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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诗经与楚辞

中国文学史 作者:郑振铎 著


第四章 诗经与楚辞

最古的诗歌总集:《诗经》——风雅颂之分的不当——《诗经》中的诗人的创作——《诗序》的附会——乱离时代的歌声——《诗经》里的情歌——农歌的重要——贵族的诗歌——《楚辞》时代——屈原和他的《离骚》——《九章》《九歌》等——《大招》《招魂》的影响——宋玉景差等

《诗经》是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周平王东迁前后的古诗,除见于《诗经》者外,寥寥可数且大都是断片;又有一部分是显然的伪作。论者以为:诗三千,孔子选其三百,为《诗经》。此语不甚可靠。不过古诗不止三百篇之数,则为无可疑的事实。

很可笑的伪歌,如《皇娥歌》及白帝子的答歌:“天清地旷浩茫茫”,“清歌流畅乐难极”之类见于《王子年拾遗记》(《诗纪》首录之)。将这样近代性的七言歌,放在离今四千五百年前的时代,自然是太浅陋的作伪了。“登彼箕山兮瞻天下”的一首《箕山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击壤歌》,也都是不必辩解的伪作。“断竹,断竹,飞土逐宍”的《弹歌》,《吴越春秋》只言其为古作,《诗苑》却派定其为黄帝作,当然是太武断。“股肱善哉,元首起哉,百工煕哉”的虞帝与皋陶诸臣的唱和歌,比较的可靠,然却未必为原作。《尚书大传》所载的《卿云歌》《八伯歌》也是不可信的。较可信的是秦汉以前诸书所载的逸诗。这些逸诗,《玉海》曾收集了一部分,后来郝懿行又辑增之,为《诗经拾遗》一书。但存者不及百篇,且多零语,其中尚有一部分,是古代的谚语。所以我们研究古代的诗篇,除了《诗经》这一部仅存之选集之外,竟没有第二部完整可靠的材料可得!

《诗经》的影响,在孔子孟子的时代便已极大了。希腊的诗人及哲学家,每称举荷马之诗,以作论证;基督教徒则举《旧约》《新约》二大圣经,以为一己立身行事的准的;我们古代的政治家及文人哲士,则其所引为辩论讽谏的根据,或宣传讨论的证助者,往往为《诗经》的片言只语。此可见当时的《诗经》已具有莫大的威权。这可见《诗经》中的诗,在当时流传的如何广!

《诗经》在秦汉以后,因其地位的抬高,反而失了她的原来的巨大威权。这乃是时代的自然淘汰所结果,非人力所能勉强的。但就文学史上而论,汉以来的作家,实际上受《诗经》的风格的感化的却也不少。韦孟的《讽谏》诗,《在邹》诗,东方朔的《诫子》诗,韦玄成的《自劾》诗,《戒子孙》诗,唐山夫人的《安世房中歌》,傅毅的《迪志》,仲长统的《述志》诗,曹植的《元会》《责躬》,乃至陶潜的《停云》《时运》《荣木》,无不显然的受有这个感化。

然而,在同时,《诗经》却遇到了不可避免的厄运,一方面她的地位被抬高了,一方面她的真价与真相却为汉儒的曲解胡说所蒙蔽了。这正如绝妙的《苏罗门歌》一样,她因为不幸而被抬举为《圣经》,而她的真价与真相,便不为人所知者好几千年!

《诗经》中所最引人迷误的是风、雅、颂的三个大分别,孔颖达说“风、雅、颂者,诗篇之异体。赋、比、兴者,诗文之异辞。……赋、比、兴是诗之所用,风、雅、颂是诗的成形”。(《毛诗正义》)关于赋比兴,我们在这里不必多说,这乃是修辞学的范围。至于风、雅、颂三者,则历来以全部《诗经》的诗,属于其范围之内。三百篇之中,属于“风”之一体者,有二南、王、豳、郑、卫等十五国风,计共一百六十篇;属于“雅”者,有《大雅》《小雅》计共一百零五篇;属于“颂”者有《周颂》《鲁颂》《商颂》计共四十篇。《诗大序》说:“上之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是故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所由废兴也。颂者美盛德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朱熹说:“凡诗之所谓风者多出于里巷歌谣之作,所谓男女相与咏歌,各言其情者也。若夫雅颂之篇,则皆成周三世,朝廷郊庙乐歌之词,其语和而庄,其义宽而密,其作者往往圣人之徒,固所以为万世法程而不可易者也。”(《诗经集注序》)《诗大序》之说,完全是不可通的,汉人说经,往往以若可解,若不可解之文句,阐说模糊影响之意思,《诗大序》这几句话便是一个例。我们勉强的用明白的话替他疏释一下,便是:风是关于个人的,雅是关于王政的,颂是“以其成功告神明的”。朱熹之意亦不出于此,而较为明白。他只将风、雅、颂分为两类;以风为一类,说他们是“里巷歌谣之作”,以雅、颂为一类,说他们是“朝廷郊庙乐歌之词”。其实这些见解都是不对的。当初的分别颂,风,雅三大部的原意,已不为后人所知;而今本的《诗经》的次列又为后人所乱窜,更不能与原来之意旨相契合。盖以今本的《诗经》而论,则风、雅、颂三者之分,任用如何的巧说,皆不能将其抵牾不合之处,弥缝起来。假定我们依了朱熹之说,将“风”作为里巷歌谣,将“雅颂”作为“朝廷郊庙乐歌”,则《小雅》中的《白华》:“白华营兮,白茅束兮,之子之远,俾我独兮!”与《卫风》中的《伯兮》:“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兮执殳,为王前驱。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適为容?”同是挚切之至的怀人之作,何以后一首便是“里巷歌谣”,前一首便是“庙堂郊祠乐歌”?又“风”“雅”之中,更有许多同类之诗,足以证明“风”与“雅”原非截然相异的二类。至于“颂”,则其性质也不十分明白。《商颂》的五篇,完全是祭祀乐歌;《周颂》的内容便已十分复杂,其中有一大部分,是祭祀乐歌,一小部分却与“雅”中的多数诗篇,未必有多大分别(如《小毖》);《鲁颂》则只有《閟宫》可算是祭祀乐歌,其他《泮水》诸篇皆非是。又《大雅》中也有祭祀乐歌,如《云汉》之类是。更有后人主张:诗都是可歌的;其所谓风、雅、颂完全是音乐上的分别。郑樵说:“乐以诗为本,诗以声为用。八音六律为之羽翼耳。仲尼编诗为燕享祀之时,用以歌,而非用以说义也。”(《通志·乐略》)又说“仲尼……列十五国风以明风土之音不同,分大小二雅以明朝廷之音有间,陈周鲁商三《颂》所以侑祭也……”。梁任公先生便依此说,主张《诗经》应分为四体,即南,风,雅,颂。“南”即十五国风中之“二南”,与“雅”皆乐府歌辞,“风”是民谣,“颂”是剧本或跳舞乐。这也是颇为牵强附会的。古代的音乐早已亡失。如何能以后人的模糊影响之追解而为之分解得清楚呢?郑樵之说,仍不外风土之音(即民间歌谣),朝廷之音及侑祭之乐的三个大分别。至于“四诗:南、风、雅、颂”之说,则尤为牵强。“南”之中有许多明明不是乐歌,如《卷耳》《行露》《柏舟》诸作,如何可以说他们是合奏乐呢?我们似不必拘泥于已窜乱了的次第而勉强去加以解释,附会,甚至误解。《诗经》的内容是十分复杂的;风、雅、颂之分,是决不能包括其全体的;何况这些分别又是充满了矛盾呢。我们且放开了旧说,而在现存的三百零五篇古诗的自身,找出他们的真实的性质与本相来!

据我个人的意见,《诗经》的内容,可归纳为三类:一、诗人的创作,像《正月》《十月》《节南山》《崧高》《烝民》等。二、民间歌谣,又可分为:(一)恋歌,像《静女》“中谷”《将仲子》等。(二)结婚歌,像《关雎》《桃夭》《鹊巢》等。(三)悼歌及颂贺歌,像《蓼莪》《麟之趾》《螽斯》等。(四)农歌,像《七月》《甫田》《大田》《行苇》《既醉》等。三、贵族乐歌,又可分为:(一)宗庙乐歌,像《下武》《文王》等。(二)颂神乐歌或祷歌,像《思文》《云汉》《访落》等。(三)宴会歌,像《庭燎》《鹿鸣》《伐木》等。(四)田猎歌,像《车攻》《吉日》等。(五)战事歌,像《常武》等。

诗人的创作,在《诗经》是很显然可以看出的。据《诗序》,“有主名”的创作有:(一)《绿衣》,卫庄姜作(《邶风》);(二)《燕燕》,卫庄姜作(《邶风》);(三)《日月》,卫庄姜作(《邶风》);(四)《终风》,卫庄姜作(《邶风》);(五)《式微》,黎侯之臣作(《邶风》);(六)《旄丘》,黎侯之臣作(《邶风》);(七)《泉水》,卫女作(《邶风》);(八)《柏舟》,共姜作(《鄘风》);(九)《载驰》,许穆夫人作(《鄘风》);(十)《竹竿》,卫女作(《卫风》);(十一)《河广》,宋襄公母作(《卫风》);(十二)《渭阳》,秦康公作(《秦风》);(十三)《七月》,周公作(《豳风》);(十四)《鸱鸮》,周公作(《豳风》);(十五)《节南山》,周家父作(《小雅》);(十六)《何人斯》,苏公作(《小雅》);(十七)《弁》诸公作(《小雅》);(十八)《宾之初筵》,卫武公作(《小雅》);(十九)《公刘》,召康公作(《大雅》);(二十)《泂酌》,召康公作(《大雅》);(二十一)《卷阿》,召康公作(《大雅》);(二十二)《民劳》,召穆公作(《大雅》);(二十三)《板》,凡伯作(《大雅》);(二十四)《荡》,召穆公作(《大雅》);(二十五)《抑》,卫武公作(《大雅》);(二十六)《桑柔》,芮伯作(《大雅》);(二十七)《云汉》,仍叔作(《大雅》);(二十八)《崧高》,尹吉甫作(《大雅》);(二十九)《烝民》,尹吉甫作(《大雅》);(三十)《韩奕》,尹吉甫作(《大雅》);(三十一)《江汉》,尹吉甫作(《大雅》);(三十二)《常武》,召穆公作(《大雅》);(三十三)《瞻卬》,凡伯作(《大雅》);(三十四)《召旻》,凡伯作(《大雅》);(三十五)《》,史克作(《鲁颂》)。此外尚有许多篇,《诗序》以为是“国人”作,“大夫”作,“士大夫”作,“君子”作的。但《诗序》本来是充满了臆度与误解的,极为靠不住。譬如,我们就上面三十几篇而讲,《燕燕》一诗,《诗序》以为是“卫、庄姜送归妾也”。那么一首感情深挚的送别诗:“瞻望弗及,涕泣如雨”,“瞻望弗及,伫立以泣”;这岂像是一位君夫人送“归妾”之词?至于其他《诗序》以为“刺幽王”“刺忽”“刺朝”“刺文公”的无名诗人所作,则更多误会。像“信彼南山”:“信彼南山,维禹甸之,畇畇原隰,曾孙田之。我疆我理,南东其亩……祭以清酒,从以骍牡;享于祖考,执其鸾刀,以启其毛,取其血膋。……”不明明是一首村社祭神的乐歌么?《诗序》却以为是“刺幽王也。不能修成王之业,疆理天下,以奉禹功,故君子思古焉”。这是那里说起的误会呢?大约《诗序》将民歌附会为诗人创作者十之六,将无名之作附会为某人所作亦十之五六。据《诗序》,周公是《诗经》中的第一个大诗人,周公多才多艺,确是周室初年的一个伟大的作家。《尚书》中的《大诰》《多士》《无逸》等篇,皆为他所作。《诗经》中传为周公所作者为《七月》及《鸱鸮》二篇。《史记》:“东土以集,周公归报成王,乃为诗贻王,命之曰《鸱鸮》。”此诗音节迫促,语意挚切而凄苦,似是出于苦思极虑,忧谗畏讥的老成人所作。但这人是否即为周公,却很难说。而《七月》便决不会是周公所做的了;这完全是一首农歌,蕴着极沉挚的情绪,与刻骨铭心的悲怨,“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无衣无褐,何以卒岁?……一之日于貉,取彼狐狸,为公子裘”。这样的近于诅咒的农民的呼吁,如何会是周公之作呢?《诗序》传为召康公所作之诗有三篇,皆在《大雅》,一为《公刘》,一为《泂酌》,一为《卷阿》。《公刘》为歌咏周先祖公刘的故事诗,或有召康公所作的可能。《泂酌》为一种公宴时的乐歌,《卷阿》亦为欢迎宾客的宴会乐歌,如何会是“召康公戒成王”呢?

所称为尹吉甫作的诗篇凡四,《崧高》《烝民》《韩奕》及《江汉》。尹吉甫为周宣王年代的人(公元前八二七至七八二),宣王武功甚盛,吉甫与有力焉。在《诗经》的诗人中,吉甫是最可信的一个。他在《崧高》的末章说:“吉甫作诵……以赠申公。”在《烝民》上说“吉甫作诵……以慰其心”。这几篇诗都是歌颂大臣的“廊庙之诗”(《崧高》是赠给申伯的;《烝民》是赠给仲山甫的;《韩奕》是赠给韩侯的;《江汉》是赠给召虎的),富于雍容尔雅之气概,却没有什么深厚的情绪。召穆公与尹吉甫是同时的人。他的诗,据《诗序》有三篇见录于《诗经》:《民劳》《荡》与《常武》。《诗序》说,《民劳》与《荡》是刺厉王的,《常武》是美宣王的。但《民劳》是从士大夫的忧愤与伤心中写出的文字,《荡》似为歌述文王告殷的一段故事诗,模拟文王的语气是又严正,又恳切。或为史臣所追记,或为史诗作者的一篇歌咏文王的故事诗中的一段。现在已不可知。但决不是“召穆公伤周室大坏也”,则为极明白的事。《常武》叙述宣王征伐徐夷的故事:这是一篇战争叙事诗中的杰作,也是《诗经》叙事诗中的杰作:“赫赫业业,有严天子,王舒保作,匪绍匪游,徐方绎骚,震惊徐方,如雷如霆,徐方震惊。王奋厥武,如震如怒,进厥虎臣,阚如虓虎。铺敦淮,仍执丑虏。截彼淮浦,王师之所。王旅啴啴,如飞如翰,如江如汉,如山之苞,如川之流,县县翼翼,不测不克,濯征徐国。……”

凡伯相传与召穆公及尹吉甫同时,或较他们略前。作《板》,更有一凡伯,相传为幽王时人,作《瞻卬》及《召旻》二诗。前凡伯为厉王(公元前八七八—八四二)卿士。他是周公之后。后凡伯为幽王时代(公元前七八一—七七一)的人。《板》与《瞻卬》及《召旻》,所表示的虽同是一个情思,且俱喜用格言,但一则讽谏,一则悲愤。两个凡伯当都是有心的老成人,见世乱,欲匡救之而不能,便皆将其忧乱之心,悲愤之情,一发之于诗。因此与召穆公及尹吉甫的作风便完全不同:“天之方虐,无然谑谑。老夫灌灌,小子蹻蹻。匪我言耄,尔用忧谑。多将熇熇,不可救药。”(《板》)活画出一位老成人在举世的嬉笑谑浪之中而忧思虑乱的心境来!《瞻卬》与《召旻》便不同了;《板》是警告,《瞻卬》与《召旻》则直破口痛骂了:“人有土田,女反有之;人有民人,女覆夺之。此宜无罪,女反收之;彼宜有罪,女覆说之!哲夫成城,哲妇倾城!”(《瞻卬》)正是周室东迁时代,“日蹙国百里”的一种哀音苦语,真切的反映出当时的昏乱来。

卫武公为幽王时人,所作《宾之初筵》,《诗序》以为“卫武公刺时也”。但此诗系咏宴饮之事,决没有刺什么人之意,所以《诗序》所说的“卫武公”作,也许未免要加上一个疑问号。我们在社饮的诗中,找不到一首写得那么有层次,有条理的:作者从鸣钟鼓竞射,“烝衎烈祖”“各奏尔能”以至或醉,或未醉的样子而以“既醉而出”,及“匪言忽言,匪由忽语”的诤谏作结。其中有几段真是写得生动异常。又有《抑》,为格言诗的一类,教训的气味很重。《诗序》也说是卫武公“刺厉王,亦以自警也”。但《诗序》作者所说的时代却是完全不对的。武公在幽王时,入仕于朝,初本为侯。后幽王被犬戎所杀,武公引兵入卫。及平王立,乃进武公为“公”。所以他决不会去“刺厉王”的。他的心是很苦的,当他写《抑》时。或者《抑》乃是他在幽王时所作,故有“於乎小子,告尔旧止。听用我谋,庶无大悔,天方艰难,曰丧厥国,取譬不远,昊天不忒。回遹其德,俾民大棘”诸语。像这种的情调,颇为后人所模拟。

芮伯的时代在卫武公之前(据《诗序》),他的《桑柔》据说是“刺厉王”的。但观《桑柔》中,“忧心殷殷,念我土宇。我生不辰,逢天惮怒。自西祖东,靡所定处。多我觏痻,孔棘我圉”诸语,似为大乱时所作。此诗如果为芮伯所作,也许芮伯便是幽王时人,《桑柔》亦多格言式的文句,但忧乱怨时之意则十分的显露,并无一点的顾忌,若“降此蟊贼,稼穑辛痒”,若“维彼愚人,覆狂以喜”,若“大风有隧,贪人败类”之类,则直至于破口大骂了。

仍叔为宣王时人。据《诗序》,仍叔作《云汉》乃以“美宣王”的。其实《云汉》乃是一篇皇帝或官吏或民众,祷告神道,以求止旱的祷文,悲挚恳切,是祷文中的名作,决不会是仍叔“美宣王”的诗:“旱既大甚,则不可诅。赫赫炎炎,云我无所!大命近止,靡瞻靡顾。群公先正,则不我助。父母先祖,胡宁忍予!旱既大甚,涤涤山川。旱魃为虐,如惔如焚。我心惮暑,忧心如薰。群公先正,则不我闻。昊天上帝,宁俾我遁……”这可见出农业社会对于天然灾祸的降临是如何的畏惧,无办法。

家父,幽王时人,据《诗序》,他作了一篇《节南山》,以“刺幽王”。在这首诗的篇末,他也自己说,“家父作诵,以究王讻。式讹尔心,以畜万邦”,而“忧心如酲,谁秉国成。不自为政,辛劳百姓”的云云,讽刺执政者的意思是显明的。

《诗序》谓:《何人斯》为苏公刺暴公的;《弁》为诸公刺幽王的。其实,以原诗仔细考察之下,《何人斯》实是一首缠绵悲恻的情诗,是一个情人“作此好歌,以极反侧”的。“彼何人斯,其为飘风。胡不自北?胡不自南?胡逝我梁?只搅我心!”写得十分的直捷明了。《弁》是一首当宴写作之歌,带着明显的“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悲凄的享乐主义:“死丧无日,无几相见。乐酒今夕,君子维宴”,又如何是刺幽王呢!《渭阳》是一首送人的诗,却未必为秦康公所作;《竹竿》是一首很好的恋歌,也不会是卫女思归之作;《河广》也是一首恋歌,不会是宋襄公母思宋之作;《柏舟》,也未必为共姜之作,“母也天只,不谅人只”,是怨其母阻挠其爱情之意,“之死矢靡”是表示其坚心从情人以终之意;《载驰》、《诗序》以为许穆夫人作。其实也只是一首怀人之作。

在《邶风》里,有卫庄姜的诗四篇,《绿衣》《燕燕》《日月》《终风》。假定《诗序》的这个叙述是可靠的话,则卫庄姜乃是《诗经》中的一个很重要的女作家了。《燕燕》一诗,非她作,前面已经说过。《日月》是怀人之什;《绿衣》一诗,是一首男子怀念他的已失的情人的诗;《终风》也为一首怀人的诗。“谑浪笑敖,中心是悼”,这是如何深切的苦语。这些诗都附会不上卫庄姜上面去。又《式微》《旄丘》《泉水》皆显然为怀人之什,也并不会是“黎侯之臣”们所作。又据《诗序》,史克作颂以颂鲁僖公,即《》是。但《》本无颂人意。在本文上看来,明明是一首祷神的乐歌,民间常有祷祝牛马,以求其藩殖者,《》当是这一类的乐歌。

在《小雅》中,有一个寺人孟子所作的《巷伯》;他自己在最后说着“寺人孟子,作为此诗。凡百君子,敬而听之”。这首诗是骂“谮人者”的;“取彼谮人,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投畀有昊”,怨毒之极而至于破口大骂以诅咒之了!

总上所言,可知《诗序》所说的三十几篇有作家主名的诗篇,大多数是靠不住的。其确可信的作家,不过尹吉甫、家父、寺人孟子等寥寥几人而已。

许多无名诗人,我们虽不能知道他们的确切的时代,但显然有两个不同的情调是可以看得出的,第一是一种歌颂赞美的。第二是一种感伤、愤懑、迫急的。前一种大都是歌颂祖德的;后一种则大都是歌咏乱离,讥刺当局,愤叹丧亡之无日的。前者当是西周之作,后者当是周室衰落时代之作。经了幽王的昏暴,犬戎的侵入,中央的威信完全扫地了;各地的诸侯便自由的无顾忌的互相并吞征战。可使诗人愤慨悲愤的时代正是这样的一个时代!这些后期的无名诗人之作,遣词用语,更为奔放自由,在艺术上有了极显著的进步。

前期的无名诗人之作,在《大雅》中有《文王》《大明》《绵》《思齐》《皇矣》《灵台》《生民》《公刘》诸篇,又《小雅》中亦有《出车》《六月》《采芑》等作,皆是叙事诗。细看这些诗,风格颇不相同,叙事亦多重复,似非出于一人之手,亦非成于一个时代,当是各时代的朝廷诗人,追述先王功德,或歌颂当代勋臣的丰功伟绩,用以昭示来裔,或竟是祭庙时所用的颂歌。在其间,惟《绵》及《公刘》最可注意。《绵》叙公亶父的事,他先是未有家室,后“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未胥宗”,乃谋议而决之于龟,龟吉,乃“日止日时,筑室于兹”。底下一大段,描写他们耕田分职,筑室造庙,却写得十分生动;《公刘》叙公刘迁移都邑的事,他带领人民,收拾了一切,裹了“糇粮”,便启行了。经山过水,陟于平原,最后乃决意定居于豳。“既溥既长,既景乃冈,相其阴阳,观其流泉。其军三单,度其隰原。彻田为粮,度其夕阳,豳居允荒”,活画出古代民族迁徙的一幕重要的图画来。

后期的无名诗人之作,大都是愤当局之贪墨,叹大乱之无日,或嗟吁他自己或人民所受之痛苦的。其中最好的诗篇,像:《柏舟》(《邶风》)写诗人“耿耿不寐”欲饮酒以忘忧而不可能。“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诸语,不仅意思很新颖流转,即音调也是很新颖流转的。《兔爰》(《王风》)写时艰世乱,人不聊生。诗人丁此乱世,却去追想到未生之前之乐,又去追想到昧昧蒙蒙一事不知的睡眠之乐。他怨生,怨生之多事;他恶醒,恶醒之使他能见“百忧”。因此,惟希望自己之能寐而无觉,一切都在睡梦里经过!《葛藟》(《王风》)也带有这样的悲苦调子。《伐檀》(《魏风》)是一首刺讽意味很深的诗;《诗经》中破口骂人的诗颇有几首,而这一首特具冷隽的讽趣,“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硕鼠》(《魏风》)不是讽刺却是谩骂。他竟将他无力驱逐去的贪吏,或贪王比之为硕鼠。他既不能起而逐去他们,只好消极的辱骂他们道:“硕鼠,硕鼠!不要再吃我的黍麦了,我的黍麦已经有三年被你夺去吃了。我现在终定要离开你而到别一个‘乐土’去了。你不要再吃我的黍麦了!”不能反抗却只好迁居以躲避——可怜的弱者!《蟋蟀》(《唐风》)和《山有枢》(《唐风》)都是写出乱世的一种享乐情调,“我躬不阅,遑恤我后”,这个声语是《诗经》所常见的。

在《小雅》的七十四篇中,这类的诗尤多,至少有二十篇以上的无名诗人作品是这样的悲楚的乱世的呼号。最好的,像《采薇》是写行役之苦的;而“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的一段乃是《诗经》中最为人所传诵的隽语。《正月》以下的几篇,像《正月》《雨无正》也都是离乱时代文人学士的愤语哀谈;他们有的是火一般的热情,火一般的用世之心,他们是屈原,是贾谊,是陆游,是吴伟业;他们有心于救乱,然而却没有救乱的力量;他们有志于作事,然却没有作事的地位。于是他们只好以在野的身分,将其积愤将其郁闷之心,将其欲抑而不能自制的悲怒,滔滔不绝的一发之于诗,其辞或未免重叠纷扰,没有什么层次,有类于《离骚》,然而其心是悲苦的,其辞是恳挚的,在《诗经》之中,这些乱世的悲歌,与民间清莹如珠玉的恋歌,乃是最好的最动人的双璧。

《诗经》中的民间歌谣,以恋歌为最多。我们很喜爱《子夜歌》《读曲歌》等等,我们也很喜爱《诗经》中的恋歌。在全部《诗经》中,恋歌可说是最晶莹的圆珠圭璧;假定有人将这些恋歌都从《诗经》中取去了——像一部分宋儒、清儒之所主张者——则《诗经》究竟还成否一部最动人的古代诗歌选集,却是一个问题了。这些恋歌杂于许多的民歌,贵族乐歌以及诗人忧时之作中,譬若客室里挂了一盏亮晶晶的明灯,又若蛛网上缀了许多露珠,为夕阳的金光所射照一样;他们的光辉竟照得全部的《诗经》都金碧辉煌,光彩炫目起来。他们不是忧国者的悲歌,他们不是欢宴者的讴吟,他们更不是歌颂功德者的曼唱;他们乃是民间小儿女的“行歌互答”,他们乃是人间的青春期的结晶物。虽然注释家常常夺去了他们的地位,无端给他们以重厚的面幕,而他们的绝世容光却终究非面幕所能遮掩得住的。

恋歌在十五国风中最多,《小雅》中亦间有之。这些恋歌的情绪都是深挚而恳切的;其文句又都是婉曲深入,娇美可喜的。他们活绘出一幅二千五百余年前的少男少女的生活来,他们将本地的风光,本地的人物,衬托出种种的可入画的美妙画幅来,“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郑风》)这是如何的一个情景;“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魏风》),这又是如何的一个情景;“鸡既鸣矣,朝既盈矣。匪鸡之鸣,苍蝇之声”(《齐风》),这又是如何的一个情景!但在这里不能将这些情歌,一一的加以征引,姑说几篇最动人的。卫与郑是诗人所公认的“靡靡之音”的生产地;至今“郑卫之音”尚为正人君子所痛心疾首。然《郑风》中情诗诚多,而《卫风》中则颇少,较之陈、齐似尚有不及。郑、卫并称,未免不当。《郑风》里的情歌,都写得很倩巧,很婉秀,别饶一种媚态,一种美趣。《东门之惮》一诗的“其室则迩,其人甚远”,“岂不尔思,子不我即”与“青青子衿”一诗的“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写少女的有所念而羞于自即,反怨男子之不去追求的心怀,写得真没有更好的了。“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褰裳》)似是《郑风》中所特殊的一种风调。这种心理,却没有一个诗人敢于将她写出来!其他像《将仲子》《萚兮》《野有蔓草》《出其东门》及《溱洧》都写得很可赞许。

《陈风》里,情诗虽不多,却都是很好的,像《月出》与《东门之杨》,其情调的幽隽可爱,大似在朦胧的黄昏光中,听凡霞令的独奏,又如在月色皎白的夏夜,听长笛的曼奏:“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僚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月出》)

《齐风》里的情诗,以“子之还兮”一首为较有情致。《卢令》一首则以音调的流转动人。齐邻于海滨,也许因是商业的中心,而遂缺失了一种清逸的气氛;这是商业国的一个特色。又齐多方士,思想多幻妙虚空,故对于人间的情爱,其讴歌,便较不注意。《秦风》中的《蒹葭》,措辞宛曲秀美。“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即音调也是十分的宛曲秀美。

民间的祝贺之歌,或结婚,迎亲之曲,在《诗经》里亦颇不少。《关雎》《桃夭》《鹊巢》等都是结婚歌。《螽斯》及《麟之趾》则皆为颂贺多子多孙的祝词。

民间的农歌,在《诗经》里有许多极好的;他们将当时的农村生活,极活泼生动的表现出来,使我们在二千余年之后,还如目睹着二千余年前的农人们在祭祀,在宴会,在牵引他们的牛羊,在割稻之后,快快乐乐的歌唱着,还可以看见他们在日下耕种,他们的妻去送饭,还可以看见一大群的牛羊在草地上静静的低头食草,还可以看见他们互相的谈话,讥嘲,责骂。总之,在那些农歌里,我们竟不意的见到了古代的最生动的一幅耕牧图了。

这些民间的或农人们的祭祀乐歌,皆在大、小《雅》中;于上举之《七月》等外,像《无羊》便是一首最美妙的牧歌,“尔羊来思,其角戢戢,尔牛来思,其耳湿湿,或降于阿,或饮于池,或寝或讹。尔牧来思,何蓑何笠。或负其糇……”其描写的情境是活跃如见的。又像《甫田》那样的祷歌,更不是平庸的骈四俪六的祭神文,青词,黄表之类可比。“今适南亩,或耘或耔,黍稷薿薿……曾孙来止,以其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攘其左右,尝其旨否”(《甫田》),其形状农家生活,真是“无以复加矣”。

民间的及贵族的宴会歌曲,尽有不少佳作。有时,竟有极清隽的作品。但这些宴会歌曲,结构与意思颇多相同,当是一种乐府相传的歌曲,因应用的时与地的不同,遂致有所转变。像《郑风》的《风雨》,《小雅》的《菁菁者莪》《隰桑》《蓼萧》《裳裳者华》《弁》以及《召南》的《草虫》等,句法皆甚相同,很可以看出是由一个来源转变而来的,而像《伐木》(《小雅》)写一次的宴会情况,真是翩翩欲活:“既有肥牡,以速诸舅,宁适不来,微我有咎!”乃至“坎坎鼓我,蹲蹲舞我”,都是当前之景,取之不穷,而状之则不易者。贵族或君王的田猎歌,也有几首,像《吉日》《车攻》且都不坏。帝王及贵族的颂神乐歌,或祷歌,或宗庙乐歌,则除了歌功颂德之外大都没有什么佳语隽言。《文王有声》(《大雅》)在祭神歌中是一个别格;这是祭“列祖”的歌,凡八章;先二章是祭文王的,故末皆曰:“文王蒸哉!”末二章则最后皆曰:“武王蒸哉!”

《鲁颂》中真正的祭神歌很少。《泮水》是一首很雄伟的战胜颂歌,并不是祷神歌。《閟宫》乃是一首祷神歌,其格调却与《周颂》中的诸篇不同了。

《商颂》五篇,未必便是殷时所作。《诗序》说:“微子至于戴公,其间礼乐废坏。有正考甫者得《商颂》十二篇于周之大师。”但其风格离《诗经》中的诸篇并不很歧远。似当是周时所作或至少是改作的。其中亦有很好的文句,如:“猗与那与,置我鞉鼓,奏鼓简简,衎我烈祖。汤孙奏假,绥我思成。鞉鼓渊渊,嘒嘒管声。既和且平,依我磬声。”我们不仅如睹其形,亦且如闻其“鞉鼓渊渊”之声矣。

继于《诗经》时代之后的便是所谓“楚辞”的一个时代。在名为“楚辞”那一个总集之中,最重要的作家是屈原。他是“楚辞”的开山祖,也是“楚辞”里的最伟大的作家。我们可以说,“楚辞”这个名词,指的乃是“屈原及其跟从者”。

“楚辞”的名称,或以为始于刘向。然《史记·屈原列传》已言:“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汉书·朱买臣传》言买臣善《楚辞》,又言宣帝时,有九江被公善《楚辞》。“楚辞”之称,在汉初当已成了一个名词。据相传的见解,谓屈原诸骚,皆是楚语,作楚声,纪楚地,名楚物,故谓之《楚辞》。其后虽有许多非楚人作楚辞,虽未必皆纪楚地名楚物,然其作楚声则皆同。

后汉王逸著《楚辞章句》,于卷首题着:“汉护左都水使者光禄大夫臣刘向集,后汉校书郎臣王逸章句。”楚辞到刘向之时,始有像现在那个样子的总集,这是可信的事。惟这个王逸章句的《楚辞》,是否即为刘向的原本,却是很可疑的。据王逸的《章句》本,则名为《楚辞》的这个总集,乃包括自屈原至王逸他自己的一个时代为止的要多作品。据朱熹的《集注》本,则《楚辞》的范围更广,其时代则包括自周至宋,其作品则包括自荀况以至吕大临。本书所谓《楚辞》,指的不过屈原宋玉几个最初的楚辞作家。

《楚辞》,或屈原,宋玉诸人的作品,其影响是至深且久,至巨且广的。《诗经》的影响,至秦汉已微。她的地位虽被高列于圣经之林,她在文学上的影响却是不很巨伟的。但《楚辞》一开头便被当时的作者们所注意。汉代是“辞、赋的时代”;而自建安以至六朝,自唐以至清,也几乎没有一代无模拟《楚辞》的作家们。她的影响,不仅在“赋”上,在“骚”上,即在一般诗歌上也是如此。若项羽的“虞兮虞兮奈若何!”刘邦的“大风起兮云飞扬”,以至刘彻的“草木黄落兮雁南归”,“罗袂兮无声,玉墀兮尘生”诸诗,固不必说显然的是“楚风”了;即论到使韵遣辞一方面,《楚辞》对于后来的诗歌,其影响也是极大的。他们变更了健劲而不易流转的四言格式,他们变更了纯朴短促的民间歌谣,他们变更了教训式的格言诗,他们变更了拘谨素质的作风。他们大胆的倾怀的诉说出自己郁抑的情绪;从来没有人曾那么样的婉曲入微,那么样的又真挚,又美丽的倾诉过。

屈原

(古物陈列所特许借印)

屈原是古代第一个有主名的大诗人。在古代的文学上,没有一个人可以与他争那第一把交椅的。《史记》中有他的一篇简传;在他自己的作品里也略略的提起过自己的生平。据《史记》,屈原名平,“原”是他的字。他自己在《离骚》里则说:“皇览揆余初度兮,肇赐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是正则、灵均又是他的名字。后人或以正则、灵均为“平”字“原”字的释义,或以为正则、

屈原

陈洪绶作——从来刻本《楚辞》(西谛藏)

灵均是他的小名。他是楚的同姓,约生于公元前三百四十三年(周显王二十六年,楚宣王二十七年戊寅)。初为楚怀王左徒,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原是怀王很信任的人。有一个上官大夫,与屈原国列争宠,心害其能。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原属藳未定。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上官大夫因在怀王之前谗间他道:“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以为非我莫能为也。”王怒而疏屈平。“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屈原既疏,不复在位,使于齐。适怀王为张仪所诈,与秦战大败。秦欲与楚为欢,乃割汉中地与楚以和。怀王恨张仪入骨,说道:“不欲得地,愿得张仪。”张仪竟入楚。厚赂怀王左右,竟得释归。屈平自齐反,谏怀王曰:“何不杀张仪?”怀王悔,追张仪不及。后秦始皇与楚婚,欲怀王会。王欲行。屈原曰:“秦虎狼之国,不可信,不如无行。”怀王稚子子兰劝王:“奈何绝秦欢!”怀王卒行入武关。秦伏兵绝其后,固留怀王以求割地。怀王怒不听,竟客死于秦而归葬。长子顷襄王立,以其弟子兰为令尹。子兰怒屈平不已,使上官大夫短之于顷襄王。顷襄王怒而迁之。这是他第二次在政治上的失败。屈原既被疏被放,三年不得复见。竭智尽忠,而蔽障于谗;心烦意乱,不知所从。乃往太平郑詹尹欲决所疑。他问詹尹道:“宁正言不讳以危身乎?将从俗富贵以偷生乎?宁昂昂若千里之驹乎?将泛泛若水中之凫,与波上下偷以全吾躯乎?此孰吉,孰凶?何去何从?”詹尹却很谦抑的释策说道:“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龟策诚不能知此事!”屈原至于江滨,被发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乃作怀沙之赋。于是怀石自投汨罗以死。死时约为公元前二百九十年(即顷襄王九年)的五月五日。在这一日到处皆竞赛龙舟,投角黍于江,以吊我们的大诗人。

近来颇有人怀疑屈原的存在,以为他也许和希腊的荷马,印度的瓦尔米基一样,乃是一个箭垛式的乌有先生。荷马、瓦尔米基之果为乌有先生与否,现在仍未论定——也许永久不能论定——但我们的大诗人屈原,却与他们截然不同。荷马的《伊里亚特》《亚特赛》,瓦尔米基的《拉马耶那》,乃是民间传说与神话的集合体,或民间传唱已久的小史诗、小歌谣的集合体。所以那些大史诗的本身,我即可以说他们是“零片集合”而成的。荷马、瓦尔米基那样的作家,即使有之,我们也只可以说他们是“零片集合者”。屈原这个人,和屈原的这些作品,则完全与他们不同。他的作品像《离骚》《九章》之类,完全是抒写他自己的幽闷的,完全是诉说他自己的愁苦的,完全是个人的抒情哀语,而不是什么英雄时代的记载。他们是反映着屈原的明了可靠的生平的,他们是带着极浓厚的屈原个性在内的。他们乃是彻头彻尾、无可怀疑的个人创作。

《汉书·艺文志》里有屈原赋二十五篇。王逸《章句》本的《楚辞》与朱熹《集注》本的《楚辞》,所录屈原著作皆为七篇。七篇中,《九歌》有十一篇,《九章》有九篇,合计之正为二十五篇。与《汉志》合。但王逸《章句》本,对于《大招》一篇,却又题着“屈原作,或曰景差作”。则屈原赋共有二十六篇。或以为《九歌》实止十篇,因《礼魂》一篇乃是十篇之总结,故加入《大招》,仍合于二十五篇之数。或则去《大招》而加《招魂》,仍为二十五篇。或则以《九歌》,作九篇,仍加《大招》《招魂》二篇,合为二十五篇。但无论如何,这二十五篇,决不会全是屈原所作的。其中有一部分是极可怀疑的。《远游》中有“羡韩众之得一”语;韩众是秦始皇时的方士,此已足证明《远游》之决非屈原所作的了。《卜居》《渔父》二篇,更非屈原的作品。两篇的开始,俱说:“屈原既放。”显然是第三人的记载。王逸也说,“楚人思念屈原,因叙其辞以相传焉”。此外《九歌》《天问》等篇,也都各有可疑之处。我们所公认为屈原的作品,与他的生活有密切的关系者仅《离骚》一篇及《九章》九篇而已。

《离骚》为古代最重要的诗篇之一,也是屈原最伟大的作品。“离骚”二字的解释,司马迁以为“犹离忧也”。班固以为“离,犹遭也;骚,忧也”。《离骚》全文,共三百七十二句,二千四百六十一字。作者的技能在那里已是发展到极点。她是秀美婉约的,她是若明若昧的。它是一幅绝美的锦幛,交织着无数绝美的丝弦;自历史上,神话上的人物,自然界的现象,以至草木禽兽,无不被捉入诗中,合组成一篇大作。

屈原想象力是极为丰富的。《离骚》未必有整饬的条理,未必有明晰的层次,却是一句一辞都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各自圆莹可喜,又如春园中的群花,似若散漫而实各在向春光斗妍。自“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起始而叙述他的身世情格,继而说他自己在“惟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之时,不得不出来匡正。“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不料当事者并不察他的中情,“反信谗而齌怒”。他“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忽而不能合也”。在这时,“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独有他的心却不急急于此,他所怕的是“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他的心境是那么样的纯洁:“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然“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他因慨然的说道:“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代而固然。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在这时,他已有死志。他颇想退修初服,“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然而他又不能决心退隐。女媭又申申的骂他,劝他不必独异于众。“众不可户说兮,孰察余之中情。”他却告诉她说,“阽余修而尼死兮,览余初其犹未悔。不量凿而正枘兮,因前修以葅醢”。时既不容他直道以行,便欲骋其想象“上下而求索”。“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须臾以相革。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鸾皇为余先戒兮,雷师告余以未具。吾令凤凰飞腾兮,又继以日夜……欲远集而无所止兮,聊浮游以逍遥。”但“闺中既以邃远兮,哲王又不寤。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与此终古”。他闷闷之极,便命灵氛为他占之。灵氛答曰:“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他欲从灵氛之所占,心里又犹豫而狐疑。“巫咸将夕降兮,怀椒精而要之。”巫咸又告诉他说道:“勉升降而上下兮,求矩矱之所同……及年岁之未宴兮,时亦犹未央。”他仍不以此说为然。他说道,“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薏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兰艾也,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实在的,“既干进而务入兮,又何芳之能祗。固时俗之从流兮,又孰能无变化!”他终于犹豫着,狐疑着,不能决定走哪一条路好,最后他便决绝的说道:“灵氛既告余以吉日兮,历吉日乎吾将行。”及其“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便又留恋瞻顾而不能自已:“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他始终是一位徘徊瞻顾没有决心的人;他始终的犹豫着,狐疑着不知何所适而后可。到了最后之最后,他只好浩然长远的叹道:“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善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他始终是一位诗人,不是一位政治家。他是不知权变的,他是狷狷自守的。他也想和尚同尘,以求达政治上的目的,然而他又没有那么灵敏的手腕,他的洁白的心性,也不容他有违反本愿的行动。于是他便始终的站立在十字街头:始终的犹豫狐疑,徘徊不安,他的最后而最好的一条路便只有:“从彭咸之所居。”

在《九章》里的九篇里,大意也不外于此。《九章》本为不相连续的九篇东西,不知为什么连合为一篇而总名之曰《九章》。这九篇的东西,并非作于一时,作风也颇不相同。王逸说:“屈原既放,思君念国,随事感触,辄形于声,后人辑之,得其九章,合为一卷。非必出于一时之言也。”他以《惜往日》《悲回风》二篇为其“临绝之音”。其他各篇则不复加以铨次。后人对于他们的著作时日的前后,议论纷纭。《涉江》首句说,“余初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似也为晚年之作。《惜诵》《抽思》二篇,其情调与《离骚》全同,当系同时代的作品,《橘颂》则音节舒徐气韵和平,当是他的最早的未遇困厄时之作。然在其中,已深蕴着诗人的矫昂不群的气态了:“嗟尔幼志有以异兮,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深固难徙。”《思美人》仍是写他自己的低徊犹豫。《哀郢》是他在被流放的别地,思念故乡而作的。他等候着复召,却永不曾有这个好音。他最后只好慨叹的说道,“曼予目以流观兮,冀一反之何时!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涉江》也是他在被放于南方时所作。他既久不得归,于是又作《怀沙》《悲回风》二赋,以抒其愁愤,且决志要以自杀了结他的贞固的一生。在这时,他已经完全失望,已经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光明在前途了;国事日非,党人盘踞,“变白而为黑兮,倒上而为下,凤皇在殿兮,难鹜翔舞;同糅玉石兮,一概而相量”。当然不会有人知他。《怀沙》之作,在于“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之时。他在那里,已决死志,反而淡淡的安详说道,“民生禀命,各有所错兮,定心广志,予何畏惧兮。知死不可攘,愿勿爱兮”。在《悲回风》里,他极叙自己的悲愁:“涕泣交而凄凄兮,思不眠而极曙。终长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他到愿意“溘死而流亡兮,不忍此心之常愁”。至于《惜往日》或以为“此作词旨鄙浅,不似屈子之词,疑后人伪托也”。我们见她一开头便说,“惜往日之曾信兮,受命诏以昭时,奉先功以照下兮,明法度之嫌疑”,似为直钞《史记》的《屈原列传》而以韵文改写之的。屈原的作品,决不至如此的浅显。伪作之说,当可信。

《湘君》《湘夫人》

《湘君》《湘夫人》是楚辞里最美丽的两个诗篇。——从萧尺木《楚辞图》谛藏)

(西

《九歌》《天问》也颇有人说其皆非屈原所出。王逸说,“昔楚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祀。其祀必使巫觋,作乐歌舞以娱神。蛮荆陋俗,词既鄙俚,而其阴阳人鬼之间,又或不能无亵慢淫荒之杂。原既被逐,见而感之。故颇为更定其词,去其泰甚”。是则王逸也说《九歌》本为旧文,屈原不过“更定其词,去其泰甚”而已。这个解释是很对的。我们与其将《九歌》的著作权完全让给了屈原或楚地的民众,不如将这个巨作的“改写”权交给了屈原。我们看《九歌》中那么许多娟好的词语:“桂棹兮兰枻,斫冰兮积雪,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心不同兮媒劳,思不甚兮轻绝。”(《湘君》)“帝子降兮北渚,目渺渺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湘夫人》)“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少司命》)“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山鬼》)我们很不能相信民间的祭神歌竟会产生这样的好句。有许多民间的歌曲在没有与文士阶级接触之前,都是十分的粗鄙可笑的。偶有一部分精莹的至情语,也被拙笨无伦的辞笔所碍而不能畅达。这乃是文人学士的拟作或改作,给他们以一种新的生命,新的色彩。《九歌》之成为文艺上的巨作,其历程当不外于此。

《山鬼》

这是一篇极隽秀的楚辞,被保存在传为屈原作的《九歌》中。——从萧尺木《楚辞图》

《九歌》有十一篇。或以《礼魂》为“送神之曲”,为前十篇所适用。或则更以最后的三篇,《山鬼》《国殇》《礼魂》合为一篇以合于“九”之数。然《山鬼》《国殇》诸篇,决没有合为一篇的可能。但《九歌》实只有九篇。除《礼魂》外,《东皇太一》实为“迎神之曲”,也不该计入篇数之内。

《九歌》的九篇(除了两篇迎神、送神曲之外),相传以为都是礼神之曲。但像“思公子兮未敢言”(《湘夫人》),“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少司命》),“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河伯》),“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山鬼》)诸情语,又岂像是对神道说的。或以为《圣经》中的《苏罗门歌》,不是对神唱的歌曲,而同时又是绝好恋歌么?不知《苏罗门歌》正是当时的恋歌;后人之取来作为圣歌,乃正是他们的附会。王逸也知《九歌》中多情语,颇不易解得通,所以便说:“其言虽若不能无嫌于燕昵,而君子反有取焉。”我的意见是,《九歌》的内容是极为复杂的;至少可成为两部分,一部分是楚地的民间恋歌,如《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河伯》《山鬼》六篇;一部分是民间祭神祭鬼的歌,如:《云中君》《国殇》《东君》《东皇太一》及《礼魂》。

《天问》是一篇无条理的问语;在作风上,在遣词用语上,全不像是屈原作的。王逸说“屈原放逐,彷徨山泽,见楚有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图画天地山川神灵琦玮僪佹,及古贤圣怪物行事,因书其壁,呵而问之,以泄愤懑。楚人哀而惜之。因共论述。故其文义不次序云尔”。既是楚人所“论述”,可见未必出于屈原的手笔。且细读《天问》全文,平衍牵直与屈原的《离骚》《九章》诸作的风格完全不同。我们不能相信的是以写《离骚》《九章》的作者,乃更会写出“简狄在台,喾何宜?玄鸟至贻,女何喜?”那么一个样子的句法来。有人以为《天问》是古代用以考问学生的试题。这话颇有人加以非笑,以为在古代时,究竟要考问什么学生而用到这些试题。我们以为以《天问》为试题,或未免过于武断;但《天问》之非一篇有意写成的文艺作品,则是无可怀疑的。她在古时,或者是一种作者所用的历史,神话,传说的备忘录也难说。或者竟是如希腊海西亚特(Hesiod)所作的《神谱》,或亚甫洛杜洛斯(Apollodorus)的《图书纪》:体裁乃是问答体的;本附有答案在后。后人因为答题过于详细,且他书皆已有详述,故删去之仅存其问题以便读者的记诵。这个猜测或有几分可能性罢。

《大招》或以为屈原作或以为景差作;王逸以为:“疑不能明。”朱熹则直以为景差作。《招魂》向以为宋玉作,并无异辞,至王夫之,林云铭他们,始指为屈原作。此二篇内容极为相同,假定一篇是屈原“作”的话,则第二篇决不会更是他“作”的。但这两篇原都是民间的作品。朱熹在《招魂》题下,释曰:“古者人死则使人以其上服,升屋履危,北面而号曰皋,某复。遂以其衣三招之,乃下,以覆尸。此礼所谓复,而说者以为招魂复魂,又以为尽爱之道而有祷词之心者。盖犹冀其复生也。如是而不生,则不生矣。于是乃行死事。此制礼者之意也。而荆俗乃或以是施之生人。”此种见解,较之王逸的“以讽谏怀王,冀其觉悟而还之也”自然高明得多。《大招》之作用,也是同一意思。所以这两篇“《招魂》”的文章无论是屈原,是宋玉,是景差所“作”,其与作者的关系都是很不密切的,只是居改作,或润饰之劳而已。

这两篇作品的影响,在后来颇不小。屈原的作品,如《离骚》,如《九章》,宋玉的作品,如《九辩》,都是浩浩莽莽的直抒胸臆之所欲言,他们只有抒写,并不铺叙,只是抒情并不夸张;只是一气直下,并不重叠的用意描状。至于有意于夸张的铺叙种种的东西,以张大他们的描状的效力者在《楚辞》中却只有《大招》《招魂》这两篇。例如,他们说美人,便道“朱唇皓齿,嫭以姱只;比德好间,习以都只;丰肉微骨,调以娱只,魂乎归徕,安以舒只,嫮目宜笑,蛾眉曼只。容则秀雅,稚朱颜只。魂乎归徕,静以安只”。(《大招》)他们说宫室,便道:“高堂邃宇,槛层轩些。层台累榭,临高山些。网户朱缀,刻方连些。冬有突厦,夏室寒些。川谷径复,流潺谖些。光风转蕙,泛崇兰些。经堂入奥,朱尘筵些。”(《招魂》)说饮食,说歌舞,也都是用这种方法。又他们对于招来灵魂,既历举四方上下的可怕不可居住,又盛夸归来的可以享受种种的快乐,这种对称的叙述,重叠的有秩序的描状。后来的赋家差不多没有一篇不这样的,《三都赋》是如此,《七发》是如此,《箫赋》是如此。“赋者铺也”一语,恰恰足以解释这一类的赋。《大招》《招魂》的重叠铺叙,原是不得不如此的宗教的仪式,却不料反开了后来的那么大的一个流派。

在《楚辞》里,可指名的作家,屈原以外,便是宋玉了。《史记》在《屈原列传》之末,提起这样的一句话:“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司马迁并没有说起宋玉的生平。在《汉书·艺文志》里,于“宋玉赋十六篇”之下,也只注着“楚人,与唐勒并时,在屈原后也”。《韩诗外传》(卷七)及《新序》(《杂事》第一及第五)里,说起:宋玉是屈原以后的一位诗人,事楚襄王(《韩诗外传》作怀王)为小臣,并不得志。他在朝廷的地位,大约是与汉武帝时的司马相如、枚皋、东方朔诸人相类。与他同列者有唐勒、景差诸人,皆能赋。他的一生,大约是这样的很平稳的为文学侍从之臣下去。他的死年,大约在楚亡以前。他与屈原的关系,以上几部书都不曾说起过。只有王逸在他的《楚辞章句》上说“宋玉者屈原弟子也”。(《九辩序》)这话没有根据。大约宋玉受屈原的影响则有之,为实际上的师弟则未必然。他在当时颇有一部分的势力,他的锋利的谈片,或为时人所艳称,所以他有许多轶事流传于后。

他的著作,《汉书·艺文志》说有十六篇,今所有者则为十四篇。在其中,惟《九辩》一篇,公认为宋玉所作,并无异议。这一部大作,也实在是足以代表宋玉的文艺上的成功。她是以九篇诗组成的诗歌名作;这九篇的情调,也有相同的,也有不相同的,大约决不会是同时之作。《九辩》之名,或为当时作者随手所自题(《九辩》原为古诗名),或为后人所追题。在《九辩》里的宋玉,其情调与屈原却大有不同。他也伤时,然而他只说到“悼余生之不时兮,逢此世之俇攘”而止;他也怨君之不见察,然而他也只说到“君弃远而不察兮,虽愿忠其焉得,欲寂寞而绝端兮,窃不敢忘初之厚德”而止;他也骂世,然而他只说到“何时俗之工巧兮,灭规矩而改凿,独耿介而不随兮,愿慕先圣之遗教”而止。他是蕴蓄的,他是“温柔敦厚”的。

《九辩》里写秋景的几篇是最著名的:“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慄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泬寥兮天高而气清,寂寥兮收潦而水清。憯凄增欷兮薄寒之中人。怆恍懭悢兮,去故而就新。坎禀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廓落兮,羁旅而无友生,惆怅兮而私自怜。”简直要一口气读到底,舍不得在中途放下。

宋玉的其他诸作,除《招魂》外,自《风赋》以下,便都有些靠不住;一则他们的文体是率疏的,与《九辩》之致密不同;再则,他们的情调是浅露无余的,与《九辩》之含蓄有情致的不同;三则他们的结构是直捷的,与《九辩》之缠绵宛曲者又不同。且像那样的记事的对话体的赋,一开头便说:“楚襄王游于兰台之宫,宋玉、景差侍”(《风赋》);便说:“昔者,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台”(《高唐赋》);便说:“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浦”(《神女赋》);显然不会是出于宋玉本人之手下的。且《高唐赋》中简直的写上了“昔者,楚襄王与宋玉游云梦之台”,这还不是后人的追记么?《笛赋》中还有“宋意将送荆卿于易水之上,得其雌焉”之语。宋玉会引用到荆卿的故事么?又《登徒子好色赋》与《讽赋》皆叙的是一件事;结构与情调完全是相仿佛的,《高唐赋》《神女赋》与《高唐对》三篇也叙的是同一的事件。假定他们全是宋玉写的,他又何必写此同样的若干篇呢?而第一次见于《古文苑》的《笛赋》《大言赋》《小言赋》《讽赋》《钓赋》《舞赋》,其来历更是不可问的。刘向见闻至广,王逸也博采《楚辞》的作品。假定当时宋玉有这许多作品流传着,他们还不会收入《楚辞》之中么?

此外,楚人之善辞者,尚有唐勒,景差二人。《汉书·艺文志》著录唐勒赋四篇,无景差的作品。《史记》却提到过景差,王逸说:“《大招》,屈原之所作也,或曰景差,疑不能明也。”朱熹则断《大招》为景差之作。但这二人都不甚重要。景是楚之同姓;景差大约与宋玉同时。唐勒也是与他们同时,也事楚襄王为大夫,且尝与宋玉争宠而妒害他。勒的作品,绝不可见。在《全上古六朝文》里只有他的《奏士论》的残文数语。

参考书目

一、《毛诗正义》四十卷汉毛亨传,郑玄笺,唐孔颖达疏,有《十三经注疏》本。

二、《诗集传》八卷宋朱熹撰,坊刻本极多。

三、《诗经通论》十八卷清,姚际恒撰,有道光丁酉刊本。

四、《读诗偶识》四卷清崔述撰,有《畿辅丛书》本,有日本刊《东壁遗书》本。

五、《诗经原始》十八卷清方玉润撰,有《鸿蒙室丛书》本,有石印本。

六、《诗三家义集疏》二十八卷王先谦撰,有乙卯年虚受堂原刊本。

七、《诗经的厄运与幸运》顾颉刚撰,载于《小说月报》第十四卷第三号至第五号,又有《小说月报丛刊》本。

八、《读毛诗序》郑振铎撰,载于《小说月报》第十四卷第一号。

九、《关于诗经研究的重要书籍介绍》郑振铎撰,载于《小说月报》第十四卷第三号。

十、《楚辞》王逸章句,洪兴祖补注。有汲古阁刊本,有金陵书局刊本。

十一、《楚辞集注》朱熹撰,有《古逸丛书》本,有坊刊本。

十二、《读楚辞》胡适著,见《胡适文存》二集,亚东图书馆出版。

  1. 屈原及宋玉等见《史记》卷八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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