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清华简《周公之琴舞》与楚辞“九体”

中国诗歌研究(第10辑) 作者:赵敏俐 编


清华简《周公之琴舞》与楚辞“九体”

李颖[1]

【内容提要】 本文依据清华简《周公之琴舞》中的“九絉”材料和传统文献,对楚辞“九体”的一系列问题,如其结构特征、发展脉络、所承载的礼乐观念等做了较为深入细致的阐释与剖析。

【关键词】 楚辞 九体 琴舞九絉 文化传承

“九体”是早期文学的一种样式。在楚辞作品中,它的存在尤为引人注目。然而,学界尽管投入较多关注,但对“九体”问题仍缺乏明晰认识,甚至存在一些偏差。本文从争议较大的《九歌》篇名入手,依据清华简《周公之琴舞》中的“九絉”材料,结合传世文献,对“九体”的结构特征、发展脉络及其所承载的礼乐观念加以剖析。

一 楚辞“九体”与“琴舞九絉”

屈原《九歌》以“九”名篇,而所含篇数为十一。这种篇名与篇数不符的现象早已引起人们的注意,并引起后人对楚辞中有关“九”的含义的纷争。

围绕这一问题,历来主要有三种观点:一是“实数说”。持此说者如明代汪瑗:“《九章》之篇数皆合于九,而兹《九歌》乃十有一篇,何也?曰:末一篇固前十篇之乱辞也。《大司命》、《少司命》,固可谓之一篇……篇数虽十一,而其实为九也较然矣,又何疑乎?”[2]持“实数说”的人不少,但为与“九”数字相合,他们对屈原《九歌》中的篇章采用“合并法”,又出现了众多分歧,使人莫衷一是。第二种是“虚数说”。这种观点认为:楚辞中“九”是个特殊数字,表示“多”的意思。如清纪晓岚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说:“《国殇》、《礼魂》二篇,向在《九歌》之末。古人以九纪数,实其大凡之名;犹《雅》、《颂》之称什,故篇十有一,仍题曰九。”[3]马其昶《屈赋微》说:“《九章》九篇,《九歌》十一篇,九者数之极,故凡甚多之数皆可以九约之,文不限于九也。”[4]现当代有关“九”的解说中,除在前两者间争持不下外,又出现了“通假说”。[5]这就使“九”的解说更加扑朔迷离,难以分辨。

那么,楚辞中的“九”到底应该是什么含义呢?它与相关作品的篇数到底有什么关系?为了说明问题,我们不妨先抛开聚讼纷纭的个案,对楚辞中“九体”问题做一整体性的关照。

楚辞中以“九”名篇的除了屈原的《九歌》、《九章》,宋玉的《九辩》外,还有西汉刘向的《九叹》、王褒的《九怀》,东汉王逸的《九思》。《九章》篇数为九。《九叹》包括《逢纷》、《离世》、《怨思》、《远逝》、《惜贤》、《忧苦》、《愍命》、《思古》、《远游》九章;《九思》也由《逢尤》、《怨上》、《疾世》、《悯上》、《遭厄》、《悼乱》、《伤时》、《哀岁》、《守志》九章构成。《九怀》包括《匡机》、《通路》、《危俊》、《昭世》、《尊嘉》、《蓄英》、《思忠》、《陶壅》、《株昭》、《乱曰》,虽形式上有十个标题,但《乱曰》是音乐的一个部分,实则也是九篇。《九辩》与前几篇相比有些特殊,它没有分章设题,但仍与“九”这一数字保持着一种联系:由九个段落构成。就是说,楚辞中的“九体”作品,或为九章,或为九个段落,除《九歌》外,都与“九”相合。这种以“九”为篇章结构的形式说明了“九体”中“九”的实数性质。

与楚辞密切相关,清华简第三辑《周公之琴舞》[6]中,也出现了与“九体”有关的材料。

此篇共两组诗,一组为周公之作,另一组九启为成王之诗。其中,成王诗的第一首(元纳启),与今本《诗经·周颂》中的《敬之》稍有异文,当是其祖本。引人注意的是:在所列周公之诗和成王之诗中,简文两次提到“琴舞九絉”。

何谓“琴舞”?琴是一种乐器,是颂诗采用的音乐形式;“舞”是舞蹈。“琴舞”是与颂诗相伴的乐、舞。“九絉”就是九章。周公之诗在“琴舞九絉”之下仅存四句,但成王之诗“琴舞九絉”下却如数列了九首诗,让我们看到今本以外的《诗经》一组颂诗的完整面貌。

需要补充的是:周公之诗在简中虽仅存一首,且显然不是完篇,但对照成王“琴舞九絉”可知也绝非虚数。从成王之诗中的“九絉”是完整的九章来推断,这里的“九絉”是实数。清华简中另一篇简文《芮良夫毖》中,提到“芮良夫作毖再终”,[7]“再终”是演奏两次之意。故后文“二启”与“再终”相应。这说明,简文中表示篇目的数字都是实数。由此可进一步推知:周公的诗原来也应该是九首,其他八首诗很可能被漏抄了。

如前所述,成王之诗部分内容列入今本《诗经》,是《周颂》的一部分。有可能是孔子删诗前的原本。这说明《诗经·周颂》中也曾存在过九首为一组的诗体组合形式。

《周公之琴舞》发现以前,我们只能看到楚辞中“九体”的文本;现在,我们又看到了《诗经》中“九体”的文本,它们为楚辞中“九”的含义提供了最好的注释。

楚辞“九体”中的各篇,“九”都是作为篇名出现的。《周公之琴舞》中的“九絉”虽不是篇名,但“琴舞九絉”下统领九首短诗,实际上也具有篇名的性质。篇名与篇数的相符,实际上贯穿着古人素朴的名、实观念。

凡对事物的命名,古人有着基本的原则。先秦时各家有关“名、实之辩”的言论中就突出表现了这种原则。《墨子·小取》:“以名举实。”[8]“名”为概念,事物的名称;何谓“举”?“举,拟实也。”[9]“告以文名,举彼实也。”[10]意思是用来称呼某一事物的名称、概念要反映这一事物的“实”。《墨子·经说下》有更明确的说明:“有文实也,而后谓之;无文实也,则无谓也。”[11]有实,才有名;无实,则无名。名既然是“举”实的,名和实必须相符。荀子对名、实问题也提出过著名论题:“制名以指实。”[12]“指”有指称、指代、代表之意。制定事物的名称符号,就在于用名来指称事物,代表事物。在名、实关系上,庄子的观点是:“名者,实之宾也。”[13]尽管庄子把“名”列为“宾”,但他同时也指出了“名”与“实”的密切关系:“名”与“实”一致并合于“实”。《至乐》篇中这种思想有进一步体现:“名止于实。”[14]即“名”不能偏离或超出“实”。至于以“名”为名的名家一派,更是老老实实地承认“夫名,实谓也”[15]

上述各家尽管因学术观念各不相同,论述中“名”与“实”所包含的意义不完全一样,但在名、实相称的问题上却有着惊人的一致性:都主张名与实的统一。名、实相符,这是先秦时人们普遍的观念。一般事物的名称尚且贯穿着古人的这种朴素观念和命名原则,作为以数字为篇名的楚辞“九体”,亦应如此。

就数字而论,“九”的确是个特殊数字,既可为实数,亦可为虚数。但数字的“虚数化”应该有个渐变的进程。在篇名中,这种渐变的进程就尤为缓慢,甚至不变。“九体”、“九絉”的实例是很好的例证。就是与“九”没有直接关系的其他数字,应用到篇名中,也会看到它数目上实指的性质。汉代辞赋作品中,有一种“七体”的体例。如枚乘的《七发》、傅毅的《七激》、崔骃的《七依》、张衡的《七辩》、崔瑗的《七厉》等,都是由七件事铺叙,形成“七体”结构样式。北大藏汉简《反淫》篇名与“七”无涉,而结构与《七发》等相同,也为“七体”。[16]这种“七体”体例到汉、魏之际还有人沿用,曹植的《七启》即为其例,篇名与篇数间的对应性极为明显。特殊数字的虚实运用固然有灵活性,但见于篇名的稳定性还是一以贯之的。

“九”为实数,代表着篇章结构的九个部分。那么,屈原《九歌》这一个案又作何解释呢?

作为“九体”之一的《九歌》,的确有“九体”固有的格式——由九部分构成。但作为个体作家的屈原,情况又与一般作家不同。一方面,他遵循着固有的体例,写出标准的“九体”——《九章》;另一方面,又不完全囿于体例的限制,其创造力的充分发挥,使他的《九歌》呈现出更为复杂的面貌。就像音乐中的变奏曲一样,他的《九歌》也是楚辞“九体”中的“变体”。

汉人对“九体”篇名与篇数的实数对应关系并没有怀疑。王逸编辑《楚辞》时不但如数收录了屈原的《九歌》,自己也随同前人创作了标准的“九体”,这表明汉人对“九体”及屈原“变体”的一种认可。即使汉以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人们对“九”的问题也并未存有异议,有关屈原《九歌》篇数的纷争,只是宋时才初露端倪,明清以降愈演愈烈。

二 “九体”、“九絉”与古《九歌》

无论是楚辞“九体”,还是《周公之琴舞》的“琴舞九絉”,它们都以“九”为结构缀连成篇。“九”的这种特殊结构方式,可以追溯到古《九歌》。

关于古《九歌》,典籍中多有记载。屈原《离骚》曾两处提到古《九歌》:

启《九辩》与《九歌》兮,夏康娱以自纵。

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媮乐。[17]

《天问》中也有一处:

启棘宾商,《九辩》《九歌》。[18]

《山海经·大荒西经》中更有详细记载:

西南海之外,赤水之南,流沙之西,有人珥两青蛇,乘两龙,名曰夏后开。开上三嫔于天,得《九辩》与《九歌》以下。此天穆之野,高二千仞,开焉得始歌《九招》。[19]

屈骚诸篇和《山海经》都把《九歌》与夏联系在一起。《山海经》直接指出《九歌》是夏后开“上三嫔于天”而得到的仙乐。夏后开即夏启。无论是充满灵异色彩的记载,还是具有原始意味的舞、乐形式,都让我们感受到《九歌》的古老。

不仅如此,《左传》和《尚书》中也有关于《九歌》的记载。《左传·文公七年》:

《夏书》曰:戒之用休,董之用威,劝之以《九歌》,勿使坏。九功之德皆可歌也,谓之《九歌》。[20]

《尚书·大禹谟》的内容与《左传》相似:

禹曰……九功惟叙,九叙惟歌。戒之用休,董之用威,劝之以《九歌》,俾勿坏。[21]

尽管上述典籍中的描写较《山海经》等少了些灵异的成分,赋予《九歌》更多的道德解释,但有一点却与屈骚、《山海经》相同:它们同样指出《九歌》出于夏时。众多材料的一致,说明古《九歌》产生年代的可信性。在先秦典籍中,《左传》所载史料一般被认为是可靠的。《尚书·大禹谟》虽被认为是伪古文,但它也有重要的史料参考价值。综合文献记载可知,在夏代有古《九歌》不当有疑问。

相关文献材料中提到夏《九歌》时,总离不开“九”这一数字。《离骚》、《天问》、《山海经》中,与《九歌》并提的有《九辩》、《九招》、《韶》舞。《九招》,古乐名。《吕氏春秋·古乐篇》:“帝舜乃令质(夔)修《九招》、《六列》、《六英》,以明帝德。”[22]《韶》也称《九韶》,古乐舞名。《尚书·益稷》:“《箫韶》九成,凤皇来仪。”孔《传》:“《韶》,舜乐名。”[23]《史记·五帝本纪》“于是禹乃兴九招之乐”,《索隐》:“招音韶,即舜乐《箫韶》。九成,故曰《九招》。”[24]“《箫韶》九成”是指该乐含有九章。春秋时孔子在齐国还观看过韶乐的演奏,《论语》载:“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25]战国时孟子也见过演奏:“齐宣王见孟子于雪宫……景公说……召大师曰:‘为我作君臣相说之乐!’盖《徵招》、《角招》是也。其诗曰:‘畜君何尤?’”[26]这里的《徵招》、《角招》应该就是《九招》即《九韶》中的两章。这样看来,流传到战国时的“招”乐或“韶”乐确实是分章演奏的。“《箫韶》九成”是古乐《九招》、《九韶》的分章形式,那么,古《九歌》《九辩》的分章也应与之配合,由九章构成。

《左传》、《尚书》皆把《九歌》与“九”联系在一起。“九德之功皆可歌也”中的“九德之功”是更坐实了的数字。《左传》还有两处提到“九歌”。与前引文不同的是:它把“九”与其他数字对举。如《昭公二十年》:“声亦如味,一气、二体、三类、四物、五声、六律、七音、八风、九歌,以相成也。”[27]《昭公二十五年》:“为九歌、八风、七音、六律,以奉五声。”[28]这里的“九歌”像风分为八、音分为七、律分为六、声分为五一样,是“歌分为九”的形式。不管它是否指夏《九歌》,还是夏《九歌》流布过程中的变体,我们都可以看出:“九歌”——歌分为九,已经是一种标准的体裁样式了。

历来的楚辞研究者,都注意到古《九歌》是楚辞中《九歌》的源头,却对夏时古《九歌》如何一步跨越到战国时代,对屈原等楚辞作家产生影响的中间环节,还缺少必要的关照。其实,传统的典籍材料,已经向我们透露了这方面的信息。在夏《九歌》到楚辞“九体”之间,《九歌》应该有个较长时间的流传过程。《左传》、《尚书》多周人言、行记录,两部典籍同时记载《九歌》,说明它在周代的广泛传播。从“九体”在楚辞中的兴盛情况,我们也可以推论:夏时古《九歌》产生后,“九”的形式就流布于后代。从结构形式上而论,清华简《周公之琴舞》的“琴舞九絉”就是周代的《九歌》。尽管《九歌》的内容会因时代的不同而发生一些改变,但其“歌分为九”的形式还一直保留着。

就地域而言,以《九歌》为代表的“九体”不为楚地所专有,它在楚之外的广大地域同样有传播。除上所述,屈原《九歌》的神系也可进一步说明这一点。屈原《九歌》中所祭祀的神,不尽是楚地的神。李炳海先生曾在多篇文章中对这一问题做过研究,《〈楚辞·九歌〉的东夷文化基因》一文认为,《东君》、《东皇太一》、《山鬼》、《国殇》等篇包含东夷文化基因,“山鬼”反映了东夷人“人死归山”的思想。[29]“河伯”是人人皆知的黄河之神。众多的中原地带及其他地域的神都被纳入楚辞神系中,这说明楚辞虽是楚文化的产物,但也含有丰富的其他区域的文化因子;另一方面也说明古《九歌》曾在广大的中原及其他地区盛行过。这样看来,在先秦简册中发现由“琴舞九絉”构成的周代“颂诗”,也是很自然的事了。凡此种种,说明《楚辞》与中原文化有着密切联系。

《九歌》产生之后,它的传播从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展开。从时间上来看,它历经周代的盛行,才达到战国时屈原等作品的繁荣阶段,汉人的“九体”是它的余绪。从空间上看,它对中原及周边几大族团都有影响。

三 “九”所承载的礼乐观念

“九”是一种体例,是篇章构筑形式。那么,究竟是什么样的内容,一定要用“九”的篇章形式来体现呢?这样的篇章形式与内容是不是也有关联?为了解决这些问题,我们有必要对历来的“九体”内容做一分析。

远古时的《九歌》、《九辩》是我们知道的较早的“九体”。这一只见于典籍中记载的古歌因时代久远,文本失传,人们很难确切了解它的原始面貌,只能据后代典籍记载对其内容间接推知。

前文引述,《山海经》说《九歌》、《九辩》是夏启“上三嫔于天”而得到的乐歌。关于“嫔”字,郭璞注:“嫔,妇也。言献美女于天帝。”[30]这种“献美女于天帝”显然是一种“娱神”的祭祀场面,这种场面不仅规模宏大,而且极为庄严隆重,有特殊的祭祀场所——“高二千仞”的“天穆之野”;特殊身份的主祭者——夏启;特殊的祭祀对象——天帝。这样看来,远古时的《九歌》是祭祀天帝时所使用的乐歌。而且,从祭祀规格上看,很可能是国家规格的祭祀乐歌。

《周公之琴舞》中的“琴舞九絉”,可以看成是周代的一种《九歌》。尽管这种九章样式不见于今本《诗经》,但作为《周颂》的一部分,我们仍可以从“颂诗”的角度对其进行考察。何为“颂”?“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孔颖达《毛诗正义》认为“颂者”之下省略了“容也”二字。[31]朱熹《诗集传》说:“颂”与“容”古字通用。[32]阮元《揅经室集·释颂》:“‘颂’字即‘容’字也。”[33]“美盛德之形容”,就是赞美“盛德”的舞蹈动作。近年来,有人根据甲骨文“公”、“页”和金文“颂”的字形对“颂”的本义进行推求,认为“颂”的本义是“一个人屈膝低头,并开口说话”,“为人屈膝低首恭顺地用语言与神灵沟通”。[34]“颂”的字形更直接地揭示了“颂诗”的祭祀内容。《周颂》与夏代的古《九歌》同为祭祀之歌,但祭祀内容又有不同。“颂”主要是“告庙之辞”。

《左传》中记载“九歌”时,虽同样把其作年推到夏代,但已注入了周代礼乐的相关内涵。从“九功之德皆可歌也,谓之《九歌》”的叙述来看,其内容与《周颂》很接近。

楚辞“九体”以屈原作品为主。《九歌》是祭歌,其祭祀的对象有天神、地祇、人鬼。《国殇》祭祀为国阵亡的英雄,也应是国家规模的祭歌。

以上所列“九体”,都是具有国家规格的祭祀之乐歌。尽管祭祀对象各有侧重(有祭天之乐,有“告庙之辞”,有天神、地祇、人鬼同祭),但它们无疑都承载着重要的礼乐内容。至于汉人的“九体”,虽在内容上有较大变化,但礼乐文化内涵仍有遗存。《楚辞章句》卷十七在谈到王逸作《九思》时有这样的叙述:“逸与屈原同土共国,悼伤之情与凡有异。窃慕向、褒之风,作颂一篇,号曰《九思》,以裨其辞。”[35]把自己所作《九思》称为“作颂一篇”,实际是对“九体”与礼乐之间关系的一种认可。

考察典籍记载的礼乐制度和出土的礼乐器物,同样可以发现“九”这一数字所占的重要位置。鼎是礼器之重者,作为“礼”的外化形态,先秦时用鼎制度中,“九鼎”的规格最高。《公羊传·桓公二年》何休注:“天子九鼎,诸侯七,卿大夫五,元士三也。”[36]考古材料证明,这种用鼎制度的确在西周实施过,只是后来礼崩乐坏,各级贵族不断僭越,用鼎情况有些改变。[37]如同鼎在礼器中的位置非常重要一样,钟在乐器中的位置也非常重要,是“礼乐”文化中“乐制”的一个组成部分。但从现有出土的各类编钟看,各类编钟虽成套出土,却不能像鼎那样,按同类器物的数目体现“礼”的等级。“乐”的这一没完成的重任就落在了乐曲的数目与舞的阵容上。乐有九曲或九章,舞有八佾,这都是“乐”的最高规格的体现。

“九体”承载着如此重要的礼乐内容,主要与“九”这一数字有关。在先民世界中,“九”的地位极其特殊,它既是玄妙神秘的天文易象数字,又是神圣崇高的礼乐数字。《黄帝内经·素问》:

天地之至数,始于一,终于九焉。[38]

“九”为“阳数”、“天数”之极,因此,《易经》中卦爻术数的推衍,离不开作为“阳爻”的“九”,“九五”之尊由此推衍而来。古人有关天象、天体、地界、神灵、人事的构建,多与“九”相联。《山海经》中多处提到神秘的“九”字。除前文引述材料外,另有两条尤为引人注意。

《山海经·海外西经》:

大乐之野,夏后启于此儛九代,乘两龙,云盖三层。左手操翳,右手操环,佩玉璜。[39]

《山海经·中山经》:

(丰山)有九钟焉,是知霜鸣。[40]

“环”和“璜”都是有通天灵性的玉器。夏后启手持身佩这两样玉器,驾着飞龙在“大乐之野”的云间观看甚或参与“九代”歌舞,显然具有原始祀神的礼仪性质。“钟”是乐器,这里的“九钟”能感知季节的变化,霜季到来时即发出鸣响,也绝非一般乐器,亦应具有神灵感应的特性。这两处有关“九”的神话,向我们透露了“神器”向“礼器”转化的相关信息。台湾学者邱宜文注意到了这两处细节,评说“用物之备为九”,“礼乐之盛为九”。[41]他通过对《山海经》有关“九”的条目的统计,对“九”这一神秘数字做了细致研究,指出:“‘九’似乎是宇宙的一个终极尺度。”“世界的横向与纵向计量皆为九数。横向来看,人界各有九区,且分为九山九野;纵向来看,天、地,和天地之间(天梯)均是九层。”“‘九’,就是天地间所有事物之最大范限;包括天界的顶点、人界的铺排、冥界的下限,还有制度与物项的穷极发挥等。”[42]

王逸深明“九”的玄妙神圣机理,为《九辩》作《章句》时,特别对“九”做了阐发:“九者,阳之数,道之纲纪也。故天有九星,以正机衡;地有九州,以成万邦;人有九窍,以通精明。”[43]正因为“九”的玄妙神秘与崇高神圣性,早期“九体”才能承载起礼乐这样重要的内容。

提起礼乐制度,人们总以为是周代的事情。其实,没有前代的叠加,周代礼乐制度也很难一时形成。孔子说:“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44]从文化发展的总体情况来看,《九歌》很可能是这样一脉相承沿袭下来的“夏礼”的一部分。

结语

“九体”作为一种早期文体,从它的发源阶段开始,它的篇数和篇名间就建立起了一种数字上的对应关系,“九”标志着它的章节结构形式,也显示着它与礼乐间的一种特殊联系。尽管在历史沿革中,“九体”内容各有不同,而其上述文体特征却极为明显。

“九体”有其明晰的发展轨迹:自夏时古《九歌》到周代《九歌》,再到战国时屈原、宋玉的作品,直至汉代,“九体”作品一脉相承。只是由于年代久远,它的发展链条上出现断节,又有屈原《九歌》这种“变体”现象,由此在后来的楚辞研究中出现了有关楚辞“九”的含义纷争问题。清华简“琴舞九絉”材料的出现,有益于我们对楚辞“九体”进行整体关照。对“九体”发展轨迹进行追踪,把握其间文化传承脉络,其意义不仅在于探究某些文学作品形式及其渊源,更有助于解决文化史上的一些重要问题。


[1] 李颖,中国传媒大学对外汉语教育学院副教授。

[2] 汪瑗撰,董洪利点校《楚辞集解》,北京古籍出版社,1994,第108~109页。

[3] 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第1270页。

[4] 马其昶:《屈赋微》,台北广文书局,1967,第1页。

[5] 一种观点认为“九”通“纠”。持这种观点的人有郭沫若等。郭沫若在《屈原赋今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53,第37页)中说:“‘九’并不是数目字,或许是纠字的意思,取其缠绵婉转。”姜亮夫也认为:“‘九’字在古书中往往与‘纠’、‘虯’连在一起。‘纠’即‘九合诸侯’之‘九’,集合起来的意思,因此说《九歌》是纠合起来的,是集合起来的歌辞。”[见姜亮夫《楚辞今绎讲录》(修订本),北京出版社,1983,第102页]何新还认为:“九,字通纠。纠,交也。故《九歌》又可释作交歌——郊祀之歌与交会之歌。”(见何新《诸神的起源——中国远古太阳神崇拜》,时事出版社,2002,第388页)另有“九”通“虯”、“鬼”等说法。

[6] 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编,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三)》,中西书局,2012,第132~143页。

[7] 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编,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三)》,第145页。

[8] 孙诒让撰,孙启治点校《墨子间诂》,中华书局,2001,第415页。

[9] 孙诒让撰,孙启治点校《墨子间诂》,第315页。

[10] 孙诒让撰,孙启治点校《墨子间诂》,第338页。

[11] 孙诒让撰,孙启治点校《墨子间诂》,第358页。

[12] 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中华书局,1988,第415页。

[13] 郭象注,成玄英疏,曹础基、黄兰发整理《庄子注疏》,中华书局,2011,第13页。

[14] 郭象注,成玄英疏,曹础基、黄兰发整理《庄子注疏》,第338页。

[15] 胡曲园、陈进坤:《公孙龙子论疏》,复旦大学出版社,1987,第99页。

[16] 见傅刚等《北大藏汉简〈反淫〉简说》,《文物》2011年第6期。

[17] 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第21、46页。

[18] 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第98页。

[19] 袁珂校注《山海经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第414页。

[20] 《春秋左传正义》,阮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第1846页。

[21] 《尚书正义》,阮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第135页。

[22] 许维遹撰,梁运华整理《吕氏春秋集释》,中华书局,2009,第126页。

[23] 《尚书正义》,阮刻《十三经注疏》,第144页。

[24] 《史记》,中华书局,1959,第43~44页。

[25] 《论语注疏》,阮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第2482页。

[26] 《孟子注疏》,阮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第2675~2676页。

[27] 《春秋左传正义》,阮刻《十三经注疏》,第2093~2094页。

[28] 《春秋左传正义》,阮刻《十三经注疏》,第2108页。

[29] 李炳海:《〈楚辞·九歌〉的东夷文化基因》,《中国社会科学》1991年第4期。

[30] 袁珂校注《山海经校注》,第414页。

[31] 《毛诗正义》,阮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第272页。

[32] 朱熹:《诗集传》,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1958,第223页。

[33] 阮元撰,邓经元点校《揅经室集》,中华书局,1993,第18页。

[34] 段立超:《“颂”字本义新考》,《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06年第2期。

[35] 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第272页。

[36] 《春秋公羊传注疏》,阮刻《十三经注疏》,第2214页。

[37] 俞伟超:《先秦两汉考古学论集》,文物出版社,1985,第86页。

[38] 郭霭春主编《黄帝内经素问校注》,人民卫生出版社,1992,第289页。

[39] 袁珂校注《山海经校注》,第209页。

[40] 袁珂校注《山海经校注》,第165页。

[41] 邱宜文:《(山海经)的神话思维》,台北文津出版社有限公司,2002,第271页。

[42] 邱宜文:《(山海经)的神话思维》,第271页。

[43] 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第182页。

[44] 《论语注疏》,阮刻《十三经注疏》,第246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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