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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视阈中的近古文学研究 作者:冯保善 著


应该说,由第一代章回小说所开辟的民间化、大众化、通俗性的创作道路,在后世得到了继承,绵延不绝,代有新作,屡见不鲜。如明代中后期有《西游记》、《金瓶梅词话》、《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封神演义》、《杨家府世代忠勇演义志传》、《隋炀帝艳史》、《隋史遗文》、《百家公案》、《开辟衍绎通俗志传》、《有夏志传》、《列国志传》等;进入清朝,有《混唐后传》、《吕祖全传》、《后七国乐田演义》、《济颠大师醉菩提全传》、《评演济公传》、《说岳全传》、《隋唐演义》、《女仙外史》、《东周列国志》、《说唐全传》、《说唐后传》、《说唐三传》、《清风闸》、《三侠五义》、《施公案》、《彭公案》、《刘公案》、《吴三桂演义》等,这些作品,同样继承了早期章回“宣讲式”的叙事手段。

在题材上,如同第一代章回小说,这些作品可谓深得章回体所从来的宋元说话艺术之嫡传:“说话有四家。一者小说,谓之银字儿,如烟粉、灵怪、传奇。说公案,皆是搏刀赶捧(棒)及发迹变泰之事。说铁骑儿,谓士马金鼓之事。说经,谓演说佛书。说参请,谓宾主参禅悟道等事。讲史书,讲说前代书史文传、兴废争战之事。最畏小说人,盖小说者能以一朝一代故事,顷刻间提破。”(10)《金瓶梅词话》是“银字儿”的发展,《百家公案》、《施公案》、《彭公案》、《刘公案》等继承了“说公案”的传统,《说岳全传》、《说唐全传》、《说唐后传》、《说唐三传》等是“说铁骑儿”一派,《封神演义》等属于“灵怪”一脉,《西游记》、《济颠大师醉菩提全传》等是“说经”的新变,而讲史一类,更是小说史上的大宗。

世代累积型集体创作,也是这些小说的主要创作方式。《西游记》所写的玄奘取经故事,在晚唐五代,已经成为寺院俗讲的题材。在甘肃安西榆林窟发现的西夏壁画中,有“唐僧取经图”三幅,图上同时绘有唐僧、猴行者、白马,且穿插在“普贤变”中。欧阳修《于役志》也记载他在寿宁寺曾见到“玄奘壁画”(11)。宋刊《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则为五代或者是宋人的讲经话本。元代出现的《西游记平话》,应当是已经具备了今见吴本《西游记》的雏形。在《永乐大典》卷一万三千一百三十九“送”字韵“梦”字条中保存的《西游记平话》“梦斩泾河龙”一段文字中,我们可以清楚看出,其与《西游记》中“袁守诚妙算无私曲,老龙王拙计犯天条”一回相较,所增添的,也仅是渔翁、樵子的诗词唱和,还有具体文字上的增饰。约在元朝末期成书的朝鲜《朴通事》,其中保留了“车迟国斗圣”的内容,后有注本《朴通事谚解》,其注中记载了《西游记平话》的大体情节:“今按法师往西天时,初到师陀国界遇猛虎毒蛇之害,次遇黑熊精、黄风怪、地涌夫人、蜘蛛精、狮子怪、多目怪、红孩儿怪,几死仅免。又过棘钩洞、火炎山、薄屎洞、女人国及诸恶山险水,怪害患苦,不知其几。”(12)所有这些情节,均存在于今天流行的吴本《西游记》中;此外,其书正文及注释中提到的孙悟空出身、大闹天宫等,与吴承恩《西游记》也多有相同的地方。其他,如《封神演义》之有平话《武王伐纣书》;杨家将故事、岳家将故事、说唐系列、济公故事等等,也均为世代累积,毋庸置疑。

即如《金瓶梅词话》,在有确凿证据发现之前,称其为世代累积型集体创作自然勉强,但其书中大量借鉴或采用别人的作品,拼凑成书的情况的确存在,对此,国内学人已经多有指出,而美国汉学家韩南《金瓶梅的原材料》则有更详细的阐述。其列举《金瓶梅词话》来源,计有八种:(1)长篇小说《水浒传》;(2)白话短篇小说;(3)公案小说;(4)文言色情短篇小说;(5)宋代历史;(6)戏曲;(7)俗曲;(8)间有诗词的讲唱文学,特别是“宝卷”。在词话本中,共选用了20组散套和120支小令(13)。之所以会有这种情况出现,主要的原因,是作者将其创作定位于大众化通俗性创作的缘故。这一点,在欣欣子《金瓶梅词话序》中,已有所揭示:“窃谓兰陵笑笑生作《金瓶梅传》,寄意于时俗,盖有谓也。……其中语句新奇,脍炙人口,无非明人伦,戒淫奔,分淑慝,化善恶,知盛衰消长之机,取报应轮回之事,如在目前始终,如脉络贯通,如万系迎风而不乱也。使观者庶几可以一哂而忘忧也。”以宣扬轮回报应的市民大众道德,来达到惩恶扬善的教化目的,显然是此书创作的重要动机之一。

以市民百姓所喜欢的故事题材、所欣赏的传奇情趣、所认同的大众道德,来从事通俗文学的写作,注重民间化、大众化与通俗性,在这些作品的各类序跋中,都得到了阐释,如熊大木《大宋武穆王演义序》中说:“武穆王《精忠录》,原有小说,未及于全文。今得浙之刊本,著述王之事实,甚得其悉。然而意寓文墨,纲由大纪,士大夫以下遽尔未明乎理者,或有之矣。近因眷连杨子号涌泉者,挟是书谒于愚曰:‘敢劳代吾演出辞话,庶使愚夫愚妇亦识其意。’……或谓小说不可紊之以正史,余深服其论。然而稗官野史,实记正史之未备,若使的以事迹显然不泯者得录,则是书竟难以成野史之馀意矣。”陈继儒《唐书演义序》中说:“往自前后汉、魏、吴、蜀、唐、宋咸有正史,其事文载之不啻详矣,后世则有演义。演义,以通俗为义也者。故今流俗节目不挂司马、班、陈一字,然皆能道赤帝,诧铜马,悲伏龙,凭曹瞒者,则演义之为耳。演义固喻俗书哉,义意远矣!”又陈继儒《叙列国传》中说:“顾以世远人遐,事如棋局,《左》、《国》之旧,文采陆离,中间故实,若存若灭,若晦若明。有学士大夫不及详者,而稗官野史述之;有铜螭木简不及断者,而渔歌牧唱能案之。此不可执经而遗史,信史而略传也。”如莲居士《说唐全传序》中说:“今日见藏书阁中有《说唐》一书,自五代后起,至盛唐而终,历载治乱之条贯,兴亡之错综,忠佞之判分,将相之奇猷。善恶毕具,妍丑无遗,文辞径直,事理分排。使看者若燎火,闻者如听声,说者尽悬河。能兴好善之心,足惩为恶之念,亦大有裨世之良书也。”演义就是“俗书”,就是要以通俗的形式,以市井百姓都能读懂的文字,以正史不载的具体细节、家长里短,让普通的读者明白是非正邪、善善恶恶,知悉恶有恶报、善有善报,树立忠孝节义的人伦道德观念。从而达到教化世俗的目的。

而叙写明代开国史事的《云合寄踪》,东山主人《序》中亦称:“于一代之治乱兴衰,贤佞得失,多能津津称述,使闻之者倏喜倏怒,亦足启发人之性灵。其间谶谣神鬼,不无荒诞,殆亦以世俗好怪喜新,姑以是动人耳目。……夫邪妄煽惑,何代无之?使于愚夫愚妇之前,谈经说史,群且笑为迂妄,惟以往事彰彰于人耳目者,张皇铺演,若徐寿辉、陈友谅之徒,乘隙窃发,莫大智勇自矜,乃不数年身死族灭,邪术无灵,险众失恃,徒为太祖作驱除耳。倘鉴于此,人人顺时安命,不为邪说之所动摇,斯演义之益,岂不甚伟!”而出自附会虚构的《续三国志》,在佚名《新刻续编三国志引》中也说:“夫小说者,乃坊间通俗之说,固非国史正纲,无过消遣于长夜永昼,或解闷于烦剧忧态,以豁一时之情怀耳。……今是书之编,无过欲泄愤一时,取快千载,以显后关赵诸位忠良也。”其虽然与前举世代累积型集体创作在创作方式上有某些区别,但以通俗而行宣扬教化、传播市民大众道德的宗旨没变,由宋元说话以来形成的扬善抑恶的传统尚在,其属于民间化、大众化的通俗性小说一支,也没有疑问。

至于所谓的明清之际产生的一批“时事小说”,如乐舜日《皇明中兴圣烈传序》中所说:“特从邸报中与一二旧闻,演成小传,以通世俗,使庸夫凡人亦能披阅而识其事,共畅快奸逆之殛,歌舞尧舜之天矣。”元九《警世阴阳梦醒言》中所说:“长安道人,知忠贤颠末,详志其可羞可鄙、可畏可恨、可痛可怜情事,演作阴阳二梦,并摹其图像以发诸丑,使见者闻者人人惕励其良心,则是刻不止为忠贤点化,实野史之醒语也。”吟啸主人《近报丛谭平虏传序》中所说:“第民间之义士烈女,报人视为细故不录者,予闻之更实获我心焉。忠孝节义兼之矣,而安得无录!……间就燕客丛谭,详为记录,以见天下民间亦有忠孝节义而已。”其羽翼信史、扬善惩恶,以通俗教化世俗,以及“宣讲式”的写作性质,决定了它们一样属于通俗小说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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