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内蒙古·包头

旅人星球 作者:达瓦次里


内蒙古·包头

下午四点,婉言拒绝了搭车师傅,晚饭、酒吧、夜宵一条龙的邀请。毅然在黄河大桥边下了车。

母亲是河北人,正儿八经在黄河边上长大的,我小时候就常听她讲她在这条大河边上的故事。可以说,我对黄河的情有独钟,即使不算与生俱来,也是由来已久了。也许就是这些童年莫名其妙的愿念,让我不顾朋友们的劝阻,在黄河河滩上搭帐过夜。

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虽然我已经考虑到夜晚的江风,可我依旧是低估了这江风的彪悍。入夜十点,我可怜的帐篷被吹得飒飒作响。支撑帐篷的铝杆在风中摇摇欲坠,发出让人牙酸的“吱吱”声。我用事先准备好的石块压住帐篷,并且不断把松动的地钉重新压进河滩的淤泥中。可越发强劲的风力渐渐超过了铝杆的承受极限,帐篷也变得越发无法控制。

我努力让自己冷静,可脑海里还是不住地涌出各种类“出师未捷身先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之类的句子。恐惧仿佛一面衣衫褴褛的流亡者般的乌云,罩在我头顶,阴霾之下,瑟瑟发抖。就在这时,一个光源出现在远处,并很快来到我面前。“是谁?”我草木皆兵地喊了一嗓子,定睛一看,是一个拿着手电筒的大爷。

“小伙子,别害怕,我是好人,你怎么睡这儿了?”

大半夜的,这鬼地方出现的不是人就是鬼,不管了,总比死在这儿强。我一咬牙,挤出一丝镇定:“大爷您好,我是出来旅游的,身上没钱,住不起旅舍,您看这风大得吓人,能不能让我去您家过夜啊?”

“行啊,把东西收拾了,跟我走吧。”哈哈,拼一拼,单车变摩托啊!

我屁颠屁颠地收好包,跟在大爷身后,来到了他河边的小砖房。进了屋,我跟着大爷坐到了烧得火热的炕头上。

“小伙子,我姓门,大门的门,我是蒙古族,你怕不怕?”“门大爷,我爸爸是蒙古族,通辽的,我妈妈还是满族,都是少数民族,我怕你干什么啊。”门大爷一听我也是蒙古的,立马来了兴致,拍着我肩膀哈哈大笑起来:“蒙古人好啊!我国的蒙古族是最勇猛的民族,我们族人走到外国去也谁都不怕!”我也哈哈一笑,本来还有些紧绷的心,顿时松了下来,我喜欢这种豪爽的汉子,跟父亲一样,他们可能没有大城市人那么礼貌,但爱憎分明的他们不会害人,也没有城里人的矫情。

门大爷转身从五斗柜里翻出一瓶白酒和两个咸菜疙瘩,我从背包里拿出了午餐肉和火腿肠。爷俩坐在热炕头上,咂着白酒,嚼着咸菜和火腿肠聊了起来。门大爷是鄂尔多斯人,简单,实诚,从没图过不属于他的生活。

“你们小年轻别老想着在外头折腾,多回家看看,一家人能平平安安在一块儿比啥都强!”门大爷闷了口酒,两只眼睛看向天花板。大爷就是这样老实巴交地过着日子,别人眼巴巴地盼着天上掉馅饼,门大爷眼巴巴盼着的只是实诚的日子,可接二连三的飞来横祸并没有就此放过他。

三年前,大爷的小女儿因病去世;两年前,大女儿结婚当天,婚车出了车祸,未婚夫去世了,原本的婚纱变成了丧服,第二天大女儿自杀了,就是从面前这座黄河大桥上跳下去的。大爷的老伴儿自从两个女儿死后再也没笑过,三个月后的一天,大娘正下着面片,转身拿水瓢,结果一脚滑倒,人摔到地上就直接昏过去了,送去医院,立马就下了病危通知书,结果还没撑到天亮就走了,门大爷说,大娘心里没了魂,她自个不想成全自个,谁都救不活。如今门大爷是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独自在这座黄河大桥底下盖了间砖房,靠着自己养的七头羊和打鱼为生,每天晚上都要喝两瓶白酒才能入睡。

门大爷嶙峋的手一次一次地拿起酒杯,一杯一口地喝着酒。我本想劝他少喝点,却张不开嘴。到底怎样的语言才能安抚千疮百孔的大爷呢?“想开点,生活会好的”?“少喝点,对身体不好”?“人死不能复生,慢慢会好的”?就像对住院病人说“多休息,要保重身体”一样,大多数人道主义关怀换来的都不是宽慰,而是更精准的痛苦。此时门大爷眼中偶尔闪过的悲怆,把我的百结柔肠撕得四分五裂。

我举起酒杯“门大爷,走一个!今天小子陪你喝个痛快,不开心的事儿咱们今儿就不提了,不醉不归!”屋外北风呜呜地吹,屋内酒香飘飘,此刻这里没有长幼之分,有的,只是两个同乡用酒把心焐得跟炕头儿一样火热。即使整个世界是冰冷的,只要不出门,今夜大爷的家也温暖似春。

第二天一早,我往门大爷的军大衣里塞了五百块钱,便默默收拾起行囊。离开前看了一眼睡梦中的大爷,他嘴角露出些许微笑,怀里的枕头被死死地抱住。

“当记忆的根茎已经枯萎/你不能让它重新生长/需要坚实的土地/它才能够挺立……一旦记忆已经长成/你也不能将它砍伐/几番把它推倒/铁的枝条仍要发芽。”

——艾米莉·狄金森

门大爷,愿一切都是一场梦,好梦……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