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鲁迅·许广平

旧时光的爱恋:遗落在岁月中的老情书 作者:徐志摩 著


鲁迅·许广平

爱之神

鲁迅

一个小娃子,展开翅子在空中,

一手搭箭,一手张弓,

不知怎么一下,一箭射着前胸。

“小娃子先生,谢你胡乱栽培!

但得告诉我:我应该爱谁?”

娃子着慌,摇头说:“唉!

你是还有心胸的人,竟也说这宗话。

你应该爱谁,我怎么知道。

总之我的箭是放过了!

你要是爱谁,便没命的去爱他;

你要是谁也不爱,也可以没命的去自己死掉。”

只有你,那么懂我

他们的爱情,从一开始就不被看好!

论年龄,他大她17岁,而且身体不好;论长相,她身材修长,亭亭玉立,端正漂亮,而他身材较矮,不修边幅,四十几岁的人已初显老相;论财富,他虽已是著名作家,却没有什么显赫的社会地位,更没有丰厚的家产和积蓄……其实更为重要的是,他已有原配,他无法许她名分。尽管他知道她不在乎这一切,可他不得不为她考虑。

于是,他绝口不说爱。但是,她却热烈而执着,她的目光一直紧紧地追随着他,这个她最景仰的老师。

她曾说过“爱情的滋生,是漠漠混混、不知不觉的。她跟他之间也是不晓得怎么一来彼此爱上了。”实际上,他们之间的爱情发展是有清楚的脉络可寻的,归根究底还是他的思想和品格吸引了一个追求光明和真理的热血青年。

他们的相识,简单不过,没有偶遇的浪漫,而是必然的结果。

1923年秋天,他应好友之邀,到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讲课,而她正在此校就读。其实,他对那个身材高挑,却总是坐在第一排的广东姑娘并无深刻的印象。而在她的眼中,他虽然不修边幅得略显落拓,但他的风度却如黑夜的星星,耀眼灼人。

或许,爱情早就悄然而至,只是她还没有意识到。于是,这样的师生关系延续了一年多,直到1925年3月,她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给他写了第一封求访信件。那年4月,她和她的同学走进了他的寓所,他们之间才有了进一步的接触,原本疏远的师生关系才有了突破。

从1925年3月到7月之间,他与她通信四十余封,他们共同的理想和信念,渐渐升腾为爱情的火焰。但是,他们信中没有风花雪月的浪漫,也没有缠绵悱恻的柔情,而是对社会人生问题严肃的探讨。

“没有灿烂的花,没有热恋的情,我们的心换着心,为人类工作,携手偕行……”当她说到他们的爱情时,幸福而自豪。

他们的爱情毫无意外地遇到了守旧者的讥讽和反对。在讥笑和压力面前,她的爱是勇敢的。1925年10月,她在他主编的《国民新报》副刊发表了《同行者》一文,像烈火一样炽热,公开表达了对他的爱。她说,她不畏惧“人间的冷漠,压迫”,“一心一意地向着爱的方向奔驰”。

针对旧礼教的威吓,她说:“不自量也罢,不相当也罢,合法也罢,不合法也罢,这都与我不相干!”这铿锵有力的声音,百折不回的决心,赢得了爱情的胜利。1927年10月3日,他和她同到上海,开始了共同的生活。

那一年,他46岁,她28岁。

在共同生活的日子里,他们在日寇侵略上海的战火中一起逃难,一起躲避国民党反动派的通缉与迫害。在艰苦的岁月里,她不愧为他的战友与出色的助手。

为了他的写作,她千方百计查资料,找参考书籍。他的文章写成,她总是第一个读者与批评者。她为他抄稿,极为仔细认真,他每一种译著出版,她总是跟他共间校对。他重要的谈话,她注意记录与整理,以便编辑成书。对他的文稿,她精心保管,哪怕是弃置的零章片页,也要保存下来。

她更是一个出色的主妇,无微不至地照顾他的生活,精心料理他的起居、饮食,尽力使他不受到无谓的干扰。为了不浪费他有限的收入,她精打细算,生活朴素,自己做棉鞋,打毛衣。有客吃饭,她亲自下厨,甚至连他的换洗衣服也一概负责。为此,他曾向人感慨地说:“现在换衣服也不晓得到什么地方拿了。”

他和她的感情也是超于一般夫妻之上的。她说:“我自己之于他,与其说是夫妇的关系,倒不如说不自觉地还时刻保持着一种师生之谊。这说法,我以为是妥帖的。”她也曾天真地问他:“我为什么总觉得你还是我的先生,你有没有这种感觉?”他听了,总是惬意地笑笑,答非所问地说:“你这傻孩子。”

1929年9月27日清晨,他们的孩子出生了,年近50的他终于升级做爸爸了。在医院等待生产的时候,他既兴奋又焦灼。当他知道她难产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说“保大人”,即使他知道,自己已近不惑,这个孩子得之不易。所幸上天庇佑,最终母子平安。看着妻儿都平安无事,他感到非常幸运和高兴。第二日,他满面欢悦地走到医院,手里拿着一棵小巧玲珑的松树,轻轻地放在她床边的小桌上。

这棵小松翠绿、苍劲、孤傲、沉郁,既象征着他的性格,又象征着那个刚刚降生的新生命,象征着新人的家庭生活的开始。

他差不多每天都要往医院去两三次,送来食品和其他用品,有时还领着一批批前来庆贺的朋友。每当客人散去,他总静静地坐下来,审视着孩子的脸,由衷地说:“真像我。”但马上又补充,“我没有他漂亮。”这时,他的脸上泛起了幸福的红晕。

有了孩子,给他起个什么名字呢?这是他那几日都在琢磨的问题。

一天,他来到医院,悠闲地坐下来,首先问她是否想起来了,她说没有,他款款地说:“想倒想起两个字,你看怎么样?因为是在上海生的,是个婴儿,我叫他海婴。这名字读起来颇悦耳,字也通俗,但却绝不会雷同。如果他大起来不高兴这个名字,自己随便改过来也可以,横竖我也是自己再另起名字的,这个暂时用用也还好。”

他起的名字自是好的,最终,他们的儿子便叫海婴。

他们的一生,平淡而不平庸,夫妻之间携手共进,相互扶持。他在她的大力协助下,写作了大量文章,为后世留下了极其丰富的精神财富,这也是他引为自豪的。他曾以感激的心情歌颂他与她之间的情谊:

十年携手共艰危,

以沫相濡亦可哀。

聊借画图怡倦眼,

此中甘苦而相知。

1936年10月19日,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紧紧握住她的手,同她诀别:“忘记我,管自己的生活!”这是他留给她的遗言,但她怎能忘记她的师友和亲爱的丈夫呢?10月22日,她写下了给他的献词:

鲁迅夫子:

悲哀的雾围笼罩了一切。

我们对你的死,有什么话说!

你曾对我说:

“我好像一只牛,

吃的是草,

挤出的是牛奶,血。”

你“不晓得什么是休息,

什么是娱乐”。

死的前一日还在执笔。

如今……

希望我们大众

锲而不舍。跟着你的足迹!

相爱的人是可爱的、傻气的,情不自已的,我时时惦念着你,你也刻刻牵挂着我,彼此的心每一分每一秒都为对方而跳动。

她说,风子是我的爱。

他说,我只爱你一人。

人生,得一知心爱人足矣。

他是鲁迅,她是许广平。

两地书(二)

广平兄:

今天收到来信,有些问题恐怕我答不出,姑且写下去看。

学风如何,我以为和政治状态及社会情形相关的,倘在山林中,该可以比城市好一点,伊只要办事人员好。但若政治昏暗,好的人也不能做办事人员,学生在学校中,只是少听到一些可厌的新闻,待到出校和社会接触,仍然要苦痛,仍然要堕落,无非略有迟早之分。所以我的意思,倒不如在都市中,要堕落的从速堕落罢,要苦痛的速速苦痛罢,否则从较为宁静的地方突到闹处,也须意外地吃惊受苦,其苦痛之总量,与本在都市者略同。

学校的情形,向来如此,但一二十年前,看去仿佛较好者,因为足够办学资格的人们不很多,因而竞争也不猛烈的缘故。现在可多了,竞争也猛烈了,于是坏脾气也就彻底显出。教育界的清高,本是粉饰之谈,其实和别的什么界都一样,人的气质不大容易改变,进几年大学是无甚效力的,况且又有这样的环境,正如人身的血液一坏,体中的一部分决不能独保健康一样,教育界也不会在这样的民国里特别清高的。

所以,学校之不甚高明,其实由来已久,加以金钱的魔力,本是非常之大,而中国又是向来善于运用金钱诱惑法术的地方,于是自然就成了这现象。听说现在是中学校也有这样的了,间有例外者,大概即因年龄太小,还未感到经济困难或花费的必要之故罢。至于传入女校,当是近来的事,大概其起因,当在女性已经自觉到经济独立的必要,所以获得这独立的方法,不外两途,一是力争,一是巧取,前一法很费力,于是就堕入后一手段去,就是略一清醒,又复昏睡了。可是这不独女界,男人也都如此,所不同者巧取之外,还有豪夺而已。

我其实哪里会“立地成佛”,许多烟卷,不过是麻醉药,烟雾中也没有见过极乐世界。假使我真有指导青年的本领——无论指导得错不错——我决不藏匿起来,但可惜我连自己也没有指南针,到现在还是乱闯,倘若闯入深坑,自己有自己负责,领着别人又怎么好呢,我之怕上讲台讲空话者就为此。记得有一种小说里攻击牧师,说有一个乡下女人,向牧师历诉困苦的半生,请他救助。牧师听毕答道:“忍着罢,上帝使你在生前受苦,死后定当赐福的。”其实古今的圣贤以及哲人学者所说,何尝能比这高明些,他们之所谓“将来”,不就是牧师之所谓“死后”么?我所知道的话就是这样,我不相信,但自己也并无更好解释。章锡琛的答话是一定要胡涂的,听说他自己在书铺子里做伙计,就时常叫苦连天。

我想,苦痛是总与人生联带的,但也有离开的时候,就是当睡熟之际。醒的时候要免去若干苦痛,中国的老法子是“骄傲”与“玩世不恭”,我自己觉得我就有这毛病,不大好。苦茶加“糖”,其苦之量如故,只是聊胜于无“糖”,但这糖就不容易找到,我不知道在哪里,只好交白卷了。

以上许多话,仍等于章锡琛,我再说我自己如何在世上混过去的方法,以供参考罢。

一、走“人生”的长途,最易遇到的有两大难关。其一是“歧路”,倘若墨翟先生,相传是恸哭而返的。但我不哭也不返,先在歧路头坐下,歇一会,或者睡一觉,于是选一条似乎可走的路再走。倘遇见老实人,也许夺他食物充饥,但是不问路,因为我知道他并不知道的。如果遇见老虎,我就爬上树去,等它饿得走去了再下来,倘它竟不走,我就自己饿死在树上,而且先用带子缚住,连死尸也决不给它吃。但倘若没有树呢?那么,没有法子,只好请它吃了,但也不妨也咬它一口。其二便是“穷途”了,听说阮籍先生也大哭而回,我却也像歧路上的办法一样,还是跨进去,在刺丛里姑且走走,但我也并未遇到全是荆棘毫无可走的地方过,不知道是否世上本无所谓穷途,还是我幸而没有遇着。

二、对于社会的战斗,我是并不挺身而出的,我不劝别人牺牲什么之类者就为此。欧战的时候,最重“壕堑战”,战士伏在壕中,有时吸烟,也唱歌,打纸牌,喝酒,也在壕内开美术展览会,但有时忽向敌人开他几枪。中国多暗箭,挺身而出的勇士容易丧命,这种战法是必要的罢。但恐怕也有时会迫到非短兵相接不可的,这时候,没有法子,就短兵相接。

总结起来,我自己对于苦闷的办法,是专与苦痛捣乱,将无赖手段当作胜利,硬唱凯歌,算是乐趣,这或者就是糖罢。但临末也还是归结到“没有法子”,这真是没有法子!

以上,我自己的办法说完了,就是不过如此,而且近于游戏,不像步步走在人生的正轨上(人生或者有正轨罢,但我不知道),我相信写了出来,未必于你有用,但我也只能写出这些罢了。

鲁迅

三月十一日

两地书(三)

鲁迅先生吾师左右:

十三早得到先生的一封信,我不解,何以同在京城内而邮政的交通要阻隔到前后三天之久;我更不解,何以巧巧的也隔前后三天(十三——十五),我才能拿起这管笔陈述我的所要说的话,而于我读来信三天中给我感应最深时,乃不能写得只字于片纸中。

当我打开信封,抽出那红线的白纸,打开笺面第一行那三个字中,看见贱名之后紧贴一个“兄”字,的确!先生吾师,原谅我太愚小了!我值得而且敢配当“兄”吗?不!不!绝无此勇气而且更无此斗胆当吾师先生的“兄”的。先生之意何居?弟子乌得而知也。不曰“同学”不曰“弟”而曰“兄”,游戏欤——游戏欤?此鲁迅先生之所以为“鲁迅先生”吾师也欤?

我总不解,“教育”对于人是有多大效果?世界各地教育,他的做就人才目标在哪里?讲国家主义,社会主义,资本主义……的人们,受环境的暗示生出什么什么化的教育,究竟教育是怎么一回事?是否要许多适应环境——包括善恶,其实也许“此”与“彼”之微有不同,无所谓二方面——的人,不惜贬损个性以迁就此环境,还是要设法保全每人的个性,这都是很值得注意而为今日教育者与被教育者所忽略,或者目前教育界现象不堪,与此点不无关系吧!

尤其痛心的,因为“人的气质不大容易改变”,所以许多“银样镴枪头”的“绣花枕”除了一日日做舞台的化装预备,以博观众之一捧——也许博不到一捧——外,她们是干吗来的?考试的时候,患得不到分数的优先,因此学问不忠实了!希望功课上多少可以省点预备,希望题目出得容易,可以事半功倍;尤其希望在先生那一方面得多少暗示,归结一个题目,就是文凭好看,文凭好看,为的是活动……唉!……她们在学校中,除了利害二字外其余是痛痒无关的,所以其出死力争的,不是事之“是非”而乃事之“利害”,不是唯理乃唯情的,这也许是我所遇见的“她们”,一部分的“她们”吧!不然!中国女子的教育,我干脆请它即日关门大吉。她们配谈什么问题?死捧着线装本竟日价在作缮录员,能够在那里面发明了多少新大陆?愈读愈龙钟曲背老气横秋。什么时事新闻报纸杂志,都以为是无聊的出产品,何尝觉得它是多少照出当时社会形状的一部分。先生请想:她们一概现社会的况味是绝不染指的,她们不是打算做现社会的一员的,然而除此种腐儒者之外,其间不无例外的,就是太过于欲做现社会的主角了!所以奇形怪状,层见迭出,这叫人如何忍耐得见着,无怪先生要当“土匪”去了!也杀个干净,痛快痛快!

“许多烟卷,不过是麻醉药”,这是一部苦闷史上函的总语,多么沉痛呀!人生。《过客》的“客”虽则不是按着自己的指南针行去,但是,“那前面的声音叫我走”,他何常乱闯呢?除非“老翁”才不理那叫声,那客人虽则“脚早经破了”,仍“息不下”“还是走好”的,他“不愿意喝无论谁的血”,在“许多伤”“流了许多血”之后,他的心地是何等光明悱恻“流血”仍且前进“闯入深坑”,再急急的或缓缓的起来有多大关系呢?请先生不必怕上讲台讲话吧!

那“一个乡下女人,向牧师历诉困苦的半生,请他救助”的故事,许是她所求于牧师救助的,为“困苦的半生”的物质上资助——维持身体之活力——牧师没法应付她,只得举出上帝的旨意,使她“死后定当赐福”一语,在人生的希望上满足些,然而那乡下女人如果向牧师历诉的,是关于精神上的资助,我想,牧师对这种问法是素有深究的,因为他恰好是个精神学者,那么乡下女人必定问得其所,获有完满答复。先生,我猜想的许是错的么?贤哲之所谓“将来”,固然与牧师之“死后”一样没根据把握,不容易解答,而且不必求解答,但是,“客”说过一句话:“老丈,你大约是久住在这里的,你可知道前面是怎么一个所在么?”虽然“老翁”告诉他是“坟”,“女孩”告诉他是“那里有许多野百合、野蔷薇”,二者似乎并不是一样,在“客人”知道了未必有多大益处,或者“客人”到了那里并不见所谓“坟”“花”,而为“客人”眼睛中所呈现者,为另一个物事,而“客人”也不妨而且也似乎值得一问。

除了“睡熟之后,醒时要免去若干苦痛”,固然是“骄傲”与“玩世不恭”。的确!我自小学至今,无一日不被人指斥为“骄傲”“不恭”,有时也觉悟到非“处世之道”(而且实自知没得足以自骄的),不能同流合污,总是吃眼前亏,但子路的为人,叫他去预备给人斫肉糜则可,叫他去作“壕堑战”是按捺不下的,没得法子,还是豁出去,“不大好”有什么法呢!先生!

承先生剀切的将“自己如何在世上混过去的方法”见示。虽则先生自己以为“近于游戏”,但游戏与非游戏,不都是人所给与的名词么?在此一方面看,觉得是一个正路,何常不可?人总多是前进的,未尝试过,就如“客人”之“然而我不能!我只得走。我还是走好罢……”所以或者遇着“穷途”的时候比较“歧途”似乎多一点。我也相信,遇着荆棘,正可以尝尝荆棘刺到我的足上是哪种风味,刺到腿、身、手、面……是什么味,各种花草树木的钩刺……是什么味,对于我的触觉是否起同样的反应?我尝遍之后,然后慢慢一根根的从身上拔下那些刺来,或者也无须把那些刺拔下来,就做我后天的装饰品。总之,在“歧路”头坐下以后,先生能先“睡一觉,……遇见老实人……不问路……遇见老虎……没有树……”俱是最高超、最须要的办法。何幸!先生不以“孺子为不可教而教之”!当“书绅”以记。

草草的写出这些话,质直未加修饰,又是糊里糊涂用钢笔写,较之先生清清楚楚用毛笔详细恳切的长番半训半导的迷津指引,我是多么感谢!惭愧!

敬祝著安

小学生许广平谨上

三月十五日

两地书(四十八)

广平兄:

依我想,早该得到你的来信了,然而还没有。大约闽粤间的通邮,不大便当,因为并非每日都有船。此地只有一个邮局代办所,星期六下午及星期日不办事,所以今天什么信件没有——因为是星期——且看明天怎样罢。

我到厦门后便发一信(五日),想早到。现在住了已经近十天,渐渐习惯起来了,不过言语仍旧不懂,买东西仍旧不便。开学在二十日,我有六点钟功课,就要忙起来,但未开学之前,却又觉得太闲,有些无聊,倒望从速开学,而且合同的年限早满。学校的房子尚未造齐,所以我暂住在国学院的陈列所里,是三层楼上,眺望风景,极其合宜,我已写好一张有这房子照相的明信片,或者将与此信一同发出。季黻的事没有结果,我心中很不安,然而也无法可想。

十日之夜发飓风,十分利害,林语堂的住宅的房顶也吹破了,门也吹破了。粗如笔杆的铜闩也都挤弯,毁东西不少。我所住的屋子只破了一扇外层的百叶窗,此外没有损失。今天学校近旁的海边漂来不少东西,有桌子,有枕头,还有死尸,可见别处还翻了船或漂没了房屋。

此地四无人烟,图书馆中书籍不多,常在一处的人,又都是“面笑心不笑”,无话可谈,真是无聊之至。海水浴倒是很近便,但我多年没有浮水了;又想,倘使害马在这里,恐怕一定不赞成我这种举动,所以没有去洗;以后也不去洗罢,学校有洗浴处的。夜间,电灯一开,飞虫聚集甚多,几乎不能做事,此后事情一多,大约非早睡而一早起来做不可。

九月十二日夜

今天(十四日)上午到邮政代办所去看看,得到你六日八日的两封来信,高兴极了。此地的代办所太懒,信件往往放在柜台上,不送来,此后来信可于厦门大学下加“国学院”三字,使他易于投递,且看如何。这几天,我是每日去看的,昨天还未见你的信,因想起报载英国鬼子在广州胡闹,入口船或者要受影响,所以心中很不安,现在放心了。看上海报,北京已解严,不知何故;女师大已被合并为女子学院,师范部的主任是林素园(小研究系),而且于四日武装接收了,真令人气愤,但此时无暇管也无法管,只得暂且不去理会它,还有将来呢。

回上去讲我途中的事,同房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广东人,姓魏或韦,我没有问清楚,似乎也是民党中人,所以还可谈,也许是老同盟会员罢。但我们不大谈政事,因为彼此都不知道底细;也曾问他从厦门到广州的走法,据说最好是从厦门到汕头,再到广州,和你所闻的客栈中人的话一样,我将来就这么走罢。船中的饭菜顿数,和“广大”一样,也有粥,船也平稳,但无耶稣教徒,比你所遭遇的好得多了。小船的倾侧,真太危险,幸而终于“马”已登陆,使我得以放心。我到厦时亦以小船搬入学校,浪也不小,但我是从小惯于坐小船的,所以一点也没有什么。

我前信似乎说过这里的听差很不好,现在熟识些了,觉得殊不尽然。大约看惯了北京的听差的唯唯从命的,即易觉得南方人的倔强,其实是南方的阶级观念,没有北方之深,所以便是听差,也常有平等言动,现在我和他们的感情已经好起来了,觉得并不可恶。但茶水很不便,所以我现在少喝茶了,或者这倒是好的。烟卷似乎也比先前少吸。

我上船时,是建人送我去的,并有客栈里的茶房。当未上船之前,我们谈了许多话。谈到我的事情时,据说伏园已经宣传过了(怎么这样地善于推测,连我也以为奇)。所以上海的许多人,见我的一行组织,便多已了然,且深信伏园之说。建人说:这也很好,省得将来自己发表。

建人与我有同一之景况,在北京所闻的流言,大抵是真的。但其人在绍兴,据云有时到上海来。他自己说并不负债,然而我看他所住的情形,实在太苦了,前天收到八月份的薪水,已汇给他二百元,或者可以略作补助。听说他又常喝白干,我以为很不好,此后想勒令喝蒲桃酒,每月给与酒钱十元,这样,则三天可以喝一瓶了,而且是每瓶一元的。

我已不喝酒了;饭是每餐一大碗(方底的碗,等于尖底碗的两碗),但因为此地的菜总是淡而无味(校内的饭菜是不能吃的,我们合雇了一个厨子,每月工钱十元,每人饭菜钱十元,但仍然淡而无味),所以还不免吃点辣椒末,但我还想改良,逐渐停止。我的功课,大约每周当有六小时,因为语堂希望我多讲,情不可却。其中两点是小说史,无须预备;两点是专书研究,须预备;两点是中国文学史,须编讲义。看看这里旧存的讲义,则我随便讲讲就很够了,但我还想认真一点,编成一本较好的文学史。你已在大大地用功,预备讲义了罢,但每班一小时,八时相同,或者不至于很费力罢。此地北伐顺利的消息也甚多,极快人意。报上又常有闽粤风云紧张之说,在此却看不出;不过听说鼓浪屿上已有很多寓客,极少空屋了,这屿就在学校对面,坐舢板一二十分钟可到。

九月十四日午

两地书(五十三)

my dear teacher:

廿二日得到你十四的和十二的放在一个信封内的信,知道好多要说的话,虽则似乎十分幽默,但是我领解了多少,是和这方面同此“感慨系之”!我以为:一两天的路程,通信邮期当然也差不多,甚至较多,需加倍,不过三四天了不得了,而乃五六,七八天,唉!这叫人从何说起?况又有时且又过之呢。

我正式做工和上课已经有一个星期零四天了,感觉的结果是忙,忙……早上八点起,就到办事处,有要办的事就办,要自己授课就去上课,其余要查堂(查学生勤惰),五时回来食晚饭,天气还热,必须天天洗身,到七时学生自习,又要查了,职务是兼学监舍监之类,但是又有教务,舍务处,又注重学生风纪,宣传党义,但是训育与教务、总务全隶于校长之下,而如此做作者,惟广东如此,而广东亦暑假后始有此编制,在教育界上,所以既无经验初毕业之我当此地位,又无他处可参考借鉴(别校尚未成立训育处),盲人瞎马,“害”字加了一目矣。更兼学生为三数右派(西山邹鲁)左右,外有全省学生联合会(广东学生界而为右倾,岂非“出人意表之外”)为之援,更外则京沪右派为之助,势力滋蔓,甚难图也。我之职务是要图,图即反抗群众,早晚犯众怒而遭攻击,现时她们幸未窥破我底细,我又固示沉默,渐以图之,如能潜移默化,有回天之力,固政府与学校之福,否则自然是我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但多半是要被排斥,因我未回来时,学生联合会已借口省立第一、第二中学为赤化校长,种种办学无状之条文,洋洋洒洒,大加攻校,甚至教育厅开除学生,继之广大(中山大学)法科反对陈启修为主任,亦与第一、二中同一线索,女师在他们预算列入第三位对待起风潮的,所以学生时时蠢蠢欲动,多方探听我色彩。女子本无高见,加以外诱,更兼顽强,个个如杨荫榆之遗风,亦大可叹也。好在只要我自己努力,得到信仰,或不致失败,即失败亦不愁没地方去,现时广东女子地位与男子等,新近何香凝为公益厅长,与实业,教育等厅平等,因此我们即便离开学校,尚有别机关可去,不似外地,一方攻击,即难求立足之困人也。

my dear teacher!你为什么希望“合同的年限早满”呢?你是感觉着诸多不习惯,又不懂话,起居饮食不便么?如果的确对身子不好,甚至有妨健康,则不如失约,辞去的好。然而,你不是要“去做工”吗?你这样的不安,怎么可以安心做工!你有更好的方法解决没有?或者要我帮助的地方亦不妨通知,从长讨论。

听说齐寿山先生想买十五元一套的文字学,究竟是什么名字,出版处可知道?我有薪水领,可以替他寄去,你记得书名,务希告我一声。

中秋的那天,你可玩了没有?要食了什么异味没有?难得旅行到福建,住一天,最好勿白辜负一天,还是玩玩食食好,学校厨子不好,不是五分钟可到鼓浪屿吗?那边一定有食处,也有去处,谢君哥哥就住(鼓浪屿洋墓口——即大宫前——B10号红楼)。他名叫谢德南,他们待人都好,今日还接到他弟弟——常君夫——来信,托我介绍先生与谢先生见,并求先生位置,谢君信是因我曾问过他履历回复的,他不知道你处情形连许先生也难荐,其余更无论了。他哥哥是出身教育,做过视学及〇〇师师长的顾问,县知事等,人尚开通。父早死,母寡弟幼,以一人养母教弟,甚有魄力,现时家居,有似伏枥,虽非理想人物,但普通应酬,多一照应亦无不可,先生以为何如?请自斟酌。

我在中秋的那天上午随校长往中央党部开追悼朱执信六周年纪念会,到的人很多,又听见齐先生内弟于树德先生讲演。他皮黑穿洋服,大有北方惇厚貌,后又到烈士坟凭吊,回来学校已经下午一时了,算是过了上半天的节。是日,不断忆起去年今日,我远远提着四盒月饼跑来喝酒,此情此景,如在目前,有什么法子呢?而且训育方面逼住要中秋第二天开会,交出计划书,我在中秋前一晚赶做一晚,中秋又继续,勉强抄袭出来,能否适用还不能说。中秋下午,我实在按不住了,跑回家内一次,嫂嫂侄侄,冷清清又想起未出广东前家庭的样子,心又难过,又不忍走开,拿出钱来买菜大家食,晚饭后出街走一圈子,回来买些灯笼给小孩们,又买些水果大家食,约莫十时睡了。月是什么样?没有细看。

你寄来有住的房子的明片,十八日收到即复,想已收阅了。

你知道处处小心,不多吸烟,喝酒……这是乖弟弟,做老兄的放心了。

邮政代办所离学校有多远?天天走不累得荒吗?

女师大事我收到两次学生宣言,教部诬助学生之先生为图自己饭碗,作人、祖正二先生且被林素园亲口当面诬为赤化,他们遭殃了,唉!(幸而当面要求他取消话语,已经答应)

伏园宣传的话,其详可得闻欤?北伐想是顺利,此间清一色的报纸不知究竟,福建大约较得真相。

今日下课到商务,工会监视它,正在它减价时候,此间又禁《醒狮》、《晨报》之流,是比较差强人意处。

现时候不早,眼睛困极,下次再谈吧!

祝你快乐!

你的H.m.

九月廿三晚

今日(廿十三)又收到九月份新女性一册,又及。

(附信)

比之老臭之北京精神上谅甚活泼,教育程度比之北京想亦高出万万,如何敢乞时锡教言是幸。弟之出身系医大,毕业前在闽曾自己创办学校,至毕业后所作事业姊已洞悉,毋庸多赘。家兄在厦赋闲,周先生能在厦大为力占一席地亦妙。通信时可提及是荷。家兄住鼓浪屿大宫前B10号,如有机会(广州之事与闽有关者亦可)吾姊可就近径函家兄。此间大小均安,余不一。专此敬请

教安

常瑞麟

谢毅启

令妹均希道及

另吾姊能致书介绍周先生与家兄晤面更妙。

九·十二

两地书(一二七)

乖姑!小刺猬!

在沪宁车上,总算得了一个坐位;渡江上了平浦通车,也居然定着一张卧床。这就好了。吃过一元半的夜饭,十一点睡觉,从此一直睡到第二天十二点钟,醒来时,不但已出江苏境,并且通过了安徽界蚌埠,到山东界了。不知道刺猬可能如此大睡,我怕她鼻子冻冷,不能这样。

车上和渡江的船上,遇见许多熟人,如马幼渔的侄子,齐寿山的朋友,未名社的一伙;还有几个阔人,说是我的学生,但我不识他们了。那么,我的到北平,昨今两日,必已为许多人所知道。

今天午后到前门站,一切大抵如旧,因为正值妙峰山香市,所以倒并不冷静。正大风,饱餐了三年未吃的灰尘。下午发一电,我想,倘快,则十六日下午可达上海了。

家里一切如旧,母亲精神形貌仍如三年前,她说,害马为什么不同来呢?我答以有点不舒服。其实我在车上曾想过,这种震动法,于乖姑是不相宜的。但母亲近来的见闻范围似很窄,她总是同我谈八道湾,这于我是毫无关心的,所以我也不想多说我们的事,因为恐怕于她也不见得有什么兴趣。平常似常常有客来住,多至四五个月,连我的日记本子也都打开过了,这非常可恶,大约是姓车的男人所为。他的女人,廿六七又要来了,那自然,这就使我不能多住。

不过这种情形,我倒并不气,也不高兴,久说必须回家一趟,现在是回来了,了却一件事,总是好的。此刻是十二点,却很静,和上海大不相同。我不知乖姑睡了没有?我觉得她一定还未睡着,以为我正在大谈三年来的经历了。其实并未大谈,我现在只望乖姑要乖,保养自己,我也当平心和气,度过预定的时光,不使小刺猬忧虑。

今天就是这样罢,下回再谈。

(一九二九年)五月十五夜

两地书(一三五)

小白象:小莲蓬!

昨天(廿)午饭读到你十五来的信,我先看一遍,然后去食饭,饭后回来又看一遍,以后隔多少时又打开来看看,临睡放在床头上,读它一遍,起来之前又读一遍,愈读愈想在里找出些什么东西似的,好似很清楚,又似很含糊,如那个人的面孔一样,离开了的情绪也与此差不多。真是百读不厌,自然打开纸张第一触到眼帘的是那三个红当当的枇杷,那是我喜欢吃的东西,即如昨天下午二时出去寄信也带了一篓子回来,大家大吃一通。阿ブ昨天发烧得很利害,什么都不要吃,见了枇杷,才喜欢起来,吃了几个,随后研究出她是要出牙齿之故,到今天还在痛,在吃苦,但枇杷之效力如此其大,我也是喜欢的人,所以小白象首先选了那个花样的纸,算是等于送枇杷给我吃的心意一般,其次那两个莲蓬,附着的那几句,甚好,我也读熟了,我定你是小莲蓬,因为你矮些,乖乖莲蓬!你是十分精细的,你这两张纸不是随手捡起就用的。

昨天夜里我睡得很好,今早起床也不太早,以后或者照此下去也未可知。这两天没有你的信,今日下午由中央行送来南京来的通知单,打算等三先生回来托他办理一切,在战事期中,居然如此,可算难得。

你的日记也被人翻过,因记起日前木匠那里租得房子,会不会因为客多地方不够,把东西不大用的送到那边存放,如此则没人照管,必易遗失,此不可不先事预防的,要不要向她们声明一声,你的书籍不可挪动,说过或比不说好些,你以为何如?

我今天仍在做生活,是织小毛绒背心,快成功了。昨天叔叔那里送来些饼吃,说是儿子订亲,八月再行大礼,那时恐怕要来约去,到时再设法敷衍好了,今早接大的妹子信,她产后动辄头痛,俯首拾物亦痛不可当,我问她要什么药,我说北方也可托人买,但她也说不出要什么药医治,她信内又说,姑母不久要回沪,到时我难免应酬几天,事情也许要向她说了,不说也看见的。你近来可较新回去时安静些否,你总要想起小刺猬,想起你的乖姑不愿你吃苦,你体谅这点心,自己好好地。

小刺猬

五月廿一下午四时十分

人物小传

鲁迅,原名周树人,字豫才,浙江绍兴人,出身于破落封建家庭,以笔名鲁迅闻名于世。20世纪中国重要作家,新文化运动的领导人、左翼文化运动的支持者。现代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鲁迅的作品包括杂文、短篇小说、评论、散文、翻译作品,对于五四运动以后的中国文学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毛泽东主席评价他是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是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出版有散文诗集《野草》、小说集《呐喊》《彷徨》等。

许广平,笔名景宋,广东番禺人,祖籍福建。1917年就读于天津直隶第一女子师范学校预科,担任天津爱国同志会会刊《醒世周刊》主编,并在周恩来领导下参加“五四”运动。1923年考入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国文系,成为鲁迅的学生,后与鲁迅相恋。1927年1月,两人开始同居生活。1929年,生子周海婴。1932年12月,出版通信集《两地书》。

“相识初谈人生,恋爱时谈感情,结婚后谈生活”,这句老话用在鲁迅和许广平的《两地书》上最为适合不过。作为鲁迅与许广平爱情的产物和见证,《两地书》很好地将他们情感生活保留了下来,成为后人了解两人的关系,特别是研究鲁迅生平和思想的重要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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