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天下第一”的“关”

浮尘漂流记 作者:季红真 著


“天下第一”的“关”

十月,正是收获的季节。微有凉意的秋风扫过空旷的原野,还没有归场的庄稼像微型的金字塔在我们的车外掠过。大地把最后的温热输向已知秋意的草木,星星点点的野花颤抖着细碎的花瓣,送着越来越远去的太阳。整齐的白杨林带,像威武的勇士排列在道路两边,夹着车声、人声、清脆的马蹄声组成的繁忙旋律,向远方流动。那绿得已经有些疲惫的树冠上,稀稀落落地洒下片片黄叶,像是为四野又一次成熟的死亡而叹息。

我们走进残破的城门,向久已神往的山海关走去。矮小陈旧的灰瓦屋夹持时而出现的楼房,组成狭窄拥挤的街市,满街都飘逸着各种食品撩人食欲的香气。由庄严的仿宋体,古拙的隶书,或敦厚的楷书写成的种种招牌,标示着各种大的、小的、雅的、俗的买卖,摊贩们激情充沛的吆喝声,给午后慵懒的空气注入嘈杂的生机。膨胀的生活在陈旧狭小的形式里躁动不安,时间的伟大馈赠,又一次督促着人们去开拓生存的空间。

这里曾经是古代边防的重镇,是兵戎相接的战场,是官员和客商们南行北往的驿站。英雄的霸业、懦夫的耻辱,烈士的热血,去乡者的眼泪……都淹没在历史的重重烟障里,只有一个美丽凄惨的传说,随着人类的繁衍而世代相传。京山铁路和沈山铁路,由山海关旧城的西南面绕过,沟通了关内外的交通,古老的驿路变得冷落萧条,山海关紧闭起关门,如英雄老矣,寂寞地注视着世事的沉浮升迁。

它在人们的眼中萎缩了。重新翻修的城墙笨拙古朴,却很难唤起人们雄伟的感觉。旅游的季节已经过去,行色匆忙的人们在它脚下漠然走过,只有城楼匾额上“天下第一关”那五个敦厚雄健的大字,还非常传神地记录着它昔日的威严。有人说,那是明代权奸严嵩的手笔。看来美学家的理论又受到严重的挑战:美和善未必那么统一。

踏着迪斯科狂躁的节奏我们走上城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摄影点的简易橱窗,上面贴着许多古装照片,宽袍敞袖,高髻云鬓和当代人率真的目光,炫耀着生活光怪陆离的色彩。城楼右侧的古炮,陈年的锈绿已经被怀古的、非古的,或既不怀古也不非古的游人们,摸得泛起了暗淡的光泽,几个年轻人在它石砌的台座上留影,而我更爱看那骑在炮筒上的顽童天真的笑脸。

山海关毕竟名不虚传,倚山傍海,隔断开阔的平原,长城如它绵长的手臂,攀燕山的峰峦北去,裸露的岩石和蜿蜒的小路清晰地勾勒出大山粗蛮勇鲁的面目。云蒸霞蔚的岚气,已随夏季而去,大自然神秘的意蕴也似乎随那岚气消散,只把它永恒的力量推近人们的眼前,南面的大海却依然水汽朦胧,渤海湾水波粼粼,一艘艘白色的巨轮,停泊在淡蓝的天光水色中,远远看去如儿童玩具般玲珑小巧……

城楼的底层光线阴暗,空气里弥漫着陈年老屋特有的霉味,这里陈列着明代锈迹斑斑的箭镞,清代笨重的刀剑和锁子甲。八骑兵褪尽色泽的营服在阴暗的光线中尤是陈旧,后妃们的锈鞍鞯也已被岁月洗去当年的华贵,仅隐隐留下一个民族勇武善战的往事。右侧墙壁上悬挂着一幅古山海关的复原图,云镇关山,雾罩大海,狼烟如柱,骁勇之戍卒严阵以待,一派战前的紧张气氛,可以想见当年边关的战争生活。……一切都显得那样久远,时间是不会倒退的,历史却留给了人们过于沉重的记忆。

“走吧,出去看看。”终于有人耐不住四周压抑的气氛,我们重新回到秋天温暖柔和的阳光中,沿长城漫步,远眺东方。树林和土丘挡住了我们的视线,昔日烽火不绝的古道,久已荒弃,但可以想见广袤的原野上繁荣的城市和稠密的村庄,当年的北鄙之地,如今也到处充斥着现代生活的快速节奏,而那漫长的国境边陲此时也许已经降下了一场大雪吧,那是一块充满了蛮勇的力量和原始诱惑力的土地。

“加油,加油呵!”长城内侧的脚下,传来孩子们紧张欢乐的喊声,那是一所小学校,小学生们正在上体育课。笑声、叫声溢满了平坦的操场。我想起了几年前颇为引人激愤的旧闻,这一带的老乡们有人拆掉长城的砖去盖猪圈,其中有没有这些孩子们的父兄?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们,对长城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首倡修建万里长城,是其功乎?过乎?尽管他规划的并不包括这一段长城。而哭倒长城的弱女子,也和许许多多的英雄节烈,神仙狐怪一样,受到了立庙封祠的优厚待遇,接受着历代文人墨客的礼赞,善男信女的朝拜,历史呀像神话中法力无边的仙女,在她的殿堂里,一切都矛盾而又和谐。

斜阳烟树,该是回去的时候了。我们走下越发冷清的城楼,一个祖居本地的老人用他最后的两碗茶,招待了我们这几位远来的观光者。在出售纪念册的小亭子里,我们发现了当地出产的工艺品人造琥珀、蝉、蝴蝶、蜻蜓、小螃蟹等许多小动物,活灵活现地嵌在桃形或圆形的有机玻璃中,像埋葬在一个个小小的水晶坟墓里。大自然千百年的造化之功,居然在极短的时间里,只需几道工艺程序就完成了。如果也能为历史造一座透明的坟墓,晶莹清晰,既可以除去记忆的重负,又可以免掉忘却的悲哀,使我们这个乐观的民族也时时记起自己走过的真实道路,纵使少了一点英雄节烈,神话传奇,少了一点祭文诔辞,颂歌献诗,也未必可惜。生存的路指向未来,任何第一都标志着过去。

我带着这颇不恭敬的思绪,和同伴们踏上归途。此来并不虚行。由旅游手册,我终于知道,“天下第一关”那雄浑的字体,并非出自权奸严嵩之手,乃是明代的另一个书法家肖显的笔迹。

夹着泥沙的晚风,卷着市声扑面而来,南面的旧城墙开了一个豁口,一条新路正在修筑,柏油尚未浇灌,但宽阔的路基已经垒好。我们汇入拥挤喧闹的人流。

别了,“天下第一”的“关”!

一九八三年三月末于燕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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