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盘山看嫩枫

居闹市久，深知与自然的灵性相隔已远。但毕竟是乡下人，终不免在纷纷然的世相中，常常忆起山坳里清晨的炊烟，傍晚的狗吠。那恬静安谧的韵致，非久居者是不能体会的。

中秋过后不久，气候温颐。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跻身于一群散文作家之中，逃出拥挤的人流与嘈杂的市声，游览了被誉为“京东第一山”的观赏胜地——盘山。那真是一个被时间遗忘了的地方。

运气并不很好。旅游车刚刚启动，天就阴沉下来。先是滴滴点点，继而淅淅沥沥，接着便是疾风裹着骤雨，噼噼啪啪地敲打着车窗。路旁的农舍阡陌，全隐入一片迷茫的烟雨中。雨景不谓不佳，但在这样大的雨中登山，显然不大惬意，何况我们没有带雨具，心中不免有些懊丧。待到渐近盘山，天仍未开，雨却渐渐小了下来。随着车路的缓缓而上，盘山一层层抖落轻盈的面纱，微风斜雨之中，渐渐露出瘦瘠清峻的风骨。

山也有山的个性。也许是秋天吧，盘山显得格外荒疏萧条，满目所见，大都是怪石歪树。那石头生得真怪！虽无巉岩峭壁之险，也无青崖丹壑之奇，但一块块，圆不圆、方不方，大若斗室，小如磨盘，像天空陨落的星雨，又如河里捞起的卵石。不知借助什么天力神功，才彼此摩肩接踵，错落叠加在一起，构成一架石屏。山瘦树也瘦，盘山的草很浅，但石缝中却生长着一棵棵歪歪扭扭的柿树，那灰绿色的树叶，在渐露枯黄的草色里，尚有一脉沉沉的绿意，托起披着白霜的硕果，像在为这艰难的生存证明。

车停在盘山西口莲花岭外的停车场上，雨还在不紧不慢地下着。一群系着红领巾的孩子，从山路上冲下来，像一群绒毛小鸭，抖着头上的雨水欢蹦乱跳。他们的笑声诱惑着车里的成人们，终于也三三两两，彼此招呼着向雨中走去。

盘山貌似朴拙，其实掩秀藏珍，胸中自有沟壑。外面看不过是乱石叠起的山岭，独见一个“瘦”字，但一拐上入山的小路，却步步奇观，处处佳境，到处都体现着一个“秀”字。窄窄的石路，缘凸凹不齐的巨石而上，回旋曲折变化无穷。凿着“入胜”二字的巨石，标志着盘山的门径，然后便是一处处绝壁上的题诗。飞泉响瀑已在夏季里散尽了气势，但木亭石桥依然伫立在空蒙的雨色里，别有一番清幽雅淡的古意野趣。仙人桥头一株龙颜披拂的巨松，舒腰展臂颇有迎客之意……再向上攀，便是建于唐代的天成寺了。站在山路岔口，向秀林青崖望去，不过依稀可见不大的琉璃屋顶，但拾阶而上，却得惊叹寺宇的宏伟嵯峨。山门配室，穿堂回廊，神殿僧屋，每一进院落都在一层石崖上，依山势逐层重叠，独具奇险紧凑的格局。古老的银杏树挺拔而无龙钟老态，玲珑的舍利塔也仍然完好。它们藏在这幽谷秀崖之间，似乎躲过了岁月的流逝，进入了亘古不变的宇宙时间。

和所有的名胜地一样，盘山的深谷僻壑中也盛满了掌故传奇，盛满了属于它自己的骄傲。也许是太多了，那一块块书写着说明文字的木板，真让人觉得记忆不堪重负。无论是率族在这里隐居的高人，还是弃官解甲在这里修炼的将军，以及至高无上的真龙天子，风流一时的骚客名士，都逃不过自然的残酷规律，而盘山的深谷却依然葱茏不衰，充满了蓬勃的活力，相形之下无论是雍容的御笔钦题，还是风雅的文人留辞，都显得做作滑稽，和山水的真意格格不入。在这里求隐的人大都以生前身后的显贵得“道”了，倒是历代无名的工匠，把他们的聪明才智默默地留给这实实在在的人世间。

尽管时间有限，我们还是尽可能向高处攀去。越向上走，越少人工修凿的痕迹，盘山的景致越发朴秀难状。两侧的山坡上，松柏渐渐稀少，树形粗疏的橡栗逐渐增多。微黄的落叶铺满简陋的青石小径，石缝里洒满了橡子一类野生的树种。远远传来一两声隐隐的鸟鸣，盘山似乎化入一片空寂的深深静默。使人不禁屏声敛气，让骚动的灵魂在自然安谧的怀抱中憩息。一股涓涓的细流在胸中汩汩流淌，漫过干涸的心田，温润潮湿中孕育出新鲜的情感。自然是美的，人也是美的：而美的真谛恰恰潜在这不加修饰的平凡生机中。

真有些煞风景。转过一处陡的坡路，一块立石横在眼前，又是什么名士，在天成平展的石面上，刻下了“遏凡尘”三个大字。字体分明俗媚，却偏来标榜超脱。与此同时，一阵粗野的笑声夹着无聊的叫骂，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真正是绝好的嘲讽，凡尘何曾遏止？！游伴们愤愤然，再无攀登之意，遂由来路折回。

秋天毕竟是大自然最富色彩的季节，何况秋雨又为深浅间糅的层林染上了朦胧的雾色。“噢，看那枫叶红得多艳！”依着人们的指点，我向崖壑下望去。三两支鲜红的枫叶夹在一片杂芜的樗枥中，静静地闪着光泽。时令尚早，满山的秋林仅仅暗绿微黄，即使是枫树吧，也只有枝头上的三两片，透着鲜嫩的娇红。细碎的雨滴洒在五角的叶片上，在微风的晃动下，汇成大颗的水珠，沿着叶脉，慢慢地滴落下来，真像孩子们张开五指接雨水的小手。哦，这可爱的小生灵，刚刚舒展开来便到了生命的尽头，不用很久，她们就会随着满山的阔叶悄悄地飘落。然而，她们却红得明朗、乐观并且坦然，全无一丝怅惘哀怨。细一留意，茂林中，到处都可见星星点点的嫩红，在沙沙的秋雨中，如歌如乐，像捡树种的孩子们一样喧闹快活……

归途上，枫叶成了唯一的话题。老年人想到单纯，中年人想到明朗，我则在娇红的嫩枫上，看到了生命的坚韧。

一九八三年十月十八日于燕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