是虔诚地进行着自己的仪式,把一大束松柏枝叶放进炉火之中,然后再向天空抛撒一把隆达,念诵起一段我听不懂的经文。在此之前,他们念诵经文的仪式,在我们一路所经过的所有重要雪山山口,都要进行。

不久,或许仅有一刻钟左右的时间,对面太子雪山脚下,便有一团浓浓的云雾从峡谷中悄然升起,将整个雪山很快隐藏到了自己的身后。

看到雪山被云雾干净利落地遮挡,那些住在观景台周围酒吧和客栈里的摄影师们开始收工。这样的下午,对向往目击梅里雪山全貌的匆匆旅行者或者摄影师来说,都是一种幸运,对我来说也是如此。虽然我非常希望自己能够拥有更充分的时间来体察这座雪山的伟岸,来与她长久地无言对视,然而就那么一刻钟的时间,也仍旧让我感到已经不虚此行。因为我觉得时间的长短和视线的远近,都不能决定一个人和这座雪山真正的距离。只要能在与她的对视中获得某种心灵上的感应,我想我的梅里之行,就应堪称完美。

夜色临近时,桑旦把我喊回到车上,我们要在天黑前赶往前方迪庆州德钦县城所在的升平镇。车过山崖的拐弯处,我不禁再次回头遥望了一眼对面被云雾所笼罩的梅里雪山,那神情伤感而妩媚的缅茨姆,即便薄雾升起,她退回到那层含羞的乳白色面纱背后;即便在山路的转弯处,之后我的目光再也不能与她相见,但我知道她永远代表着爱情的冰清玉洁,神圣以及永恒。直到许多年后,这些雪山的剪影,依旧深深地烙在我的心中,挥之不去。

整肃生命的仪仗

雪山向人呈现着一种宁静、凝结其内的心理力量。白雪柔和地覆盖在锯齿般的岩石山巅上,显得壮丽纯洁,吸引不同背景、不同文化观念的人前来观看、拍照,或者顶礼膜拜。大家设法以不同的方式融入它所显现的那种力量当中。对于大部人来说,来到香格里拉,来到德钦,旅行的最亮点就是来观看这座平时拒绝人观望的雪峰。而对于我,仿佛并不仅仅如此。

在当地的藏族人心目中,梅里雪山是他们的保护神,所以长年被浓雾笼罩,只有极虔诚幸运的人,偶尔才能看到隐藏在云雾背后的真实面目。每一年,很多藏族人都会花很长的时间围绕着这座雪山朝圣。他们从遥远的地方,磕着等身长头一路拜谒而来;或是围绕着庞大的梅里雪山群那漫长的转山路转山。他们不停转动着手里的经轮,嘴里念诵起一段又一段的经文。

藏区流传的《指南经》有载:“卡瓦格博外形如八座佛光赫弈的佛塔,内似千佛簇拥集会诵经,具佛缘的千佛聚于顶上,成千上万个勇猛空行盘旋于四方。这神奇而令人向往的吉祥圣地,有缘人拜祭时,会出现无限奇迹。戴罪身朝拜,则殊难酬己愿……”

《指南经》对梅里雪山的外转路线沿途所有景物,皆依佛教的内容做出了指引和解说,因此,所有景物都成了佛的印迹灵物。甚至还有这样的传说:登上西藏拉萨的布达拉宫,便可在东南方向的五彩云层之中看到卡瓦格博的身影。可见梅里雪山其巅之高,其辉之远。

艰辛卓绝的转山活动,是藏族人向雪山朝觐的最高礼仪。那些虔诚的朝圣者,面对圣洁而纯粹的雪山,艰难前行,一路上用身体和信念丈量前路,将自己匍匐在雪山的面前,意味着将自己的灵魂在雪山大神的面前剖开、清洗。那也是他们毕生的信仰,因为按藏传佛教的说法,有缘之人可以在转山与朝圣时得到如意妙果,护佑今生来世。

这些宗教和信仰,往往令我感到羞愧。我很少关注自己是否存有信仰,或者,很少想到自己究竟有着多少慈悲心可以用来承载苦难,舍得奉献与牺牲。我和当下的很多人一样,已经活得越来越只着眼于眼前,坚信物质远要比自己所未知的精神世界更为伟大,感觉没有什么不可或缺,内心蒙尘,冷暖不知。

后来,离开德钦后,我无数次回想起那样的一幕:车过山路的拐弯,那排连成一线的山峰,雪白威仪的雪神的仪仗队陡然不见,让我十分伤感而又落寞地回转身来,虽然目光注视着车行的前方,可脑子里,却仿佛还面对着身后那些纯净的雪山,眼前晃动着一排洁白的佛塔,无数印满经文的风马旗在秋风里招展,它们让我对雪山产生了一种更加奇妙复杂的崇敬。

藏族人认为,雪山之巅存有神灵的居所,因此是人类不能够抵达的地方。这座雪山至今拒绝人类的攀登。而对我而言,雪山大神散发出的神秘气质与美丽,那是一种清浅的心理愿望和想沉溺于其中的心头欢喜,一种迫于爱的忧伤,或是沉醉。或又像20世纪20年代来到这里探险的美国人洛克所说的:“在主峰东面,是整个山脉最美丽的山峰,像神话故事里的一个冰宫,又像有庞大阶梯和支柱的一个巨大陵园。上面有一个壮丽雄伟的冰雪圆顶,逐渐收缩为一个蔚蓝色的塔尖,几近透明地插入蔚蓝色的天空。”

面对雪山,回想之前的北京三里屯西六街,我从那里开启我的喜马拉雅之行。回想与那条街道上的那个喜欢滇西北喜欢朱婧唱歌的女孩子的道别……探险家洛克当时来到梅里,是无意中闯入了自己梦想中的天堂,而我,这里则是我,一个逍遥的长途旅行者的秘境,是我寄放自己内心愿望的一座“神宫”,是我想保存自己与自己对话的一处灵魂的居所。

当我站在这里,眼望着洁白的缅茨姆雪山,眼望着她纤细俊美的身姿而长叹时,这不仅是因一座美丽雪山占据我灵魂时所显现的庞大与巍峨,而是我知道了自己在漫长的命途中更应该把灵魂归在何处。

在白马雪山

所乘的从德钦到中甸的长途班车,由于司机忙于赶路,不肯在白马雪山山口停驻,是个不小的遗憾。后来行至下山途中,终于要在一处水流旁加水,这才停下。

得以下车,自然分外欣喜。站立长久,远远望去,想起朱婧的歌,想起……白马雪山那刺目寒冷的雪光,刺得心脏紧紧缩成一团。山间悲戚空寂,突然下雨。

秋雨如泪,一滴一滴落入松林间,簌簌有声。

再乘车,回头,我的白马雪山,已骤然不见。

2005-10-22

我对你说过,昨夜我又梦见自己回到了白马雪山,回到了金色山林和阳光静悄悄的地方,回到了那匹白色骏马的身旁。

让我回到梦中出现过的雪山上去吧,一座叫作白马的雪山。在地图上,她位于滇西北的德钦到奔子栏之间,隔着澜沧江与梅里雪山遥遥相望。她是梅里的女儿,传说是在和情人相会的时候,舍不得离开,在金沙江边奔子栏旁,化身而成了雪山。

在白马雪山。是的,白马,一匹俊秀的白色骏马,神采奕奕地跃然于寂静的山冈之上。而不是有人所说的白茫,或者白芒(白马雪山也被人称为白茫雪山和白芒雪山)。

我对你说过,昨夜我又梦见自己回到了白马雪山,这是我所见过的,与其他雪山多么明显不同的一座:那么温柔,那么静谧,那么美丽清澈的眼神。还有她脸庞上已经凝固成雪成冰的泪滴与热情。和她对视时,她那如同小鸟的眼神里,透露着仿佛千百年都不曾改变的婉转、明媚和依洄。

让我回到白马雪山,回到梦中出现过的她的身边去吧,成为银装素裹、白皑皑的雪和冰的一分子,成为金色山林的每一片灿然的树叶,成为透明阳光和清凉山风的一缕,成为抚摸她满头秀发的双手,安详地陪伴她在高高的山冈上踱着细碎的步子,放弃远走的渴望,然后安详地站在距离金沙江和澜沧江不远的地方,望着人群而忧伤。在夕阳下山,在时间仿佛将要停顿的时候,她会悄悄走下落寞的山冈,会俯下身子,会唱一首你所喜欢听的朱婧的歌。

在白马雪山。我站在雪山脚下金黄色的山林里,云雾在上升,在涌起,而雨滴却在飞滑和下落。它们都显得那么簌簌有声。

在白马雪山,我只消说,你听!

中甸,植入身体的两种颜色

白天行走,晚上喝酒,一次次,在独克宗古城,无法抵挡心头的黯然。川、滇藏线一路过来,对拍摄照片已经丧失了兴趣。这已是滇西北的十月,我感到寒意,心绪如秋风扫过的原野,紊乱、零落。但原野上那火红的狼毒,却又让人全身的血液沸腾。

内心矛盾着,就如同面对这风景。

2005-10-24

从德钦经过白马雪山,经过东竹林寺、尼西、纳帕海,我来到中甸。斜阳静静地照耀着古城。老旧的屋顶上那些用云杉木段劈成的房板,经过高原强烈紫外线的灼烤,已经变成了深沉黝黑的颜色。它们被一块块白色的石块压着,整整齐齐,交相辉映。

这时,已是十月的下旬。那种火红的灌木——狼毒,在田园的附近多半已被人铲除。一排排整齐的青稞架,上面搭满金黄色的青稞,原始而古朴。而旷野上的草色,已开始发黄。黄树林的颜色,随着秋风的愈发寒冷也加深了色泽,显得有些黯然。

这已不能算是中甸最好的风景,但深秋的中甸,依然具有强烈的视觉冲击力。我多次在中甸的旅馆里向人推荐我常走的一条路线:傍晚时从奶子河边出发,漫步走向噶丹·松赞林寺——这是一处被称为“小布达拉宫”的藏传佛教寺庙。

虽然我在西藏已经拜谒过太多的寺庙。但那时候,西下的阳光会在附近的山体上打出柔和的色泽和光晕,笼罩寺庙以及周边的村庄和人家。上覆镀金铜瓦的寺庙建筑,在阳光的映衬下,闪烁着夺目的光芒,对我依然充满着吸引。

远方,牦牛在啃着孤独的草皮,它们在阳光下闲庭信步。石木结构的藏族村寨,连接着庄稼已经收获的田地及山间盆地当中的草场。有些田地刚刚被人们耕耘过一遍,空气中能嗅到清新的泥土气息,还弥漫着一股秸草燃烧的气味和新鲜牛粪的气味。一切都让人感受到大地的慈善与恩爱。尽管此时的风,刮在脸上已经让人生痛。但我乐意这种被阳光和秋风穿透身体的感觉,乐意它们寒冷地刺入我的胸膛当中。

我是诗意的,在继续着自己一个人的旅行。在距离中甸稍远一点的尼西,或是小中甸,当我走出那里的村寨,在十月这如水般宁静而透彻的阳光下,我会情不自禁地来到遍布狼毒的旷野。这种深秋时节已经红透的植物,它们像是埋在泥土里的火种,使大地呈现出均匀的线条状,或是一簇簇花团状的红色,铺满深秋的大地。使我不由自主想起那个中文名叫“小梅”的美国女孩来到这里时所说的,红色是代表着血液、温暖、爱意与火热的颜色。当光线投射在长满狼毒的原野时,大地红彤彤的,看起来像是在无限地接近燃烧。而头顶上的天空,则是一望无际的蓝,天蓝。蓝色是代表湖泊、河水以及血管与宁静的色泽。蓝色的天空中,只有少许的几片云彩,像缓缓蠕动的羊群悬挂在那里。而山峦在太阳的余晖下交织着忽明忽暗的光影,斑驳瑰丽。身边深蓝色的河水闪动着微光,并幻化出奇妙的色泽。

这是吸引摄像师最致命的视觉感受和色泽。对于我而言,红和蓝,两种颜色则渗透大地,如同在深秋的田原上深深植入我的躯体之内。我看到的人,他们在红与蓝的大地上,笑容舒展,没有丝毫假意。他们有着这片美丽大地之上最简朴的生活和最美好的时光。一壶酥油茶从烧着红红的牛粪火的炉子上取下,然后再被沏在那种精致黄亮的木碗当中。清亮芳香的青稞酒,盛装在一种细颈的瓶壶里,再倒入锃亮的嵌着银丝的木质酒杯。他们随意招呼你坐下,把糌粑、酥油茶和青稞酒置于你的面前,再望着你,露出高原般辽阔而宽厚的笑容。也许一个满脸慈悲的藏族老人,一位活泼调皮的藏家姑娘,一个帅气英武的藏家小伙,一段潇洒飘逸的尼西情舞,都可以带给人如诗如画般的回忆。

斜阳爬过山坡,高路上,最后的牦牛已经开始返回。在漫长的青藏高原之旅中,我曾长时间地接触与感知这种动物,如同我意气相投、心灵相通的兄弟,每每在抬头可见的远方,牦牛总是在向着更高的海拔前进,它们沉溺于寒冷、冰雪与缺氧的世界,充满不可思议的激情与粗野。牦牛是非常具备灵性的一种动物,就连它们的粪便,被高原上的风和日光干燥之后,也会化为火红的炉火以及帐篷内弥散的梦境。你知道,你知道,在那里,我将不由自主地陷入抒情及有限词汇的紊乱表达当中。但也有时候,我会长时间沉溺在风景中,不声不响,直到最后一缕阳光没入地平线,大地在苍茫中变得像是一幅即将被卷起的图画,我开始从旷野的迷途中返回,来到自己所熟悉的栖身居所。

这时候,中甸的月光广场,或是在尼西的居加村和小中甸的某个村落里,往往正意味着一场篝火和大型锅庄的开始。不分城里人还是村里人,不分男女老少,他们天生都是舞蹈家,他们的歌喉和服饰似乎天生都是为歌而生,为舞而来。群体的锅庄可以视为这里的人们快乐的生活轨迹和多彩多姿的生活旋律,是白天在大地上辛勤劳作的人们夜晚里依然不息的热情。火在夜空里噼啪作响,火花四射,则是璀璨生命的光芒,是我来到滇西北,蜿蜒在我体内的一门独特的语言。

虎跳夜晚

从中甸到虎跳峡再到丽江,身心疲惫。起先,我并没有打算到虎跳峡,那里之前似乎一直没有对我形成太大的吸引。行走过后,却又如此不同。

进去,离开。往返总共两天时间。离开时,客栈里那条可爱的向导犬,送了我们一程又一程。可能和前一晚抱它坐到饭桌上和我们一起吃鸡肉有关系吧。路上遇牛,吓得汪汪直叫,但也不肯回去。我只好抱它过来,想实在不行,就把它带到丽江,交给客栈的主人张老师。但走了一半的路程后,在HALFWAY遇雨,在那里邂逅了一群逆我们方向而行的老外,这个可爱的家伙,可能又想着把这些客人带到自己家去吧,于是就又欢欣地带着客人回去了,真是见异思迁、喜新厌旧的家伙。

路上,同行的OOC和小贝夫妇,不认识还青着皮的鲜核桃,更不知道怎样砸开吃。不知道地里的玉米棒子如何撒开,再插根棍子放到火塘里烤熟。一一教给他们,一路走,一路玩儿,欢声笑语,添加了不少乐趣。

后面她们都说很累,都走不动。可头天租好的车在虎跳的桥头等着我们,约好的时间,是晚上六点整,过时不候。为了赶路,后来四个人的包,全以各种形式“披挂”在了我身上。遇雨,全身湿透,汗水雨水不分。有迎面而来的徒步者,看着我身上的包,表情吃惊。

在上海职场上打拼的小贝说,以后要是遇到了不喜欢的人,就把那个人介绍给我,让我带着那人一起徒步,然后累死他。众笑不已。

晚六时,终于如约抵达桥头,上车不久,所有人都很快昏昏睡去,睡醒之后,睁眼已是灯火阑珊的丽江市区,另外一种世界。这样也好。

2005-10-25

徒步虎跳峡的行程完全属于意外。要不是在中甸的“牛棚”酒吧所遇到的那群年轻人,要不是这群人中那位可爱的姑娘,要不是这位姑娘说我不带她走的话,她就会放弃虎跳的行程,我可能在自己很多次的滇西北之旅里,都与虎跳峡发生不了任何关系——这毕竟不是我原来所计划的行程。

她叫OOC,一位初次出远门旅行的南京姑娘。深秋时节,我痴迷地滞留在中甸,之前一路纵横青藏高原和喜马拉雅两面的经历,可能让这群小背包客们找到了安全感和心理上的倚靠。徒步虎跳峡,其实很早就已是一条成熟的旅行路线,十分安全,还相对安逸。当我说我不会参与这次的徒步之后,那时候,我看到了她的失落。

深夜,我跑到她房间要回了自己的书籍与旅行地图,然后在酒意中沉沉睡去。因为不必操心第二天早起乘坐前往虎跳大桥头的班车,所以睡得死心塌地。早上,我起来得很晚,当我懒散地下到院子,准备前去刷牙洗漱的时候,我十分诧异地看到,她独自一人站在二楼的廊道里,一副十分委屈的表情。

“你不是和他们一起去徒步虎跳峡了吗,怎么现在还没有走?”我问。

她说如果不是我带领着大家一起徒步,她是不会和那些人当中的任何人一起前往的,哪怕成为自己永远的遗憾。

她的话把我给震住了。我对心存美好向往的人一向由衷敬畏。每个美好的梦想,都是值得去呵护的,尤其当别人把信赖和希望,完全寄托在你身上的时候。看着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我也不知何故地说了一句,那你去做准备,等我洗漱完毕,我们出发。

她破涕为笑。

从中甸乘坐长途客车来到大桥头,遇到来蜜月旅行的小贝夫妇。他们相约一起走。看得出是可信赖好交往的同路人,于是结了伴儿。一路上,OOC让我讲了很多雪山,以及自己和旅行路上的故事。她问我为什么她到丽江和中甸那么久了,却连雪山的影子都没有看到过,是不是因为自己会是个不幸运的人。我告诉她,那只是因为天气不好的缘故。指着玉龙山顶上的一小撮白雪,我告诉她,那就是玉龙雪山的山顶,你现在终于看到一点雪山的影子了,她激动得欢呼跳跃。

和在丽江所看到的玉龙雪山的正面不同,玉龙雪山背向金沙江虎跳峡的一面,尽是斧削般陡峭的悬崖。黝黑的岩石上,草木不生。但在山石的巨大断裂处,一些稍平坦的泥地上又绿意满怀,郁郁葱葱,生满草甸和林木。我们行走在虎跳峡谷靠哈巴雪山的一边,山势不那么险陡,山坡上时而还会碰到几户人家,有袅袅的炊烟升起。一些精致的小飞瀑,也会不经意间从山崖上落下,水花四溅。而路的下面,两山之间的峡谷里,金沙江的身影时隐时现,飞速的激流在山谷里被阻挡,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

到了中虎跳,我们居住在“张老师”家。沿着张老师过去修筑的一条简易小路,不用多久,便能下往虎跳峡谷的底部。那样的山道,对我来说没一丝恐怖可言,可对于OOC及小贝夫妇,却是寸步难行。几个人都吓得蹲在地上,用双手扶着山岩前行。后来,她羞涩地提出,让我拉着她走。伸手过去,手掌上满是细密的汗珠。

虎跳。

峡谷风光,需要屏住呼吸,去感觉,去体味,而不仅仅是观望。坐在江边硕大的石头上,疾速的江水呼啸着从远处的山涧俯冲下来,又怒吼着远去。迎着阳光,一江激流呈现成一团白花花的水光。而背着光线的一面,那些暗黄色的浪涛又会幻化成一种奇异的感受,它们附着在我的皮肤上,鼻孔中,或是脑海里,令人沉醉。

在虎跳峡,这条驰名的徒步线路上,有人在这里体会到大自然的壮观,有人欣赏的是地质、地理、地貌上的独特,有人在这里看到的是波澜壮阔的胸怀。当然,我在这里能看出的,是隐痛,是一段积攒久远,从心中的堤坝里喷涌而出的恋情。

我知道自己的言辞,对风景的形容显得有限并且多余。坐在石头上,或是躺在那里,金沙江从身边奔腾而过,寻找词汇、构造句子的想象力一下全都消失,脑子里也不能再积攒起足够丰富的语言,整个人呆若木鸡,就坐在那里,面对一峡气势磅礴、疾驰不息的江水,痴迷了下去。

这毕竟是一个充满传说的峡谷。据说这里曾有一头猛虎,借着江心的石头一跃而过,虎跳峡从而得名。面对一江奔腾的河水,我想,那头一跃而过的猛虎,是否和我一样,也嗅到了隐藏于浪花中的芬芳?

月圆之夜,大地明朗。只有山岩挺着黝黑的面容,在隔岸的空间里东张西望。清凉的山风吹过发亮的山林沙沙作响。江水的怒吼声,依旧在明暗不分的峡谷里穿梭徘徊。而身后面的山坡上,却一派静寂,村庄已沉沉睡去,只有偶尔传过来的几声狗叫,会划破夜,之后又重归寂静。

那是深秋十月的夜晚,风已如刀削。我轻声从木屋中走了出来,独自坐在峡谷边上,如此沉重,而又如此松懈了下来。我愿意把沉甸甸的自己,放置在一峡湿淋淋的月光中,任夜风把它切割得遍体鳞伤,仿佛就可以获得灵魂片刻的轻松。我愿意一个人就独坐在那里,把让人生疼的又一个夜晚,平静地安度过去,把思念湮没,把灵魂带出窍。

直到月亮落下,天幕透露出微弱之光。直到乳白色的晨雾盛满山坳,另外一个清晨在轻柔和迷离的晨烟中,重又开场。

抓起一把闲散时光

在丽江,除了带OOC和小贝夫妇外出游玩,再无他事。或者在一个又一个酒吧、餐厅的留言本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记下自己才能看得懂的字符。

OOC请我去樱花屋吃饭,说是感谢。叫了七分熟的牛扒,却依然生,血淋淋。她笑我是不是在路上茹毛饮血,已成习惯。

此女子,不知其心思,七七八八,反正。

先送小贝夫妇,再送她走,然后我走。

凌晨出古南门,帮她打出租车去机场,临行,看她泪流,然后上车,关车门,车远去,木然相送,不知说些什么。

回到客栈,收拾妥当,我也背包离开,去川西的稻城和亚丁。

路途中的相遇,也许从此便再也不会重逢,和年轻时的很多事情,一样。

2005-10-27

熟悉的古城,熟悉的客栈。熟悉的小院,还有熟悉的主人。熟悉的露台和楼道,还有熟悉的阁楼上的茶桌。

熟悉的小雨,每天早晨、黄昏和半夜时分,都会准时飘落下来。熟悉的雨声,敲打在屋顶上,会发出熟悉的滴滴答答的声响。熟悉地睡着懒觉,熟悉地不一觉醒来。

熟悉的一座雪山,在熟悉的远方,扑面而来。熟悉地站在那里,想一想,唉,纷杂的心事,还有熟悉的烦恼。

熟悉的街道,延伸到巷子深处。

熟悉的小店,门都开着,灯光亮着。熟悉的酒吧主人,会在走进门的时候,送来熟悉的笑脸。熟悉的墙壁或是柱子上,挂着自己熟悉的签名和留言。

熟悉地看着一张张不熟悉的面孔,在溪水的那一边,在小桥的那一边,在阁楼的那一边,在酒桌的那一边,在烛光的那一边,在街道的那一边,在人群的那一边,在雨伞的那一边,一切都是熟悉和不熟悉的,和自己却又无关紧要。

熟悉地走到木鱼铃的店铺那里,摸摸鱼铃,熟悉地笑一笑转身离开。带着朋友,去看熟悉的三眼井,熟悉的大小石桥,然后坐在熟悉的民居屋顶上,看大云压境。雨落的时候,去熟悉的溪畔,吃熟悉的食物,喝熟悉的蓝鸟咖啡。

在樱花屋,熟悉地要上一份七成熟的牛扒。熟悉地坐在阁楼上,看河岸两边的陌生人对歌,比试着跳脱衣舞、肚皮舞。一瓶熟悉的云南红,熟悉地看到邻座上的女孩,有明媚的秋波暗送,熟悉地拒绝陌生而来的一段所谓“艳遇”产生。

早上五点,熟悉地帮朋友背起包,走过熟悉的南门,熟悉地送上到远去机场的出租汽车。回到熟悉的客栈,收拾好自己行李,然后熟悉地一个人带着孤独,走更远的路。

一切都是熟悉的。

仿佛连伤心都熟悉得那么一样,没有丝毫特别。

只有第一次来丽江时,那时候的我,还不认识现在的你吧。那时候的我们,应该是不熟悉的。

冥暗中缤纷的舞者,

华丽而精彩

像无数只耳,敏锐地止于风中上升的脚步

点亮头顶上空

一千颗与之心心相印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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