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水的一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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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读到周作人译小林一茶俳文集《俺的春天》里的一段:
她遂于六月二十一日与蕣花同谢。母亲抱着死儿的面庞,荷荷的大哭,这也是当然了。虽然明知道到了此刻,逝水不归,落花不再返枝,但无论怎么达观,终于难以断念的,这正是恩爱的羁绊。句云:
露水的世,虽然是露水的世,虽然是如此。
觉得很难过,却不知道为什么,只往窗外看了看,哑哑的不作声,风吹过来,也就放下了。
俳句原本是多人联句,称作连歌。第一句是五、七、五句式的十七音发句,胁句是七、七的十四音,之后轮流往复,结句以七、七音收束。后来有人单将发句整理成集,就成了短诗一样的俳句。俳句难译,因日文并非如汉文一音节一义一字,往往一个汉字对应多音节。若拘泥于五七五的对译,少不了会多出原句所没有的信息。若译成汉诗格式,七七或五五,又未必准确达意。因此不妨视具体情况而定,译作自由句也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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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历十三年(1763)五月五日,一茶生于信浓国水内郡柏原村(今长野县上水内郡信浓町字柏原),是小林家的长子,名弥太郎。信浓国在今日长野县,北部地区经年积雪,气候苦寒。雪洞一样的家中常年生火,所有东西都被煤烟熏黑,一茶就出生在这样的环境中。小林家世代务农,家境虽平平,但也算自给自足。但一茶三岁丧母,父亲不擅经营,家业渐渐萧条。幼年的一茶在祖母膝下长大,六岁时有句云:
来与我玩罢,没有亲人的雀呀。
八岁时继母来归,那位妇人据说很能持家,但与一茶相处并不愉快,大约也是他成年后性情孤僻的因由。十岁时,弟弟仙六出生,一茶长子的地位形同虚设。十四岁时,祖母去世,一茶失去依靠,继母待他益发苛酷。不久他感染热病,情势危笃。江户时感染此疫的孩童多半早殇,所幸一茶挨过此劫。“如在暗夜失去灯火,如醉饮至酩酊,如虚舟漂浮。”这是他成年后回忆的童年,又在笔记里说:“春天去后,总在田中劳作。昼间终日忙于择菜、割草、喂马。夜里也终宵借了窗下的月光打稻草、做草鞋。更无用功的余暇。”
到十五岁,继母不能容下他,父亲虽怜他幼年失恃,却也无法,毕竟续娶的妻子精明能干,也育有一子,便将一茶送往江户,让他自寻生路。这是安永六年(1777)的春天,从深雪覆盖的北信浓远道而来的少年抵达江户城。当时冬天从信浓去江户做工、春天返回家乡种地的人很多,被江户人讥为“信浓者”“椋鸟”。椋鸟是雀形目候鸟,信浓者冬来春去,也如候鸟。乡下人的发音、衣着、贫穷,在江户人看来无不可笑。一茶的诗中有不少咏椋鸟的句子,略举一例:“称作椋鸟的人,好冷啊。”
一茶到江户在何处落脚、何处谋生,已不明了。十年后的天明七年(1787),二十五岁的一茶成为芭蕉宗葛饰派二六庵竹阿的门人,号菊明。三年后竹阿去世,师从葛饰派三世的俳句师沟口素丸。宽政、文化年间,将军家齐生活骄奢,世风浮华颓废,蕉风已式微,俳谐失去高雅的诗风,渐渐沦为低俗的调笑。一茶虽学芭蕉,却不是枯淡寂寥的风格。他对人间生活自有一副冷眼热肠,哪一宗都不能束缚他的才华。因此被门人目为异类,不久便脱离师门,改称俳谐寺一茶,游行于世。《宽政三年归乡日记》的开头说:
有一自西至东狼狈漂泊、居无定所的狂人。清晨尚在上总国乞食,黄昏投宿武藏野。如白浪不知何处可依,是易消散的泡影,故而名作一茶坊。
二十九岁的春天,一茶回到暌违十五年的家乡,当初瘦骨嶙峋的少年已是自食其力的俳谐师,有句云:
庭前高树别来无恙,晚风夕凉。
此番归乡并未多作勾留,很快返回江户,宽政四年(1792)三月,三十岁的一茶又从江户出发,放浪漂泊,开始为期六年的旅人生涯。过马桥、小金原、新川,履及东海道、近畿、四国、九州,是他一生中重要的俳谐修行。修行原是依照佛法行持实践之意,日人尤爱行脚修行,如俳圣芭蕉一杖一笠游历诸国,是为看山水,看人世,也是为作句,与唐诗所云“荒城无人霜满路,野火烧桥不得度”,“朝发渭水桥,暮入长安陌”意趣相通。赤贫的一茶在途中看到收割后的稻田,青色的萝卜,小丘之上点缀着松林,川流暗黄的水静静流淌,白帆点点,就觉得很欢喜,很满足,一件一件写在日记里。
他到京都西本愿寺代父亲参拜,在松山赏樱,结识俳人、僧人,与同在旅中行脚修行的人们相识,又歧路挥别。离开江户时他尚是无名俳人,四方交游后略有声名,旅行结束后,关西俳人为他出版句集《惜别之笠》。其时一茶也有佳句。如:
秋之夜,旅中男子做针线。
飞蚊扑火呵,映见妹妹的容颜。
任凭凉风呵,拂过墓前松。
3
享和元年(1801)春间,一茶父亲在庭中为茄苗浇水,突然栽倒,一病不起。一茶二度返乡,在病榻前煎药,驱赶蚊蝇。父亲有一日说要吃梨,因不在季节,一茶四处寻找皆未得,复在榻前落泪。父亲临终遗嘱命一茶与弟弟平分财产。但继母与弟弟并不遵从。父亲还未下葬,一家人便为财产不欢而散。一茶遂去江户,此后十余年仍过着漂泊的生活,读《诗经》,读佛经,有句云:
雀儿也在梅枝开口念佛呀。
文化四年(1807)七月,一茶归乡扫墓,继续为家产分割一事烦恼。此后往来江户与柏原之间凡六次,几乎闹到控告的地步,幸有朋友从中斡旋,方勉强解决纷争,双方立下和解证文,一茶分得原属于他的田地与房屋,获得柏原百姓的身份,此时他已五十岁,半生弹指流逝。距离父亲过世也已十二年。
一茶虽在江户多年,却无法融入这浮世,不能洒脱地做成江户子。他不过仍在写着小儿与农人都能看懂的句子罢了。到文化十一年(1814),五十二岁的一茶在柏原落脚,娶了二十八岁的妻子阿菊。他在俳文《五十婿》中自嘲曰:
五十年来无一日容易,今春终于娶妻,余亦忘自身之老态,以凡夫之卑俗,如蝴蝶戏初花。渴求幸福而觉羞涩。
他与菊女感情很好,菊女出身农家,手脚勤快。一茶返乡后与村人几无交际,全靠妻子周旋。
文化十三年(1816)四月十四日,菊女诞下长子千太郎。当时一茶在长沼,赶回去探望。但小儿二十八日后夭折,大概是相处时间不多之故,一茶在日记中并没有留下任何惋惜之语。七月六日夜,一茶高热发作,在《七番日记》中有:
六日时有雨,夜中高热大发。应是多雨之故。八日,午刻骤雨。酉时上刻疟疾发作。戌时愈甚。寅刻方止。
此后十日、十二日、十四日均有疟疾,十六日乃止。疟疾与结核今日仍是全世界严重的传染病,每年约有一百五十万至二百五十万人因此死亡。日本自古便有流行,在《源氏物语》第五帖《若紫》中,开篇就说源氏公子患疟疾,千方百计找人念咒、画符、诵经、祈祷,总不见效。有人告诉他,京都北山某寺中有高明的修道僧,应请他医治。源氏便在天色未明时进山,拜访这位僧人,吞饮了他的符咒,并接受加持祈祷。当日即见好转,僧人担心有妖魔附缠源氏,请他在寺里再祈祷一夜。也正因为此,源氏才在山中遇见了童女紫姬。
是年八月,日记中一连九日记载着“夜三交”“夫妇月见,夜三交”“夜四交”等闺阁秘语,令人讶异。清人李塨在日记里写“昨夜与老妻敦伦一次”,袁枚云此“至今传为笑谈”。
其时一茶亦饱受疝气、疥癣之苦。日记中有:
八日晴,木下川花一览,过马桥,足之疥疮肿大,苦痛难耐。
后人推测一茶大约罹患梅毒。因一茶在江户时曾有一段时间居住在离私娼窟吉田町不远的地方,有过“吉田町只需廿四文”之句。若一茶当真患有梅毒,那么他与菊女的三子一女皆夭亡、菊女亦早逝,似乎也可有解释,不过这些仅是推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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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茶前半生作了四处漂泊的天涯孤客,半百之年始有安居之所,俳风日臻融通纯熟之境。文化七年(四十八岁)至文化十五年(五十六岁)间写下的日记为《七番日记》,其中佳句极多。日记中写某日晴,有人送来一尾鲑鱼,极其欢喜。又某日买纸一叠,某日大风吹雪,在家中捣年糕。某日与菊女在山里割芒,拾菌、捡栗子。从日常生活中觅句也是一茶最大的特色,万事万物皆可咏,好似叹息。
周作人译过一茶许多句子,用的是自由体,不拘五七五的格式,他称“俳句是一种十七音的短诗,描写情景,以暗示为主,所以简洁含蓄,意在言外,若经翻译直说,便不免将它主要的特色有所毁损了”。我非常喜欢他的那些翻译,而他还是说,“我们要译这一个奇人的诗,当然是极难而近于不可能的。但为绍介这诗人起见,所以不惜冒了困难与失败,姑且试一回;倘因了原诗的本质的美,能够保存几分趣味,便是我最大的愿望了”。
我翻看一茶的发句集,单《七番日记》便有两千余句。飘雪的深夜在灯下读,遇见许多喜欢的句子,也奓着胆子学译一些:
闲坐廊下,莲花吹散,黄昏茶泡饭。
莲花开矣,茶泡饭八文,荞麦面二十八。
一茶常咏莲花在风中吹散的情景,黄昏凉风轻拂,在廊下一面看莲花,一面吃茶泡饭。
汤锅里撕碎的菊花呵。
凉风鲈鱼,青梅烫酒,菊花火锅,都是秋天的好风味。
何处寻梅,二月雪有二三尺。
牡丹饼呵,地藏膝前的春风。
地藏是释迦灭后至弥勒出现之间自誓现身六道、普救众生的菩萨,如大地一般安忍不动,含藏无量善根。日本的地藏则取怀无限慈悲心、蕴藏养育大地全部生命力之意,通常是守护孩子的神灵。民间信仰还将地藏视作夭折孩童与流产婴儿的守护神。幼儿先于双亲去世,没有孝行功德,无法渡过分隔人间冥界的三途川转世,会被恶鬼永远留在河岸边堆石塔。而地藏菩萨收容这些幼小的亡灵躲在他宽大的衣袍里听经,躲过恶鬼,也为他们聚积功德。在日本如有小儿夭亡,父母往往会供养一尊地藏,让孩儿渡过三途川再世为人。因此道路旁也常见各式地藏石像,面前供奉着鲜花与糕饼。牡丹饼是包裹了红豆馅的糯米糕点,是和果子的名点。春季应节令曰牡丹饼,春分时供奉神佛先祖。秋季则曰“御萩”。《和汉三才图会》曰:“牡丹饼与萩皆以花之形色为名。”一茶与菊女的孩子全部夭折,必也供奉地藏,春来要有牡丹饼。看着是普通的句子,但联系他的遭际,就知道这里面是言之不尽又无可奈何的悲哀。一如曹植哀其十九旬而夭的女儿,“去父母之怀抱,灭微骸于粪土。天长地久,人生几时。先后无觉,从尔有期”。孟郊悼幼子,“负我十年恩,欠尔千行泪”。
篱笆上的菜花,草鞋钱呵。
门前的雁啊,徒劳啼着,也是没有米。
污脏的手呵,在荠菜跟前也不好意思。
一茶擅作“贫乏句”,他是真的贫穷,也易满足,丝毫看不出愤怒不甘。家徒四壁,有一只蜗牛爬过,也要破坏了墙壁给它游玩。良宽上人因为竹子从座席下长出来,便破坏地板,除去屋瓦,让它自由生长。都是同样的意思。虱子太多,一茶也觉得那是跟自己一起嬉闹的,不觉得寂寞。这也足见他的诙谐和洒脱了。
乳儿团团的小拳头,梅花呵。
啼哭的小孩子,赤霞一样的脸呵。
哭着要摘那月儿下来的小儿呵。
他对世上草木虫鸟都这样爱怜,等到有了自己的孩子,就更加爱得深切。
晴天的早晨,哔哔剥剥的炭火,很高兴啊。
拎着午饭的稻草人啊。
稻草人在田里立着,手里拎着的午饭大概是田间农人的罢。一茶苦于生计,也在田地里劳动,却有儿童看待世界的趣味和天真。
藏在茶花里的雀儿呀。
雀儿在佛像肩上啾啾啼着。
小小的猫,玩着柊树枝。
日本春分前一日为“节分”,是指区分季节的一天。因传季节更替时有邪祟暗生,故有祓除恶鬼的仪式。节分当日黄昏须在家门前立好插有沙丁鱼头的柊树枝,在宅中或寺庙神社内撒黄豆,口称“鬼外福内”。这里小猫玩的正是节分时家门前插着沙丁鱼头的柊树枝子。“柊”也恰是此句季语。
愚笨的猫儿呵,虽被束缚,仍啼恋之曲。
小猫儿蹭朴树枝呵,赶虱子。
他有很多咏猫的句子。猫来偷食,墙下蟋蟀啼着。阳光之下猫的瞳仁眯成细细的一条。牡丹花下伏着的猫。春天猫叫得很辛苦,夜里听着很吵闹。两只猫在一处厮缠,他挥棒分开。这些都要写到句里。
赤马的响鼻,吹动小小的雀。
螳螂一足钩住鱼篓呵。
日晕呵,边缘恍惚是昼寝的猫。
温暖昏热的阳光晒出一道恍恍的光晕,猫在底下打盹。一茶是不是蹲在地上看猫?不然也看不到“日晕的边缘”。一茶爱咏小动物,苍蝇、虱子都要咏。知堂译过不少:“不要打哪,苍蝇搓他的手,搓他的脚呢。”“喂,虱子呵,爬罢爬罢,向着春天的去向。”“跳蚤们,可不觉得夜长么?岑寂么?”“一面哺乳,数着跳蚤的痕迹。”“鱼儿们呵,也不知是桶里,门口的纳凉。”“春雨来了,剩下的食物,鸭呷呷的叫着。”
读一茶和别人的连句集,往往一眼能认出一茶的句子。譬如他咏立着打眠的公马,柿子花正开。别人都写菖蒲花女郎花,他却能写柿子花,也不认为这是普通到让人忽略的东西。别人写茶瓶里养着花,他写茶瓶边缘停留的夕暮。他写的虽都是安定平俗之物,却能留住“一瞬”的光景,从不断毁灭消失的时间中打开一个缺口,留下一些东西,这就是诗歌最迷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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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政元年(1818)五月,长女聪出生,一茶爱如掌珠。在日记里写她爱玩风车,将障子的纸扯碎,咯咯笑着。一茶只觉得好。有人来,学汪汪的叫声就指着狗,咔咔叫,就指向鸟儿,一直拍着小手,很开心。但翌年六月,聪女在世仅四百日即殁。一茶有至深的悲哀,乃有文首所录之句。“露水的世,虽然是露水的世,虽然是如此”,原作与译作实在都是极好。至深的悲哀,反复咏叹,最终只是失语。他把众生都看成晨光中消散的露水,都是虚空惘然。一茶吟此句而大哭,日记有云:“聪女于此世间仅居四百日耳,殒命哉,今日巳刻殁。”后来法国作家菲利浦·福雷以一茶的露水之句为题写了一本书,叫作《然而》。他也有一个早夭的女儿。他在女儿墓碑上刻下《彼得潘》开篇的一句:“所有的孩子都会长大,除了一个……”
京都僻静的小巷或山道中,落花或浓荫下,时常有猫的身影
聪女死后三十五日一茶到墓前祭拜,有句云:
秋风呵,撕碎的红花。
小鹿吃过的萩花啊。
如我一般眠去,菊花烂漫。
无所事事的人,终日游荡,夜寒啊。
文政三年(1820)十月次子石太郎出生,此月一茶中风,言语有障碍。次年正月,石太郎在母亲的背上窒息死去,生后仅九十六日。一茶作悼文,说前面两个孩子都因业因不得长命,此番是第三次生子,愿此儿健壮如磐石,故唤作石太郎。然而却殒命:“想是祝福他如磐石,却应在了化野[1]的墓碑上面。屡屡蒙灾,何等宿世业因。”文政五年(1822)三月,三子出生,取名金三郎,意思是比“石太郎”的“石”更健壮。但文政六年(1823)二月十九日菊女病倒,四月十二日晨死去,年三十七岁。留下幼儿金三郎,只能寄养在别家,没有乳汁,营养失调,十分瘦弱,一茶获知后极愤怒,写下长文《怜金三郎》痛斥对方。但同年十二月金三郎仍未免夭亡的命运,在世一年零九月。自此一茶失去妻子与四个孩子,又成了孤独的畸零人。
试译一茶晚年之句:
朝颜花呀,乍经霜露,忽绽放。
蕣花止到花开,卖掉的人啊。
他许多次咏过蕣花,“蕣花呀,插在捉鸟的竿子上”。聪女夭折时亦说“与蕣花同谢”。蕣即木槿,与“朝颜”同音,取其朝开暮落之意。后朝颜多指牵牛花。蕣荣不终朝,蜉蝣岂见夕。他叹息的就是朝暮瞬息的流水浮世。
草堂苔花开,全然不知呀。
麦秋啊,海滨草席,鱼之秋。
文政七年(1824)八月八日,六十三岁的一茶续弦,第二任妻子名阿雪,嫌一茶贫穷衰病,来归两月即离婚。一茶再度中风。六十四岁三度娶妻。文政十年(1827)六月,一茶的草庵失火,屋宇尽毁,财产也被人夺走,气息奄奄。但他还是要住在一间残存的土屋里,并有句云:
焦土窸窸窣窣呀,跳蚤蠢动。
又有句云:
花影中醒来,未来可惧。
到这一年十一月十九日,他终于死去了,终年六十五岁。妻怀有遗腹子,次年(1828)四月诞下一女,名作やた(yata)。这位妻子与幼女一起生活,幸而这个女儿顺利长大,并为小林家招了婿养子,有三男一女。
门人西原文虎在《一茶翁临终记》中云:
时乃文政十年卯月,作苔花欲开否之言,知此浮世之终也。值此闰六月一日,急火蔓延,俳谐寺之什物一时化作灰烬。然此乃三界无安之常也。有风时就是风,有雨时就是雨。终于归返最初无庵之境界,自此不必为风露忧心,悠然终老,此日乘鹤西去也。
一茶门人众多,但后世留名者几无一人,能学得“一茶调”者亦无一人。明治年间开始兴起对一茶的研究。到大正年间,白桦派倡导平易的文风,自由诗与童谣广为流行,一茶的俳句再度引起人们的重视,方知一茶是独一无二的。一茶也成为与松尾芭蕉、与谢芜村并立的三大诗人之一。
我喜爱一茶,几百年前生活过的人,留下一些字句,让我看到他的孤独、敏感、放浪、颓靡、困惑,而他对世上万物仍都怀着爱怜的心意。晚年大病时写:“初雪中一宝,乃为夜壶耳。”本是凄惨的情境,他却还要调侃。因此日本史学家津田左右吉说一茶“对世间万物均有一种温情的调侃的爱意,他可算日本唯一的爱的诗人”。
去年四月初,暖日熏风里我从京都去奈良,路过宇治的竹林,大片覆盖到眼前,穿过即是温柔的春山与绿野。坐在车内无聊,看周围人每一瞬的神情,看窗外每一瞬过去的景物。时间像有了新的刻度,我是秩序的构筑者。对面的老妇也是独行,先是打开便当盒小心翼翼吃一枚饭团。包袱皮是洗到发白的旧红色,花纹已经模糊。她先是将帘子拉下来,觉得阳光太耀眼。过一会儿又把帘子放上去,日光照在她精心妆饰的苍老的脸上。漫长的午后,到奈良后走在街上看鹿。正仓院前好大一片草地,八重樱已经开了,花气氤氲,鸟啼得很倦,远远的一两声,好像都在花底睡着。竟悄悄躺在地上,有思无念,什么都捉不住。当晚回京都,突然接到祖父的死讯,当时也只往窗外看了看,月光在檐角流泻,浸湿半幅夜色。白日方见的好花好景,此刻夜露已经起来。就想起一茶那一句来,“虽然是如此”,真是很好的句子。
2011年2月11日
[1]化野为京都古代的风葬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