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说话家数再辨
宋人说话家数,是宋代说唱文艺繁荣盛况的标志,又关涉到中国通俗小说的起源问题,所以长期以来,也一直是中国小说史研究中一个堪称热门的课题。关于这一问题,多年来,一直聚讼纷纭、歧见迭出,所以也成为一个深深困扰着学人们的敏感问题。
宋人说话是否真的就是四家?是否仅有四家?在2002年刊发的拙文《宋人说话家数考辨》(1)中,我曾就此问题阐发了自己的看法。拙见以为,宋人说话家数,证之事实,远不止四家,而是多家并存;正因为如此,在相关的研究成果中,也才会有多达约十种说法的归纳。应该说,各家的看法,都有材料为依据,都是基于资料的分析归纳。而之所以争论不休,症结即在于都局限在“四家说”的既定范围,于是提出了各自不同的“四家”新说。显然,如果我们不顾宋人说话艺术多家并存的客观事实,继续纠缠于宋人说话仅有四家,去分析归纳,争论势必会继续出现,而说话家数问题,也就永远没有可能达成一个符合实际的正确结论。
根据我对“说话”一词的理解,结合文献记载及著录,拙见认为:宋人说话在小说(烟粉、灵怪、传奇、说公案、说铁骑儿)、讲史、说经(说参请、说诨经)三家以外,另有还有:说三分,说五代史,合生,商谜,说诨话,诸宫调,唱赚、覆赚,弹唱因缘,叙事鼓子词等等家数。多家并存,这与百花齐放,高度繁荣的宋人说话业的事实也正相吻合。
《宋人说话家数考辨》一文刊出后,也在学界产生了较大的反响,人民大学复印报刊资料《中国古代近代文学研究》2003年第5期全文转载,众多的网站做了转帖,中国宋代文学研究会编《宋代文学研究年鉴》(2002—2003年卷)综述中给予介绍(2),国家“十五”重点图书出版规划项目《二十世纪中国学术论辩书系·文学卷·中国古代小说研究论辩》中多作引录,并认为“冯保善对‘说话’的理解较之其他学者要宽泛得多”,“到20世纪后期学术界对说话家数的研究显示出日渐开阔的思路”(3)。
在拙文成稿并寄交杂志后,陆续读到一些新刊出的有关宋人说话家数的探讨性文章,如苗怀明《“说公案”辨》(4)等,受到启发;在对相关材料做更进一步的分析解读过程中,也有了另外一些新的感想和认识,故为此“再辨”,续申拙见如下。
正如我在文章中所说,形成关于宋人说话家数歧见纷出的局面,其主要的原因,则在于对原始材料的不同理解,所以,这里再谈自己对有关说话家数原始资料记载的一些粗浅认识。
成书于南宋高宗绍兴十七年丁卯(1147)的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其卷五《京瓦伎艺》条谈到:
崇、观以来,在京瓦肆伎艺,张廷叟、孟子书主张。小唱:李师师、徐婆惜、封宜奴,孙三四等,诚其角者。……孙宽、孙十五、曾无党、高恕、李孝详,讲史;李慥、杨中立、张十一、徐明、赵世亨、贾九,小说;……孔三传、耍秀才,诸宫调;毛详、霍伯丑,商迷;吴八儿,合生;张山人,说诨话;……霍四究,说《三分》;尹常卖,《五代史》;文八娘,叫果子。其馀不可胜数。不以风雨寒暑,诸棚看人,日日如是。(5)
这是一条最早涉及说话家数的资料。在这条资料中,虽然并没有说到关于“说话”到底有多少家的问题,但其所提到的讲史、小说、商迷、合生、说诨话,以及说《三分》、《五代史》,却都是在以后的有关宋人说话家数的资料中所必提,也为现代学人所指认之宋人说话家数大都包含的内容。即便不包括诸宫调在内,这里所罗列者,也已经不止于四家。“四家说”无法涵盖宋人说话之所有家数,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毫无疑问,在宋代,说书艺术已经是十分繁荣,并且还有“张廷叟、孟子书主张”,为其提倡鼓吹。尽管如此,其地位依然是极为卑下。表现在:一方面,随着“说话”艺术的兴盛,出现了诸多的说话家数,且“各有门庭”;另一方面,“说话”艺术仍然被视为“小道”、“末学”,仅仅是娱人一类的伎艺。正如《东京梦华录》卷六《元宵》载:“正月十五日元宵,大内前自岁前冬至后,开封府绞缚山棚,立木正对宣德楼,游人已集御街两廊下。奇术异能,歌舞百戏,鳞鳞相切,乐声嘈杂十馀里,击丸蹴踘,踏索上竿。赵野人,倒吃冷淘。张九哥,吞铁剑。……榾柮儿,杂剧。温大头、小曹,嵇(稽)琴。党千,箫管。孙四,烧炼药方。王十二,作剧术。邹遇、田地广,杂扮。苏十、孟宣,筑球。尹常卖,《五代史》。刘百禽,虫蚁。杨文秀,鼓笛。更有猴呈百戏,鱼跳刀门,使唤蜂蝶,追呼蝼蚁。其馀卖药、卖卦、沙书地谜,奇巧百端,日新耳目。”在这里,讲史艺人尹常卖讲说《五代史》,便正是混迹于百戏杂耍之中。
又该书卷八《六月六日崔府君生日二十四日神保观神生日》条也载:“自早呈拽百戏,如上竿、跃弄、跳索、相扑、鼓板、小唱、斗鸡、说诨话、杂扮、商谜、合笙、乔筋骨、乔相扑、浪子杂剧、叫果子、学像生、倬刀、装鬼、砑鼓、牌棒、道术之类,色色有之,至暮呈拽不尽。”在这里,隶属于“说话”艺术的说诨话、商谜、合笙等,也正厕身于百戏之列。
此后,《都城纪胜》谈“说话有四家”,是放在“瓦舍众伎”的大范围中来谈(6);《西湖老人繁胜录》也是在《瓦市》条,一并来谈说史书、御前杂剧、弟子散乐、说经、小说、合生、覆射、踢瓶弄碗、仗头傀儡、悬丝傀儡、使棒、打硬、杂班、背商谜、教飞禽、装神鬼、舞番乐、卖嘌唱、唱赚、诸宫调、谈诨话、装秀才、学乡谈等(7);《武林旧事》卷三《社会》条所谈:“二月八日为桐川张王生辰,霍山行宫朝拜极盛,百戏竞集,如排(绯)绿社、齐云社、遏云社、同文社、角觝社、清音社、锦标社、锦体社、英略社、雄辩社、翠锦社、绘革社、净发社、律华社、云机社。而七宝、马二会为最。”(8)其中雄辩社有夹注曰“小说”,也是将说话列入百戏的范围之内。
所有这些,无非说明,说话在当时不仅未得到主流社会的重视,即使在对其给予关注,并专门作了记载的文人眼中,也不过是百戏杂耍之流,远没有达到要对其进行专门地研究,并认真去为之分类总结的程度。这样,对于相关记载的含混其辞,显得随意而不经心,也就不难理解了。
最早提到说话有“四家”的,则是成书于南宋理宗端平二年乙未(1235)的灌圃耐得翁《都城纪胜》。其在《瓦舍众伎》条有云:
说话四家。一者小说,谓之银字儿,如烟粉、灵怪、传奇。说公案,皆是搏刀、赶捧(棒)及发迹变泰之事。说铁骑儿,谓士马金鼓之事。说经,谓演说佛书。说参请,谓宾主参禅悟道等事。讲史书,讲说前代书史文传、兴废争战之事。最畏小说人,盖小说者能以一朝一代故事,顷刻间提破。合生与起令、随令相似,各占一事。商谜旧用鼓板吹【贺圣朝】,聚人猜诗谜、字谜、戾谜、社谜,本是隐语,有道谜(来客念隐语说谜,又名打谜),正猜(来客索猜),下套(商者以物类相似者讥之,人名对智),贴套(贴智思索),走智(改物类以困猜者),横下(许旁人猜),问因(商者喝问句头),调爽(假作难猜,以定其智)。
但这段文字,尤其显得支离破碎、含混难懂。其不仅是存在“小说上冠以数字(以意推之,无举一数字之理,其馀必系脱落)。以下诸目并列,无由知其统系”(9)的问题,所谓的“皆是搏刀、赶捧(棒)及发迹变泰之事”,究竟所指为何?是否为对前文的解释?也都令人如坠五里雾中。在这里,显然有着或衍或夺或讹等舛误的存在。正如苗怀明《“说公案”辨》一文中指出:(罗烨)“明确将小说分成灵怪、烟粉、传奇、公案、朴刀、杆棒、妖术、神仙等八个门类。可见,朴刀、杆棒等既非说公案的主要内容,也不是烟粉、灵怪、传奇、说公案等所共有的内容,它们是与上述诸家并列的门类。”(10)
宋元之际罗烨的《醉翁谈录》卷一《小说开辟》中,既有“灵怪、烟粉、传奇、公案,兼朴刀、捍棒、妖术、神仙”之表述,还有非常具体的举证:
说《杨元子》、《汀州记》、《崔智韬》、《李达道》、《红蜘蛛》、《铁瓮儿》、《水月仙》、《大槐王》、《妮子记》、《铁车记》、《葫芦儿》、《人虎传》、《太平钱》、《巴蕉扇》、《八怪国》、《无鬼论》,此乃是灵怪之门庭。言《推车鬼》、《灰骨匣》、《呼猿洞》、《闹宝录》、《燕子楼》、《贺小师》、《杨舜俞》、《青脚狼》、《错还魂》、《侧金盏》、《刁六十》、《斗车兵》、《钱塘佳梦》、《锦庄春游》、《柳参军》、《牛渚亭》,此乃为烟粉之总龟。论《莺莺传》、《爱爱词》、《张康题壁》、《钱榆骂海》、《鸳鸯灯》、《夜游湖》、《紫香囊》、《徐都尉》、《惠娘魄偶》、《王魁负心》、《桃叶渡》、《牡丹记》、《花萼楼》、《章台柳》、《卓文君》、《李亚仙》、《崔护觅水》、《唐辅采莲》,此乃为之传奇。言《石头孙立》、《姜女寻夫》、《忧小十》、《驴垛儿》、《大烧灯》、《商氏儿》、《三现身》、《火杴笼》、《八角井》、《药巴子》、《独行虎》、《铁秤槌》、《河沙院》、《戴嗣宗》、《大朝国寺》、《圣手二郎》,此乃谓之公案。论这《大虎头》、《李从吉》、《杨令公》、《十条龙》、《青面兽》、《季铁铃》、《陶铁僧》、《赖五郎》、《圣人虎》、《王沙马海》、《燕四马八》,此乃为朴刀局段。言这《花和尚》、《武行者》、《飞龙记》、《梅大郎》、《斗刀楼》、《拦路虎》、《高拔钉》、《徐京落章》、《五郎为僧》、《王温上边》、《狄昭认父》,此为捍棒之序头。论《种叟神记》、《月井文》、《金光洞》、《竹叶舟》、《黄粮梦》、《粉合儿》、《马谏议》、《许岩》、《四仙斗圣》、《谢溏落海》,此是神仙套数。言《西山聂隐娘》、《村邻亲》、《严师道》、《千圣姑》、《皮箧袋》、《骊山老母》、《贝州王则》、《红线盗印》、《丑女报恩》,此为妖术之事端也。(11)
从这里不难看出正确的答案。胡士莹先生《话本小说概论》第八章《宋元以来官私著述中所载的宋人话本名目》第一节《〈醉翁谈录〉著录的宋人“说话”名目》(12),还就此著录,分类考证了这诸多说话题目的本事内容。由其内容,也恰可见出“说公案”与其前之“灵怪、烟粉、传奇”,后之“朴刀、杆棒”,并列存在,根本没有以谁释谁的关系。
宋遗民钱塘吴自牧作于“甲戌岁中秋日”的《梦粱录》,该书卷二十《百戏伎艺》有云:
凡傀儡,敷演胭粉、灵怪、铁骑、公案、史书历代君臣将相故事话本。(13)
又其《小说讲经史》条亦承耐得翁说,重提“说话四家”云:
说话者谓之“舌辨(辩)”,虽有四家数,各有门庭。且小说名“银字儿”,如胭粉、灵怪、传奇、公案,扑刀捍(杆)棒发发踪泰之事,有谭淡(谈)子、翁三郎、雍燕、王保义、陈良甫、陈郎妇枣儿、余二郎等,谈论古今,如水之流。谈(讲)经者,谓演说佛书,说参讲(请)者,谓宾主参禅悟道等事,有宝庵、管庵、喜然和尚等;又有说诨经者戴忻庵。讲史书者,谓讲说通鉴、汉唐历代史书文传,兴废争战之事,有戴书生、周进士、张小娘子、宋小娘子、邱机山、徐宣教;又有王六大夫,元系御前供话,为幕士请给,讲诸史俱通,于咸淳年间,敷演《复华篇》及《中兴名将传》,听者纷纷,盖讲得字真不俗,记问渊源甚广耳。但最畏小说人,盖小说者,能讲一朝一代故事,顷刻间捏合。与起令、随令相似,各占一事也。商谜者,先用鼓儿贺之,然后聚人猜诗谜、字谜、戾谜、社谜,本是隐语,有道谜……走智、正猜……下套……贴套……横下……问因……调爽……杭之猜谜者,且言之一二,如有归和尚及马定斋,记问博洽,名传久矣。
前一条虽然谈的是傀儡,内容分类却与“说话”相通,所谓的烟粉、灵怪、铁骑、公案,并列而排,也可证“说话”中铁骑、公案与烟粉、灵怪具有相同的地位,仅仅是一种并列的关系。后条文字,在“与起令、随令相似”之前,显然漏“合生”一家。这究竟是吴自牧意识到了其所举内容超出了“四家”,有意作的省略,还是手民之误,刊印时漏排?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少了“合生”两字,“与起令、随令相似”一句,就少了主语,语句不通;如果添上了“合生”一家,则其中所列举,也便势必要打破“四家”之说。
拙文《宋人说话家数考辨》在梳理了有关的说话资料后,曾列出宋人说话家数十二家,这里还可以再补充两家:
1.说铁骑儿。《都城纪胜·瓦舍众伎》中所谓“说铁骑儿,谓士马金鼓之事”,其与前之包含有烟粉、灵怪、传奇、公案、朴刀、赶棒、发迹变泰之事的银字儿当为并列。罗烨《醉翁谈录·小说开辟》所谓“新话说张、韩、刘、岳,史书讲晋、宋、齐、梁”,已十分显豁地将其与“讲史”分开。《梦粱录·小说讲经史》中所记“王六大夫,元系御前供话,为幕士请给,讲诸史俱通,于咸淳年间,敷演《复华篇》及《中兴名将传》,听者纷纷”,此王六大夫,即为说铁骑儿的知名艺人。严敦易《水浒传的演变》(14)及胡士莹《话本小说概论》均主张此说,并有专门申论。胡士莹论铁骑儿云:“它和‘讲史’不同,与‘小说’(银字儿)对称,专门讲说宋代的战争,具有现实性。从南宋及后世存在的有关宋代战争的作品来看,当时‘铁骑儿’的具体内容,很可能是《狄青》、《杨家将》、《中兴名将传》(张、韩、刘、岳)以及参加抗辽抗金的各种义兵,直至农民起义队伍。如果这论断不误,那末,‘铁骑儿’显然是以民族战争中的英雄为主体而不是以一朝一代的兴废为主体的。正因为如此,在民族矛盾尖锐的南宋,这种说话当然会受到广大人民的欢迎,因而能自成一家数。也因为如此,在屈辱求和的政治逆流经常涌起的南宋,‘铁骑儿’不可能经常兴盛,有时候还可能受到压制。”(15)
2.学乡谈。《西湖老人繁胜录·瓦市》有“学乡谈,方斋郎”;《武林旧事》卷六《诸色伎艺人》与书会、演史、说经诨经、小说、说诨话、商谜等并列,也有“学乡谈:方斋郎”。其内容,盖学各方方音,以说某事,而以诙谐取胜。
综上所述,宋人说话非止四家,这应该是没有疑问的了。至于宋人说话家数到底有多少?在现存的文献记载中,又有哪些该属于说话艺术之列?相信随着研究的不断深入,也终会取得一个比较一致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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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冯保善《宋人说话家数考辨》,《明清小说研究》2002年第4期。
(2) 刘扬忠、王兆鹏、刘尊明主编《宋代文学研究年鉴》(2002—2003年卷),武汉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
(3) 陈曦钟、段江丽、白岚玲等著《二十世纪中国学术论辩书系·中国古代小说研究论辩》,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
(4) 苗怀明《“说公案”辨》,《明清小说研究》2002年第1期。
(5) 南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文渊阁《钦定四库全书·史部》本。
(6) 南宋·耐得翁《都城纪胜》,文渊阁《钦定四库全书·史部》本。
(7) 南宋·西湖老人《西湖老人繁胜录》,涵芬楼辑涵芬楼秘笈本。
(8) 南宋·周密《武林旧事》,文渊阁《钦定四库全书·史部》本。
(9) 孙楷第《宋朝说话人的家数问题》,《沧州集》,中华书局2009年版。
(10) 苗怀明《“说公案”辨》,《明清小说研究》2002年第1期。
(11) 南宋末·罗烨《新编醉翁谈录》卷一《舌耕叙引》,《续修四库全书·子部》第1266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影印本。
(12) 胡士莹《话本小说概论》,中华书局1980年版。
(13) 南宋·吴自牧《梦粱录》,文渊阁《钦定四库全书·史部》本。
(14) 严敦易《水浒传的演变》,作家出版社1957年版。
(15) 胡士莹《话本小说概论》第四章《说话的家数》,中华书局198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