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新来的妈妈

新中国成立前夕，有一个礼拜天，我爹郑重其事地带我到霞飞路最好的大菜馆雅座，父女两人吃西餐。爹为我点了最爱吃的几样：炸大明虾、罗宋汤、火腿色拉和功克力冰激凌。但我看得出来，爹地的“醉翁之意”不在西餐。

他一直若有所思地微笑着，看我吃得正香，抓住这时机问道：“爹想给你找一个新妈妈，你觉得怎样?”

我不吃了。两眼闪闪地傻看着他，慢慢地放下刀叉，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我爹一字一顿地说：“她长得像你——我想让她做你的新妈妈，因为她长得像你!”

我爹的眼睛湿润了，他悄悄从裤袋里取出白手帕擦脸。可他瞒不了我，他实际上是在擦眼泪。我很少看见我爹哭。

在话剧《甜姐儿》中出名的黄宗英。

“长得像我?也像妈咪?那，那，那当然好啦。”我这样说，完全是为了安慰我爹，女儿不忍心看到他——一个堂堂男子汉的眼泪。

不久，我爹和爷爷、奶奶、冲叔叔商量，他想娶黄宗英。黄宗英？大家很熟悉，前不久在上海演话剧《甜姐儿》出名的，大家都叫她“甜姐儿”。她是浙江温州人，听说是大家闺秀，书香门第出身，由她大哥黄宗江带出来演戏的。家里人一听也觉得“门当户对”。爹爹介绍说他们是在拍电影《幸福狂想曲》时认识并相爱的。当时导演陈鲤庭从朋友家看到北平演员黄宗英的照片，认为她适合扮演剧中的风尘女子。

我爹带黄宗英到家里吃饭，一下子也就谈妥了。

爹对我说：“我是离了婚的中年人，所以只能实际些。黄宗英比我小十岁，却是二婚；我也是二婚，这就平等了。我只求有一个完整的家，最普通的像样的家。你和苗子总不能老没有妈妈!”过了几天听我爹说：“黄宗英提出需要一大笔钱才能办理离婚证书。她目前的合法丈夫是中央银行课长程述尧。据说她挪用了丈夫一大笔钱，很不好办。爷爷已经拿出自家的钱来偿还了。钱，无所谓!我们只有一个条件，就是她必须好好地、真心地对待你和苗子。”

后来，又听冲叔叔说：当时的黄宗英曾在婚姻上有些挫折，她嫁的第一个丈夫是搞音乐的，结婚不到一个礼拜就病故了，她年轻轻的就当了寡妇。

我听了，对黄宗英过去的不幸经历给予同情。幼稚善良的我，立即联想到阿婆讲的“灰姑娘”的故事。现在我爹又漂亮又舍得花钱，特别又是全国数“第一”的大明星，这下子她总该得到一点安慰了吧。

黄宗英跟我爹同居(他俩不知怎么搞的很久都没有办正式结婚手续)以后一段时间里，确实如他们所约定的，待我和苗子都不错，很热情。

我爹当然不便在叶家继续住下去。王为一叔叔替他们在平民区徐家汇顺德里36号租了一间平房。苗子跟着去住。但是爷爷、奶奶和阿婆都舍不得我，一定要我留在锡荣别墅。

当时我到顺德里36号去看过。是间水泥地房，面积不小但很简陋，光线也阴暗。但宗英妈妈很会布置，没钱买不起家具，就用装肥皂的空木箱，立起来，放床边。盖一块很喜兴的颜色为桌布，上面放些编织小玩意儿，乍看如同一个精美的床头柜。又用两个大箱叠起来，如同书桌。窗上墙上放些小玩意儿，很有新房样子。

我爹天真地说：“这不算正式的家，仅仅是暂时过渡的地方。等以后有了好房子，再把阿囡接过来一起住。那时咱们就有一个美满幸福的新家啦!”

我爹叫黄宗英“拉吉”，是英语“幸运”的意思。他让我们两个孩子跟着叫。苗子一口一个“拉吉”。我不知怎么的叫不出“拉吉”两个字，规规矩矩地叫“妈妈”。我仔细端详这位新妈妈的模样，高个，瘦而单薄，四方脸，单眼皮弯眉毛，并不特别好看，但有股“味道”。忍不住悄悄告诉爹爹：“我总觉得新来的妈妈并不像我，你看呢?”

赵丹、黄宗英主演的《幸福狂想曲》。

我爹与宗英妈妈新婚后过得很幸福、和谐。可过了一年后，大报小报却争相登载新闻，标题是：《黄宗英剪断了舌头!》闹得满城风雨。我住环龙路不知底细，听传闻后十分紧张，忙问家里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我叔叔说：“不要紧，记者们添油加醋罢了。你爹和宗英闹些小别扭，你亲妈不是回上海了嘛!他俩在徐家汇路上和你亲妈碰了个照面。当晚宗英妈妈在家里说了你亲妈几句，你爹听了不高兴(他到死都不说我亲妈一句坏话)，两人争执起来，宗英恨自己多嘴，咬破了舌头。”

后来我又听一种说法，是我爹和宗英妈妈看人家排戏，宗英对一年轻男演员很感兴趣，问长问短，我爹看着不高兴。晚上回家说了宗英妈妈几句，宗英妈妈咬破了舌头。

大人的事我不好去当面问，后来又看他俩高高兴兴挽着手回环龙路来看爷爷、奶奶和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