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鸡公车
叶至美
你坐过鸡公车吗?要是你坐了鸡公车,在乡下的泥路上咿咿呀呀地经过,一定会觉得那味道满好的。车身那么低,一个轮子在泥路上滚过,轻轻地颠簸着,使坐车的人感着舒适。最使我高兴的是坐在鸡公车上,前面没有一点障碍,可以随意地眺望;乡间的路上那么清静,又可以自由地思索些什么。要是你坐惯了鸡公车,你会说坐鸡公车并不寂寞。当你不想看什么,又不愿想什么的时候,车夫的一些发问和谈话,可以作为途中很好的消遣。他会问得幼稚可笑,但是,有的也会讲些国家大事、世界局势。他一面喘气,一面说话,使我替他感觉吃力。但是,从他的欢喜多说,可以料知这该会消解他的疲劳。这样想的时候,我便安心了。
依我的经验,鸡公车夫爱问的到底少,能谈“国家大事”的更少,多数还是谈自己的身世。一个年过四十身体还算壮健的车夫,叹着气对我说:“我那大儿子在浙江打国仗。第二个儿子早就推车子挣钱了,却在前一个月病死了。要是他不死,我预备过了年改做别的生意,不再推车子了。他死了,积着的几十块钱用光了,只好照旧推车子,不知道推到哪一天才歇呢!”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平静地告诉我说:“我今年六十六岁了,几个孩子老早死了。推车的日子真不好过,可是没有办法呀!”有一次,我坐在车上觉得无聊,随便问了车夫一声:“你有孩子吧?”他说:“孩子都还小,两个男的在小学校里读书,一个女的才两岁。推车子很苦,让孩子读点书,识几个字,巴望将来做点别的生意,要是能像先生那样就好了。”我觉得这个车夫比较可慰,因为他有孩子,他有希望。我希望他的生活不太困苦,便又问道:“挣的钱够用吧?”他告诉我,一天卖力气的钱买米是不够全家吃的,只好买些锅巴来煮稀饭吃。他最后说:“过几天才吃一顿白米饭,就觉得味道格外好,好像从没有吃过似的。”我惊住了,不愿再说什么。我的缄默无言,也许使车夫觉得没趣。他可能以为他的真实的叙述,是“先生”所不爱听的。我呢?我想到这样一群贫苦的人:从小就靠劳苦的工作来养活自己,从困顿中渐渐长大,幸而成家了,许多孩子出世了,却又让他们一个个地死去。没有死而留存在人间的孩子,照抄前一代的老文章:仍然是劳苦的工作,照例的人生,生与死的挣扎,毫无希望的努力。我不懂他们对这样的人生有些什么期望,我想问问他们:“你们这样吃苦,心里有什么感觉?”然而我不敢问,我怕这一问会引起他们的伤感和牢骚,因而说一些更愁苦的话给我听,使我受不了。同时我怕引起他们的思索,使他们从而怨恨人生。要是他们不满意自己的生活,那么他们将受到双重痛苦的煎熬。我何忍使他们这样!
如果你听了车夫们自述身世,你会有怎样的感觉呢?你也和我一样会产生莫名的悲哀吗?要是并不,我真为你高兴。同情心原是多余的,除了使自己痛苦之外,对别人又有什么益处!
渐渐地,我怕坐鸡公车了。偶尔坐的时候,也故意装得心有所属,不让车夫找到机会和我谈话。我情愿让车夫认为我是个不和善的主顾。你想,我何必听一些不幸的故事,使自己的心好久好久浸入忧郁之中呢?
当我坐在车上想享受一点清闲和自由的时候,身后的车夫的喘息声按着疲乏的拍子,越来越急促,于是,我立刻想到了他的不幸。在我身后的也许是个年过半百,白发苍苍的老者,自己的子女们都已死去,却挣扎着老筋骨,来推和他子女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我想到这个,恨不得立刻站起来。——这样我简直不敢坐鸡公车了。
你在笑我的神经过敏吧?我希望你神经镇定,对一切都无动于衷。车夫们希望于你的,原是多给他们一些车钱,而不是给他们更多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