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聪明绝顶的□鱼

谢德林作品集(套书共2册) 作者:[俄] 萨尔蒂科夫-谢德林 著;张孟恢 译


聪明绝顶的

从前有一条鱼。他的父母很聪明,谨小慎微,太平无事,在河里过了一辈子,都是长命寿星,既没有给人家捉去熬鱼汤,也没有掉进梭鱼的喉咙去。他们吩咐儿子也要这样。“当心啊,好儿子,”老鱼临死的时候说,“如果你想快快活活过日子,就得时刻留神!”

而年轻的鱼也满脑子智慧。他开始运用这些智慧,于是看见:无论转向何方,到处是绝路一条。周围水中,尽是大鱼游来游去,而他却是小不点儿;任何一条鱼都能吞下他,他却一条其他鱼也吞不下,而且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吞下?虾能用螯把他夹成两段,水蚤能叮在他背上把他折磨个半死。甚至他那些鱼弟兄,只要见他捉了一只蚊子,就会蜂拥而上,要把蚊子抢走。大家你抢我夺,于是互相厮打起来,结果只是把蚊子白白扯了个稀烂。

那么人呢?人是多么阴险的造物者啊!要叫他鱼死于非命,什么坏点子他们使不出来!各种渔网啦,渔篓子啦,渔围子啦,最后……还有鱼钩!乍一看你也许要说:鱼钩,那不是最愚蠢不过的吗?一根线,线上吊个钩子,钩子上挂条虫子或者苍蝇……你瞧,那是怎么挂的?……可以说再假不过了!然而,鱼却多半恰恰是在鱼钩上给捉去的!

做父亲的老鱼曾不止一次说起鱼钩,要他小心为是。他说:“千万要当心鱼钩啊!这套家伙虽然笨拙不堪,可是要捉我们鱼,愈笨拙就愈是十拿九稳。人们扔给我们一只苍蝇,看起来仿佛想心疼心疼我们,你要是去衔他,苍蝇可就要你的命啦!”

鱼还讲,有一次他怎么差点儿给人家捉去烧了鱼汤。那时候,一大群渔夫来捉他们。宽阔的河里,撒下了一张渔网,就这么贴着河底拖了两三里。落网的鱼真不少啊!梭鱼、河鲈、圆鳍雅罗鱼、拟鲤、红点鲑,甚至连懒货欧鳊也从水藻里一股脑儿给拖了去!至于鱼,简直数也数不清。当人家拖着他在河里走着的时候,他,这老鱼,感到什么样的恐怖,可以说是故事讲不尽,笔墨写不完。他觉得,他被带走了,可是带到哪里去,却不知道。他看见,身旁一边是梭鱼,一边是河鲈;他心想,眼看马上就要被吃掉,不是被这个吃掉,就是被那个吃掉,可是他们没动他一下……“哪还有心思吃他!”大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死期到啦!可死期是怎么来到的,为什么会来到,谁也不知道。最后,渔夫收拢了网,把他拖到岸上,接着又把网里的鱼往草地上倒。就在这个时候,他知道了什么是鱼汤。一团红色的玩意儿在沙滩上抖动,冒着灰色的云,热烘烘的,使得他立刻连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没有水已经闷得够受,可这里还加了一个……听人家说是“火堆”。这“火堆”上摆了个黑糊糊的玩意儿,里面盛着水,像风暴时的湖水那样翻腾不已。人家说这叫“锅子”。到后来又听见说:把鱼扔到“锅子”里,来点“鱼汤”喝喝!于是他们就把咱们弟兄往那儿扔了。有个渔夫扔了一条大鱼下去,——起初,他往水里钻,随后像疯子似的跳了起来,跟着又往水里钻,于是便规规矩矩的一动不动了。这就是说,他已经尝到了“鱼汤”的滋味。他们起初就这么扔着,扔着,甚至也不挑选一下,可后来,有个老头儿对他瞧了一眼,说道:这小家伙能熬什么鱼汤,让他到水里长长大吧!他就拎起他的鳃,把他放到了河水里去了。而他,既然并不愚蠢,当然拼命往家里奔!当他跑到家的时候,他那鱼妈妈正半死不活地在洞口张望呢……

说也奇怪!那时候老鱼不知解释了多少次,什么是鱼汤,这是怎么一回事,然而,直到如今,很难看见河里有谁对鱼汤有正确的理解!

但他,小鱼,却牢牢记住了老鱼的训诫,正所谓铭刻肺腑,永世不忘。他是一条有教养的、温文尔雅和信奉自由主义的鱼,他熟知:过日子不是舔面棍儿,没那么惬意。他对自己说:“必须小心为是,不然就要摔跤!”于是就这样开始生活。第一件事,给自己修这样一个洞,他可以爬得进,别的鱼却钻不进来!这个洞他用鼻子整整打了一年。这期间,当他时而在淤泥里,时而在水牛蒡下,时而在苔草丛里过夜的时候,他真是提心吊胆,经受了不少恐惧。最后,洞子终于顺利打成了。清洁、整齐,正好适合他一条鱼居住。第二件事,自己的生活决定这么安排:夜晚,当人、野兽、鸟雀以及鱼类都睡着了,他才出来散散步;白天,他就在洞里待着,打哆嗦。但因为毕竟需要有点儿吃喝,而他又没有俸禄,也没有所差,所以在中午时分,当所有的鱼都吃得饱饱时,这才走出洞去,上帝保佑,也许他还能捉到一两条虫子呢。如果捉不到,那就饿着肚子躺在洞里,再一次打哆嗦。因为不吃不喝总比吃饱肚子送命好一点。

于是他就这样做了。晚间他披星戴月,出来散步,白天,就钻进洞里哆嗦。只有中午才出来捉点什么,——可中午时分你能捉到什么呢!这时蚊子热得藏到树叶下面去了,小甲虫躲在树皮里不见个影儿。吞口清水,就算啦!

他整天躺在洞里,夜晚不睡觉,也不吃点儿东西,心里老想着:我好像还是活着的吧?唉,明天会怎样呢?

不过说实在的,他也打起瞌睡来了,而且做了个梦,梦见他得了一张彩票,中彩两万卢布。在他乐得得意忘形的当儿,翻了一个身,好险,原来他已经半个嘴伸到洞外去了……要是这时附近有一条小梭鱼,怎么得了啊!不就把他从洞里拖出去了吗!

有一次,他一觉醒来,看见洞口对面有一只虾。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仿佛着了魔似的瞪着算盘珠般的眼睛,盯着他。只有他的须随着流水飘啊飘的。这时候他真是吓得要命!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天黑,这只虾都恭候着他,而他只是不断哆嗦,不断哆嗦。

另一次,天明之前他刚刚回到洞里,才打了一个甜蜜的哈欠,正预备享受一下美梦,——好家伙,不知怎么的,忽然有条梭鱼站在洞口,咯吱咯吱磨着牙齿。那梭鱼整整把他守候了一天,仿佛光看他也能饱肚似的。他倒是叫梭鱼上了一回当:不出洞去,也就完事大吉啦!

这类事他不止遇到过一次,也不止两次,几乎天天都有。每一天他都一面哆嗦,一面得胜。每一天他都欢呼:谢天谢地,又活着啦!

但事情并未仅此而已:他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虽然他父亲有一大家子。他认为,父亲是可以嘻嘻哈哈过日子的!那时梭鱼比较善良,鲈鱼瞧见我们这些小不点儿也不眼红。虽然他曾一度给捉去熬鱼汤,但毕竟还有个老头儿把他放了!可如今河里的鱼一天天减少,鱼大受欢迎。这种情形还谈得上什么成家立业,自己能活着就算不错啦!

聪明绝顶的鱼就这样活了百多年。他不断地哆嗦着,不断地哆嗦着。他既无朋友,也无亲戚。他不去找人家,人家也不来找他。他不打牌,不喝酒,不抽烟,不追求漂亮姑娘,——他只是哆嗦,只想着一件事:谢天谢地!我好像还活着呢!

后来,甚至梭鱼也夸奖起他来了:你瞧,要是大家都这样生活,河里就太平无事了!当然,他们只是故意这么说说的,以为他听见夸奖就会自我介绍道:“愚下有礼了!”于是一口吃掉!但是这种玩意儿是骗不过他的,他又一次以自己的聪明战胜了敌人的阴谋诡计。

百年之后又是多少年,我们不知道。不过聪明绝顶的鱼却一天天走向死亡。他躺在洞里想道:谢天谢地,我总算能寿终正寝了,就像我的父母一样。这时他又想起梭鱼的话:要是大家都像这条聪明绝顶的鱼那样生活……喏,想想吧,那时真的会是个什么样子?

于是他又动用起他满腹的才学来了,忽然仿佛有谁向他低声说:真是这样的话,也许鱼早就绝种啦!

因为要鱼能传宗接代,首先需要有个家庭,而他却没有。仅仅如此还不行,若要鱼的家庭根基稳固,繁荣昌盛,若要这家庭的成员身强力壮,神采奕奕,还需要生活在美好的环境中,而不是待在那终日黑暗得几乎叫眼睛也瞎掉的洞子里。必须使鱼得到充足营养,不可与世隔绝,有福彼此同享,在道德和其他美好品性上互相取长补短。因为只有这样的生活才能使鱼的种族日益完美,而不至于庸俗不堪,退化为小胡瓜鱼。

有些人的看法是不对的,他们认为只有那些吓得失魂落魄、躺在洞里哆嗦的鱼,才算是可敬的公民。不,这不是公民,至少也该说是无用的鱼。既没有谁从他们那里得到温暖,也没有谁得到寒冷,他们既未给谁带来荣誉,也未带来耻辱,他们生活着既不感到光荣,也不感到羞愧……他们只是白白占据一席之地,白白吃着食物。

这一切是如此清晰,如此明白,以致他忽然有了一个迫不及待的愿望:我要爬出洞去,在河里昂首而游!但是他刚刚想到这里,马上又畏惧起来了。于是他又开始一边哆嗦,一边走向死亡。他活的时候哆嗦,死的时候也哆嗦。

整整一生瞬息之间便在他眼前过去了。他有过什么欢乐?他解除过谁的忧愁?他对谁有过善言劝告?他向谁说过一句好话?他庇护过谁,保护过谁,给过谁温暖?谁听见讲起他?谁想得起他的存在?

对于这一切问题,他只好这样回答:没有谁,谁也没有。

他生活着,哆嗦着——如此而已。甚至就是现在,当他死到临头,而他依然哆嗦的时候,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洞子黑暗、窄狭,连身子也转不过来;那里既没有阳光,也没有温暖。可是他,这视而不见的、身心衰竭的、谁也不需要的鱼,却躺在这阴暗潮湿的地方,躺着,等着:哪一天他才会饿死,叫他彻底解脱这毫无益处的生存?

他仿佛听见有别的鱼在他洞口走来走去,也许这是像他一样的鱼吧,但他们谁也没有对他发生兴趣。谁都没有考虑:让我去问问聪明绝顶的鱼吧,他到底有什么妙法,居然活了百多年,既没有给梭鱼吞下,又没有被虾夹成两段,也没有叫渔夫捉去烧鱼汤?他们只顾游来游去,也许还不知道,这个洞里有一条聪明绝顶的鱼正在结束他生活的旅程哩!

最使他痛心的是:甚至没听见有谁说他聪明绝顶。大家只是说:你们听见讲起一个傻瓜没有,他不吃,不喝,没瞧见过谁,也没有同谁分享过荣华,只顾小心翼翼地保全他那十分叫人厌恶的性命?而且许多鱼甚至干脆管他叫笨蛋或无耻之徒,同时很奇怪河水怎么会容得下这样的蠢货。

他就这样运用着脑子里的智慧,渐渐入睡。其实这并不是入睡,而是已经开始昏迷。死前的低语传进他的耳里,慵倦无力渗透他的全身。这时他又做起往日的美梦来了。他梦见他仿佛中了两万卢布的彩,整整长了半俄尺[1],而且亲口吞下了梭鱼。

可是,正当他做这个梦的时候,他的头也谨小慎微地整个儿伸到洞外去了。

他忽然失踪了。这意外究竟怎么发生的,——是梭鱼吞掉了他,虾把他夹成两段了,还是他寿终正寝,浮到水面,——这些都没有见证,所以无从得知。多半是他自己寿终正寝的,因为对梭鱼来说,吞食他这条病入膏肓的、垂危的、何况还是聪明绝顶的鱼,有什么好滋味呢?


一八八三年


[1] 旧俄长度单位,1俄尺等于0.71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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