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与时间斗争到底
苏童/文
时间消逝的速度总是比人预料的要匆忙,几年前我从媒体和孩子们的作文中看到“跨世纪”这个字眼,还觉得这是一件很遥远的未来的事,没想到这会儿跨世纪已成事实。千禧年,千禧年,有幸活着的人有一件共同的喜事,坐在家里,不费吹灰之力就跨了世纪,听起来高难度的事情,做起来竟然那么容易。
我的生活有一半留在了二十世纪,这一半生活一定有许多错误的地方,却没有机会矫正了;一定有许多令人痛心的细节,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必须对自己说,来日方长。此话依据何在?依据其实就是时间,这可爱的又狡猾又聪明的玩意儿,你以为你在把玩它,夜深人静的时候,听见窗外的风声,看见床边的月光,你突然意识到你是被时间所围困的,时间,它一直在玩弄你呢。
就这么迎接二十一世纪了,孩提时代所想象的未来,顷刻间变成了现实,未来就莫名其妙地失去了诗意,这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吗?没有,就像我们年复一年的生活,归根结底,迎接的其实是一次次的日出日落。这是人类母亲对儿女们永恒的安排,也是唯一永恒的安排。
意大利作家伊塔罗·卡尔维诺有一部小说《爬到树上的人》,主人公出于对现实的不满和逃避,爬到一棵树上生活去了。
这些日子以来,看到报上、电视上人们在展望千禧年时,我总是会莫名地想象卡尔维诺笔下的那个男人,想象这个人在树上眺望时间看见的是什么景象,生活在树上的人,他是否能够描述时间消逝的每一个细节呢?也许风雨雷电、朝露暮霭以及绿树叶的存亡可以帮他的忙,可是他又如何描述时间对我们深刻的敌意与无穷的威吓呢?时间说,因为我的存在,你们注定是另一种植物,你们的命运最终也是枯萎,或者凋零。
看来树上也去不得。许多勇敢而聪明的人信誓旦旦,说要在有限的生命里创造无限的光荣,将自己的名字留在历史的册页上。这功勋其实仍然是建立在纸上(也许在多媒体光盘上),说到底,我们迄今找不到一个最彻底的方案,如何与时间斗争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