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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华简《敬之》篇与《周颂·敬之》的比较研究

中国诗歌研究(第10辑) 作者:赵敏俐 编


清华简《敬之》篇与《周颂·敬之》的比较研究

王克家[1]

【内容提要】 清华简《敬之》篇与今本《诗经·周颂·敬之》篇的诗句存在多处异文。本文通过对勘,指出简文与今本各有优长。清华简《敬之》篇的发现有助于进一步厘清《周颂·敬之》等四篇的创作年代和作者问题。

【关键词】 清华简《敬之》 《周颂·敬之》 异文 比勘

《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三)·周公之琴舞》中成王所作“敬毖”共九启。其“元纳启”与今本《周颂·敬之》内容大体相同,本文称其为清华简《敬之》篇。

清华简《敬之》释文

元纳启曰:

敬之敬之,

天惟显帀,

文非易帀。

毋曰高高在上,

陟降其事,

卑监在兹。

乱曰:遹我夙夜不逸,

敬之,

日就月将,

教其光明。

弼持其有肩,

示告余显德之行。[2]

今本《周颂·敬之》

敬之敬之,

天维显思,

命不易哉!

无曰高高在上,

陟降厥士,

日监在兹。

维予小子,不聪敬止。

日就月将,

学有缉熙于光明。

佛时仔肩,

示我显德行。[3]

今传本《毛诗》经汉代学者的整理和研究,成为重要的传世经典。传本中存在的问题,多数在历代学者尤其是清代学者的相关研究著作中得到了梳理和阐释。对清华简《敬之》篇进行考释,应当尽量汲取前人的研究成果,并充分考虑传世本的文本状况,一般情况下,以传世本惯用字为正字。

清华简《敬之》篇与今本《周颂·敬之》的诗句存在多处异文,下面对此逐一进行说明。

“天惟显帀”,今本作“天维显思”。“惟”与“维”通,典籍中常见,两者无本质区别。《左传·僖公二十二年》引诗作“天惟显思”[4]。“帀”,经典通常作“思”,句末语气词。

简文“文非易帀”,今本作“命不易哉”。“非易”即“不易”,“不易”为不可怠慢之意,与“敬”相应。《左传·僖公二十二年》载:

邾人以须句故出师。公卑邾,不设备而御之。臧文仲曰:“国无小,不可易也。无备,虽众不可恃也。《诗》曰:‘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又曰:‘敬之敬之,天惟显思,命不易哉!’”[5]

“不易”今本《诗经》凡五见,皆就天命或王命言。文献中并无“文不易”之用例。

宜鉴于殷,骏命不易!(《大雅·文王》)

命之不易,无遏尔躬。(《大雅·文王》)

天难忱斯,不易维王。(《大雅·大明》)

夙夜匪解,虔共尔位,朕命不易。(《大雅·韩奕》)

敬之敬之,天维显思,命不易哉。(《周颂·敬之》)[6]

周人从殷商灭亡的历史教训中认识到“天命靡常”,如果没有敬畏,则不能保有天命,“对这种无常的天命要自我惕惧,不能过分依赖”[7]。“命不易”反映了周人对待天命的态度。今本“命不易哉”较简文“文非易哉”意义更为显豁。

简文“陟降其事”,今本为“陟降厥士”。“厥”,其也。《诗经》、《尚书》及金文中通常作“厥”。《大雅·生民》“厥初生民”,《大雅·瞻卬》“懿厥哲妇”,郑《笺》皆云:“厥,其。”[8]清华简为战国抄本,写作“其”,反映了稍晚的语言习惯。“陟降”系古人成语,有固定搭配和习惯用法,表示特定的含义。王国维在《与友人论诗书中成语书》中说:“古人颇用成语,其成语之意义,与其中单语分别之意义又不同”,“古又有陟降一语,古人言陟降,犹今人言往来,不必兼陟与降二义”。[9]

前代学者已注意到“陟降”的这一特殊用法。马瑞辰云:“古者言天及祖宗之默佑,皆曰陟降”,“《诗》、《书》于天人之际多言陟降”。[10]马瑞辰此说乃因袭匡衡而来。[11]按,《汉书·匡衡传》记匡衡上疏汉元帝曰:

昔者成王之嗣位,思述文武之道以养其心,休烈盛美皆归之二后而不敢专其名,是以上天歆享,鬼神佑焉。其《诗》曰:“念我皇祖,陟降廷止。”言成王常思祖考之业,而鬼神佑助其治也。[12]

陟降言“佑助”,为汉代以来的经学家所认同。由此可知,《诗经》中“陟降”言天帝或先祖神灵上下往来,含有神明庇佑之意。

简文“陟降其事”之“事”当系“士”字音近致误。今本“厥士”原当作“厥土”。《周颂·桓》篇“保有厥士”句,高亨先生指出,“士,当作土,形似而误”[13]。《敬之》篇中此句与之情况类似。“厥土”指周人保有的天下。“陟降厥土”与《周颂·闵予小子》“陟降庭止”以及《访落》“陟降厥家”用法、意义皆相近。[14]

简文“卑监在兹”,整理者认为,此与上文“高高在上”相对,“卑”,下,指人间。[15]按,传世文献中,“卑”常见的意思有三种,其一是“低”之意,与“高”相对。《小雅·正月》:“谓山盖卑,为冈为陵……谓山盖高,不敢不局。”[16]其中“卑”指地势低。其二,地位低下,与“尊”相对。《礼记·曲礼》:“夫礼者,自卑而尊人。”[17]其三作“衰微”解。《国语·周语》:“王室其将卑乎?”韦昭《注》云:“卑,微也。”[18]“卑”作“下”解,不符合经典中“卑”字用例。两者相较,今本作“日监在兹”为长。“日监在兹”,与上文“无曰高高在上,陟降厥士”连言,告诫人们不要以为上天高高在上不察人间,显示出周人对待天命的态度相当理性,一方面对天命仍保持适度的尊崇,另一方面也时常戒慎自警。

简文“教其光明”,今本为“学有缉熙于光明”。“学”、“教”为同源字。《尚书·盘庚》“盘庚敩于民”,孔《传》云:“敩,教也。”[19]《毛诗》郑玄《笺》云:“缉熙,光明也。”[20]清代学者马瑞辰指出,“缉熙”与“光明”散文则同,对文则“缉熙”为积渐之明:

《尔雅·释诂》:“缉熙,光也。”光、广古通用。《周语》叔向释《昊天有成命》诗曰:“缉,明;熙,广也。”广即光也。此《传》又以光为广,广犹大也。“学有缉熙于光明”若释之曰“学有光明于光明”,则不词。《说文》:“缉,绩也。”绩之言积,缉熙当谓积渐广大以至于光明,即《大戴礼》所云:“积厚者其流光”也。《说文》:“巸,广也。”引申为凡广之称。熙即巸之假借,故训广,又训光。缉熙与光明散文则通,对文则缉熙者积渐之明,而光明者广大之明也。[21]

《礼记·孔子闲居》:“无体之礼,日就月将。”孔颖达《疏》曰“日就月将,渐兴进也”,[22]正用此意。与简文“教其光明”相比,今本“学有缉熙于光明”与“日就月将”一语的意义更显呼应。

简文“弼持其有肩”句,今本为“佛时仔肩”。高亨先生《诗经今注》云:“佛,通弼,大也。”[23]“持”、“时”音近形似,可通。“有”、“仔”形近。“仔肩”,《毛传》云:“克也”,郑《笺》云:“辅也”,[24]未单释“仔”字。以此观之,当以简文作“有肩”为是。

简文“示告余显德之行”,今本为“示我显德行”。关于今本中“行”字的读音,陆德明《释文》注为“下孟反”。[25]从简文“德之行”来看,当读如《周南·卷耳》“嗟我怀人,置彼周行”之“行”。《释文》云:“行,户康反。”[26]周行,即大道。《小雅·鹿鸣》“示我周行”,《毛传》云:“周,至。行,道也。”[27]清华简《敬之》篇“显德之行”的“行”与此相似,意指方向、大道,具有抽象的道德含义。

简文“乱曰:遹我夙夜不逸”,今本《敬之》未见。“夙夜不逸”意在“敬”。“夙夜”一词系“成语”,有特定内涵。姚小鸥先生指出:“在整个《诗经》中,‘夙夜’一词虽然在使用时,有时字面还含有‘早晚’的含义,但其精神主要是表示‘敬’的思想文化内涵。”[28]

“乱曰”不见于今本《诗经》,而在《楚辞》作品中多见。清代学者蒋骥对《楚辞》中“乱曰”进行解释时说:

旧解“乱”为总理一赋之终,今按《离骚》二十五篇,“乱词”六见,惟《怀沙》总申前意,小具一篇结构,可以总理言,《离骚》、《招魂》,则引归本旨;《涉江》、《哀郢》,则长言咏叹;《抽思》则分段叙事,未可一概论也。余意“乱”者,盖乐之将终,众音毕会,而诗歌之节,亦与相赴,繁音促节,交错纷乱,故有是名耳。孔子曰“洋洋盈耳”,大旨可见。[29]

蒋骥认为,屈原作品中的“乱辞”,各篇作用各异。总体来说“乱”是指“乐”(包括乐曲与歌诗)进行到某一阶段时,其节奏纷繁的艺术特征。

从传世文献记载来看,“乱”的出现往往与乐奏或乐舞有密切关系。《礼记·乐记》载魏文侯与子夏论古乐:

今夫古乐,进旅退旅,和正以广,弦匏笙簧,会守拊鼓。始奏以文,复乱以武。治乱以相,讯疾以雅。

郑玄《注》云:“文,谓鼓也。武,谓金也。相,即拊也,亦以节乐。”[30]

“乱”是乐曲中“众音毕会”纷繁交错的演奏段落,在节奏、曲调等方面与其他乐段有较大区别。反映在文学文本上,表现为歌诗的“乱辞”在句式或节奏上与其他部分有较大差异。学者指出:“‘乱’,可适用于不同时代的多种音乐形式。它的具体形式及表现手法与乐曲内容的表达有密切的关系,有的‘乱’华丽、抒情,有的和平、庄严,等等不一”,“大多数的‘乱’,比之其前的歌节,在句法上都有突然的改变。这说明在音乐上必然有节奏的改变……但也有在句法上看不出什么改变的痕迹的‘乱’……也不能说明它们不能改变音节的长短,从而改变节拍的形式”。[31]清华简《敬之》从“乱曰”开始,句式参差错落,极有可能与“乱”的节奏有关。

清华简《敬之》篇由“乱曰”分为两个段落,今本《周颂·敬之》无此种段落划分。清华简《周公之琴舞》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颂诗用于乐舞的情况。姚小鸥先生指出,“诗家”和“乐家”有共同的历史渊源,《周公之琴舞》中所包含的“启曰”、“乱曰”等术语,是其所具有的乐家传诗之印迹,其文本性质“是未经汉儒整理的的诗家传本的早期形态,其中的乐舞术语是乐工标记语未全部剥离所致”[32]

清华简《周公之琴舞》的发现有助于厘清诗经学史上的某些争议问题。今本《敬之》与《闵予小子》、《访落》、《小毖》四篇“俱言嗣王,文势相类”(孔颖达疏语)。[33]《闵予小子》诸篇《诗序》俱言“嗣王”,[34]郑《笺》及“鲁诗”说皆以为“嗣王”指成王,此四篇作于成王时。[35]对此历代学者多无异词。由于这一结论系据诗篇文意本身进行推断,无其他相关文献的确切证明,致使人们对此产生疑问。近年有学者提出“《闵予小子》四篇作于穆王时”,是穆王在“登基大典中使用的仪式乐歌”,[36]从而否定了成王所作的传统说法。

按:文献表明,西周初期,周公与成王及王室其他成员之间存在某些矛盾,[37]周公由此曾“出居东方”。周公避居他处,成王暂时失去了重要的辅助力量,面对复杂的局面,有“嬛嬛在疚”(《周颂·闵予小子》)、“朕未有艾”(《访落》)、“莫予荓蜂”(《小毖》)之叹。我们据此提出,《周颂·敬之》等四篇系成王作于“周公居东”期间。[38]结合清华简《周公之琴舞》篇“成王作敬毖”、“服在清庙”及“余冲人”等语,可以进一步确定《敬之》篇作者系成王无疑。


[1] 王克家,中国传媒大学文学院博士后。

[2] 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编,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三)》,中西书局,2012,第133页。

[3] 《毛诗正义》,阮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第598~599页。

[4] 《春秋左传正义》,阮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第1813页。

[5] 《春秋左传正义》,阮刻《十三经注疏》,第1813页。

[6] 《毛诗正义》,阮刻《十三经注疏》,第505、505、506、570、598页。

[7] 以上参见褚斌杰、章必功《〈诗经〉中的周代天命观及其发展变化》,《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3第6期。

[8] 《毛诗正义》,阮刻《十三经注疏》,第528、577页。

[9] 参见王国维《与友人论诗书中成语书》,《观堂集林》,中华书局,1959,第75~78页。

[10] 分别见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中华书局,1989)第794页《大雅·文王》“文王陟降,在帝左右”和第1092页《闵予小子》“陟降庭止”句注解。

[11] 据姜昆武先生《诗书成词考》“绍庭解”,匡衡释陟降为鬼神佑助其治,马瑞辰因之。

[12] 《汉书·匡张孔马传》,中华书局,1962,第3338页。

[13] 高亨:《诗经今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第506页。

[14] 谓神灵莅临,往来长在。与下文“日监在兹”呼应。王克家:《〈诗经·周颂·闵予小子之什〉研究》,中国传媒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9。

[15] 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编,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三)》,第135页。

[16] 《毛诗正义》,阮刻《十三经注疏》,第442页。

[17] 《礼记正义》,阮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第1231页。

[18] 徐元诰:《国语集解》,中华书局,2002,第13页。

[19] 《尚书正义》,阮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第169页。

[20] 《毛诗正义》,阮刻《十三经注疏》,第463页。

[21] 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第1097~1098页。

[22] 《礼记正义》,阮刻《十三经注疏》,第1617页。

[23] 高亨:《诗经今注》,第499页。

[24] 《毛诗正义》,阮刻《十三经注疏》,第599页。

[25] 《毛诗正义》,阮刻《十三经注疏》,第463页。

[26] 《毛诗正义》,阮刻《十三经注疏》,第277页。

[27] 《毛诗正义》,阮刻《十三经注疏》,第405页。

[28] 姚小鸥:《诗经三颂与先秦礼乐文化》,北京广播学院出版社,2000,第195页。

[29] 蒋骥:《山带阁注楚辞·楚辞余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第192页。

[30] 《礼记正义》,阮刻《十三经注疏》,第1538页。

[31] 杨荫浏、吴剑:《说“乱”及其他》,《人民音乐》1963年第1期。

[32] 姚小鸥、孟祥笑:《试论清华简〈周公之琴舞〉的文本性质》,待刊。

[33] 高亨先生认为《闵予小子》、《访落》、《敬之》、《小毖》四篇“辞意相联,适如一篇之四章”。参见1985年《中华文史论丛》第六辑,第83页。为叙述方便,我们将此四篇称为《闵予小子》诸篇,下文仿此,不另说明。

[34] 据《毛诗正义》,各篇诗序如下:《闵予小子》,嗣王朝于庙也;《访落》,嗣王谋于庙也;《敬之》,群臣进戒嗣王也;《小毖》,嗣王求助也。

[35] 《闵予小子》篇《诗序》《笺》云:“嗣王者,谓成王也。”《鲁》说曰:“《闵予小子》一章十一句,成王除武王之丧,将始即政,朝于庙之所歌也。”见王先谦撰《诗三家义集疏》,中华书局,1987,第1037页。

[36] 持此说者如,李山《诗经的文化精神》(东方出版社,1997)、马银琴《西周穆王时代的仪式乐歌》[《中国诗歌研究》(第一辑)]等。

[37] 传世文献中对周王室内部的尖锐矛盾虽有记载,但颇为隐晦。如《金縢》篇:“周公居东二年,则罪人斯得。于后,公乃为诗以贻王,名之曰《鸱鸮》,王亦未敢诮公。”《大诰》言:“有大艰于西土,西土人亦不静。”参看李民《〈尚书·金縢〉的制作时代及其史料价值》,《中国史研究》1995年第3期。

[38] 姚小鸥、王克家:《〈周颂·小毖〉考论》,《中国文化研究》2012年夏卷,第121~127页。并参见王克家《〈诗经·周颂·闵予小子之什〉研究》,中国传媒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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