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病中情味

花萼与三叶 作者:叶至善,叶至美,叶至诚 著


病中情味

叶至善

当医生断定我害的病是伤寒的时候,我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身体似乎轻松了许多,头昏和肚子痛的感觉忽然模糊了,心里也不像来的时候那么焦急。一年以前我曾经害过一次猩红热,一听到医生的诊断,我就害怕得哭了起来;但是这一回我却清晰地想:“可敬的吉姐姐是害伤寒死的,最疼爱我的外祖姑母是害伤寒死的,还有可爱的小表妹阿元也是害伤寒死的,还有……”由归纳到演绎,结论是这一回我非死不可了,然而我毫不害怕,我只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医生向伴我来看病的父亲说,医治伤寒没有什么特效药,只有好好地调护,让身体的本力和病去拼;要是三星期后没有重大的变化,那就不打紧了。接着又说了很多调护的方法。医生的声调虽很响亮,我却没有十分听真切,只听得断断续续的“多喝开水……躺着不要动……”。我勉强抬起头来,无力地看着那医生。医生是个近五十岁的矮胖子,面团团的,两颊透着康健的红色,在他那光秃的脑袋上,反映着两扇发亮的窗格,更显得有光彩。

我又慢慢地回过头去看那两扇窗格。窗外矗立着对街的房子,初秋的阳光照着粉白的墙壁,几乎使我睁不开眼睛。从两幢房子的空隙里现出对江的山,青葱的颜色像在发光,这逗引我看了好一会。

医生说完之后,父亲皱着眉头下楼去雇洋车,又上楼来把我扶下楼,扶上洋车。从医生那里回家,须经过小梁子和都邮街,都是重庆最热闹的街道。我斜躺在洋车上,头无力地向后仰着,眼睛干涩得像要入睡似的,忽然想:“这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的逛街了。”我立刻使劲地竖起头来,硬把眼睛睁开。街上的行人车辆和往日一样的拥挤,两旁店铺的陈设也没有什么改变,然而在我看来,都非常有趣味,好像在重温旧梦;又像我的身子已经跳出了这个世界,并无留恋地回过头来,把这个世界上的景物重新浏览一番。这种新奇的心理把一切都给染上了新奇的色彩;连皮肤让太阳晒得微微发痛的感觉,也觉得新鲜而舒服。

到家的时候,一家人都在门口等着了,听到父亲的述说,当然惊惶失措。但是我并没有注意各人的脸色。我只笑了一笑,就躺上床去,阖上了眼睛,我实在太疲倦了。

几星期之前,我在杂志《西风》上看到过一篇关于死的文章,题目是《视死如归》。篇中列举许多有趣的事实,说明死并不像一般人想象的那么可怕,反而是非常舒服的。并且说,人死的时候的感觉正像跑完了万米竞赛,摊开四肢,躺在软绵绵的草地上休息一样。我虽没有跑过万米,这种感觉却能体会。有一次我要游过一个比较宽阔的江面,刚游到江心,忽然觉得四肢无力了,其时只要一不用力,江水会立刻把我冲下急滩去。我心里非常清楚,自己对自己说:“这回大概是完了,可是我得镇静些,否则被水冲下去得一定更快,我还得作最后的挣扎。”我沉住了气,用尽了平生之力,手脚依旧照着规律划动;眼睛直望着对岸,可是对岸的沙滩总是那么远。最后我真是一点气力也没有了,也就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由身体沉下去。天幸我的脚触着江底的沙滩了。我立刻站住,无力地行了几次呼吸,让我的跳得又重又快的心房稍稍回复过来,才拖了沉重的脚步走近对岸,摊开四肢,阖上眼睛,仰天躺在沙滩上。太阳热烘烘地晒得我周身瘫软,风软软地吹得我所有的关节都松弛了。其时我全不想到方才的危险情景,只觉得映在眼皮上的太阳光鲜艳到无可比拟。要是死真是那样舒服的一回事,那么我就静静地等着吧。

但是我一张开眼睛,就看到一家人忙乱地为我请医生,配药,测体温,弄汤水;他们都愁苦地望着我,又轻轻地相互耳语。我才知道,人所以怕死,只为一死之后就与熟悉得可爱的一切永别了,尤其是常在一起的家属、亲戚和朋友。这在我倒也没有什么,我一向相信人一死就失去了知觉,再不会思想;到另一个陌生的世界去受离别和孤独的苦楚,那是没有的事。但是我若死了,一家人将会怎样地忍受不住,怎样地围着我痛哭;亲戚朋友们得到了我的死讯,将会怎样地惋惜,怎样地叹息。于是我耳际仿佛听到了每个人不同的哭泣和叹息的声音;眼前也仿佛浮出一个个哀伤愁惨的脸,像无数的“特写镜头”模糊地复映着,使我头昏脑涨。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的死既已注定,一家人的痛哭和亲戚朋友们的叹息自然免不了。可是耳际的声音和眼前的影像无论如何也驱不开。于是我嚷着:“大家说说话呀,谈谈家常也好,讲个故事也好。要是你们全不作声,我心里不免要想些什么,就静不下来。心不静,病就会更凶,医生不是这么说的吗?”可怜一家人都为了我忙得不可开交,哪里还有心绪聊天儿呢。大家既不说话,我就发现了许多消磨时间的好方法。早晨,太阳照在我床旁的墙壁上,我玩赏那鲜红的颜色;渐渐地移到我的床上,光就白而且亮;渐渐地射着窗前的书桌子,又爬上床对面的墙壁,光就成为炫目的金黄色,继之又渐渐地暗淡。我又看一群群的苍蝇忽而聚在一起,忽而又飞散了;在停歇的当儿,它们搓着前脚,又用后脚刷它们的翅膀,颇自得其乐的。我又看桌子上的时钟,注视两个针儿缓缓地移动,揣测它们所构成的角度。

第一个星期中,我身体最不舒服,肚子痛几乎延长到四五天,接着又是一天的腹泻不止。我知道如此病象的伤寒叫作“漏底伤寒”,那是最危险的,然而死总是那么一回事罢了。我又回忆起几位笃信佛教的父执们所常说的处理死的态度。他们说,一个人临终时,在旁侍奉的人切不可举哀,这样,死者才得安然死去。可是我想,死者的安然不安然也只是暂时的事,要紧的该是活着的人。因此我决定,要是临死的时候非常痛苦,我一定努力忍住,不让痛苦表现在脸色上。

进入第二个星期,肚子不痛了,泻也止了。我整天躺着,眼睛虽愈觉无力,总是使劲地睁开,向四周无目的地望着。我不大说话,也不很想听别人的话。我似乎习惯了这个病。

我的热从没有退净过,在体温表上的记录曲线,每一星期总有一个高峰。正当第三个高峰的一天傍晚,我的眼睛随着墙壁上渐渐暗淡的阳光闭拢,觉得周身没有力气,每个关节似乎松散了。我把手脚挺直,觉得微微地发酸,可是非常舒服。我就这么睡着了,睡得比前两个星期的任何一夜都来得熟。好像隔不多久,听见母亲在喊我:

“小墨,小墨,醒醒,醒醒!”

我没有理会,只觉得周身瘫痪,汗出得很多,非常畅快。母亲的喊声模糊了一会,又听到了:

“小墨,醒醒!”

“喊什么!我要睡。”我很不高兴地说,随即睁开眼睛,看见一家人全围在我的床边。我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每一个人的脸色,眼睛又闭上了,嘴里还埋怨着:

“你们不看见我额上这么多的汗吗?还不替我抹一抹!”

随即有一件热而软的东西在我额上移动,这使我更容易睡熟了。

我不知道睡了多久,只记得那夜里又曾醒过一次。那时睁开眼睛来,只见一家人模糊的影子在淡黄色的灯光中打转,医生似乎也在其中。他们忙些什么呢?我想问,可是又睡着了。

第二天很早就醒了,精神比前两天好得多,只见祖母用热手巾在抹我的脚。我问:

“祖母,你做什么?”

“啊,你醒了!”祖母很高兴地说,“我给你暖一暖脚。你为什么把腿挺得这样直?”

“挺直了舒服些。”

“快不要这样,把人吓坏了。”

我用力把腿屈起,问:“他们哪里去了呀?”

“他们忙了一夜,刚去睡呢。”

原来那晚上我挺直了四肢昏昏地睡,额上的汗珠一颗颗地渗出来,这正是伤寒病者将死的现象。一家人非常害怕,所以要把我喊醒。谁知后来喊也喊不醒了,脉搏微弱到几乎不能分辨,呼吸很迟缓,手足也慢慢地冷起来。于是赶忙去请医生。直到医生到来的时候,脉搏才渐渐恢复。但是一家人还是伴我到天明,认为一时不会有什么意外了,才去稍稍横一下。

那天之后,我的热度就一天低似一天。我知道病是无妨的了。奇异的温和的性情立刻变得非常急躁。对于三个星期的病中生活,突然感到厌恶。天天吃的奶粉和藕粉,我坚决地不要吃了,我嚷着要喝菠菜汤、牛肉汤。体温尚未完全复原,我可再不愿意把那支讨厌的温度计含进嘴里。为了一件稍不如意的小事,我往往会乱吵乱嚷地发脾气。

随后我的思想几乎让食欲独占了,无意中在枕边找到了一张糖食店的仿单,上面开列着各种糕饼的名目,我逐个逐个地念着,像念英文生字;又逐件逐件地想象糕饼的形式,嘴里就仿佛尝到了滋味。有时我又拟订一顿一顿的食谱。“哪一天我才得称心如意地吃东西了呢?”我时常这样问。

三个多星期整天地躺着,使我周身酸痛,我渴望早些下床,就开始练习坐起。起先我的腰部还没有力量支持上半个身子,只能斜靠在枕头上;颈子也竖不直,头无力地倒在一边;眼前是一团昏黑。渐渐地能够多坐一会了,头也能够竖直了。我就挨到床的那一头去睡。那一头正对着窗,我欢喜看窗前的树和对窗的山,我欢喜看那满窗“希望的绿色”的光辉。

我给病消磨得不成样子了,胸膛只有一层皮包着肋骨,四肢的肌肉完全消失了,关节的部分都显得突出,像一个个的球,我时常因惋惜我的瘦弱的身体而叹息。我希望好好地休养,过一些悠闲的日子,让身体快些恢复过来。

到我能够蹒跚地行走的时候,我就贪到屋外去散步,贪晒太阳,贪看阳光下的一切。我似乎是个在外面流浪了很久的旅客,一旦回到故乡,一切向来熟悉的事物更觉得可爱与亲切了。我怎么舍得离开这个世界呢?至今我还怀疑我病中那奇特的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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