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编集在这里的文章,主要是去年秋冬季这一个学期里写的。写这些相对比较轻松一些的文章,客观上,是自从2004年秋天到北大教书以来,平均每个学期每周都要讲10个课时左右的课,再加上写很多比较艰涩的学术论文,工作一直比较紧张。而这个学期,给自己放假休息,没有安排课程,也就多少有了一些闲情逸致。于是,一边翻看书籍,一边随手写下一些心得;另一方面,主观上,年龄越来越大,在紧张的工作中稍一松弛,难免忆起一些往事,从而记下一些与藏书、买书相关的经历。
集子里讲“书”的部分,学术性比较强一些,但也写得比较随意。
做文史研究的人,常常接触古代典籍,其最外在的特征,就是书名和作者的姓名。前辈学者所说“书衣之学”,在很大程度上,首先也就是了解书名和作者的姓名。看似很简单的书名,有时却并不简单,既带有特定的历史文化背景,寄寓着作者的旨趣,同时有些书名也有着特定的衍变过程和因缘。有的古书,说不清作者的姓名,甚至连作者的时代都说不清楚;有的被作者本人或者其他什么人标记为别人的作品;还有些人又把自己的姓名标记在别人的作品之上。这些还都只是最常见的现象,实际情况比这要复杂得多。不管是澄清书名,还是辨明作者的姓名,都是目录学研究中最一般的内容。
譬如,陈寿撰著的《三国志》,缪钺先生曾特地说明,这一书名,乃“千载相承,并无异议”,可按照我的研究,实际上却是名为《国志》。《三国志》只是一种俗称,而“国志”这一称谓,上承自《国风》、《国语》、《国策》等书籍命名方式。这一“国”字,不过是用以表述“国别”的涵义。略晚于陈寿生活的西晋时期,我们还可以看到,北魏时人崔鸿撰著的所谓《十六国春秋》,本名也只是《国春秋》,而在它的前面加上“十六”两字,乃和《三国志》一样,也是一种俗名。
收录在这部文集中的文章,有三篇是讨论欧阳脩撰著的《五代史记》是怎样演变成为今中华书局本之《新五代史》这个名称的。其实,新印古籍时,在保存古书原名与兼顾世俗通称之间,本来是有合理的处理办法的,即内文各卷卷端仍题署原名,而在书衣、也就是书的外皮上题写世间通行的俗称。在中华书局点校本问世之前,绝大多数版本的《五代史记》,也一直都是这样做的。令人十分遗憾的是,这种合理的做法,并没有得到继承。我希望从事古籍整理和出版工作的读者,能够对此给予关注,并且认可上述比较合理的处理方法,从而挽救那些随时都有可能被出版社改变原名的古代典籍。
同样是这部《五代史记》,不仅书名已被今人改成《新五代史》,而且作者的名称,也被写成了“欧阳修”,甚至现在从常用辞书《辞海》,到中学课本和大学教科书,几乎无一不是如此书写,而欧公原名本来是写作“脩”字。今中国大陆通行的简化字方案,既然还保留着这个“脩”字,没有废除,也就没有任何理由非要把欧公之名改写为“修”字不可。其实造成这一局面的主要原因,并不是简化字的推行,而是牵涉到一个对古籍版本题名的认识问题。从明末开始,版刻《五代史记》,或是欧公与宋祁主持修撰的《唐书》(即通常所说的《新唐书》),就妄自将其姓名题作“欧阳修”,进而影响到清代的殿版等各种刻本,直至中华书局过去点校的《二十四史》。于是积非成是,致使现在很多专门研究欧公的专家,也都误以为他的名字本来就有两种不同的写法,怎样写都没有关系。最近中华书局重新修订出版的《新五代史》,虽然保持了古本中“脩”字的固有写法,但就连与事者也未必十分清楚其衍变过程,一般读者更不知所以然了。文集中有三篇文章,即专门辨析欧阳永叔的本名。同样希望各方面学者和出版物,尤其是学校的教材,能够了解相关情况,并尊重历史事实,恢复“欧阳脩”的写法。
另有两篇文章,讲述“孟元老”是很正常、也很普通的人名,不必如时下一些人所为,非要另求他人来做《东京梦华录》的作者,而宋人习惯以“老”为名,自有美好的祈愿。阐述这一问题时,正赶上好友胡宝国先生即将迎来六十寿辰,而他在网上的微博号名“北京同老”,熟悉的朋友私下里也都是以“同老”相称,与孟元老的名字颇为形似,于是,就以戏谑的形式,将其中一篇题作《同老名号考》,为之娱寿,并借此切入问题。这篇文章的实际内容,是非常严肃地论证,宋人以“老”为名,犹如汉唐间人取名千秋、万岁。若是再往大了说,这也是所谓“唐宋变革”当中的一个很具体的事项:老百姓的性命,不过寿老正寝而已,只有君临天下者一人,才能被谀颂为“万岁”。
讲“人”的部分,分为四组。第一组,是讲自己的父亲和恩师黄永年先生;第二组,是讲买旧书的友人;第三组,是讲我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工作期间,与几位师长的书缘;第四组与买书、藏书无关,是追忆北京大学历史系两位离去的师友。岁月无情,年齿日长,不管书情,还是人情,都想多记下来一些,也都有自己的感触。
文集篇末,附上一篇自己的小传。广东人民出版社在年初刚刚策划的《当代学人精品》丛书中,印行了一册《辛德勇卷》。这篇小传,是按照丛书体例的要求而随这部书一并印行的。现在把它附在这里,是把自己也算在了“那些人”中的一员,并留下自己过往的经历。
由于文章写得都比较随便,很率性,即使因书、因人而谈及自己的学术见解,也都是不大“正规”的文章写法,所以,起初只是发布在自己的新浪微博@Xin Deyong上。发布后,一些文章,被新闻媒体做了转载,更蒙《南方都市报》的戴新伟先生垂顾,约去了尚未公布的多篇文稿。这样一来,大多数文章,也在自己微博以外的其他一些报纸或电子媒体做过刊载或转发。最后是由浙江大学出版社郭建中先生的热情帮助,促成了这部小书的编录和出版。在这里,谨向郭建中以及戴新伟先生等各位友人,致以由衷的谢意;同时也衷心感谢新浪微博上各位给予关注和支持,特别是那些帮助指出原稿中各种差误的朋友。
2016年1月23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