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阳子叼着根烟,跳上蹿下,指挥同志们,也包括我,哪些东西要搬,谁谁谁搬,放在哪里,要小心轻放之类的。看她那个亢奋劲儿,我多少明白她也许并非助人为乐,而是好这口。只是我担心吵醒了房东,也真是奇了怪了,一个早上没消停地天翻地覆,房东居然没醒,更奇怪的是连他们家的狗都没醒。
我说:“衣服还是放箱子里吧?”
“No,箱子占地方。”阳子斩钉截铁。
我说:“盆子还是留着好不好,好几块钱哪。”
她说:“No,还米老鼠,How old are you?”
“我不是怀旧嘛,我是想整个封神榜、聊斋来着,但是你也要人家厂商愿意做啊。”我弱弱地表示异议。
……
俨然是她在搬家,场面甚是热闹。
我得承认,这厮天生就是个领导天才。我、她、春一航、冬彦妮住秋家堡大院那会儿,跟邻村娃子打游击就全靠她指挥,期末考试不及格准备离家出走也是她策划,不然不可能那样妥当。砸了储钱罐,布袋装着钱票拴在裤腰带上,扯起大花床单,学郭靖收拾起一个包袱,画册、华华丹、牛轧糖、酸梅粉、万花筒、糖纸、跳跳蛙,往肩上一扛,挂了个军用水壶,最后还是阳子考虑周全,不忘带个弹弓防身。
“好了吗?走吧。”阳子说。
“好。”
“等下,我们留个字条。我来念,你来写。”阳子像个将军。
我撕下一张练习纸。
“父亲母亲大人,好男儿志在四方。”她念道。
“我们三个是女的。”我纠正。
“你猴急干吗,我还没说完。再加一句,巾帼不让须眉。”
“孩儿走了,我们此去少林。少林好像只收男弟子是吧?”
“是的。《南北少林》里就是这么演的。”
“那就再加上峨眉,此去峨眉修炼武功,仗剑走天涯,行侠仗义。勿念。春一航、夏骄阳、秋小木、冬彦妮敬上。”
我写完,阳子看了看,眼一瞪:“怎么还有拼音?”
“巾帼、须眉不会写。”我挠挠头,弱弱地说。
“再加一句,不是考试不及格的事。”
一切收拾停当,我们一路唱着小曲儿,畅想落花流水日行千里的神功,一掌拍碎周扒皮的屁股,横踢大班长的肚皮,欢快地出了门。遇到小伙伴要入伙玩跳绳、弹珠,我们也不推辞,路上碰到了七大姑八大姨,也毫不避讳,自豪地说起此行目的。就这样,蹦蹦跳跳还没到村口,东西就被吃得差不多了,肚子咕噜噜地响。也难怪,华华丹、酸梅粉全是促消化的东西,炊烟袅袅,饭香味若有似无地飘进鼻子,五脏六腑一撒欢,我们便再也挪不动步子。一个对视,打道回府。几个人撒丫子往家的方向跑,一个比一个快,急赶慢赶,还好赶上了家里的晚饭。饭桌上,老爸甩出那张皱巴巴的字条,只说了一句话:“多读点书再走,三句话错了八个字。”眼神里是无尽的沧桑与无奈。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峨眉不是鹅没,武功不是蜈蚣,仗剑天涯不是方丈的丈,行侠仗义也不是行下丈义,也深深明白了知识就是力量。
直到现在邻村人见了我们还喊土匪王,方圆八百里没人敢上门提亲。我要30岁还嫁不出去我就真去抢亲了,我想。
“您这是被雷劈了还是怎么的了?毛哪儿去了?”忙碌的间隙我打量起了阳子的新发型,原本齐肩的卷发一天不见就齐了耳,成了惊世骇俗的一头短发。看起来虽一时不太习惯,倒也干练清爽不少,忽略妖气甚至多了几分流川枫花样美男子的味道,忽然就有了时空错乱似曾相识之感。《灌篮高手》刚出炉那会儿,篮球很是风靡了一阵,男生人人自诩“因为我是个天才”,班上女生也分成了个性鲜明的两派,流派和樱派。文具盒、课桌、书皮上贴满两人的贴纸,两派之间每天吹胡子瞪眼互相看不顺眼,倒是也没有制造出惊天之举,文斗武斗都没有。想起她当年在流川枫脸上画的胡子和麻子,如今我们都被放在时光隧道里雕琢,生活在眼前一字铺开,不,按着既定的轨道,奔向各自漫长的终点。
“这叫时尚,懂吗?”
她的时尚,我望尘莫及,甚至有点羞愧难当。当我们所有小屁孩还“画地图”的时候她就偷穿上了她妈的高跟鞋,大垫肩花布衬衣。小学三年级就穿着大红色健美裤水蛇一样出没在学校里,后来她横扫秋家堡大院众望所归地当上大姐大,不能说与红色健美裤没有一点关系。当然时尚也不是万能的,谁知道后来因为猩红的爪子而与少先队员失之交臂的她是不是悔不当初呢。
“你这家搬得挺喜庆的啊,还有安家费,弄得跟拆迁一样。”阳子说的我搬家搬得够喜庆、有安家费的原因不是政府拆迁,而是据说是一个海归看中了这栋楼,以高于市场行情数倍的价格买了下来,塞给了我们每户一笔安家费。有钱,我也就成人之美屁颠屁颠出去找新巢了。海归的眼光真是与众不同,这老掉牙的危楼居然能被相中。
“哎,小伙子,不是我八卦啊,你们老板是不是在这儿留下过刻骨铭心的一段情啊?”拿人手短,我跟看起来像傻海归管家的人热心搭讪,滴答着口水一边点钞票一边八卦,几次都数错了。
“还是他想弄成个博物馆?”
一身青色正装的小伙子循着发声源勉强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脸色阴沉,看起来似乎不太愿意说话,我就自讨没趣地又数了一遍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