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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我的同桌

长歌行(法律人生) 作者:武树臣


3 我的同桌

同桌是指在学校的教室里并课桌而坐的同班同学。一个人必定有过许多同桌。而在记忆中挥之不去的人或许才是真正的同桌。那是一提起“同桌”,便在脑海里首先显现的人。

我此刻讲述的同桌是小学时同窗五载的同学。为什么能够成为五年的同桌呢?因为当时,我在班里的位置是在男生中最矮,她在女生中最矮。哦,我忘记说了,我的同桌是个女生,如今只记得她姓宋。她是个人们一见就能记住的人,这倒不是因为她长得漂亮,而是长得特殊——她是一个驼背的人。她的右肩是高耸的,头和脖颈是向前低倾的。当她平视前方的时候,必须将身躯努力向后倾斜,把脖子尽量向上抬起。同学们中间不乏嘲笑者、讽刺者、起外号者。但我是个例外,因为我们先成为同桌,之后才发现她的特点。其实,她长得很清秀,白白的面颊,黑黑的头发。她的衣着总是干净整洁。可以想象,她的父母是很爱她的。当时我曾想,如果同学们能够像她父母那样爱她,她心里一定很快乐。

和一般的同桌相比,我们俩的接触似乎要多得多。因为,我患了好几年的慢性支气管炎,学校也免了我的体育课和劳动课,享受和宋同桌同等待遇。气管炎很讨厌,一咳起来就停不住,咳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弯下腰、低下头,那样子肯定很可怜。上体育课的时候,老师让我们俩在操场边上观看。上劳动课的时候,我们同样站在旁边,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是弯腰驼背,一个是鞠躬咳嗦,那样子是多么滑稽!

记得有一次,老师召开了班干部会,特别强调不要嘲笑有残疾的同学,要帮助有困难的同学。此后,再也没有人嘲笑宋同桌了。她渐渐地变得有说有笑了,班里开始组织课外活动小组。有唱歌、跳舞、诗词朗诵、体育运动,等等。我和宋同桌是两位什么项目都没有报的同学。可巧,有两个射击训练班的名额,老师就给我们俩报了名。

射击训练在附近的射击场进行。每月活动两次,每次半天。使用的是小口径运动步枪。经过多次训练,终于要实弹射击了。宋同桌是用左肩抵着枪托,用左眼瞄准,用右手拉枪栓压子弹,打得稳重而果断。我们俩射击成绩都不错,平均每枪七环。最后都得了“英雄射击手”证书,得到老师和同学的赞扬。此后,宋同桌变得越来越自信,上课积极发言,课下主动参加集体活动。我们同一批加入了少年先锋队,戴上了红领巾。

有些社会活动不是学校组织的,而是全国性的统一活动。比如除四害,大炼钢铁。所谓四害是指苍蝇、蚊子、老鼠、麻雀。苍蝇蚊子传播病菌,当然要消灭,老鼠、麻雀毁损粮食,当然不能放过。学校公布了鼓励措施,凡消灭四种害虫的,奖励水果糖,并评选能手。每天早上一到教室,同学们就上缴战利品,有的用火柴盒盛着死苍蝇,有的用报纸包着老鼠尾巴、死麻雀。在这种场合,我负责登记并保管实物,宋同桌根据大家的战功分发水果糖。领奖之后,老师严格要求大家用肥皂洗手。大炼钢铁的任务似乎并不重,学校鼓励同学们去捡废铜烂铁,并动员父母交出无用的金属制品。在这种场合,通常也是由我负责接受实物,宋同桌负责记录。同学们对这些活动都很热心,因为这些活动似乎比被关在教室里上课写作业更有意思。

这一年,不知为什么,虽然农业获得了大丰收,但粮食却不够吃了,1959年上级给每个人定了粮食定量,发了粮票。食堂也解散了。学校取消了体育课、劳动课。家里每天两顿饭。早饭九点,午饭三点半。上课时间调整为上午十点至下午三点。同学们的心似乎都被一团乌云笼罩着,失去了往日的欢笑。

1960年春天来了。柳树开始长出新芽,杏树、桃树也都恢复了生机。按照往年的习惯,男生们都在上学的路上用小刀去截一段嫩嫩的柳梢,做成口哨,边走边吹,一副欢快的模样。然而今年却不同。嫩绿的柳芽首先成为人们争夺的目标,变成人们果腹的代用品。柳芽之后,便是杏树叶,还有榆树叶,特别是榆树花,当地人称作“榆钱儿”,都成了人们争抢的对象。之后便是榆树皮,表皮下面,那层浅白色的东西,嚼起来微带甜味,最受人们的欢迎。但是,被剥掉树皮的榆树不久就枯死了。

这天,我的同桌没来上课。第二天,便传来不幸的消息。她因为吃了柳芽——那柳芽本应当用清水浸泡一整天,排除掉毒素之后才能吃,可能是她的父母忽略了这个技术,才导致悲剧发生。班主任老师反复叮嘱同学们注意安全,千万不要吃危险的和不了解的东西。同学们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对同桌的死亡都心存惊诧,不愿意接受。

我和同学们一样都暗暗地盼望着某天上午,她会像往常一样,背着书包蹒跚而至。然而,这只是不幸的开始。之后,又发生了两件不幸的事。在玉米即将成熟的某个夜间,一位同学到玉米地里捉蟋蟀,看青的社员误以为是什么野兽糟践庄稼,就用老式火枪朝哪个方向开了一枪,结果这个学生受伤不治。到了8月份,柿子树上挂满了青青的柿子。那时的柿子是涩口的,不能吃的。树底下也有变软变黄柿子,把它掰开,露出浅黄颜色,可以嗅到成熟柿子的清香。但这是由于感染病菌而自己脱落的有毒的柿子。有一位学生误食了这样的柿子,因抢救不及而死亡。

据说这些死去的学生就被他们的家人埋葬在附近的山坡上。那座平常的青山,由于新增了他们的坟茔,而变得不再平常。看到那座山,就不由得想起那不平常的岁月,那过早逝去的同桌和不知名的少年。他们本应如吾辈般活到21世纪,他们承受了太多的艰辛苦难,为十几岁少年所不应承受的。一个民族就如同一棵大树。大树茁壮,它的枝叶就繁茂。大树折断了,最先枯萎的就是那些距离主干最远最弱的树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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