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番茄是天生无忧的

年龄有问题

小番茄的家是个“都市游牧民族”。不过，她家也不常迁徙，而是像无壳蜗牛一样从东边搬到西边，从一楼搬到顶楼。称之为“游牧民族”是指她的家人每个人都自成一个小部落，彼此的生活形态与价值判断不尽相同。小番茄从出生那天起即周游于各个帐篷，时常露出狐疑眼光，好像因纽特人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撒哈拉沙漠的骆驼上一样，嘴里挂着“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的呓语。

让我们开始来认识小番茄吧！她今年十岁，其实未满九岁。长得还算漂亮，圆脸蛋、大眼睛，一副古灵精怪，可惜因先天弱视必须矫正，戴了徐志摩式的圆框眼镜，她认为眼镜会使她看起来“老气”，所以拍照时绝对不戴。跟同龄小孩比，小番茄算是高壮型的，一度被家里的大人们昵称为“小胖妹”，她对这个绰号非常生气，一副要跟人决斗的样子。这粒番茄的个性是大太阳底下万物一目了然式，可想而知，她属于聒噪、好动、活泼、勇于冒险，也就是常常捅娄子的小孩。现在，校园里流行星座游戏，小学一二年级的小毛头论起星座的架势像在龙山寺门口摆摊数十年的老半仙，小番茄追随流行，也满口金牛、狮子、双鱼之类的。当然，她很坦白：“小心！我是射手座！”就算不谙星座诸如此类理论者，只要听听小番茄的特异功能，大约就明白“射手”之奥义。这小妮子粗手粗脚甚为有名，有一回到亲戚家，进门不到五分钟，她把人家挂在墙上好几年的一幅书法给踢下来，还把边框弄崩了。这不恐怖，更夸张的是，她刷牙也能把盥洗镜柜给“哐当”下来。照这么看，她这位射手很适合去开挖掘机或搞革命，反正两者皆是不可限量的破坏。

每个小孩能长到十岁都是不容易的，对小番茄尤其如此。倒不是指她身上自小沾上的毛病，如鼻子过敏、弱视、牙齿长得歪歪扭扭……而是她的单亲身世摆在多亲族谱上的混乱成长过程。

要翔实追踪小番茄的故事有点困难。这样吧，我们不妨用跳跃式钻入时光流域来收视“都市游牧民族”屋檐下一个小女孩的成长，就当作窝在沙发里一边聊天一边看影集好了。

首先，从六岁那年开始看起，当然，实际上她未满五岁。

年龄真是很恼人的东西，如果你随便问一个人：“小姐，这个这个……请问您几岁？”她要是脾气不好，会这么答：“什么‘您’，‘您’你的头啦！”要是性情宜人，或许这么说：“那得看你问的是心智年龄、心理年龄还是生理年龄喽！”（算了算了，当作我没问。你心里想。）对小番茄而言，年龄更是讨厌得不得了的事，到底算六岁还是五岁？这两种计岁版本，有一段时间很困扰她，一会儿有人很权威地告诉她：“已经六岁了还不会什么什么，羞不羞啊？”一会儿有人用另一种权威说：“你连五岁都没满，不可以做什么什么……”她后来靠一点小聪明摸索出应对之道，当虚岁派的人（及类似这一国的）问她几岁时，她就比出六根指头，用力回答：“六岁！”当实岁派的（及类似这一国的）提问，她就精明地说出令他们满意的答案。但是，天下事总有很多“但是”，譬如一个令她无法判断属于哪一派的陌生阿姨或伯伯问她几岁时，她会玩弄自己的指头，伸出、按下，又伸出、按下，先试探性地回答虚岁版本，观察对方的表情，若有需要，再回答实岁版本。“宾果！答对了，他是虚岁国的！”我猜小番茄心里会这么想，当然，她是不会用“宾果”二字的。

“这小孩是不是手指头有问题呀？看过医生没？”某位来访的阿姨优雅地啜饮下午茶，问了小番茄的年龄，看她一直琢磨“一指神功”时忧心地问。后来的发展类似一语成谶，小番茄的一根指头的一截关节有点问题，伸屈不太灵活，连医生也不确定怎么回事，只移近两堵刻满圆圈圈的玻璃窗，对她说：“嗯，小朋友，要多喝牛奶哦！”

天底下的事自有其发展的奇异轨迹，譬如“关节事变”爆发后，大人们的注意力转移到求医问诊的方向，没有想到是不是小番茄的小脑袋里也有类似大人世界的“政策性重听”、“政策性请病假”的诡计因而导致“政策性指关节不灵活”？我个人抱持强烈质疑的态度，因为，从小番茄笑嘻嘻地回答“六岁”却伸出五根指头的狡猾手腕上，我怀疑这个小孩的“政治修养”恐怕超越她的家人。

让我们一起参加小番茄的生日吧，大蛋糕旁边放了两个数字蜡烛，一个是“6”，另一个是“5”。负责采买的人因为不敢自作主张所以骗蛋糕店的小姐说：“我妈妈六十五岁啦！”小姐非常客气地给了“6”与“5”。然后，神情暧昧地盯着那个八寸米老鼠卡通蛋糕说：“阿婆盖少年哦！”

虚岁派的坚持放“6”，实岁派的主张“5”；最后，骑墙派的为了促进家族和谐建议双重岁数承认，蛋糕左半边插“5”，右半边放“6”，中间让出的那一大块空地，可以放十只噗噗熊在上面跳舞。两个数字一起点亮，唱歌吧！拍手吧！照相吧！小番茄又长一岁啰！

吃蛋糕时，有人塞着满嘴蛋糕问：“小番茄，你几岁了？”

小番茄毫不考虑地大叫大跳说：“五十六岁！”

从这一天起，小番茄真的长大了。

两个数字一起点亮，

唱歌吧！拍手吧！照相吧！

小番茄又长一岁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