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今夜清光
四年半前陈先生中风后,在香港威尔斯亲王医院急救,从在生死线上挣扎的深切治疗部,也就是台湾叫加护病房的,转到仍需密切观察的,再转到普通病房,由此再到沙田医院疗养。从眼不能睁、口不能言,到终于睁开眼睛,可以开口说话了。阴霾的天色透出了曙光,我仿佛也闻到花香。这时香港的《明报月刊》希望我开一个谈翻译的专栏,开心之余,就答应了。
一月里,新当选美国总统的欧巴马正准备就职,有感于同学,尤其是中国大陆来的,还不怎么认识他,我就选了一篇有关欧氏的传记文字,作为学期的第一篇功课。原作的英文,看起来并不难,没有想到最大的问题反而出在亲属关系的翻译上。比如grandmother这个字,虽然简单,但同学一见就条件反射似的译成祖母,完全不顾文中所述欧巴马与美国,或者说与他母亲那一边的关系,所以我的第一篇专栏就以此为题了。
接着就是情人节。我告诉陈先生我想写爱情,就从布什奈尔的《欲望城市》讲起。有一天陈先生忽然问:“写完了没有?”我说:“要不要念给你听啊!”念完了,探病的时间也到了。每晚临离医院的时候,我总是迟迟其行。好不容易提起脚来,他又叫住我:“可不可以改两个字?”“什么字?”“加上‘古典’二字。”这样,我的题目《二月说爱情》就成了《二月说古典爱情》了。为什么要加上“古典”二字,难道陈先生也认为我所讨论的爱情观,在现代已近乎绝种,所以要标明?
阴历年后,陈先生出院了,回到家里。我也一月月地写下去。谈诗、谈小说不啻赏心乐事,何况还加上文学翻译这一层。比如《红楼梦》中的一段经典叙事――栊翠庵品茶,小说里各人行止反映出各人的心事与性情,茶具竟是关键——既为中国所特有,大户人家所用又分外讲究,看描写的繁复正是乾隆品味的富赡华丽。翻译要清楚明白,唯恐失之简;要形神俱备,又恐失之乱。这难题,正是艺术上的挑战。
又如赵元任译《阿丽思梦游奇境记》中有一段阿丽思跟老鼠的对话。阿丽思问老鼠为什么怕“C”and“D”。这“C”and“D”本是英文猫与狗的缩写,赵元任用注音译成“ㄇ”and“ㄍ”,真是神来之笔。可惜除了台湾,这一套语音符号几乎无人认识了。
这些专栏文字当中有两篇是特别向译者致敬的,一位是二○○九年在牛津逝世的霍克思,一位是二○一○年于香港仙逝的刘殿爵。霍氏终身致力于《红楼梦》的翻译,而刘氏在《论语》、《孟子》、《道德经》的西传上厥功甚伟。
此外,有两篇与宗教有关。一篇涉及基督教“和合本”中文《圣经》翻译的一些议题,是为我在香港中文大学的学生出书时所写的序。还记得当时读到严复以文言所译的《马可福音》部分章节时的兴奋,简直可以说是激动。原来译《天演论》的严复也译过《圣经》。在中国译者身上,创造与演化的争辩似乎从来就不是问题。也因为写这篇文章,才知道赛珍珠的父亲赛兆祥也曾译经,更因独力支付出版经费的困难,致使家人的生活陷于捉襟见肘的窘境。另一篇则是由利玛窦来华四百年后梵蒂冈为他举办文物展所引起,而专写利氏与徐光启在翻译《几何原本》一书上的贡献。这已经出了文学翻译的范围了,我是以文化的交流与文明的演进为视角的。
陈先生病前在看曾国藩与陈寅恪,病后我自然把书接过来,念给他听,同时也继续念我写的文章,告诉他我想什么,为什么这样想。他说话费劲,比从前更喜欢听而不喜欢说,这新的游戏使我们彼此更加亲近,一些令人心动的片刻悄悄点缀着病中岁月。
期间苏正隆来港,看了几篇我探讨文学翻译的文章,当即慨然邀稿出书。但陈先生的病情时时有变,我写写、停停,再写、再停,也有两年了,始终不曾成事。
今年二月底,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倏地一阵天旋地转,陈先生过世了。正隆来电邮吊唁,并再次提起出书的事。此时此刻,才忽然悟出这是他要我保重的方式。往昔爱恋的甜蜜化成今日的心伤,但却在沉痛中孕育了未来的希望。于是在天昏地暗中,我居然开始将写过的有关文学翻译的稿子,逐篇电邮至书林。
四月初,我飞往台北参加陈先生的“不灭记忆”追思会,在桃园机场等国光号汽车进城。可能刚走了一班,等的时间长了些,伤痛的情绪竟在我毫无防备之下从四面八方来袭。我的眼泪蓦地狂泻而下,迎风洒在温柔妩媚的春光里,幻化成一片雾气。在国光号上,在旅馆中办入住手续时,我都止不住泪水,只是强逼自己不要哭出声来。好像在香港憋住的,到了由此出身的母亲之地,就再也憋不住了。我的失落岂止伯牙之悲,花好月圆之后,瞬间已在不同的时空。能转世七次,世世再相遇吗?
在书林见到编排好的稿子,已是新书的清样。日子真是往下过的,不计悲欢。半年来,返台多次,还曾赴美一趟,处理纷至沓来的物事,同时为新书,补些小注。这样,竟然就到了中秋。
想起十年前陈先生第一次中风,其时新婚未久,我飞美去照顾他。那年的中秋节,就在云海中的飞机上错过了。至于这四年来的中秋,一次他尚未出院,一次乌云盖月;其余两次他在床上可以望月,我陪着他望,那不远处高楼顶上的月亮,缓缓转过树梢,横过天宇而逝。
今年本来说会有台风的,结果神清气爽,中天一个大月亮。清光依依,仍是旧时月色,但终究是一人的中秋了。回到灯下,续完此文。
陈先生最喜欢听我说话,于是出之于口,继而笔之于书。是热情的聆听者催生出一篇又一篇的文章。没有陈先生,就没有现在的我,自然也没有这本小书。如今幽明相隔,只是暂别而已。就像从前或车站,或机场,无数的别离与无穷的思念,不知尽头的等待都等了过去,天残地缺时终将相见!
谨以此书献给永在心头的陈之藩先生。
壬辰中秋于香港容气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