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瓶与旧酒

“鱼与鸟可以谈恋爱，但如何筑巢呢？”这句话通常被睿智人士用来苦劝两个个性不同、文化背景迥异却想要结婚的情人。箴言的力量宛如匕首，就算你不信服，却很难避免在某些沮丧时刻想起它。甚至，你还会复制它，用来规劝周围的人。

这句话放在新旧时代的相容上也行得通。就拿小番茄家来说吧，她的公寓型多代大家族简直是各种观念、信仰的集散地。两位女大佬（一位八十多，一位近六十）带着农村时代“天人合一”的生活观念进驻瞬息万变的台北都会，离开了土地与庄园、亲族与厝边、鸡鸭与牛猪、庙会与庆典，遂更集中火力地把那套人生哲学在家人身上实施。

我们先从小地方开始逡巡。拿空间分配来说吧，都市公寓房子的建筑法是完全颠覆旧时代大家庭的生活惯性；不仅取消神龛位置暗示住户进入无信仰时代，也把主卧室留给负担家庭经济的年轻人而不是用来奉养老迈双亲。每个房间的区隔暗示家庭地位的重新分配与强调个人自我的密闭主张。公寓房子无疑是现代人际疏离的成因之一，它所规划的生活动线是鼓励人离开家，到外头的消费世界当信徒。

小番茄家的大佬们从乡下搬到台北时，简直吓得快哭出来。她们手上拎着过年过节揉粿用的大型竹编盘，其中一人拖拉一部四十年历史的脚踏型缝纫机。这两样东西她们拼死拼活也要带到台北来，竹编盘保留了祭祀庆典的信仰记忆；缝纫机是嫁妆，保留婚姻记忆及缝制孩子们的尿布、小围兜、学生制服、洋装的家族记录。两位大佬显然被公寓房子的格局激怒了，当她们知道所有的房子都是这么盖时，虽然脸上闪过一丝认命的驯服表情，却立即明智地在既有的格局中重新赋予空间新的意义（不，应该说赋予“旧”意义）。原本准备购置大型沙发、电视的客厅，有三分之二必须保留起来。

“为什么？沙发很大的耶！”一位大人说。

“闭嘴！”大佬严肃地说，“那是神的位置！”

所以，巨大的新神案搬进来了，庄严地供奉关圣帝君及历代祖先牌位。大佬们喜滋滋准备丰盛的牲礼，将新家地址（含详细区里邻户籍）写在红纸上置于神明眼前，全家捻香报告：“我们搬到台北来了，请你们继续跟我们住一起。很抱歉房子很窄，请你们委屈一阵子，如果有能力，会换大一点的房子！也请你们保佑厝内大大小小平安、赚钱。”

客厅剩下的空间不多，电视挤到角落，沙发换了特级小的，而且是经过死缠活缠才让家具店老板答应只买三二一组合中的三、一两款。老板颇通人情，他自己也是从乡下北迁的，知道安奉神明后，只摆得下三、一款沙发。

这户人家的晚间生活有点尴尬，他们坐在沙发上正视前方，恰好与威严的众神们大眼瞪小眼，看电视得偏头斜眼才能收视。而且由于有神在监督，实在不好意思打赤膊在沙发上乱窝。还有，绝对禁止看不三不四的影片，以免教坏神明（神与婴儿都是纯洁的，不可污染他们）。

小番茄诞生时，她的生辰八字也写在红纸上由大佬捻香向神明报告，免得他们以为哪来的野孩子而不予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