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最早的诗歌和诗歌总集
第一节 最早的诗歌
最早的文学是人民的口头创作,除口头创作和神话传说之外,就是歌谣。
最早的歌谣是什么样子?我们提到过的《葛天八阕》《弹歌》《蜡词》,可以帮助我们想象一部分。
传说伏羲时有《网罟歌》,神农时有《丰年咏》,歌词虽然不曾保存,但如果把伏羲和神农当作社会发展阶段看,那时曾产生这类的诗歌是可能的。还有所谓《邪许歌》《嘘歌》,应是更原始的歌谣。这说明最早的歌唱是产生在集体劳动中。
传说大禹的爱人涂山氏作歌怀念他,只有一句,是“侯人兮猗!”这样简单的形式,可能就是最早的抒情诗。
传说禹的儿子启曾经到天上做客,得到《九辩》与《九歌》,于是自己就创作了《九招》(亦即《九韶》)。上天当然是神话,但说明《九辩》《九歌》《九招》可能是很早的一种宗教歌曲。这也就是一直到大诗人屈原出来还沿用了《九歌》的题目来创作的缘故。
我们以前提到过的一部分《周易》爻词,也保存了一些古代歌谣,除了《归妹》上六爻词之外,例如《明夷》初九爻词:“明夷于飞,垂其翼,君子于行,三日不食”,是写一个饥饿的旅客像一只失群倦飞的鸟似的;《屯》六二爻词:“屯如邅如,乘马斑如,匪寇婚媾”,是写女子被骑着花马的人们像强盗一样掳掠了去,这也都是简单的现实主义的叙事诗。
古代歌谣被记录下来的,此外还有不少,但损失的却一定更多。就上面这些歌谣看,我们也许已经看出《诗经》的几类诗的先驱:《侯人歌》和一部分《周易》爻词可能是所谓《风》的先驱,《九辩》《九歌》可能是所谓《雅》和《颂》的先驱。——《风》在基本上是民间的抒情歌和叙事诗,《雅》和《颂》在基本上是庙堂的乐歌,《颂》特别带有浓厚的宗教气氛。
这就是在《诗经》出现以前的诗歌的情形。
也有一些被人曾经认为是《诗经》出现以前的很古的诗歌,但事实上是后代人写作的。这里举传说是伯夷、叔齐临饿死时作的歌为例:
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吁嗟徂兮,命之衰矣!
这不可能是公元前12世纪时的诗歌。因为,像这样完整的“楚辞体”的作品是只有到了公元前4世纪屈原时代才能够产生的,不会早在八九百年前忽然出现这样的东西,再则称道虞夏是儒家经典产生以后的事情,称道神农是战国时的事情,决不能见之于伯夷、叔齐时的诗篇。就“以暴易暴”的激愤的情感论,这也是战国、甚而是秦汉之际厌倦并憎恶统治阶级的内部斗争,同时感到对人民还是剥削压迫如故的一种情绪,也绝不会像传说产生这首诗的时代那样早。
其他所谓“古逸诗”,有很多是可以发现所传说的创作时代和作者都是不确切的。在古代诗歌中,比较可靠的,还是下面要谈的中国最早的并最好的诗歌总集——《诗经》中的作品。
第二节 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的产生时代
《诗经》是中国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它虽然一共只有305篇,但包括的时代起码有六百年,这就是公元前12世纪到公元前6世纪。这一个时代之长,相当于唐宋两个朝代(618—1276)。《诗经》中有年代可考的作品,最早的如《豳风·破斧》,明说“周公东征”,那就是公元前1115年时的作品,最迟的如《秦风·无衣》,据王夫之说,这就是申包胥到秦求救时,秦襄公为他作的,事情在公元前506年,因此,我们说《诗经》包括六百年的长时间。但我们又说起码有六百年,这是因为其中有些诗歌还可能更早些,像《周颂·臣工之什》中的《丰年》那样简单:
丰年多黍多(稻),亦有高廪,万亿及秭。为酒为醴,烝(进)畀祖妣,以洽百礼,降福孔皆(嘉)。
像《齐风》中的《卢令》那样素朴的猎歌:
卢(田犬)令令,其人美且仁。
卢重环,其人美且鬈。
卢重鋂(一环贯二),其人美且偲(才)。
像《召南》中的《驺虞》那样赞美善于射猪:
彼茁(音拙)者葭,壹发五豝(公猪),于嗟乎驺虞(兽官)!
彼茁者蓬,壹发五(一岁小猪),于嗟乎驺虞!
以及《召南》中的《野有死麕》那样的猎者的恋歌: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林有朴樕(小木),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舒而脱脱兮,无感(撼)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都可能还在西周之前。《诗经》就是这样一部包括起码是从公元前12世纪起到公元前6世纪为止的六百年间的诗歌总集。
《诗经》所反映的这个时期,主要地已经属于奴隶社会时期,但部分地也有属于原始公社期的。六百年的时间不能算短,其中的历史事件是多的,社会情况也有了不少变化。我们现在只拣重大的提一下。
公元前12世纪,西周开始建国。周对农业特别重视,周的农业比殷发达得多。《诗经·大雅》里的《生民》和《豳风》里的《七月》就是写周的农事的。大概这时主要的生产是奴隶生产,否则不会有“千耦其耘”(《周颂·载芟》)的大规模。由于生产技术还不十分发达,二人合耕是经常的事,就是到了孔子的时代,也就是公元前6世纪,还有长沮、桀溺“耦而耕”的话。商业也有一些,证据是当时已经有货币流通,但恐怕小商人居多,就是像《卫风》里的《氓》所说的“抱布贸丝”一类的人吧。在这时代的后期,都市也有了一定程度的发展,从《郑风·出其东门》看,东门之外是“有女如云”的,那就是士女众多的商业区,而且从诗人想到自己的妻子是“缟衣綦巾”的对照看,那些士女一定打扮得十分华丽。社会上已有显著的贫富对照,《卫风》的《硕鼠》可以代表人民对剥削者的仇恨。由于经济发展的不平衡,有些地域还过着比较原始的畜牧或打猎的生活。这就是那时的社会基本情况。
在西周建国刚开始,主要的问题是在镇压殷的“顽民”。殷纣王的儿子武庚虽然投降受封,但最终联合东方旧的属国叛周,这就是周公东征的原因。《豳风》里的《东山》可能是反映这一事件的。
在公元前9世纪到公元前8世纪中间,周厉王是一个暴君,中经宣王做了些缓和阶级矛盾的工作,以及部分地抵抗外来侵略,但接着周幽王又是一个暴君,弄得民不聊生,就是贵族也出来说话了,这就是《诗经》里《大雅》和《小雅》中一部分政治讽刺诗产生的根由。对于宣王,当然也有些歌颂,这也保存在《小雅》里。
西周最大的敌人是西方的戎,这事情发展的顶点,便是西周的京城失陷,幽王被杀。继幽王而立的是平王,他迁都于洛阳。这是公元前770年的事。这是东周的开始,也是广义的春秋时代的开始。这是一个大变动。诸侯的势力增强,也就是说明各地域的生产力增高了,奴隶主土地所有制动摇了,新兴地主阶级出现了,于是形成了争霸的局面,这是春秋时代的基本政治形势,它的意义是说明奴隶制社会在向封建制社会推进,后来的战国时代,就是这个时代的延续,而且进一步激化。反映这个时代的生活的也就是《诗经》的主要部分,当时的贵族除了把《诗经》当作音乐享受之外,还曾片断地借用来,在外交的场合当作表示态度的工具。
《诗经》虽然有十五《国风》,但包括的地域实在不出陕西、山西、河南、河北、山东及湖北北部,基本上是黄河流域,这也就是当时周室政治势力所及的地带。因此,就地域说,是有它的局限性的。
同时,就这一个地域而论,既然称为十五《国风》,照理应该有语言上的某些差异,然而事实上差异并不大,这说明现在的《诗经》已经在语言文字上经过了某种统一的修润工作,所以地域的差别性也就相对地减却了。
有些《风》是比较地方性突出的,例如《郑风》和《邶风》《鄘风》《卫风》三风是代表文化较高的地带,《唐风》《魏风》是代表勤俭而无暇谈情说爱的地带,《秦风》是代表尚武的地带,《周南》《召南》《陈风》是代表接近后来的《楚辞》的地带,但其他国风的地方性就比较模糊了。
第三节 《诗经》的丰富内容及其现实主义精神
《诗经》的内容是丰富的,是有血有肉的,是有现实主义精神的。我们一打开《诗经》,几乎触及古代社会的全面。世界上很少有一部书是像《诗经》这样提供我们以这样完全而生动的人类生活的。
在下面的叙述上,我们没有采取旧的风、雅、颂的分类。这是因为,旧的分类虽然有某种根据,但总是不严格的。
完全依照时代的叙述,本也是很好的。但这样做法也不可能。因为,由于地域发展的不平衡,在我们认为很原始的,也许只是由于那个地域的落后罢了。根据史实的考证,固然可以确定出一些诗的写作年代,但苦于为数不多(照现在估计,不过三四十首),而且就是根据这些为数不多的诗去排列,也不容易看出诗的发展史,原因是,大概有不少诗篇是经过了修改的。
我们把《诗经》中的作品大致分为四大类(自然,这样的分法也并不完全,只是为了叙述的方便):
(一)劳动生活的歌唱和周初部落的史诗
我们首先谈反映劳动生活的一些诗歌,这一部分诗产生较早。
在这一方面反映最多的是当时一般从事农业生产的奴隶的生活。在这里,我们看到在三十里地以内两万奴隶耕作的情形,那时还没有广泛使用畜耕,是使用人力,像牛马样的使用着(《周颂·臣工之什·噫嘻》:“……终三十里……十千维耦”)。奴隶们辛苦地操作了,把庄稼种得又挺拔又壮大,只不过是顺遂了奴隶主的心愿[《小雅·甫田之什·大田》:“播厥百谷,既庭(挺)且硕,曾孙是若”],博监督奴隶的人的一点欢心(同上:“田畯至喜”),但好容易没有天灾虫祸,就算靠农神保佑(同上:“田祖有神”)了。这时已经有了乞丐似的生活,那就是有些人是靠捡一些遗落下来的穗子过日子的(同上:“彼有遗秉,此有滞穗,伊寡妇之利”)。把从事农业的奴隶整年的辛苦生活全部反映出来的,是《豳风》的《七月》。在这诗里提到天一冷了,他们是没有衣服穿,“无衣无褐,何以卒岁”?一见到“蟋蟀入我床下”了,就要赶快堵他那透风的屋子[“塞向(北窗)墐(涂)户”]。他们除了种地之外,还要纺织,为的是给公子——也就是奴隶主——做衣裳;在农闲的时候,还要出劳动力给奴隶主盖房子,昼夜没有休息(“昼尔于茅,宵尔索绹”)。妇女们呢,在春天就要采桑,当然也是为了给公子做裳,然而她们在操作的时候是如何心惊胆战,因为说不定什么时候,“殆及公子同归”,——会被“公子”霸占了去。三千多年前的这样的悲惨生活,一直到1949年后的土地改革完成以前就是像这首诗里所深刻具体地反映着的。
在农事歌之外,还有一些猎歌、牧歌以及妇女劳动的歌之类。像:
子之还(嫙)兮,遭我乎峱(音铙)之间兮;并驱从两肩(豜,三岁之兽)兮,揖我谓我儇(婘)兮。
子之茂兮,遭我乎峱之道兮;并驱从两牡兮,揖我谓我好兮。
子之昌兮,遭我乎峱之阳兮;并驱从两狼兮,揖我谓我臧兮。
——《齐风·还》
这是写两个猎者相遇的歌,他们是在怎样愉快地劳动着。
谁谓尔无羊?三百维群。谁谓尔无牛?九十其F(七尺牛)。尔羊来思,其角濈濈;尔牛来思,其耳湿湿。
或降于阿,或饮于池,或寝或讹。尔牧来思,何(荷)蓑何(荷)笠,或负其糇,三十维物(毛色),尔牲则具。
尔牧来思,以薪以蒸(麻干),以雌以雄。尔羊来思,矜矜兢兢,不骞不崩(无走失),麾之以肱,毕来既升。
牧人乃梦,众维鱼矣,旐维(与)旟矣。大人占之:众维鱼矣,实维丰年,旐维旟矣,室家溱溱。
——《小雅·鸿雁之什·无羊》
这是一个牧歌,从赞美牛羊,一直叙到牧人的好梦:过好年,还娶媳妇,生一大帮孩子。那样生动,那样淳朴!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
采采芣苢,薄言掇(拾)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
采采芣苢,薄言袺(执衿)之,采采芣苢,薄言(插衿带间)之。
——《周南·芣苢》
这是写妇女采芣苢的劳动过程的,越采越带劲,先是捡地上的,后来就摘;先是拿衣襟接着,后来就一大兜了。
这些都是劳动生活的反映或歌唱。这些诗的产生时代应该很早。
部落叙事诗,或称为史诗,是讲一个部落的来源和他们的奋斗历史的。产生时代也是很早的。
《商颂》中的《玄鸟》和《长发》就是叙述商部落最初如何是“天命玄鸟,降而生商”,说他们的祖先是如何由于简狄吞了燕卵而生,以及成汤如何伐夏桀,如何得到伊尹的辅佐等,由于文字太简单了,很少故事性,也很少形象性。
展开大的篇幅,够上壮阔的史诗的,是周人的几篇叙事歌。
叙述周的祖先后稷的是《大雅·生民》。在这诗里叙述到后稷的母亲如何踏着上帝的脚拇指的印而怀孕,如何被丢弃了而被牛羊保护着,放在冰上又被鸟爱护着,他天生地喜欢庄稼,又天生地那么会种庄稼,种得那么好看,那么肥大,那么结实,那么一颗一颗的饱满丰盈。周人对于农业的改进,是有他自豪的地方的。
从后稷以后,经过好几代,就到了公刘。公刘大概是周部落定居于豳地的创始人。《大雅·公刘》一篇就是叙述他如何选择了这个地方的。诗中说他如何率领着这个部落带了干粮,背着包裹,拿着弓箭斧头去找寻定居,经过长路,越过高冈,看了阴阳向背,又发现有流泉,这才选下来的。
公刘以后,又经过了几代,便到了古公亶父。古公亶父就是周文王的祖父,也称为太王的。在他这时候,周人还是穴居,由他才在肥美的草原上盖起房屋。这就是《大雅·绵》一诗里所写的。他们开始建筑的情形是:
乃召司空,乃召司徒,俾立家室,其绳则直,缩版以载(栽,竖木以约版),作庙翼翼。
捄(盛土)之陾陾,度之薨薨,筑之登登,削瘘(偻,高起之处)冯冯。百堵皆兴,鼛鼓弗胜。
敲鼓本来是为了鼓励劳动的,但由于劳动的起劲儿,鼓声反倒被各种劳动的声音压倒了。以后又叙述到如何安上门,立下神社等。这时他们把原先住的昆夷赶走了,在岐下开辟了自己的地方。
由于太王的几个儿子的友爱,小儿子王季继承了太王的事业,这就是文王的父亲。叙述这种友爱并文王扫除发展障碍,打败了崇、密二部落的武功的,是《大雅·皇矣》。诗中说到文王在胜利之后、登在高岗上踌躇满志地说“无矢(陈兵)我陵,我陵我阿;无饮我泉,我泉我池”,很有一种保卫江山的英雄气概。这首诗也说明周的建国是经过了如何艰苦斗争的。
文王的儿子武王伐纣,这是很有故事性的一件大事。叙述这一件事的,就是《大雅·大明》。诗中写牧野大战开始时道:
牧野洋洋,檀车煌煌,驷(赤色黑鬣白腹马)彭彭。维师尚父,时(实)维鹰扬,凉(亮,佐)彼武王,肆(突犯)伐大商,会朝清明。
也是有声有色的。
把《生民》《公刘》《绵》《皇矣》《大明》合起来看,就不啻是周部落建国的一部史诗。这些史诗大概产生在周初,也就是公元前12世纪的时候。到了西周之末,也就是公元前9世纪到公元前8世纪的时候,又有些叙述周宣王武功的诗歌,像《大雅》的《江汉》(平淮夷)、《常武》(伐徐),《小雅》的《六月》(伐狁)、《采芑》(伐荆蛮)等,也都见出西周是继续在斗争中挣扎着。但当抵抗不住侵略的时候,便只有衰亡了。西周也就结束在犬戎的入侵中。
在春秋时代,公元前7世纪的鲁僖公因为参加了平淮夷,这时也有诗歌叙述,这便是《鲁颂》中的《泮水》和《宫》。后者由后稷叙起,尤有史诗的规模,但还不如《生民》等诗辉煌精彩。
(二)西周末年的政治讽刺诗和春秋时代反抗压迫剥削的诗歌
这里说的主要是政治讽刺诗,以及反映某种政治事件的诗,这些诗主要产生在西周之末,但也有春秋时代的。它的时代大部分较叙事诗迟些。这些诗一部分产生自统治阶级内部,一部分产生自民间,最有价值的是后一部分。
西周最末一个国王是幽王。这时政治的腐烂已经达到了极点,有外患不能抵抗。他和他那腐烂的统治集团,只知道过荒淫堕落的生活。腐烂到这样的地步,后来连统治阶级的内部也有人不满了,表现这不满情绪的就是当时一些政治讽刺诗。这些政治讽刺诗是出色的,因为这些讽刺诗是多多少少和当时一般人民对统治阶级的憎恶相一致的,同时表现的方式又是那样直接有力,规模宏大,在后来的诗歌中也很少有可以相比拟的。这些诗完全拆穿了“温柔敦厚诗教也”的谎言,但也就因此,倒不坏。
有确切年代的,是《小雅·十月之交》。这首诗提到日食的月和日(“十月之交,朔日辛卯”),因此可以让天文家推定它的年代。现在知道是周幽王六年,即公元前776年。这首诗从天灾讲到人祸:
烨烨震电,不宁不令,百川沸腾,山冢崒(猝)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哀今之人,胡憯(曾)莫惩?
作者大声疾呼:为什么不看看天灾而有所反省呢?然而统治阶级集团,是不会反省的,却正“艳妻煽方处”,火热地过荒淫的生活,却正“彻(撤)我墙屋,田卒污(淤)莱”(田休不耕),加紧剥削压榨,还撤人的房子,弄得田地也荒芜了。这时大概犬戎之祸已深,所以诗中说那些大臣富家就已经逃难了,只剩下走不动的老头子守着幽王。作者更很清楚地说“下民之孽,匪降自天,噂沓(多言)背憎,职竞(谅)由人”,认为只要努力,并不是不能挽回危局的。然而事实上,统治者绝不那样想。
和《十月之交》同时产生的,有《雨无正》。其中说到这些统治阶级毫不负责任,“戎成不退、饥成不遂”;也丝毫不采纳别人的意见,“听言则答,谮(憯)言则退”。他们忙的是自己逃难,不肯再回到国都,理由是“予未有室家”,诗人于是反问道“昔(借)尔出居,谁从作尔室”?可见那般人只是自私和畏难而已。
那时人认为幽王的乱源是在宠爱褒姒,从这一方面加以责难的,就有《大雅·瞻印》一诗,其中说“乱匪降自天,生自妇人”。把祸源推之于一个女子,这当然是片面的看法,但在那时的社会中,就王室的内部关系而论,宠爱一个女人就包括一个太子的地位问题,因此也就多少影响到大局。幽王的太子宜臼,就因为父亲宠爱褒姒之故,母亲申后和自己都被废了,《小雅》中的《小弁》和《巧言》就可能是指这件事。
申侯是太子宜臼的外祖家,由于怨恨,由于统治阶级的利益,他们就甘心和犬戎合作,结果镐京失陷,幽王被杀,宜臼立为平王,东迁于洛阳。西周就这样结束了。西周的灭亡,不用说,一定构成一幅乱杂的惨象,也一定惹起人民的怨恨,《大雅·桑柔》一篇,就是这样的反映。“自西徂东,靡所定处”,是说那流离之苦;“民靡有黎(众),具(俱)祸以烬,于乎有哀,国步斯频(急)”,是说那民间所受的灾难之巨大;诗人不能不追究责任了,“谁生厉阶,至今为梗”?可是那统治阶级呢,在害人上就仍然毫不放松:“为民不利,如云不克。”因此诗人不能不骂他们“自有肺肠,俾民卒狂(尪,瘠病)”了!《大雅·召曼》同样是写“瘨(病)我饥馑,民卒流亡”的逃难生活,想到从前“日辟国百里,今也日蹙国百里”,于是有着朝不保夕的痛苦。
表现亡国后迁徙流离的惨状的有《王风》中的《葛藟》一诗。其中说到“谓他人父,亦莫我顾”“谓他人母,亦莫我有”“谓他人昆,亦莫我闻”,够可怜的了。
西周亡后,故都的一切都勾起了人们的怀念。像《曹风》中的《下泉》,就是“忾(太息)我寤叹,念彼周京”的。故都的人的装束,男子是“狐裘黄黄”“台(蓑)笠缁撮(布冠)”,女子是“充耳琇实”“卷发如虿(音迈,蝎子)”,叫人“我不见兮,我心不说(悦)”(《小雅·鱼藻之什·都人士》)。故都的街道,“周道如砥,其直如矢”,但是想起来,就叫人“睠言顾之,潸(音山)焉出涕”(《小雅·谷风之什·大东》)了。
在《王风》中的《黍离》和《兔爰》二诗,都表现了西周遗民的极大悲痛。《黍离》诗里写看到那“彼黍离离”的富有生趣,于是对照起自己那种“中心摇摇”“中心如醉”“中心如噎”的哀愁。这很像唐人耿的一首绝句:“反照入闾巷,忧来谁与语?古道无人行,秋风动禾黍。”《兔爰》就直然说出了:“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尚寐无吪(动)!”亡国之痛,是这样深深地印入诗人的心。
平王东迁(前770),入于广义的春秋时代。这时反映王室的政治情况的诗少了,反映各地区的政治情况的诗多起来。这时不但诸侯势大,周室势衰,就是各诸侯之间,也逐渐有了兴起的力量,这说明统治阶级内部的分化。例如公元前746年,晋昭侯封季弟成师于曲沃,曲沃的势力就逐渐要取而代之。后来终于杀了昭侯,又过了近70年(前673),成师的后人终于取得了政权。反映这种政变的,就是《唐风》里的《扬之水》,其中说“从子于沃”,又说“我闻有命,不敢以告人”,这诗大概是当时的士兵作的了。
各个侯国的统治者大抵是一面过荒淫的生活,一面在极力榨取人民。《齐风》中的《南山》《敝笱》《载驱》,都是指齐襄公兄妹通奸的(他的妹妹是鲁桓公夫人),这是公元前694年的事;《陈风》中的《株林》是指陈灵公和他的大夫孔宁、仪行父三人共同霸占着一个女人夏南的,这事在公元前599年。
对于统治阶级的无耻表现了无比的愤怒的,是《鄘风》中的《相鼠》一诗,其中说:“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由于统治者对人民的残酷剥削,人民实在生活不下去了,便只有诅咒和逃亡。露骨地表现这种情感的,是《魏风》的《硕鼠》。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宦,事的意思)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硕鼠硕鼠,无食我麦,三岁贯女,莫我肯德。逝将去女,适彼乐国。乐国乐国,爰得我直(职,所的意思)!
硕鼠硕鼠,无食我苗,三岁贯女,莫我肯劳(慰劳)。逝将去女,适彼乐郊。乐郊乐郊,谁之(其)永号?
所谓乐土、乐国、乐郊可说就是像后来大诗人陶渊明所理想的“秋熟靡王税”的桃花源一样的地方,这是人民在几千年来就渴望着的一种没有剥削的社会理想。列宁说任何阶级社会中都有两种文化,有劳动人民的存在就有社会主义成分的文化,我们在这里是得到证明了。
对于不劳而获的统治阶级的愤怒,又表现在《魏风》的《伐檀》一诗。其中说:“不稼不穑,胡取(聚)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悬)貆兮”?我们可以想象,这正是有大群的奴隶在河边为奴隶主“坎坎伐檀”要做车、要做轮时的苦役中反抗之声,他们觉悟出奴隶主原是“不稼不穑”“不狩不猎”的,可是享受着奴隶们的劳动成果了。
在奴隶制时期,除了残酷的剥削之外,又有一种殉葬的凶暴制度。《秦风》中的《黄鸟》就是反映这样的事件的,其中明确地提到“谁从穆公”,可知是指公元前621年有170人殉葬的事。“临其穴,惴惴其栗”,写得多么惊心动魄!“如可赎兮,人百其身”,写出了人民对这些死难者的同情和对暴主的抗议!
像《相鼠》《硕鼠》《伐檀》《黄鸟》,是真正发自人民的反抗。情感是那样充沛,词句是那样直接有力,比起统治阶级内部的政治讽刺诗是更有价值得多,更有反抗性得多了。
(三)抒情诗——恋歌及其他
一般地说,《诗经》的内容已经够丰富了,但如果特别就抒情诗说,那就更见出其涉及的面之广来。
在抒情诗中占数量最大的是一些恋歌。但恋歌也是多式多样的。有的只是写爱慕的:
萚(草木落地)兮萚兮,风其吹女,叔兮伯兮,倡予和女!
萚兮萚兮,风其漂女!叔兮伯兮,倡予要(会)女!
——《郑风·萚兮》
东门之池,可以沤麻;彼美淑姬,可与晤歌。东门之池,可以沤纻;彼美淑姬,可与晤语。东门之池,可以沤菅;彼美淑姬,可与晤言。
——《陈风·东门之池》
隰有苌楚(羊桃),猗傩其枝,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
隰有苌楚,猗傩其华,夭之沃沃,乐子之无家。
隰有苌楚,猗傩其实,夭之沃沃,乐子之无室。
——《桧风·隰有苌楚》
有的是写已经在共同游玩,共同生活的: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悦)怿女美。
自牧归(馈)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邶风·静女》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兰)兮,女曰:“观乎?”士曰:“既(再)且(徂)。”“且往观乎!洧之外洵(哗)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
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矣。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且乐。”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芍药。
——《郑风·溱洧》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弋言加(中)之、与子宜(肴)之。宜(肴)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郑风·女曰鸡鸣》
有的是写在恋爱过程中相思的心理以及见面后的高兴的: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王风·采葛》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郑风·风雨》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惙惙;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
——《召南·草虫》
有的是写对情人的责怨的: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诒)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郑风·子衿》
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初生的芦)。岂不尔思?畏子不敢!
大车啍啍,毳衣如(;禾赤苗)。岂不尔思,畏子不奔!
穀(生)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王风·大车》
也有的是写自己心理的矛盾或者受家庭及舆论的压迫的:
子之丰兮,俟我乎巷兮,悔予不送兮。
子之昌兮,俟我乎堂兮,悔予不将兮。
衣锦褧衣,裳锦褧裳,叔兮伯兮,驾予与行。
裳锦褧裳,衣锦褧衣,叔兮伯兮,驾予与归。
——《郑风·丰》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毋逾我墙,无折我树桑。岂敢爱之?畏我诸兄。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郑风·将仲子》
《召南》中《野有死麕》一诗,说“舒(徐)而脱脱兮,无感(撼)我帨兮,无使尨也吠”,也同样是写怕惊动了父母诸兄,惹起人之多言的。我们看《鄘风》的《蝃》一诗,说:“乃如之人也,怀婚姻也,大无信也,不知命也”,就可见周遭的舆论是确乎在干涉的。因此,就不能没有顾忌了。
但也有表现顽强的意志,歌唱着对家庭的反抗的: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垂貌)彼两髦,实维我仪(匹)。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泛彼柏舟,在彼河侧。髧彼两髦,实维我特(值;相当)。之死矢靡慝(忒),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鄘风·柏舟》
同时也有表现了对求爱者的顽强的,像《召南》中《行露》一诗,说:“虽速我讼,亦不女从。”
另外有一种恋歌,是表现并没有实事,不过是空想一下,聊且快意的:
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清扬(阳、明)婉(睕;大眼)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而)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藏。
——《郑风·野有蔓草》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亡;不忘即不已的意思)。
——《郑风·有女同车》
还有的是空恋了一阵,终于人家结婚了,于是生起气来:
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不我以,其后也悔。
江有渚,之子归,不我与。不我与,其后也处(癙)。
江有沱,之子归,不我过。不我过,其啸也歌。
——《召南·江有汜》
这些恋歌就是这样新鲜、质朴、真挚而美丽动人的。它的好处是往往大胆地直率地写出了恋爱的心理过程,以及各方面的矛盾关系,所以叫人有真实感。就是我们现在读了,依然觉得那是些活生生的人物和事情。中国后代的恋歌是很少有这样健康(不像宫体诗那样写色情),这样大方(不像宋词那样扭扭捏捏),这样写出心理过程(不像《子夜歌》那样单调)的。
恋歌之外,有些抒情诗是写家庭间父子兄弟夫妇的情感的。《小雅·谷风之什》的《蓼莪》就是写“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的,《邶风》的《凯风》是特别写“母氏劳苦”的,《小雅·鹿鸣之什》的《棠棣》就写出了“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以及“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的中国家庭间最常见的情况。
写夫妇情感的诗,那就更多。《郑风》的《出其东门》是写丈夫虽然见到东门外“有女如云”,但他仍然爱自己的妻子,“缟(白)衣綦(淡绿)巾,聊乐我员(私)”;《扬之水》则是妻子劝丈夫在乱离中相守度日的,“扬之水,不流束楚,终鲜兄弟,维予与女。无信人之言,人实适(诳)女”。这都是写夫妇的伉俪之笃的。反之,也有写家庭间有了裂痕的,例如写丈夫有了外遇,就有像《陈风·墓门》那样的诗:“夫也不良,国人知之。”在夫妇间有了裂痕时,受痛苦的往往是女子,《诗经》在这方面写女子的苦闷的诗特别深刻,像《邶风》的《柏舟》中说:“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愬,逢彼之怒。……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女子所处的家就是她的一个囚笼啊;像《终风》中写的“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谑浪笑敖(傲),中心是悼。终风且霾,惠然肯来。莫往莫来,悠悠我思”,这是写嫁一个性情不定的男子就倒了霉的;还有像《谷风》中所写的那位主妇原想“黾勉同心,不宜有怒”,她曾经“何有何亡,黾勉求之”,然而“既生既育,比予于毒”,把她弃逐了,男人另娶了,“宴尔新婚,如兄如弟”,她恨得说“毋逝我梁,毋发我笱”,可是转而又想开了:“我躬不阅(脱),遑恤我后?”《小雅》中的《谷风》是同样写这样一个“忘我大德,思我小怨”的无情丈夫的。《卫风》中的《氓》,那就更完整地叙述了一个女子从恋爱到结婚以及婚后三年的痛苦生活,最初男子来“抱布贸丝”,因而定婚,中间也经过波折,女的对他说“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后来“载笑载言”地嫁过去了,“以尔车来,以我贿迁”,三年中过了贫苦的日子,她的生活是“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可是结果呢,“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她就受了虐待,女子也没有变心(“女也不爽”),但男人已“二三其德”,从前那些“信誓旦旦”早忘在脑后。这个妇女的遭遇,也是几千年来很多不幸的妇女所共有的遭遇,所以这诗是特别感人的。《诗经》中关于家庭生活,特别是关于妇女的痛苦和心理,就是这样生动地抒写着的。
由于掠夺财富,就有诸侯领主间的战争,由于连年战争,兵士就也有作了诗诉苦的。例如《小雅·鸿雁之什》的《祈父》,就是抱怨“胡转予于恤(忧),靡所止居”的;《邶风》中的《击鼓》就是写“不我以归,忧心有忡”,并因而想到不能和“与子偕老”的妻子相见的;《豳风》中的《破斧》和《东山》也是士兵的厌战诗。同时士兵的妻子也有不少怀念丈夫的诗,像《王风》中的《君子于役》,写“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苟无饥渴”;像《卫风》中的《伯兮》,写“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都可以算是代表作。
在奴隶主、贵族们享乐的社会中,最受苦的固然是些参加劳动的奴隶,但中间一些下级官吏,也不是没有苦闷的。抒写小官吏的苦闷的,就有“肃肃宵征,夙夜在公,实命不同”的《召南·小星》,“王室靡盬,不能艺稷黍,父母何食?悠悠苍天,曷其有极”的《唐风·鸨羽》,以及“东方未明,颠倒衣裳,颠之倒之,自公召之”的《齐风·东方未明》等。
表现想逃避现实,或在现实里得过且过的没落贵族之隐士情调的诗,则有“衡(横)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乐(疗)饥”的《陈风·衡门》,“考(老)槃在涧,硕人之宽,独寐寤言,永矢弗谖”的《卫风·考槃》,“匏有苦叶,济有深涉,深则厉,浅则揭”的《邶风·匏有苦叶》等。这种诗歌也是后来老庄思想的先驱。
最后不能不提到有一种让教育工作者特别感到兴味的抒情诗,这就是表现对于幼小者的爱护的,这里最有名的便是《豳风》中的《鸱鸮》。传说这是周公作了送给成王的,也有人说是周公不过采取了现成的民歌,并非自作。总之,这首诗整体是用一只老鸟的口吻,说她如何爱护小鸟,如何殷勤地为小鸟造巢,“迨天之未阴雨,彻(取)彼桑土(根),绸缪牖户,今女下民或敢侮予”!她的辛苦的情形是“予羽谯谯,予尾翛翛,予室翘翘,风雨所漂摇,予维音哓哓”,诗里不但用了鸟的口吻,而且模拟了鸟的声音,所以这同时是一首再美丽也没有的童话诗。
《诗经》中的抒情诗的方面之广及其美丽就是如此。
(四)礼俗诗
这是一些仪式歌,用在贺婚、贺生子、贺新居、宴客、祭祀等场合的。这里面也有很好的作品。但大部分是重在仪式,重在说些吉祥话,所以,就不免有些公式化了。
像《周南》的《关雎》《桃夭》,《召南》的《鹊巢》《何彼秾矣》,《唐风》的《绸缪》,《豳风》的《伐柯》,《小雅·甫田之什》的《车舝》(辖)等,都是贺婚歌。此中特别的是《车舝》,诗中是站在翁姑地位,说了一些客气话。还有《邶风》的《新台》,说“燕婉之(是)求,得此戚施”,说新婚倒娶了或嫁了一个难看的蛤蟆,这大概是嘲婚歌。
像《周南》的《螽斯》、《唐风》的《椒聊》,都是贺生子的。把希望人家生的孩子多比作蚱蜢子,比作花椒种,现在看是很可笑的。
《小雅·鸿雁之什》的《斯干》,就是一首贺新居的歌。从贺盖房子一直预祝到这家生男育女。
宴客的诗在《诗经》中特别多,而贵族的宴客诗更多。这一类的诗,绝大部分是没有什么价值的。但像《小雅·鸿雁之什》的《白驹》一诗,说是把客人的马拴起来,不怕客人不来,《甫田之什》的《宾之初筵》一诗,形容醉了的客人“舍其坐迁……载号载呶,乱我笾豆,屡舞僛僛”,还算有点情趣。
祭歌中最有价值的是农祭歌,像《周颂·臣工之什》的《丰年》、《小雅·谷风之什》的《楚茨》等,可以见出当时的生产情况。《周颂·臣工之什》的《潜》是鱼祭歌。和祭祀的生活有关的,就有一系列的宴尸歌,像《大雅·生民之什》的《凫鹥》;工祝歌,像《生民之什》的《既醉》;谢助祭的人的歌,像《周颂·清庙之什》的《烈文》;谢观礼的人的歌,像《周颂·臣工之什》的《振鹭》。这些诗歌除了在民俗学上可提供一些材料外,文学价值是很小的。《召南》中的《采蘩》《采》,也可视为这一类。
以上就是《诗经》的基本内容的各方面。在《诗经》产生的当时,也许礼俗诗是最重要的,因为合乎当时的需要,特别是贵族们的需要。现在看,这一部分却大半是没有价值的,撇开这失了时效的一部分外,叙事诗、政治诗、抒情诗以及礼俗诗中的一小部分,都是富有现实主义精神的,因为它构成了上古社会的几乎全面性的画面;它告诉我们那一个时代的人是怎样生活,怎样斗争,并怎样表现他们的思想和感情;它告诉我们历史上的劳动人民是如何创造我们的财富,那作为我们文化的奠基人的周人是曾经如何艰苦地开辟了土地,建设了国家;它告诉我们在有剥削阶级存在的社会中,人民是过着怎样的悲惨生活,以及如何愤怒,并且当统治阶级到了腐化透顶的时候,就是统治阶级内部也如何发出了反抗的声音;它告诉我们那时的青年男女是怎样在健康地热情地相爱着,但同时又如何和当时的家庭以及舆论矛盾着反抗着;它告诉我们那时的社会上除了大批奴隶过着悲惨的生活之外,一些小官吏也仍然是受着压迫;它告诉我们那时受剥削受压迫的人们已经如何渴望一个好的未来——乐土、乐国、乐郊,这个渴望却终于在现在实现了。
第四节 《诗经》的艺术性
《诗经》在艺术上的很多优点大都只有直接接触作品并不断去讽诵的人才能体会到。我们现在只就根本处谈两点。
(一)现实主义手法
在上面分析《诗经》的内容时,我们已经提到过这起码包括六百多年的诗歌总集几乎全面地反映了古代社会生活。表现了他们的痛苦和反抗,自然同时也暴露了奴隶主、贵族可恨可耻的生活。当我们读这些作品时,觉得那个社会就活生生地呈现在我们的眼前,也让我们仿佛活生生地接触到那些形形色色的人物,让我们为之欢欣,为之同情,为之憎恶,为之呐喊。
非常叫我们惊讶的是,《诗经》基本上是简单的四言体,但是那时的诗人——主要是民间诗人——已经能够充分驾驭这样的形式,克服了它的简单的呆板的限制,而深刻地表现了客观现实。这说明当时的诗人已有高度的运用文字语言的能力。
当时的诗人非常善于写出对客观事物的发展过程的观察。例如《芣苢》一诗(《周南》),写采之、有之、掇之、捋之、袺之、之,就写出了劳动妇女在采集劳动过程中,以及劳动热情的发展过程中的情况。我们读了这首诗,不啻见到一些采集的舞蹈形象似的。又如《殷其雷》(《召南》),写雷声先在南山之阳(南),次在南山之侧,最后在南山之下,那就是雷声愈打愈近了,暴风雨也愈来愈迫在眉睫了;同时作者对所怀念的还没有归来的人,也就越急切地盼他归来了。再像《黍离》(《王风》),从观察彼稷之苗、彼稷之穗、彼稷之实,到写自己的心情——中心摇摇、中心如醉、中心如噎,也同样是有种发展过程在内的。还有《东门之池》(《陈风》),写从希望和淑姬晤歌、晤语,最后是晤言,也有心理发展过程在内。在表面上看,好像是很呆板的形式,在两三章之内有时只换了少数的字,然而在把握客观事物的发展上,诗人已经很经济地也很胜利地完成了他的工作。由于诗人善于从客观事物发展过程去观察,并忠实地把这客观事物发展过程表达出来,这就是那些诗之完成现实主义的一个原因。
当时的诗人也善于把握客观事物的矛盾。例如《伐檀》(《魏风》),就是写那些坎坎伐檀的奴隶和那不稼不穑、不狩不猎,然而取禾三百廛、尔庭有悬貆的奴隶主的矛盾的;《将仲子》(《卫风》)就是写一个正在恋爱的女子和她的家庭及周围的舆论的矛盾的;《击鼓》(《邶风》)就是写战事的激烈进行和士兵的悲哀厌战的矛盾的;《鸨羽》(《唐风》)就是写苦役不息和不能耕种以奉养父母的矛盾的;《丰》(《郑风》)就是写在恋爱过程中心理上的矛盾的。由于诗人善于把握客观事物的这些矛盾(尤其难得的,是诗人已经能够把握阶级社会中最本质的矛盾——阶级矛盾),又忠实地把这些客观事物的矛盾描写出来,这就是那些诗人之所以完成现实主义的又一个原因。
当时的诗人除了善于观察并表达客观事物的发展过程及其矛盾之外,也善于选择客观事物的一个重要侧面,或者特征的地方,加以突出的描写。例如在《野有死麕》(《召南》)中选择了“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的对话,生动地描写出当时像在《将仲子》中所有着的“畏我父母”“畏我诸兄”“畏人之多言”的情景。其他像写建筑的劳动热情就用“鼛鼓弗胜”(《绵》),写一个歌舞者的用力就用“赫如渥赭”(《简兮》),写一对青年男女的恋爱就着力写女子赠的彤管(《静女》),形容一个心目中的男孩就只写他的两髦(《鄘风·柏舟》),形容草虫是喓喓(《草虫》),形容雷是殷(《殷其雷》),形容露是漙(《野有蔓草》),形容细雨是濛(《东山》),……统统是选择了那最具有特征的一个侧面去描写的。由于那时的诗人是这样有选择地有重点地去描写客观事物,所以我们在《诗经》中很少见到现象罗列的毛病。那些诗人的用字往往是如此经济,又如此准确(像一个熟练的战士瞄准敌人一样),也如此形象化地捕捉客观事物的特征。
那时的诗人已经能够刻画人物。像《终风》(《邶风》)中形容一个粗暴的男子是“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谑浪笑敖,中心是悼”,像《硕人》(《卫风》)中形容一个美人是“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娥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像《行露》(《召南》)中形容一个倔强的女性是“谁谓鼠无牙,何以穿我墉?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讼?虽速我讼,亦不女从”,像《猗嗟》(《齐风》)中形容一个英武的男孩是“猗嗟昌兮,颀而长兮,抑(懿)若(而)扬兮,美目扬兮,巧趋跄兮,射则藏兮”,都让我们感到诗人所形容的人物如在目前。
诗人虽然使用那样似乎笨拙的句子,但却已经操纵自如地写着十分曲折的故事。《氓》(《卫风》)就是一个例子。在这一首叙述由恋爱到结婚再到反目的诗中,无例外的都是四字句,但并没有令人感到有任何拘束。
在《诗经》中有活泼生动的对话。像“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氓》),像“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且乐’”(《溱洧》);像“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女曰鸡鸣》),这在那样简单的死板的句式中简直是奇迹,但是那时的诗人就用了惊人的才能创造了这奇迹。
以抒情诗论,抒情诗人之所以构成现实主义处又不只在描写上的形象化而已,它的特征尤在通过语言的力量,造成一种情感的气氛,使读者在这种气氛中激发想象力,因而对诗人所要传达的情感有一种真实感。这一点,《诗经》中的诗人也是做到的。像“风雨如晦,鸡鸣不已”(《风雨》),就营造一种寂寞焦灼中思人的气氛;“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蒹葭》),就营造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气氛;“临其穴,惴惴其栗”(《黄鸟》),就营造一种阴森可怖的气氛;“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无衣》),就营造一种慷慨相助的气氛;此外,像《陟岵》的哀痛,《荡》的严肃,《正月》的气愤,都有极其感染人的力量,因而也就更好地完成诗人的现实主义的任务。
这就是《诗经》中现实主义的手法的特征:善于观察并表现客观事物的发展及其矛盾,善于选择客观事物的特征的侧面,能够刻画人物,能够写故事及对话,并能够造成抒情诗的情感气氛;采用的形式虽然好像简单,但已经能够驾驭这种形式,而成功地把握客观事物的繁复曲折的情状,采用的句法虽然好像板滞,但也由于诗人之惊人的创造力而突破了它的限制,依然生动活泼地达到操纵自如的境地。总之,观察客观事物的方法和掌握语言的能力,是使《诗经》中绝大部分作品永远放射着现实主义的光芒的基本原因,这值得我们珍视,也值得我们学习!
(二)《诗经》之民间文学的特征
因为《诗经》中大部分是民间文学,以及受了民间文学的影响而产生的作品,所以,《诗经》中的大部分作品表现了民间文学——劳动人民所创造的文学——的特征,并充分表现了民间形式的优长。
由于民间文学主要是劳动人民所创造的,因而有着劳动人民所创造的一切事物的特点,这就是用全力去做,而不是偷工减料地去做。在艺术上也是如此。我们试看地方戏、腰鼓、秧歌,都是用全力去做的。原因很简单,他们不是游手好闲的剥削阶级,他们的一切生活和劳动有着血肉不可分的联系,他们的艺术不过是劳动生活的再现,因而是那样健康,那样生气勃勃,那样充沛有力,而《诗经》也是。我们看到其中丝毫不苟。像《生民》中形容庄稼“实方(放)实苞,实种(肿)实褎(修),实发实秀,实坚实好,实颖实栗”,像《斯干》中形容建筑“如跂(规)斯翼(端正),如矢斯棘(急),如鸟斯革(急),如翚斯飞”,像《无羊》中形容牛羊“尔羊来思,其角濈濈,尔牛来思,其耳湿湿。或降于阿,或饮于池,或寝或讹。……尔羊来思,矜矜兢兢,不骞不崩,麾之以肱,毕来既升”,像《巷伯》中所表现的愤怒“彼谮人者,谁适与谋?取彼谮人,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投畀有昊!”没有不是踏踏实实,着力去写的。
就是用一个比方,在《诗经》中有很多例子也是贯彻到底。例如《大东》(《小雅·谷风之什》)始终用了许多星辰的名字来说明空有其名,“跂(歧)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睆(贯)彼牵牛,不以服箱。……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鸱鸮》是始终用一个老鸟的口吻说明对幼小者的辛勤爱护;《硕鼠》是始终用对一个大老鼠的咒骂来表现对剥削阶级的痛恨,那种始终不懈的魄力,丰富而不枯竭的辞藻,都不是后世脆弱的文士所能措手的。
劳动人民的文艺除了有力之外,还有一个特点是对于实际事物的熟悉。像《七月》,那是多么生动的描写田间的事物,这绝不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士大夫所能做到的。又如《无羊》,如果不是亲身体验那牧畜生活,怎样也不能那样观察入微。即使是《君子于役》那样的短诗,“鸡栖于埘,羊牛下来”,先归窠的是鸡,羊次之,牛下山在最后,就是这些小地方,也有劳动人民的现实生活在。《诗经》高出于后来一般文人的作品,这也是一大原因。没有生活,哪里有诗!
《诗经》的民间形式也是十分显著的,同时这些民间形式也还生动地保存在现在的民间文学中。重叠和雷同本是民间文学的形式的特点,《诗经》便充分表现了这个特点。像《木瓜》(《卫风》)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三章的意义没有什么差别,只是一种单纯的重复,这是较原始的形式。比这进一步,就是形式上好像是重复的、平列的,但意义上是一层深一层了,那就是像我们讲《诗经》中表现客观事物的发展时所举的例子。这种单纯的重复之所以产生,是和劳动人民的有韵律的劳动生活分不开的。
不但一首诗歌里有些重复,就是在不同的诗歌里也有些相似。因为起句相似,而诗名相同的就有三篇《扬之水》,三篇《羔裘》,两篇《黄鸟》,两篇《谷风》等。此中主题相同的,是《羔裘》中的两篇,以及两篇《谷风》。也有诗名不同,但内容是相似的,像《郑风》的《丰》和《齐风》的《著》,就是显著的例子。还有些习见的句子,那就在不同的诗歌里都使用着。这也是民间文学的特点,因为民间文学主要是靠口传,往往同一首歌谣因流传地域不同而大同小异。同时因为它是集体创作,集体修改,谁也不占为私有,所以也就不免改动一二句,便仿佛是另一首了。《诗经》所有韵这个特点,现在的歌谣还保存着。
《诗经》中的“兴”也仍是现在歌谣中所有的一种形式。为什么用兴?曾经有不同的解释。我们认为,事实上可能是原有不同的动机的:或者是由于观察了客观事物的共同点,或者是单纯地为了押韵,或者是借用了其他歌谣的开头等。如果认为是只由某种作用而起的,那就恐怕是一偏了。
《诗经》中最显著地表现了民间形式的,是《七月》。到现在依然还有从一年十二月唱起的歌谣。五更调也是这一类。
有些表现法在现在看仿佛很生疏似的,如“殷其雷”“零雨其濛”,其实也还在现代语法里保存着,这里的“其”就是“那个”,现在常唱的《刘胡兰》歌词中的“数九那个寒天下大雪,天气那个虽冷心里热”,“那个”也就是“其”。正如“兮”字也就是现在口语中的“啊”,经过孔广森的发现和郭沫若的强调,现在大家知道它也仍是活语言了。
三三七言的快板一类的形式,在《诗经》里也已经有了,像“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就是。
最后,由于《诗经》主要是口传的民间文学,所以不只它的形式,甚而一部分语言都还活生生地保存到现在。像“高高在上”(《周颂·敬之》)、“爱莫能助”(《大雅·烝民》)、“不可救药”(《大雅·板》)、“蟊贼”“败类”(《大雅·桑柔》)等,都不仍是我们的口语么?
总之,《诗经》产生的时代虽然距离我们三千年左右了,但由于它的现实主义的手法和民间文学的生动有力的特点,这个距离仿佛已经消失。
第五节 关于《诗经》的编订和研究
《诗经》是偶然集合的,还是经过有意编订的?我们认为确乎是经过一番有意识地编订的。试看《诗经》的排列就见出原是企图依照时代次序,大抵是先今后古的(虽然事实上没有完全做到)。编订者认为《颂》比《雅》早,《雅》比《风》早,所以先《风》后《雅》,最后《颂》。《颂》之中又是《商颂》在后,《周颂》在前;《雅》之中又是《大雅》在后,《小雅》在前;《风》之中,《豳风》最早,所以也放在《风》的最后。可见编订者是企图有一个历史先后的安排的。同时我们也见出大抵最短的诗往往放在一卷之末,例如《麟之趾》就在《周南》之末,《驺虞》就在《召南》之末,这就仿佛作为一个附录的光景。还有些作品是性质相近的就往往放在一起。例如《节南山之什》,就都是一些政治讽刺诗。总之,我们看出编订者是在根据某些原则来进行工作的,虽然并不严格。
在选择上,编订者大概也用了一点心思,并非逢诗即收。因为,在《诗经》之外,的确有些逸诗。例如:
君子有酒,小人鼓缶,虽未见好,亦不见丑。
——《淮南子》
鸿鹄将将,唯民歌之,济济多士,殷民化之。
——《管子》
青青之麦,生陵之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为?
——《庄子》
可是我们必须注意的是,编订者遗漏的诗歌也并不很多,这是和其他书中的引诗加以比较便可明白的。有些似乎是逸诗的,其实也有的是异文,有的是在记录时加了修润。我们看《管子》上的《浩浩者水》一歌,和载在《列女传》上的便有一些差异,这就是记录的不同。《诗经》的记录,大概也有这种情形。再看《石鼓文》和《小雅·南有嘉鱼之什》的《车攻》本来有些相似。但读起来难易是大不相同了,这就是收入《诗经》时已经过了一些修润、也可说翻译的证明。
最早对于《诗经》有全面批评的,是季札,季札是孔子的先辈。他的批评很着重政治和诗歌的关系,指出诗歌是政治的反映,例如他对《豳风》的批评是“善哉荡乎,乐而不淫,其周公之东乎?”
司马迁说孔子曾经删诗。这话是不可靠的。因为,和孔子关系最密切的《论语》一书,其中两次引用到诗,“素以为绚兮”和“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就都是逸诗。如果孔子删诗,那就是把删掉的诗,反而大加讨论,这不是很可笑么?可见在孔子时还没有现在这样的定本。现在这样的最后定本大概是经过秦汉之际的经师整理后的结果。另一方面看季札观乐的次序却已经和现在的《诗经》差不多,可见孔子幼年时已经有了一种粗具规模的《诗经》面目。大概编定成现在的《诗经》的样子是经过了二三百年而后完成的。
然而孔子和这还没有成为最后定本的《诗经》的关系却是深的。这是因为孔子曾经订正过其中的乐谱(可能只是一部分),这是一;孔子曾经采取《诗经》一部分当作教材,并且十分重视它,这是二;孔子也曾明确地提出过学诗的好处是“使于四方”时作“专对”之用,是可以“兴”“观”“群”“怨”,并“多识草木鸟兽之名”,那就是可办外交、可得教养、可获知识,这说法在当时是很全面并有实际意义的,这是三;而孔子本人不唯是一个音乐家,也是一个诗人,他就作过“优哉游哉,聊以卒岁”那样的诗歌,平日说话又是那样有辞藻,他自己是得《诗经》的益处不浅的,这是四;但是由于孔子依然有春秋时代“赋诗断章”的习惯,例如拿“思无邪”的一句诗来武断全部《诗经》,再加上他自己所着重提倡的事父事君的奴隶道德,这也就给歪曲《诗经》的人开了路,以致《诗经》在长期间里不能被人当作离开经学而独立的文学作品来欣赏,这是五。
孔子以后,孟子对诗指出“以意逆志”和“知其人、论其世”的方法,比孔子的方法进步了许多。原因是,战国本是文化上飞跃的时期,孟子自然代表了较解放并较近于科学的观点。到了秦汉之际,经过许多经师的研究,对《诗经》有了比较一致的系统见解,这就表现在《诗大序》中的六义说,变风变雅说,以及表现在《礼记经解》中的“温柔敦厚诗教也”之说,这都是在全国趋于稳定统一时所形成的学说,它在长期有着权威的地位。但那些“后妃之德”的乌烟瘴气的统治阶级的歪曲,也就因此根深蒂固。西汉时,诗也分今古文学。今文学派有鲁、齐、韩三家。鲁诗是申培所传,齐诗是辕固生所传,韩诗是韩婴所传。但三家诗在隋以前就亡了。古文学派就是毛诗,创始人是毛公。毛诗在西汉时没立于学官,到东汉才盛行。今文学派讲微言大义,事实上杂有迷信唯心论成分,古文学派讲名物训诂,比较近于科学态度。汉末郑玄是所谓通学派,兼采今文家说而为《毛诗故训传》作《笺》。现在通称为《毛诗郑笺》。到了宋代,由于市民阶层的抬头,怀疑精神很盛,在《诗经》的研究上也得到了部分的解放。在这方面杰出的代表就是作《诗经集传》的朱熹。清代学者在民族压迫和文化专利主义控制之下,精神无所用,便做了些学术复原的工作。在《诗经》方面,把西汉三家诗说又恢复了的,可举魏源的《诗古微》、王先谦的《三家诗义疏》为代表;自郑笺中理出毛诗的真面目的,可举陈奂的《毛诗义疏》为代表。五四运动以后,关于《诗经》的研究可分三个趋势,一是顺着朱熹的路子走,这是顾颉刚、俞平伯所代表的;一是根据金文的研究,在名物训诂上做更进一步的探求的,可以于省吾、林义光为代表;一是从唯物史观,根据社会发展,兼以最可靠的名物训诂为基础,来研究《诗经》的,有郭沫若、闻一多。后一个趋势无疑是正确的,因为这是科学的道路。几千年来在封建统治阶级歪曲之下,《诗经》的真面目是不曾被人窥见的,只有在现在,才有可能去发掘这一部伟大的富有人民性的文学宝藏了。
第六节 简短的结论
《诗经》是包括公元前12世纪到公元前6世纪的、起码有着六百多年的长时期内的诗歌总集。其中大部分是民歌,是劳动人民的口头文学,虽然有些诗歌可能在编订时经过了不只一次的修改,虽然也有些诗歌只是民歌的模仿,甚而有一些是出自奴隶主、贵族、士大夫之手,然而它的大部分是质朴的、健康的,新鲜而有活力的。在这些优秀的诗歌里,我们看到高度的现实主义的技巧,以及巧妙而准确地驾驭语言文字的能力。通过这些诗歌,我们基本上可以窥见中国古代社会的面貌,那些健康的生动的情感也永远感动着、鼓舞着我们。
《诗经》中不但有健康的情感,同时也包含一些哲理,像“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大雅·烝民》),“深则厉,浅则揭”(《邶风·匏有苦叶》),这是先秦诸子思想的萌芽。在情调和表现形式上,有些作品,特别是《周南》《召南》《陈风》,又可以看作是楚辞的先驱。《诗经》中一些产生自统治阶级内部的政治讽刺诗或表现极大的政治苦闷的诗,更无疑是屈原所学习的重要范本。
《诗经》是中国最早的一部诗歌集,也是一部伟大的诗歌集。《诗经》的伟大,说明民间文艺的伟大,说明祖国人民在文学艺术上创造的伟大,说明祖国文学传统的源远流长。世界上没有一部诗集是这样早,而又这样美丽的!
《诗经》是一部光芒万丈的、永远常新的文学书,但几千年来曾遭到封建统治阶级的歪曲,为了符合封建统治阶级的利益,而被歪曲在形形色色的“经学”里。从经学的眼光推崇《诗经》事实上是糟蹋《诗经》,虽然过去一部分训诂工作是可参考的;它现在是得到真正解放了。也有一些在形式上自认为是承继《诗经》的人,例如一些四言诗作者,然而这是和《诗经》的真精神背道而驰的(只有少数杰出的诗人如嵇康和陶渊明的四言诗是例外),只有它的优良的现实主义传统却灌溉着祖国后来无穷的伟大文艺创作!
- 《隋书·乐志》:“伏羲有《网罟》之歌。”
- 魏夏侯玄《辩乐论》:“神农教民食谷,有《丰年》之咏。”
- 《淮南子》:“举大木者呼《邪许》。”
- 梁刘昼《新论》:“伏腊合欢,必歌《采菱》;牵石拕舟,必歌《嘘》。”《采菱》也是古曲,见《招魂》。
- 《吕氏春秋·音初篇》。参看闻一多《高唐神女传说之分析》(全集一,86页)。
- 《山海经·大荒西经》。
- 古本《竹书纪年》。
- 司马迁:《史记·伯夷列传》,称“逸诗”。
- 传统的说法是说《诗经》止于陈灵公时代(前613—前595)的《陈风·株林》。
- 参例如,如果认为“风”完全是民歌,但“风”也有很多是歌咏贵族甚至出自贵族之手的。头一篇《关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就是如鲁迅的翻译:“漂亮的好小姐啊,是少爷的好一对儿”,这首歌是不是民间歌谣,也就不免是疑问;——至少未必是民歌的原始状态。事实上,“风”里也实在有像“雅”的。我们试比较下列三诗: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南有樛木,葛藟荒()之,乐只君子,福履将之。南有樛木,葛藟萦之,乐只君子,福履成之。——《周南·樛木》南有樛木,甘瓠累之,君子有酒,嘉宾式燕绥之。——《小雅·南有嘉鱼》三章南山有台,北山有莱,乐只君子,邦家之基。乐只君子,万寿无期。——《小雅·南山有台》首章有什么区别?反之,“雅”里也有像“风”的。如《小雅》中的《谷风》:习习谷风,维风及雨,将恐将惧,维予与女。将安将乐,女转弃予。习习谷风,维风及颓(从上下降的风),将恐将惧,置予于怀,将安将乐,弃予如遗。习习谷风,维山崔嵬,无草不死,无木不萎,忘我大德,思我小怨!这和《邶风》中同一题目的《谷风》一诗,也是以“习习谷风”开头的,同样是一篇弃妇词,主题乃是完全相同的。再如“颂”,像《鲁颂》的《官》,开头说:官有侐(静),实实(广大)枚枚(幽静)。赫赫姜嫄,其德不回(违),上帝是依,无灾无害,弥月不迟,是生后稷,降之百福。黍稷重(种)穋(先熟),植(先种)穉(后种)菽麦,奄有下国,俾民稼穑。有稷有黍,有稻有秬(黑黍),奄有下土,缵禹之绪。这不是《大雅·生民》的缩写么?因此,我们认为风、雅、颂的分类不是严格的。
- 关于本节引诗的注释大都根据林义光:《诗经通解》及闻一多:《风诗类钞》(全集四),下同。
- 《管子》上的记录是:“浩浩者水,育育者鱼,未有家室,安召我居!”《列女传》上的记录是:“浩浩白水,倏倏之鱼,君来召我,我将安居?国家未立,从我焉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