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故事的空间与时间

故事说得好，不只是告诉听者某人的生命中发生了什么，更让他们感受到那个人的生命体验。

每个人都会讲故事，我们也天天都在讲故事。“你不会相信今天办公室里发生了什么事”“猜猜我刚刚做了什么”，或是“有个男人走进酒吧……”——生活当中，我们看见、听说、阅读、讲述成千上万个故事。

不过，想把故事说好不是件简单的事。想成为讲故事高手，甚至靠讲故事获得报酬，难度就更高了。首先，呈现人生是怎么一回事，又为什么是这么一回事，是个艰巨的任务。你必须对这个最庞大复杂的课题有深刻精确的理解，还要能把自己的理解转化为故事。对大部分作者来说，这可能是最大的挑战。

我想具体说明的是讲故事技巧方面的障碍，这样作者才能克服这些障碍。第一道难关是大部分作者在构思故事时使用的术语，如“张力不断提升的行动”（rising action）、“高潮”“渐进式困境”（progressive complication）及“结局”等。这些术语可追溯到亚里士多德，它们的含义如此广泛，又如此偏于理论，几乎可以说毫无意义。老实说，它们对故事创作者没有任何实用价值。例如，你笔下场景里的主角高悬半空，仅靠指尖抓紧某物，几乎就要坠下身亡——这是故事的渐进式困境、张力不断提升的行动、结局，还是开场场景？可能全都不是，也可能全部都是。但无论如何，这些术语无法告诉你怎样写这个场景，或究竟要不要写这个场景。

古典的故事术语更可能为良好的技巧——关于故事是什么和故事如何运作的观念——带来更大的障碍。故事创作学习者所做的第一件事，可能就是阅读亚里士多德的《诗学》（Poetics）。我相信亚里士多德是历史上最伟大的哲学家，但他对故事的看法尽管雄辩有力，却聚焦于有限的情节与类型，而且极端理论化，也就出人意外地狭隘。因此，试图从亚里士多德那里学习实用技巧的故事创作者，大都空手而回。

如果你是剧作家，你对故事的理解可能已经从亚里士多德转向较容易理解的“三幕式结构”，但这也是有问题的。三幕式结构尽管比亚里士多德的理论容易理解，却过于简化，完全行不通，从很多方面看都有问题。

所谓的三幕式结构，是指每个剧本将故事分为三幕：第一幕是开场，第二幕是中段，第三幕是结尾。第一幕约占三十页，第三幕也是三十页，第二幕则有约六十页，而且这个三幕式故事应有二至三个“情节转折点”（暂且不论这是什么）。掌握要点了吗？好极了，那么可以动手写专业剧本了。

我把三幕式故事理论简化了，但没有简化太多。显然，这种简单的创作方法比亚里士多德的理论更不实用。更糟的是，它鼓吹一种机械的故事观。分幕概念来自传统舞台剧，以拉下帷幕表示一幕终结，但在电影、长篇小说、短篇小说乃至许多当代舞台剧创作中，你都不需这样做。

简单来说，幕的切分发生在故事的表象。三幕式结构犹如硬套在故事之上的机械装置，与故事何去何从（即故事的内在逻辑）毫无关系。

像三幕式理论这种机械的故事观，势必会让故事变成松散的片段。松散的故事就像收集在一个盒子里的零碎组件，由许多零散的片段组合而成。故事中的事件（event）各自独立，不相连贯，或无法连续建构，结果你写出的顶多是只能偶尔感动观众的故事。

掌握讲故事技巧的另一道障碍与写作程序有关。许多作者对故事抱持机械的观点，同时也采用机械的程序来创作故事；尤其有些编剧误解了剧本的卖点何在，以致写出的剧本既不叫座也不叫好。这类编剧的故事概念往往来自半年前看的某部电影，他们只是对其稍加变化。他们套用某种电影类型，例如侦探片、爱情片或动作片，填入这类电影的角色和情节节拍（或故事事件），结果创造出常见的公式化故事，毫无创意，令人失望。

我打算在本书中提出更好的方法，目的是说明出色的故事为何出色，以及创作这类故事的技巧，如此一来，你就极有可能写出属于自己的好故事。或许有人会质疑，教人怎样创作好故事是不可能的；但我相信可行，只是思考和谈论故事的方式必须和以往不同。

用最简单的话来说，我希望为故事创作者呈现一种实用的“诗学”，这种诗学适用于电影、电视和舞台剧剧本创作，或长篇和短篇小说创作。我打算这么做：

· 说明出色的故事是有机的——它不是机器，而是会成长的生命体。

· 将讲故事视为一项要求严格的技艺，不管选择什么样的媒介或类型，精准的技巧才有助于成功。

· 通过同样有机的写作程序来演练创作，亦即让角色和情节随着原初的故事意念自然发展。

每位故事创作者面对的主要挑战，就是克服上述第一项和第二项任务之间的矛盾。你借由数以百计甚或成千上万个元素，以及各式各样的技巧来建构故事，但必须让观众感觉这个故事是有机的。它看起来应该像一个独立的故事，能有所成长并发展出高潮。想成为优秀的故事创作者，你必须拥有如此纯熟的技巧，才能让故事中角色的所作所为都像自发的——他们必须能自主行动，即使让他们采取这些行动的人是你。

从这一点来看，故事创作者和运动员十分相似。优秀运动员的每个动作看起来都如此轻而易举，就像身体只是自然动起来似的，但其实那是因为他那项运动技巧纯熟无比，以至于技巧消失于无形，观众便只看见运动中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