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信奉理想主义的鲫鱼

谢德林作品集(套书共2册) 作者:[俄] 萨尔蒂科夫-谢德林 著;张孟恢 译


信奉理想主义的鲫鱼

鲫鱼和梅花鲈争吵。鲫鱼说,只要靠真理就能在世上过活。梅花鲈却断然说,不耍滑头绝对不行。梅花鲈所说的“耍滑头”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们无从知道,不过每当他说出这话,鲫鱼总是气愤不已地嚷着:

“这岂不是卑鄙吗!”

梅花鲈却反驳说:

“以后你瞧着吧!”

鲫鱼是一条温顺的鱼,对理想主义颇有偏爱,无怪乎修士们都喜欢他。他多半躺在河湾深处(那里比较安静),或者躲藏在池塘的淤泥里,找点极小极小的贝壳充饥。当然,躺着躺着就不免要胡思乱想。有时甚至想得自由之极。但因为鲫鱼既不把自己的思想提出来呈请审查,也不上警察局去注册登记,所以,谁也不怀疑他们有叵测之心。如果有时候我们看见鲫鱼偶尔也遭到围捕,那绝不是因为他们有自由思想,而是因为他们鲜美可口。

人们捕鲫鱼多半用普通渔网或大渔网,但要获得成功,也需要有点儿窍门。有经验的渔夫总是在刚刚下过雨,水浑的当儿,选定一个时候,把大渔网撒到水里,再用粗绳或者木棍把水打得噼啪作响,总之,就是造成一片喧哗。当鲫鱼听见喧哗声,便认为这是宣布自由思想凯旋得胜,从水底浮游上来,开始张罗,看看能不能多少沾点胜利之光。这样,就往往闯进渔网,直至做了人们饕餮的牺牲品。因为,我再说一遍,鲫鱼是非常鲜美可口的菜(尤其是煎好后浇上酸奶油),首席贵族也喜欢拿他们孝敬省长大人。

至于梅花鲈,由于这种鱼沾染了怀疑主义,同时也多刺,所以一经煮成鱼汤,便是一份味道极美的清汤。

鲫鱼和梅花鲈怎么会碰在一起,这一点我不知道,我知道的仅仅是:有一次,他们碰了头,立刻争吵起来。他们争吵了一次,接着又争吵一次,后来竟争吵出兴趣来了,互相开始约会。他们游到水牛蒡下面的什么地方,谈起很有学识的话来。而白腹拟鲤就在他们身旁游来游去,向他们学见识。

鲫鱼总是第一个说话。

“我不相信,”他说,“斗争和争吵是正常的定则,大地上一切生物仿佛都不得不在它的影响之下成长不可。我相信不流血的功业,我相信和谐,我也深信幸福不是理想家的无聊幻想,而是迟早会为大家所享有的财富!”

“那你就等着吧!”梅花鲈讥讽说。

梅花鲈在争论的时候,说话声音断断续续,显得不安的样子。这条鱼有点神经质,看样子,那一肚子的委屈,他还记在心上。他有满腔的愤怒……唉,满腔的愤怒啊!虽然他还没有达到憎恨的地步,但信心和稚气却早已没有了。他看不见和平生活,却看见到处都是纷争;他看不见进步,却看见一片野蛮景象。他断言,谁要求生存,谁就应当把这一切放在心上,好好盘算。他认为鲫鱼“傻里傻气”,虽然同时又意识到还可以同他“吐吐胸中积闷”。

“我会等着的!”鲫鱼答道,“而且不光我一个,大家都会等着的。我们所浮游的这片黑暗,是痛苦的历史偶然性的产物。但因为现在有最新的科学研究作依据,能详细分析这种偶然性的底细,所以它产生的原因,不能认为无法铲除。黑暗是既成事实,而光明则是我们所期待的未来。光明会到来的,会到来的!”

“这么说,你认为没有梭鱼的时代也会到来?”

“什么梭鱼?”鲫鱼感到惊讶,他确实天真极了,以致当人家在他面前说“梭鱼在大海,鲫鱼不得安睡”,他还以为这无非是水妖水怪之类,不过是拿来吓唬小娃娃的,当然,不足惧怕。

“唉,你真是个迂夫子,真是个迂夫子!你想解决天下大事,可是连梭鱼都不知道!”

梅花鲈鄙夷地摇了摇鳍儿,游回家去了。但是,没过多久,两个清谈朋友又游到一个幽静处所(在水里是够寂寞的),又开始了学术辩论。

“生活中善起着首要作用,”鲫鱼夸夸其谈起来,“恶是由于误解而产生的,主要的生命力仍然蕴藏在善那儿。”

“痴心妄想!”

“嘿,梅花鲈,你怎么说这种岂有此理的话!‘痴心妄想!’难道这能算回答吗?”

“对你,老实说,根本不该回答。你很愚蠢——再没有别的好说了!”

“不,你听着,看我对你说什么。恶从来不是创造力量,这一切历史早已作了证明。恶扼杀一切,压榨一切,蹂躏一切,把一切交给火与剑,只有善才是创造力量。它竭力帮助被压迫者,它不受枷锁与镣铐的束缚,它唤起心中美好的情感,它让智慧展翅高飞,随意翱翔。如果没有这种真正富有创造作用的生活动因,也就不会有历史。因为要知道,就实际而论,什么是历史呢?历史,这就是解放的纪事,就是善与理性战胜恶与疯狂的故事。”

“看来,你是确凿无误地知道恶与疯狂已经被打败了?”梅花鲈与他开了个小玩笑。

“还没有打败,但将来一定会被打败,这是我对你说的实话。现在我还是要引证历史。以往是什么情形,如今又是什么情形,如果你拿来比较比较,你就会轻而易举地同意我的话:如今不仅恶的外表手段已经有了缓和,而且数量也明显减少了。就拿我们鱼族来说吧,从前人家任何时候都捕捉我们,尤其是在所谓‘汛潮’,那时候我们像傻瓜似的自己一个劲儿往渔网里钻;而现在,即使在‘汛期’,也认为捉我们是有害的。从前,可以说是用最野蛮的方法消灭我们,据说,乌拉尔地方在叉鱼的时候,好几里河水,都给鱼血染得鲜红,现在,不来这一套了。大渔网,渔篓,钓竿什么的,一律不准用!关于这个问题人家还在委员会里讨论:用哪种大渔网?选什么时机?挑什么样的对象?”

“人家用什么方法拿你做鱼汤,你大概不会觉得反正一样吧?”

“什么鱼汤?”鲫鱼惊奇地问。

“嘿,真该死!身为鲫鱼,却连鱼汤都没有听说过!既然如此,你还有什么权利同我谈话?因为,要进行辩论,要坚持意见,至少得先把情况摸清楚。每条鲫鱼都可以做鱼汤,如果你连这个简单的真理都不知道,你还能谈什么呢?去吧……我要戳你啦!”

梅花鲈竖起了身上的刺,鲫鱼却以他的笨拙所能许可的程度,尽快钻到水底去了。但是,过了一天一夜,这对朋友和论敌又游到一起,想出一段新鲜的话题来。

“前两天梭鱼来瞧咱们河湾啦。”梅花鲈宣布说。

“就是前两天你提起的那种鱼吗?”

“就是他。他游过来,瞧了一阵,说道:这地方好像太安静啦!这样的水里大概有鲫鱼吧?……他说着这话就游走了。”

“我现在该怎么办呢?”

“准备着呗,没有别的。你得好好留心,等他游过来,两眼盯着你的时候,你就把鳞呀鳍呀紧紧收缩起来,朝着他的大嘴一直钻进去!”

“为什么我要钻进去?我犯了什么罪……”

“你真笨,这就是你的罪。再说你也长得肥。又笨又肥,这就是要你钻进梭鱼大嘴的法律!”

“不可能有这样的法律!”鲫鱼真正气愤了,“梭鱼平白无故没有把人家吞下肚去的权利,这是首先应当解释清楚的。所以我要找他谈谈,我要把全部真理摆出来。我能用真理叫他出一身大汗。”

“我早就对你说过,你是个迂夫子,这话现在我还要重复说:迂夫子!迂夫子!迂夫子!”

梅花鲈非常生气,发誓以后决不再同鲫鱼有任何往来。但是,没过几天,你看,习惯又占了上风。

“只要全鱼类彼此同意……”鲫鱼神秘莫测地先说起来。

但这时梅花鲈却大为慌张。“这个迂夫子讲什么来着?”他想道,“眼看这家伙要胡说八道了,而圆鳍雅罗鱼就在这儿不远地方蹓跶。你瞧,他眼睛斜视一旁,好像若无其事的样子,实际却竖起耳朵在静听呢。”

“不过,你脑子里想到的话,可别全讲出来!”他劝告鲫鱼,“不要动不动就开口乱说,可以小声点儿,挑需要的讲。”

“我不打算小声说话,”鲫鱼泰然自若地继续说,“我要直截了当地说,如果所有鱼类彼此同意,那么……”

刚说到这儿,梅花鲈就粗暴地打断自己朋友的话。

“看样子,吃饱了撑得难受,才需要同你谈话!”他对鲫鱼大声说,接着便三步当两步,连忙游回家去了。

他很懊恼,同时也很可怜鲫鱼。虽然鲫鱼很愚蠢,到底还可以同他谈谈心。他不随便泄露机密,不出卖朋友,——这些品德眼下你能在谁身上找到?如今世道不好,这是一个连父母也靠不住的时代。就拿拟鲤来说吧,虽然不能说他怎么坏,可是一旦没摸清底细,还是会说走嘴!至于圆鳍雅罗鱼、圆腹雅罗鱼、冬穴鱼,以及其他一些奴才们,那就不用说了!为了一条虫蛆,他们准备鸣钟宣誓[1]!可怜的鲫鱼啊!碰在他们手上无论如何会完蛋的啊!

“你瞧瞧你自己吧,”他对鲫鱼说,“喏,万一有个什么事情,你能拿什么防卫?你肚子大,脑袋小,使不出什么心眼儿,嘴巴也小得很,刚刚看得见。甚至你那一身鳞甲,也不怎么样。你既不机灵,也不敏捷,——一个十足的笨蛋!无论谁,只要愿意,就会走过来把你吃掉!”

“为什么吃我,如果我没有犯罪?”鲫鱼仍然和先前一样固执。

“你听着,蠢种!吃难道还要讲‘为什么’?难道人家吃你是因为想惩罚你吗?吃就是因为想吃,如此而已。你,大概也要吃吧。你总不是白白拿着嘴尖子在淤泥里翻,你是要捉小贝壳。他们,那些小贝壳,想活下去,可你这个糊涂蛋却从早到晚拿他们填肚子。你说吧:他们对你犯了什么罪,你每时每刻都惩罚他们?记不记得,你前两天怎么说的:只要全鱼类彼此意见一致……如果那些小贝壳彼此意见一致,会怎么样——你这糊涂蛋那时会觉得舒服吗?”

问题提得如此直截了当,如此不愉快,以致鲫鱼也感到难为情,脸上微微泛起一阵红晕。

“不过小贝壳,要知道这……”他不知所措地嘟哝道。

“小贝壳就是小贝壳,鲫鱼就是鲫鱼。小贝壳是给鲫鱼吃的,而鲫鱼又是给梭鱼吃的。小贝壳没有任何罪孽,鲫鱼也没有犯罪,可是这方也罢,那方也罢,都应该负起这个责任。这问题你就是想上一百年,也想不出什么名堂来。”

在梅花鲈说过这番话以后,鲫鱼便藏到水藻丛里,闲来无事也开始思索起来。他不断想着,同时也不断吃小贝壳。吃得愈多,就愈是想吃。但终于也想出一点道理来了。

“我吃小贝壳,不是因为他们犯了罪,——这点你说得很对。”他向梅花鲈解释,“我吃他们,那是因为他们,这些小贝壳,天生便是供我吃的。”

“是谁对你讲的?”

“谁也没有讲,我自己考察出来的。小贝壳没有灵魂,只有一口热气;你吃他,他也不会明白。而且给他的安排也是如此,要你不吃他,那是无论如何不行的。只要你喝那么一口水,就有一大堆小贝壳在你嘴巴里爬。我并没有捉他们,是他们自己钻到我嘴里来的。喏,至于鲫鱼,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老兄,鲫鱼平常总有十来俄寸[2]长,对待这样一位老人家,你吃他之前,总得同他谈谈才成。要是他干了伤天害理的坏事,喏,那时候,当然……”

“那么,等梭鱼吞了你,你就知道这么干是为什么了。现在最好闭口不谈。”

“不,我不愿闭口不谈。虽然我有生以来从未见过梭鱼,不过从听来的故事中我可以断定,他们对真理的声音不是充耳不闻的。请你讲讲,能有这种混账事情吗!鲫鱼躺在那儿,又没动谁一下,忽然,就那么无缘无故掉进梭鱼肚子里去了!我不相信真有这种事情。”

“真新鲜!就在前两天,你不是亲眼看见,有位修士从河湾里把你们弟兄整整拖走了两大网……你以为怎么样:他会把鲫鱼养起来看着玩儿,是不是?”

“不知道。不过结果怎样,可没有定准,这些鲫鱼也许给吃掉,也许给放在鱼池子里。他们也会吃着修道院的粮食,快快活活在那儿过日子哩!”

“嗳,如果是这样,那你也去吧,真是不要命的家伙!”

日子一天天过去,鲫鱼同梅花鲈的学术辩论还不见有个完结的影儿。他们生活的地方十分安静,甚至已经蒙上一层薄薄的绿霉,这对于学术辩论倒是一个极好的地方。无论聊些什么,无论怎么想入非非,完全逍遥法外,不会遭受惩罚。这给了鲫鱼莫大的勇气,以致他大谈仙山琼阁的声调越来越高了。

“必须做到鱼类彼此相爱!”他发表演说了,“要能够我为大家,大家为我,这时候真正的和谐就实现了!”

“我很想知道,你怀着你这种爱走到梭鱼跟前会是一番什么景象!”梅花鲈给他泼了一瓢冷水。

“我会到他跟前去的,老兄!”鲫鱼坚持己见,“我有这么一些话,任何一条梭鱼听了会立刻变成鲫鱼!”

“好极了,那你讲讲看!”

“我只消问问:梭鱼,你可知道什么是道德,对待街坊近邻你负有什么义务?”

“一定给问得哑口无言,没什么可说的!可是你愿不愿我听见这个问题就用我的刺儿戳你的肚皮?”

“唉,不可如此!劳你驾,别开这个玩笑!”

要不就说:

“只有从小在我们身上培养公民情感,我们鱼类才能意识到自己的权利!”

“公民情感对你有屁用?”

“毕竟……”

“问题就在这个‘毕竟’上。要有广阔的天地,公民情感才有用处。可是你躺在水藻丛里,能干什么?”

“不是水藻丛里,而是本来……”

“能不能举个例子?”

“例如,修士想拿我烧鱼汤,我就对他说:神父,不经审问你无权处我这种极刑!”

“可是由于你鲁莽,他把你扔进煎锅,或者丢到热灰里……不,朋友,生活在水藻丛里,用不着公民情感,倒是需要有傻瓜情感——这就是实话。找个地方躲严实一点,别作声,傻瓜!”

要不还可以说:

“鱼类不应当以鱼类为食物,”鲫鱼睁眼说梦话了,“大自然本来就为鱼类的口粮准备了许许多多可口的菜肴。小贝壳啦,苍蝇啦,虫子啦,蜘蛛啦,水蚤啦,最后还有虾、蛇、青蛙。全是财富,全是供我们享用的。”

“鲫鱼却是供梭鱼享用的。”梅花鲈提醒他。

“不,鲫鱼是独立存在的。如果大自然没有为他提供防卫武器,比如像你那样的武器,那么这意思就是说,应当颁布特别的法律,以便保障他的安全!”

“如果人家不遵守这条法律,怎么办?”

“那么就应当公开表示谴责,说如果不遵守法律,最好是根本不颁布法律。”

“这就成了吗?”

“我认为,许多鱼会感到羞耻的。”

再说一遍:日子一天天过去,而鲫鱼依然满嘴胡说八道。别的鱼认为这至少会碰一鼻子灰,而他却满不在乎。如果他稍有一点儿警觉之心,他也许会成为一个长命寿星,胡扯个百来年的。但他自命不凡,以至于什么都不在考虑之列。他就这样胡说着,胡说着,突然,圆鳍雅罗鱼拿着一张传票来到他跟前,说道:明天梭鱼大人要到河湾来,所以,鲫鱼,你听着!天一亮赶快去回话!

然而鲫鱼并不畏惧。第一,他听见过各种各样对梭鱼的评语,以致自己也很想同他认识认识;第二,他知道他有一个魔力无边的词儿,只消讲出口,最凶残的梭鱼立刻会变成鲫鱼。这个词儿是很靠得住的。

梅花鲈见他有这样的信心,甚至也开始考虑:自己是不是在对梭鱼的否定上做得太过分了。也许,梭鱼实际上所期望的只不过是要人家喜欢他,给他一点善意的劝告,为他的智慧与心送去光明?也许,他……是善良的吧?再说鲫鱼也许绝不是如外貌所表现的那种傻瓜,说不定恰恰相反,倒是很会替自己的功名打算的?你瞧,明天他就上梭鱼那儿去,直言不讳地向他说出他有生以来从未听说过的实实在在的真理;而梭鱼也会点头称是,说道:鲫鱼,因为你对我说了实实在在的真理,现在我把这河湾赐给你,今后你就是这河湾的长官啦!

第二天早晨,梭鱼果然游来了。鲫鱼看见他,不免感觉奇怪:尽管人家编了梭鱼许多坏话,可他到底还是一条鱼!只是嘴巴裂到耳根下面,而喉咙正好能让他鲫鱼钻进去。

“鲫鱼,”梭鱼说,“我听说你很有点儿才华,是个能说会道的好手。我愿意同你来一次学术辩论。你开头吧。”

“关于幸福我想得较多,”鲫鱼谦逊但是颇有自尊地答道,“希望不光我一个,而是大家都能幸福。希望所有的鱼在任何水里都能自由地游来游去,如果他想躲在水藻丛里,那就让他躺在水藻丛里。”

“唔……你认为这种事情是可能的吗?”

“我不仅认为可能,而且时时刻刻都在等待这个哩。”

“比方说,我在水里游着,而我身边恰恰有……一条鲫鱼呢?”

“这是什么意思?”

“我倒是第一次听见。如果我转过身来,把鲫鱼……吃掉呢?”

“没有这种法律,大人。法律上明文规定:小贝壳、蚊子、苍蝇以及蚊蚋之类可供鱼类食用。除此之外,最近各项指令又增列了如下食品:水蚤、蜘蛛、虫蛆、甲虫、青蛙、虾以及其他水中居民。但是没有鱼类。”

“对我来说略嫌少了点。圆鳍雅罗鱼!难道真有这种法律吗?”梭鱼掉头问圆鳍雅罗鱼。

“早忘啦,大人!”圆鳍雅罗鱼巧妙地滑过去了。

“其实我也知道,不会有这条法律的。喏,鲫鱼,那么你还要时时刻刻等待什么呢?”

“我还要等待公道赢得胜利。强者不再排挤弱者,富者不再排挤贫者。等待出现这样一种共同的事业,就是所有的鱼都有自己的所得,每条鱼都做自己的一份事。梭鱼,你最强,也最机灵,你要把比较艰巨的工作担当起来,而我,鲫鱼,大伙就本着我卑微的才能,指给我一项卑微的工作。我为大家,大家为我,——将来就是这样。只要我们能互相支持,那就谁也不能叫我们上当了。什么地方出现渔网,我们撒腿就跑!有的在石头下面,有的在淤泥底处,有的在洞里,或者在木头下面。鱼汤嘛,看样子,势必非抛开不可啦!”

“不知道。人们可不大喜欢把他们认为鲜美可口的东西抛开的。喏,这还是将来不定什么时候的事。现在我倒要问:照你的意思,就是说我也应当工作吗?”

“人家怎么样,你也该怎么样。”

“这还是头一次听见。去吧,好好去睡一觉吧!”

鲫鱼睡了没有,不知道,总之他的智慧未见增多。中午,他又来参加学术辩论,不仅毫无畏惧之心,甚至比先前更为愉快了。

“你是否以为我会工作,而你就会从我的劳动里捞到点好吃的东西?”梭鱼直截了当提出问题。

“大家彼此彼此……从共同的、相互的劳动里得到……”

“我明白这个‘彼此彼此’……可是顺便也要从我这儿……哼!然而,我以为,你在讲极不体面的话。圆鳍雅罗鱼!这些话照现在的说法叫什么名儿?”

“谢会主义[3],大人!”

“原来我已经知道了,我早就听说:鲫鱼在讲大逆不道的话!不过我心里想:最好让我自己听听……原来你是这个样儿!”

梭鱼说完话,就极其明显地用尾巴把水打得啪的响了一声,无论鲫鱼何等老实,也能猜出这是什么意思。

“我,大人,没有什么意思,”他嘟哝着,显出一副窘相,“这是我本着老实……”

“算啦。常言道,老实比偷盗还坏。如果对傻瓜听其自由,他们就会把聪明人撵出世界。人家对我讲了你好多好多,真是天花乱坠,可你到底还是一条鲫鱼,如此而已。我同你还没有谈上五分钟话,可是你已经叫我讨厌得要命。”

梭鱼思索起来,而且用一种鲫鱼也能完全懂得的神秘神情瞧了鲫鱼一眼。但在昨天一顿饱餐之后,梭鱼大概肚皮还很饱,所以,他打了一个哈欠,立刻就发出了鼾声。

但这一回鲫鱼却不那么称心如意。梭鱼话音刚落,圆鳍雅罗鱼就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他,把他看管起来。

傍晚,太阳还没有落坡,鲫鱼第三次去梭鱼那儿参加学术辩论。不过这回是押着去的,而且身上还带着几处伤痕。原来,河鲈在审问的时候,咬伤了他的背和一部分尾巴。

但他依然精神抖擞,因为他还备有一个魔力无边的词儿。

“虽然你是我的仇人,”梭鱼又是头一个说,“显然这也是我的不幸:我太喜欢学术辩论啦!请吧,你开头!”

鲫鱼听见这些话,忽然感觉他的心燃起了怒火。在这眨眼之间,他缩紧肚子,打着哆嗦,用剩下的尾巴把水打得噼啪作响,一直瞧着梭鱼的眼睛,使出浑身力气喊道: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作道德?”

梭鱼吃惊得张开大口,本能地吸了一口水,虽然完全无心吞下鲫鱼,可是却把他吞下肚了。

那些目击这场事故的鱼儿们,立刻目瞪口呆,但马上也就清醒过来,连忙向梭鱼打听,问他老人家这顿晚餐吃得是否如意,有没有卡住喉咙。而事前即已预见并预言了这一切的梅花鲈,却游到前头,庄严宣布道:

“瞧,我们的学术辩论就是这样啊!”


一八八四年


[1] 意思是宣誓效忠。俄国习俗,举行宣誓仪式时,都要敲钟。

[2] 1俄寸等于4.4厘米。

[3] 社会主义的讹音。这里谢德林是嘲讽抱有不切实际幻想的空想社会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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