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忘我的兔子

谢德林作品集(套书共2册) 作者:[俄] 萨尔蒂科夫-谢德林 著;张孟恢 译


忘我的兔子

有一次,兔子对狼犯了罪。你看见没有,他在离狼窝不远的地方奔跑,狼瞧见了他,便喊道:小兔儿!站住吧,亲爱的!那兔子不仅不站住,反而更加快了步子。于是,狼三步两跳立刻把他捉住,说道:我喊第一声你不站住,现在我决定处你极刑,要把你撕个稀烂。可是这会儿我肚子很饱,我那狼太太也很饱,而我们的存粮还能吃五天,所以这会儿你就在这个小树丛旁边待着,等候死期。说不定……哈哈……我会饶了你!

兔子蹲在小树丛旁,一动不动。他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再过多少天,再过多少时辰,死期就到啦。他瞧了瞧狼窝那个地方,那炯炯放光的狼眼打那儿盯着他。但有一次,情况更不妙:狼先生领着狼太太走出来,在他身边的旷地上散步。他们看了他一眼,狼先生对狼太太说了几句狼话,两位都放声大笑:哈哈!马上狼崽子又跟着他们跑来,跳跳蹦蹦地跑到他跟前,亲热地抚摩摆弄,牙齿咬得咯咯直响……而兔子呢,简直吓得魂不附体!

他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喜爱生活。他是一只精明的兔子,看中一位兔寡妇的女儿,想和她结婚。正当他跑去见他未婚妻的时候,狼就揪住了他的脖子。也许,未婚妻这时正在等他,说不定还以为:兔哥儿对我变心啦!可也说不定她等着等着,就同别的兔子……相爱了……但也可能这样:那可怜的姑娘在灌木丛里玩耍,狼就把她……一口吃掉啦!……

可怜的兔子一想到这里,眼泪就扑簌簌地掉下来。瞧呀,这就是兔子的美梦啊!他打算结婚,买了茶炊,希望同年轻的兔姑娘痛快地喝杯茶,但代替这一切的,却是一场春梦!哎哟,离死到底还有多少时辰啊?

一天夜间,他正坐着打瞌睡的时候,做了个梦。他梦见狼派他当身边的特任官,趁着狼出外视察的当儿,他自己跑到他的兔姑娘那儿去做客……忽然觉得有谁撞了撞他的腰。回头一看,原来是未婚妻的哥哥。

“你的未婚妻快死啦,”他说道,“她听说你大祸临头,立刻病得不成样儿。现在她心里只是想:还没有同我心爱的人儿告别,难道我就这样死去吗!”

死囚听见这话,心都碎了。为什么?为什么他这样命苦?他活得正大光明,没有鼓吹革命,也没有拿起武器,他只是出于自己的需要才奔跑的,——难道为了这个就该死吗?死!你们想想吧,这是个什么字眼儿啊!要死掉的不光是他一个,还有她,那灰兔姑娘,她的罪过只是因为一心一意爱上了他,爱上了兔哥儿啊!他巴不得立刻飞到她身边去,用前爪抓抓灰兔姑娘的耳朵,一个劲儿和她亲热,一个劲儿抚摩她的头。

“咱们跑吧!”这时使者说。

死囚听见这话,霎时间好像变了个样儿。他已经躬起了身子,耳朵也贴到背上去了。马上那么一跳,就会杳无踪影的。这阵子他本不该去看狼窝的,可他却看了一眼。于是兔儿又吓得魂不附体了。

“不行,”他说,“狼没有吩咐。”

这时狼却在看着、听着,同狼太太低声谈着狼话:他们大概在夸奖兔子的高尚。

“咱们跑吧!”使者又一次说道。

“不行!”死囚重复说了一遍。

“你们说什么悄悄话,使什么坏点子呀?”狼忽然嚷起来。

两只兔子立刻呆若木鸡。这下使者也倒了霉!唆使哨兵逃跑,——嗨,依法该当何罪?唉,灰兔姑娘丢了未婚夫,又失去哥哥。狼先生和狼太太会把两个一起吃掉!

两位兔哥儿忽然清醒过来,看见狼先生和狼太太都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而他们的眼睛就像灯笼似的在黑暗中放光。

“大人,我们没有什么……只是彼此谈谈……这位老乡是来探望我的!”死囚结结巴巴说着,吓得要命。

“问题就是这个‘没有什么’呀!我知道你们想干啥!可不能把指头放在你们嘴里[1]!讲吧,怎么回事?”

“是这么回事,大人,”这时未婚妻的哥哥出来说话了,“我的妹妹,他的未婚妻,快要死了,因此恳请大人,能不能放他去跟她告别?”

“唔……这倒不错,未婚妻爱未婚夫,”狼太太说道,“这么说来,她会生许多兔崽子,给我们狼增添口粮。我同狼先生也彼此相爱,我们也有许多狼孩子。有好些能独立生活了,眼下还有四个在我们身边过日子。喂,狼先生!放未婚夫去跟未婚妻告别好吗?”

“可是后天就该吃他啦……”

“大人,我赶回来……眨眼工夫我就回来……我就这……总之,我无论怎么也会赶回来!”死囚连忙说,为了使狼不怀疑他能够眨眼工夫就回来,他忽然装得像个英雄好汉似的,连狼看了也不禁大为称赞,心想:我能有这样一些兵士该多好啊!

但狼太太却闷闷不乐了,说道:

“你看看人家!这么一只兔子,可是多么爱他的兔姑娘啊!”

没有办法,狼先生只得同意放兔哥儿两天假,但是要他如期回来。至于未婚妻的哥哥,他就留下来作为“兔质”。

“如果两天以后的早晨六点钟你不回来,”他说,“我就把他当作你吃掉。如果你回来,我两个都吃,不过也说不定……哈哈……我还会饶了你们!”

兔哥儿出发了,像一根离弦的箭。他跑着,大地仿佛在颤抖。路上遇见山,他一声“乌拉”,翻了过去;遇见河流,连浅滩也不找,泅水而过;遇见沼泽,就一气跳过五个草墩。难道是闹着玩的?他必须赶到很远的地方去,还要上澡堂洗个澡,还要结婚(他每时每刻都低声念着:“我一定要结婚!”),还要赶回来给狼当早餐……

甚至鸟儿们也对他的速度大为惊奇,——他们说:《莫斯科新闻》不是写着,兔子没有灵魂,只是一团热气,——你瞧,他怎么着……在飞啊!

最后,他终于跑到了。这时究竟多么快活,——故事讲不尽,笔墨写不完。灰兔姑娘一见自己心爱的兔哥,立刻把病忘得一干二净。她用后腿立起来,把鼓挂到身上,而且还用脚爪敲着《骑兵快步进行曲》。这是她给未婚夫预备的新鲜礼物!而兔寡妇简直乐得乱了章法,不知请未来女婿坐什么地方,吃什么东西才好。姑姑婶婶、干爹干妈、姐姐妹妹,也从四面八方跑来,——大家都把瞧瞧新郎引以为荣,可也说不定是想尝尝喜酒。

只有新郎仿佛心神不定。没等到跟未婚妻亲热亲热,就说:

“我马上到澡堂去,咱们赶快结婚!”

“干吗这么着急?”兔妈妈取笑他说。

“我得赶快回去。狼只放我一天一夜假。”

于是他一五一十讲了一番,他讲着,流着伤心的眼泪。他不想回去,可又不能不回去。你瞧吧,有言在先啊,而兔子对自己的诺言是信守不渝的。这时姑姑婶婶和姐姐妹妹们拿出主意来了,他们异口同声说:兔哥儿,你说得对,没有诺言就别理那个碴儿,既然有言在先,就要守信用!咱们全兔族内还从来不曾有过欺骗的事哩!

说时迟,那时快,可是兔子办事比这还要快。早上大伙给兔哥儿办了喜事,到了傍晚他就同年轻的妻子告别了。

“狼必定会吃掉我的,”他说,“所以你对我要忠实。如果你生了儿子,你要严加管教。最好送他们到马戏团去,那里人家不仅会教他们打鼓,还会教他们用豌豆开大炮哩。”

忽然,他仿佛沉思似的(显然又想起狼了)补充说:

“说不定狼还会……哈哈……饶了我!”

说完眨眼就不见了。

然而,当兔哥儿又吃又喝大办喜事的时候,从狼窝到很远的地方那一片广阔无垠的地方,却发生了极大的天灾人祸。一个地方是大雨倾盆,因此前一天兔子轻易渡过的那条河,现在泛滥成灾,河面宽达十里了。另一个地方,是安德隆王向尼基塔大王宣了战,酣战地点正是兔子必经之路。第三个地方,出现了霍乱,必须绕过整整一百里地的隔离区……除此之外,还有狼、狐狸、猫头鹰,——他们处处守得十分严密。

但兔哥儿是聪明的,他早已作过估计,多留了三小时以备不时之需,然而障碍却接踵而来,他连心也凉了。黄昏薄暮他在奔跑,夜静更深也在奔跑,腿子给石头碰伤,腰间的毛被带刺的桠枝扯得乱蓬蓬的,一片一片挂在身上;他眼睛花了,嘴上流着绯红的血沫,可是他还有多少路要跑啊!而且他那“兔质”朋友,又仿佛活生生地老在他眼前晃动。这阵子他正在狼那里站岗,心里想着:再过多少时辰,亲爱的妹夫就来救我啦!他想到这里,就跑得更快了。高山,深谷,树林,沼泽——全不当一回事!他的心好多次都要裂开,他也一个劲儿管束着那颗心,以免毫无益处的激动转移他的主要目标。现在不是痛心的时候,也不是流泪的时候,让一切感情都沉默吧,把朋友救出狼嘴最要紧啊!

现在天已大亮。猫头鹰、鸺鹠、蝙蝠都回窝去了。空中袭来一阵寒气。突然四周变得死一般的寂静。可是兔哥儿仍然在跑,仍然想着唯一的心事:难道我真救不了朋友吗!

东方发出红光了;起初,那遥远地平线上的云朵上面,冒出一点火苗,随后越燃越旺,突然成了一片红红的火焰!露水在草上燃烧起来了;白天活动的鸟儿醒来了,蚂蚁、虫蛆、甲虫爬起来了;不知什么地方飘来一缕青烟;黑麦和燕麦丛中响起一阵私语般的声响,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可是兔哥儿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听,只是唠唠叨叨地说着:我害了我的朋友啊,害了我的朋友啊!

现在一座山终于出现。山那边就是沼泽,沼泽中间就是狼窝……来迟了,兔哥儿,你来迟了!

他鼓足最后的力气,准备跳过山峰……他跳过去啦!但他再也跑不动了,他已经筋疲力尽,倒下来了……难道他果真跑不到了吗?

狼窝就在眼前,像摆在盘子上那么清楚。远处什么地方的钟楼上,正敲起六时的钟声,钟声每敲一下,就像一把铁锤打在这疲惫不堪的小兽心上。最后一下钟声刚刚响起,狼先生立刻从狼窝里走出来,一步一步走着,乐得直摇摆尾巴。瞧,他向“兔质”走去,用爪子抓住他,又把爪子伸到肚子上,准备把他撕成两半:一半自己吃,另一半给狼太太。狼孩子也在那儿,围在爹妈身旁坐着,咯咯地咬着牙齿,学着样儿。

“我在这儿!在这儿!”兔哥儿大喊一声,好像千千万万只兔子齐声叫喊似的。接着便一个倒栽葱,从山上滚到沼泽里。

狼大大夸奖了他一番。

“我看兔子是可以信任的。”他说,“现在我给你们这样裁决:你们两个暂时都待在这小树丛旁边,以后我会把你们……哈哈……饶了的!”


一八八三年


[1] 俄国俗语,意思是:也得小心防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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