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吴小如
自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问世迄今,已经过去了四分之三个世纪。尽管研究我国古代小说的论著汗牛充栋,而从小说史的框架方面看,却始终没有超越《中国小说史略》的藩篱。而且半个世纪以来,以通史的形式来写一部新的中国古代小说史,不仅数量微乎其微,质量也不够理想。近十年来,海内外对我国古代小说中几部名著的研究工作确有较大突破,但古代小说史的撰写却仍付阙如。现任教于福建师大中文系的齐裕焜同志,是六十年代北大中文系毕业的研究生,治古典小说颇有成就。他从前年起,便带着两位硕士研究生开始撰写这部《中国古代小说演变史》,这是一次有创造性的尝试。由于我曾忝为裕焜的研究生导师,他在本书草创伊始便嘱我为他们通审全稿。我认为他们这项工作很有意义,尽管自己早已不从事这方面的研究,还是不揣冒昧地答应了。几十万字读下来,实在获益非浅,很想把个人的读后感介绍给本书的渎者。这就是我为本书写序的动机。
这书的特点之一是从体例上突破了《中国小说史略》的框架,却又未背离撰写一般通史的原则。在对古代小说进行分门别类的同时,使读者仍能看出时间上的发展顺序,真正落实了“演变”的前因后果。当然,有些小说是各种题材的融合体,在分类过程中很不容易为它们找到恰当的归属,因此本书的分类未必对每一部作品都区划得十全十美,无懈可击。但这部《中国古代小说演变史》毕竟是从新的角度来观察、考虑问题的,能给人以多方面的启发。我个人在审读书稿时,就感到它的内容既有纵向发展的脉胳,也有横向联系的轨迹,实际上作者们只想在我国古代小说领域中尽量做到点、面、线的结合。可以说,这确是一次大胆而有新意的尝试。
特点之二是书中所论列的各类小说涉及范围甚广,有许多一般小说史和小说论著中从不谈起的作品,本书都提到了并给予它们以适当评价。这就使读者耳目一新。我们做学问,总希望后来人“青出于蓝”、“后来居上”。但前人在著述中也要给后人铺平道路并指明走向,让后人有“出蓝”、“居上”的机会才行。此书在这一点上对读者恰好起到了开拓视野和引导方向的作用。假令我们的研究工作者一编在手,据此而按图索骥,说不定会有更多更新的发现。我在审稿过程中确实也增长了不少知识,学到了许多新东西,因而深感到古人说的“教学相长”,真是经验之谈。单凭这一点,便足以证明裕焜同志和他的两位助手不仅曾下了不少功夫去读书,而且还经过缜密思考和严格选择,才写成这部内容丰富的《中国古代小说演变史》的。
特点之三是本书对于几部长篇古典巨著如《三国演义》《水浒传》《儒林外史》《红楼梦》等,都做出了更有深度和说服力的新的评价。当然,由于撰稿之人非一,在评价每一部名著时也各具特色。如对《三国演义》和《水浒传》,是在近年来现有科研成果的基础上百丈竿头更进了一步的;而对《儒林外史》和《红楼梦》,则由于撰写人对作家与作品做了深刻细致的钻研分析,因之得出了仿佛出人意外、而实际上却是有根有据的新的结论。这三个特点恰好证实了我上面的话,这部《中国古代小说演变史》在撰写中确是力求做到点、面、线三方面统筹兼顾,既有述也有作,而且是从“述”中体现了“作”的。
但这部《中国古代小说演变史》也并非无疵可指。首先,由于书成于众手,无论是文章的立意还是文字的风格,都未能完全统一。其次,既然全书由几个人分工撰写,而每位作者的素养和兴趣自然有深浅多寡轻重之别,因而对其所必须撰写的那一部分内容,在章节之间也难免有畸轻畸重的地方。然而话说回来,一部书即使由一个作者来写,应该是“一家之言”了,也还不免出现此处精彩纷呈、彼处平淡无奇的现象,何况是由几个人撰写的集体著作呢!
最后,我想谈谈裕焜同志和他的两位助手。我和裕焜谊属师生,情同益友。将近三十年的交往使我深感裕焜同志不仅由衷地尊师重道,面且热心地奖掖后进。在治学的态度上也是不苟同异,对别人的意见既不武断也不盲从的。比如他对《金瓶梅》的看法,就同我本人不一样,并不因为由我审读全稿便有所曲从。这是很难得的。助手之一陈惠琴同志肯好学深思,写文章有才华,但欠老练,思路敏捷却有时爱标奇立异。另一位助手包绍明同志,则文风朴实无华,立意力求平正。这两位都是大有前途的青年学者。裕焜执教高校也已二十余年,能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使我这日趋衰悖的老友由衷感到欣慰。对于这部《中国古代小说演变史》,我仅仅做了一次通审工作,但通过读文章,却更多地对裕焜及其两位弟子有所了解,也是一大收获。古人为某一著作写序,往往对写书的作者更为重视,因为作品出于作家手笔,二者必不可分割。我于序末作此赘言,读者或亦能有所鉴谅乎!
1989年12月,写于北京大学中关园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