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忠义的历史

易代之悲:钱澄之及其诗 作者:张晖 著


五、忠义的历史

《所知录》卷四《永历纪年下》最后一组诗《哭峡江曾二云老师》四首,为钱澄之悼念曾樱(字二云,?-1648)所作。曾氏为万历十四年(1619)进士,曾任隆武朝吏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

1648年清军攻占厦门,曾氏全家殉难。1650年桂林城破后,钱澄之仓皇北返,途中听闻曾樱已于数年前殉节,遂哭之以诗。前三首意在悼念,第四首则是自伤。诗云:

昔岁谬叨漳浦荐,主恩特诏试天官。书生不以先容进,国士偏承破格看。一命滥参延郡幕,三年窃戴侍臣冠。同朝知己捐躯尽,每念师恩泪不干。

诗歌一开始回忆自己当年蒙黄道周(漳浦)的推荐步入仕途,颔联、颈联讲述自己在隆武、永历两朝的任职经历。尾联不胜凄恻,一来痛惜同朝好友之死,二来怀念师恩、痛惜老师之殉节。

《所知录》在此诗之后,又言:

自此之后,上驾日南,音问阻隔,传闻多不实,自有从行诸臣日记。予所知者止此矣。

可见,钱澄之用曾樱之死来对《所知录》前四卷所述隆武、永历两朝之事作一总结,这意味着南明的历史是以名臣良相的死亡来终结的。

《所知录》中记载的死事其实甚多。当庚寅十一月初四(1650年11月26日)孔有德(?-1652)攻占桂林之际,兵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瞿式耜(1590-1651)、兵部侍郎张同敞(?-1651)、内阁辅臣严起恒(1599-1651)相继被害。这三人均与钱澄之有着密切的关系,所谓“同朝知己”,所以钱澄之先后有《得留守及张司马死难信》八首及《曼公书至得山阴师死难事信》四首加以悼念。尤以哭严起恒诗最为沉痛,其一云:

乱日风闻疑至今,蛮江果见大星沉。青天已毕捐躯志,白日空悬报主心。多难相依臣节苦,异时不去圣恩深。中兴未奏公先死,泪洒天南听捷音。

此诗有意与杜甫悼念诸葛亮的名篇《蜀相》互文,《蜀相》曰: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钱澄之此诗不但在韵脚上与《蜀相》相同(均押十二侵韵),诗句亦多互文(intertextuality)。首句述说自己对严起恒之死不敢信,也不能信,所谓“乱世风闻”,姑且听之,故一直存疑。次句言“大星沉”,以“大星”喻严起恒在朝堂上的重要性,又用一“沉”字喻其死,深具沉痛感。严起恒是山阴人,就公而言,为永历朝除瞿式耜之外最为重要的文臣;从私而论,是钱澄之科举中式时的恩师,二人私下交往甚多,感情深厚。关于严起恒之死,《所知录》记载甚详:

相传有张护军者甫至,即上山阴相公舟,问:“滇封毕竟是秦非秦?”公曰:“君远来迎驾,迎驾功甚大,朝廷自有特恩。若专来问此,是挟封也!”与张辨,声色甚厉。张不逞,公遂赴水死。死一夜,虎负公尸出诸岸。

“相传”即指诗题中所指的曼公(方以智),严起恒投水而死的详情是钱澄之从方以智处辗转得知的。张护军显然是当时盘踞云南的“秦王”孙可望(?-1660)的手下,此前朝廷封赏孙可望为公爵,而盘踞广西的将领陈邦傅却伪造说朝廷封孙可望为“秦王”,并提前告知孙可望,其目的在于挑拨孙可望与朝廷的关系。孙可望果然中计,恼羞成怒之下,欲以迎驾之功来逼迫朝廷对其加以封赏。在这一情况下,严起恒被逼得投水自尽。钱澄之对此极为悲愤,故在句二中用一“蛮”字,一喻严起恒死于荒蛮之地,二喻严起恒死于野蛮不臣之兵将之手。三、四句言严起恒虽已身死,然其报主之忠心依然悬于天地之间,“青天”、“白日”喻其忠心清白可表。《蜀相》云“老臣心”,钱诗转云“报主心”,诗意更豁然。句五言严起恒在多难时节支撑朝廷日常运转之不易,句六言其无论何时都感念圣恩。能做到如此地步,大概皆有赖于严之“苦节”与“报主心”。七、八两句转入结语,极沉痛。《蜀相》云“出师未捷身先死”,钱诗挪用之,但套入当时语境,改云“中兴未奏公先死”,甚为贴切。当时南明诸臣,无不翘首以望“中兴”的来临。钱澄之在其诗中,就殷盼“中兴”。其诗有云:

努力勋与名,勿负中兴初。(《别新城诸友》其一,1648年作)

长虑一杯成永诀,可怜万死见中兴。(《得刘客生信》,1648年作)

中兴根本仗谁留,楚粤经年次第收。(《寄呈留守瞿相公》,1648年作)

帝王应运非偶然,中兴必有符瑞先。(《献玉篇》,1649年作)

中兴一直是钱澄之的梦想,此刻虽遭逢巨变,却仍在句八中吟出“听捷音”,可见其仍怀抱希望,不欲与诸葛亮“泪满襟”式的失败落入同一个历史结局。诸葛亮本是中国历史上德才兼备、鞠躬尽瘁的贤相,钱澄之在诗中通过与杜甫《蜀相》的互文,将严起恒比作永历朝的诸葛亮,极力表彰其忠心、气节与才干。《所知录》中的相关历史书写仅能叙述严起恒之死,而此诗在叙述事件的基础上,又盖棺论定似的交代了严起恒的忠心、气节、才干及其在永历朝的重要性,给历史书写予以重要的补充。

钱澄之在不断利用诗歌来表彰忠臣良将之时,对于误国之臣也同样系之以诗,加以贬斥。《所知录》卷一记载方国安、马士英(1591-1646)等降清被杀事十分具体,说:

贝勒在延平,杀降官马士英、方国安、方逢年,悬其首于黯淡滩。先是,北兵渡江,阮大铖迎降,方国安同士英、逢年等走台州,阴计间道归闽,渐可退入滇黔。乃遣人上疏,言北兵陷浙,势且入闽,劝早为防御计,以此输忠为入朝张本也。已为贝勒招出,从入闽。及北兵陷延平,追骑至顺昌县,获御杠,搜得其疏。贝勒出以示三人,遂骈斩之。

《所知录》对于马士英等人投敌之后又暗中上书隆武帝之事交代甚为清晰,并无贬斥之意,但是随后所附《黯淡滩》一诗,则立场显见:

方帅穷归应篙竿,更诛马相七闽欢。严州阁老降何事?白首同悬黯淡滩。

方帅即方国安,明总兵,后封镇东侯,降清后拥兵入浙。“应篙竿”言其首级悬于蒿竿之上。句二言诛杀马士英,福建一地百姓欢腾。方逢年为遂安人(今浙江淳安,旧称严州),崇祯时曾任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是为严州阁老。方逢年本是德高望重之辈,却依然投敌,故钱澄之质问之。句四言三人皆已年高,投敌之后却不免落得斩首示众的下场。白首是说年高,反讽三人虽年高,却不德劭,又不能保持晚节。此诗以冷淡口气缓缓道来,对投敌的明臣加以反讽。一部南明史,是由忠臣良将的血和泪书写而成的。而对奸佞之臣的斥责与嘲讽,正是对忠臣良将的最好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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