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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学诗作词,漫有惊人句

寻寻觅觅 却是旧时相识:李清照传 作者:白落梅 著


卷一 学诗作词,漫有惊人句

宋朝女子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想来秋风之句,相思之词,早被宋人写尽。后来,再清雅的文辞,婉转情怀,寂寥心事,皆抵不过那时的只言片语。纵是松花酿酒,薪火煮茶,小楼听雨,兰舟独上,亦少了些许柔情,少了几分气度、几分意蕴。

我曾说,宋朝是用一阕词换一壶酒的时代,也是可以用一卷词换一座城池的时代。宋朝的帝王,会写瘦金体,善绘花鸟图。宋朝的百姓,于闾巷深处,或秦楼楚馆,皆是春风得意,即兴填词。

汴京城,也曾有过繁盛景象,容世态万千,集天下之奇。金池夜雨、州桥明月、梁园雪霁、汴水秋声、隋堤烟柳、相国霜钟,这万般风景,存在于历史中,行经人世阡陌,窈窕千年。至今被人说起,依旧是百媚嫣然,摇曳生风。

这里,不缺香车宝马,才子佳人。这里,无数珠玉珍玩,多情词客。他道:“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他吟:“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他说:“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水满则溢,盛极必衰。宋朝的帝王,可以丢了汴京,守着江南的半壁河山,贪恋当下,不要将来。宋朝的文人墨客,亦可以舍弃繁华,远避硝烟,于柴门疏院,捧几卷词,度过残生荒年。

他叹:“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有时不做。”他说:“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这便是词客,飘逸自如,也会意兴阑珊。兴起时,携一卷新词打马汴京长街,围炉饮酒,快意江湖;落寞时,则学晋时的陶潜,辞了仕途,归隐南山,云淡风轻。

有这样一位女子,她的词,名满整个宋朝。她的出现,像一场绚烂至极的花事,不落不谢。后来,多少佳人闯入文坛,试图留下几阕婉约的词,都无法相及,亦无可相比。

世间女子芸芸,李清照只有一个。她号易安居士,人称千古第一才女。都说浮名如烟,百年的消磨,抵不过寸阴的相守。这样一个女子,被封存在词卷里,高贵典雅,也孤独。

她少女心事,不与人言,落于文字,惊了时光。她喜饮酒,醉后看细雨斜风,卷帘相问,只道海棠依旧;亦喜乘舟采莲,误入藕花深处,惊起一滩鸥鹭;又或倚门回首,脉脉含羞,却把青梅嗅。

但凡女子,皆是草木一株,质朴,清新,亦柔美。每个朝代,都有许多惊艳绝世的女子,或被后人尊崇称赞,名留千古,或隐于深闺春庭,不为人知。她们所在之处,闻得见香气,好似品了一盏早春的新茶,只觉温柔婉顺,安静清和。

《诗经》里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庄姜。《楚辞》里有身披石兰、腰束杜衡的香草美人。汉有卓文君,晋有谢道韫,唐有薛涛,宋便是李清照。之后的才女红颜,若那林间花木,飘零于世,寂寂无声。

独她不同,冰雪之姿,皎皎若月;千古之音,绵绵不绝。又或许,这一切如幻境的美好,非她所愿。她要的,是停留在锦绣如织的汴京,与丈夫赵明诚,收藏金石书卷,乐此不疲;或闲隐于归来堂,和他赌书泼茶,浓情不减。

命运待她仁慈厚爱,远胜过平凡的众生。李清照生于书香世家,父亲李格非进士出身,乃苏轼的学生,喜藏书,善诗文。她生性玲珑聪颖,加之久受书香熏染,更是灵气逼人,“自少年即有诗名,才力华赡,逼近前辈”。

七岁,清照随父亲居汴京。都城的繁华,以及雅致的生活,让李清照的少女时代安逸无忧。正因了宋朝澄澈山河的现世喜乐,方有了她那许多清婉明丽的词。

可遇不可求的缘分,在她妙龄之时,钟情于她。世间美好之事,莫过于英雄邂逅美人,才子有佳人做伴。她是词女,遇见赵明诚,是彼此一生的幸运和福报。

他知她,多情姿态,婉转心事。爱她如花容貌,惊世才华。然他的儒雅俊朗,博学通透,亦是她心中所喜。他爱收藏金石书画,几近痴迷,她为他典当珠钗,红袖添香。

她晨起懒梳妆,他为之描眉,且深且浅。她午夜挑灯饮酒,醉罢和他翻读经史,作画填词。如此闲逸的日子,一过经年,虽有波澜,遇灾难,到底夫妇相随,情长数载。

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有写:“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既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

清纳兰容若有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他所追忆的,也是与爱妻的琴瑟和鸣,浮生清欢。世间好梦易醒,情爱难长,纵使你心志不改,亦难免受命运捉弄,人事牵绊,而有了离合生死。多少情缘,终有散时,但求无悔。

李清照当是女中豪杰,虽柔婉纤弱,却不让须眉。她的词,婉约雅致,又不失大家风采。她喜酒好赌,不拘小节,落落气度,旷古难寻。

李清照在《打马图经序》里写:“予性喜博,凡所谓博者皆耽之,昼夜每忘寝食。且平生多寡未尝不进者何?精而已。自南渡来,流离迁徙,尽散博具,故罕为之,然实未尝忘于胸中也。”

政治风云变幻,令人措手不及。自古以来,朝堂之争,倦了多少名利之客。所谓的英雄霸主,名臣良相,终难逃党派斗争。胜者自是恣意洒脱,败者则寂寥谦逊。

李清照和赵明诚在满是荆棘的路途上行走,难免受伤。她收敛了心情,随赵明诚载十几车书画器物回青州,隐居归来堂。赵明诚题《易安居士三十一岁之照》,云:“清丽其词,端庄其品,归去来兮,真堪偕隐。政和甲午新秋,德甫题于归来堂。”

昔日京师丞相府,绿瓦红墙,寒梅闹枝,笑语喧哗。今时老宅旧庭,新竹拂窗,日子清贫如水,又不失凡尘乐趣。对着多年节衣缩食换来的藏品,夫妇二人度过了一段平静安宁的岁月。

奈何世道动荡,草木皆兵,何来真正的安稳?大宋的帝王,来不及从昨夜的残酒中清醒,便已丢失了半壁河山。硝烟弥漫,生灵涂炭,君王出逃,百姓亦随之流离迁徙。整座汴京城,若棠花散落,憔悴无主。

逃亡路上,山河荒凉,长物不能尽载,曾经的珍品,今成负累。后青州兵变,剩余的书册画卷,皆被焚毁,荡然无存。

南国的山水,虽多情柔软,亦不能抚平颠沛流离的心。过往诗人词客笔下的江南,于乱世中少了几许明净风流,反添了愁苦悲戚。后赵明诚死,李清照背着词卷,以及残缺的心,独自羁旅漂泊,落魄无依。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若非经历生离死别,有过惊惶跌宕,又怎会唱出如此悲凉之调,沉郁之音。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浩浩山河,不堪一击,纷乱天下,何处寄身。那时明朗欢颜的女子,已被愁思侵满心绪。她瘦弱之身,独自撑一叶倦舟,忘记来处,不知归程。

此时的李清照,虽是美人迟暮,增添了淡淡沧桑,但风韵不减。她携着赵明诚遗留下来的文物,仓皇辗转。其间,本就为数不多的藏品,几经失散,后又遭歹人盗取,愈发稀少零落。

她孤身飘零到临安,西子湖畔的人间奇景令其哀怨,来往如织的游人使其落寞。茫茫的逃亡生涯,让她对一切感到倦怠,甚至几度陷入走投无路之境地。

然而,有个男子在她窘迫之时,闯入她的世界,给了她几丝温暖,又令她输得措手不及。他叫张汝舟,宋朝大千世界里,一个平庸的男子。他以娶天下第一才女而荣,而她却因嫁了一奸恶小人为耻。

她怎会不知,世间再无男子如赵明诚,与她情投意合,给她万千宠爱。但女子在脆弱之时,所需的只是一个温暖的依靠。她以为,自己可以和这位平凡男子安稳过完此生。她错了。

倘若没有李清照,世人根本不会记得有张汝舟这样一个人。他对她好,是贪慕她响亮的才名,更是觊觎她珍稀的藏品。婚后,他察觉李清照的金石字画所剩无几,虚有其名,便百般失望,随之冷落羞辱她,谩骂殴打她。

他是她的灾,是她的劫,更是她的辱。见惯风云、受尽磨难的李清照,虽错嫁莽夫,却也不甘委曲求全。一代才女,纵如蒲草,亦有其孤傲坚韧。她宁可自己深陷牢狱,亦要换取余生的自由。

这场灾难到底过去了,短暂却艰辛。一时间,她再嫁风波,于临安城惊起了漫天的流言蜚语。但尘世种种,或荣或辱,或成或败,终将消散。张汝舟的出现,令李清照原本就凄苦的晚年,更加悲哀。或许,人生因为有悔恨,有遗憾,才更真实。

爱是月圆,恨是月缺。花开是喜,花落是愁。她爱人间万物,有情无情,于她亦只是一处风景,几段心事。命运给予她的荣华富贵,远胜过灾祸伤害。

千帆过尽,万事若尘,微不足道。李清照的暮年虽凄苦无助,却并没有因此而意志消沉。她执笔泼墨,点染江山,伏案挑灯,书写世事。

她清守孤苦寂寞,一个人活到白发苍苍,悲喜皆与人无关。一个老妪,无良人相伴,无儿女可依,唯几册词卷,陪她挨过无数个细雨黄昏,凄清长夜。

“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人世多变难猜,诉不尽生离死别,亦描不尽沧海桑田。我愿此心如茶清澈,不因物转,不以境移,写出世人心中的才女,我眼中的易安,宋朝的李清照。

黄昏悄然落幕,楼台灯火阑珊,她的故事才刚刚上演。明朝,秋风过处,那漫天的流云,又不知该聚该散,是去是留。

草木之人

万物相安无事,不多惊扰,又到底各有所寄。岁序更新,尘缘来去,乃至光阴消逝,朝代更迭,都只作寻常。人之所在,即是江湖。凡尘所有,皆为风景。

人生如谜,错综复杂,唯有走到最后才知道谜底。历史悠悠,千古人物,是真实,亦是幻梦。自古名将美人,为后世传诵,但他们同我们一样,走过这片天空,终是碌碌凡人。千年名字,千年故事,落于人间,转瞬如尘。

有关宋朝的记忆,模糊又清晰,我只能在婉约的诗文里,猜测他们的过去。但人事本就如此,或美丽,或哀愁,或华贵,或悲壮,有兴有亡,有生有死。

生于哪个朝代,不能自主。我本情深,奈何缘薄。当下的一切,于我陌生,却半点不能抛舍。李清照生于宋朝,故她有幸,吟诗填词。唯宋朝可以容纳她的情思,滋养她的灵魂,成就她的才学。

宋神宗元丰七年(1084)。时值三月,人间春暖,桃红柳绿,无限情致。李清照,生于山东济南章丘。一代才女的出生,与常人并无不同,她的来到,未曾改变历史山河,亦不能惊动一草一木。

济南被称作泉城,虽不及江南的温婉秀丽、风流多情,却也有“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的大明湖。人之出生自有前因,无论塞北南国,贫富贵贱,早有安排。

彼时莺飞草长,陌上行人如织。万物苏醒,开始生命的轮回,花开花落,姿态万千。繁华市井,熙熙攘攘,多为名利奔走,又或者,仅仅只为简单地活着。

宋朝,词的国度。仿佛无论行至何处,都可以邂逅文采风流的才子,婉约清丽的佳人。那时,只觉春风秋水都有言语,明月溪山皆识文韵。

想来,唯有文字,可以给人宁静、通透与慈悲。尽管,李清照出生之时,北宋的繁华日渐消散,但那抹明丽的光影,依旧徜徉,流连不去。

她的到来,只是给行将暗淡的大宋星空增光添彩。岁月苍茫,无论盛世或乱世,都难尽如人意。如若幸运,则当作此生的福报,如若不幸,亦要原谅所遭遇的种种。

李清照是幸运的,生于大宋王朝,书香门第。父亲李格非,乃是饱读诗书、精通儒学的才子,进士出身,承蒙大文豪苏轼赏识,成为“苏门后四学士”之一,官至礼部员外郎。

李格非喜藏书,善诗文,亦是北宋的文学家。《宋史·艺文志》载,李格非有《礼记精义》十六卷、《史传辨志》五卷、《洛阳名园记》一卷、《永洛城记》一卷等。

李格非不仅才学出众,更是一个有气节、有风度的君子。为人刚正不阿,疾恶如仇。东坡居士一生光明磊落,豪放不羁,而李格非,亦染其超然风采,浩浩襟怀。

自古文人孤标傲世,虽有功名之心,入了仕途,又怎经得起官场的险恶争斗。宦海浮沉,历尽沧桑。疲惫之余,许多文人墨客,抛了浮名,隐逸山林,又终难脱尘网。

苏东坡如此高才雅量,在官场也是多番起伏,若天涯倦客,走得潦倒不堪。李格非亦未能幸免,但他坚守在朝堂之上,无意党派之争,尽力做好自己。

李清照生母早逝。李格非再娶状元王拱辰之孙女王氏,她知书达理,性情温婉,诗文清雅。《宋史》里写李格非:“妻王氏,拱辰孙女,亦善文。”

这样一位被写进历史的女子,必有其出尘之处。但她只是大千世界一株微不足道的草木,她的存在,是为了陪衬别人,鲜有与之相关的记载。

王氏视清照若己出,衣食住行皆悉心照料,让她的童年时光不经风雨。她无私的爱,暖如春风,让李清照比寻常人家的女儿更多几分娇贵,几许任性。

父亲才识渊博,母亲气质温婉,是人世给予李清照最大的恩赐。朝中的风雨,庭院的花木,乃至满室的书香、茶香,皆熏陶了她,让她对文字产生了喜爱。

造物神奇,于人于物,都有天机,不可言说,又自成境界。童年的时光,美好而悠长,不染烦恼。居于市井深院,衣食无忧,远离纷乱,烦恼亦近不了身。

那时,父亲在京为官,母亲对其关怀备至。李清照眼中的山水草木,有灵有情,可诗可画。她自小看事物的意态形致便与别人不同,女儿心事,浪漫无边。

王氏教她读书识字,也教她女红。旧时贤惠女子,不轻易出门,更不道人短长。母亲端庄安详,如同画中人物;婉顺贞静,带着仙意,又给了她现世安稳。

李清照告诉母亲,她爱书卷笔墨,不爱女红。她爱诗词里的平平仄仄,不喜世俗中的繁文缛节。对这一切,王氏没有丝毫强难,对她总是百般宠爱。这个家庭,始终不曾给她任何的束缚,于她的教育,亦是自然随心,入情入理。

李清照冰雪聪明,蕙质兰心,让李格非另眼相待。他知道,小小闺房不能困住这个满是书卷之气的女儿。她的世界,该有一片烂漫的天地,放任自由,是对她的仁慈与深爱。

十余岁的李清照,亭亭玉立,窈窕端丽,女心婉约,诗人气质。这个年华,若庭前的花开,不需丝毫修饰,亦可倾动山河。她娉婷身姿,如画堂前随风而舞的柳,其脱俗容颜,更似雨后新荷,妙处难言。

也是,一代才女,凡人纵是修行千年,亦不得其神韵。她读经史子集,善诗词歌赋,通琴棋书画,她的一言一行、一笑一愁,皆是修身、境界。

李格非曾与友人谈起女儿李清照的才华,甚为骄傲。有人引语称赞:“中郎有女堪传业。”对李格非来说,人生的幸运,不是浮名功利,而是拥有这么一个珍贵的女儿。

《牡丹亭》里的杜丽娘游园,唱道:“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她为旧时女子,守陈规旧俗,年年岁岁,所游赏的,不过是自家庭院,几处楼台。

李清照却不同,她可以搁下女红,饮酒读书。甚至可以走出闺阁,看烟雨长亭,湖山落日。她的世界,如天如地,风光妙趣,没有遮拦;她的志气,更如春风桃李,慷慨达观。

李清照与许多文人一般,好酒嗜茶。她的词,离不开酒,而她每次饮酒,都不肯浅酌,沉醉方休。醉后文采飞扬,万物入了词中,与之情感相融,便成了千古绝唱。

她宁可摘花酿酒,也不愿耗费几个时辰去绣一朵并蒂莲花、几只戏水鸳鸯。诗词是灵魂伴侣,茶酒便是红粉知己,两者若明月清风,相依相守,不可或缺。

诗人的酒,有几分豪气飘逸;词客的酒,则平添轻愁忧思。唐有李白斗酒诗百篇,宋则有清照无酒不成词。她少女时期开始饮酒,嫁作人妇亦不离杯盏,暮年孤身一人,更是惜酒如命。

她用杯盏,换了浮生。“酒阑更喜团茶苦,梦断偏宜瑞脑香。”

“睡起觉微寒,梅花鬓上残。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人海漂泊,一杯残酒,抵却人世凄风苦雨。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曾经说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而今只能在醉后怀想当年的情状,如露亦如电。

征鸿过尽,万千心事,若三春之景,无人收管。李清照视饮酒、赌博为闺中游戏。后来,她嫁给了赵明诚,人生更加多姿多彩。她旷达不羁的心性、天真烂漫的情思,造就了其让世人称羡的才情。

词中岁月,一刻千金。少女情怀本是诗,她不曾想象未来会有怎样的际遇,更不惊恐忧惧,只安于当下的欢喜,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饮酒自娱,或是出门游玩,也是自然而然,没有丝毫的矫揉造作之态。

旧式女子有的清规戒律,不落她身。陌上行人,匆匆来去,皆与她擦肩而过,换不了她一个回眸。她倾心的,是溪亭的风,日暮的云,是池中莲,水上鸥。

我对人生,总是有太多的徘徊不定,于过去的种种,有太多的遗憾抱歉。她不会,她坦然地顺从命运,又做到我行我素,她是自己人生的主角,并且甘心为之情深。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她乘舟而来,带着几许醉意,那远处的荷花,有一种遗世的庄严,无法用言辞描摹它的情态。如她,那么美,隔了千年,仍闻得见香气。

汴京繁华

东坡有词:“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他以怀古之情、旷达之心,写浩荡江流,千古人事。却不知,自己也成了风流人物,被大浪所淘。

时光深邃,让许多过往之事,真做了假,假成了真。人于历史面前,渺小若尘,自该谦逊无言,不存芥蒂。

只是,千古繁华,万般风景,不及一箪食、一瓢饮让我觉得安稳。长江落日,暮霭炊烟,曾是谁的河山,有过怎样的人物,我皆不在意。我所居的城,李清照来过,又或不曾来过,也与我无关。

宋朝,太遥远了,转山转水,模糊不清。一眼望去,光风霁月,无可遮蔽。所幸,遗留于世的,有史书,有宋词,有温柔刻骨的爱情佳话。

那个冬夜,李清照于烛下打点行囊,准备人生第一次远行。她随身携带的,不是漂亮裙衫,也不是胭脂水粉,而是满满的诗书字画。

初雪折竹,寒梅映窗,一切静物,都是诗情,都有词意。这个宅院,虽不宽敞奢华,却玲珑雅致,陪伴了她几载光阴。在这里,欢喜多于忧愁,热闹多于寂寞。

明日,她便要去汴京,那个陌生却华丽的都城。她曾在书卷里读过,也曾听父亲素日讲过,但始终未见其真颜。

元祐四年(1089)冬,李清照行走在通往京城的路上,涉江过水,跋山穿云,天寒地冻,万木萧索。驿路断桥,有行人来去匆匆,有野梅悄悄绽放。数日之间,她走过雪落纷纷,走过板桥风霜,来到了汴京(今河南开封市)。开封,战国时的魏国,五代时期的后梁、后晋、后汉、后周,宋朝,金朝等都曾在此定都,被誉为“七朝古都”。

这座名城,在宋朝被称为汴京,堪称天下之最。有“汴京富丽天下无”的美誉。历史上著名的《清明上河图》所描绘的,便是当时汴京繁盛之景。

汴京城,果真名不虚传,举世无双。天街宝马,雕楼画栋,五湖金翠,四海奇珍。纵是隆冬寒雪,亦遮不住满目繁华。

《东京梦华录》追述了北宋都城东京开封府当年的繁盛。有序云:“……正当辇毂之下,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习鼓舞,斑白之老,不识干戈。时节相次,各有观赏。灯宵月夕,雪际花时,乞巧登高,教池游苑。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衢,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街,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花光满路,何限春游;箫鼓喧空,几家夜宴。伎巧则惊人耳目,侈奢则长人精神。”

奈何我生于当下,不能一睹汴京风采,就连残垣断壁,亦杳无踪迹。元代关汉卿有句:“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

世间文人之雅事,妙趣难言。赏月观云,听雨临风,折梅踏雪,远胜于官场追名逐利。道理都懂,可甘愿淡泊、静守清欢的,又有几人?

下了马车,洗去风尘,李清照内心万千滋味,初次惊艳。她喜欢这座城,爱那河道桥梁,街巷坊市,也爱香车宝马,芸芸众生。

那时,李格非任职校书郎,其府邸虽不够豪华气派,却很是雅致清静。深院小庭,楼台轩榭,栽松种竹,藏书挂画,俨然仕宦门第,书香世家。

在此,他撰写了传世名文《洛阳名园记》。《宋史·李格非传》云:“尝著《洛阳名园记》,谓洛阳之盛衰,天下治乱之候也。其后洛阳陷于金,人以为知言。”

也是在此,李清照每日于庭院煮茗赏景,悠然填词。她才女之名,岂是这小小闲庭静院能困住的。天下纷纷攘攘,那般繁闹。墙院之外,隐隐听见市井之声,怎容许她独自寂寥。

百年何其短,况她正当妙龄,低眉浅笑皆有万种风情,当不忍虚度。优雅的生活环境,汴京的繁盛之景,给了她无穷灵感。万物有情,且珍重。政治风云,不曾止息,但她仍然庆幸,生于这个时代。

素日里,李清照于宅院饮酒读书,舞弄水墨。兴起时,也去市井闲逛,购书买画,乐在其中。而这一切,李格非非但不阻拦,反而认可。他不愿庸碌的世俗,束缚住她,他希望她做快乐的自己。

无论春夏秋冬,晴天雨日,汴京城都是人潮如涌,繁闹鼎盛。街市上,酒楼茶馆,当铺药铺,成衣铺书画店,若水流花开,随处可见。

李清照爱喝酒,时常去酒楼点上几道名菜,细酌慢品,直至日落,方携着醉意归家;或去书画店,淘些旧籍字画,充盈书斋。

最让其快意尽兴的,是赌博。她在《打马图经序》中列举了几十种赌博的游戏方式,而这些,她都精通。她说:“慧则通,通即无所不达;专则精,精即无所不妙。”

从少女时代开始,李清照就赌博,后来兵荒马乱,她在逃亡路上,亦念念不忘赌博之事。婚后,除了和赵明诚收藏金石字画,只有赌博能让她沉迷,并为之废寝忘食。

赌了一辈子,想必胜多输少。这个女子,于诗词上造诣极深,于生活,亦是自在洒脱。若非命运捉弄,她的一生,应亦如她在赌场上般风光华丽。

又一个夏日午后,李清照携酒出门,不邀同伴,她独自去了溪亭。池中荷花舒展,绿阔千红,如临画中。她趁着酒意,划着小舟,去往藕花深处。溪山斜阳,远处渔樵耕种,柴门茅屋起了炊烟。

她好似花神出游,摇着舟楫,于荷花丛中,清新明净。这时的她,心思纯粹,浪漫喜悦,无相思之苦,只爱这人世红尘。后来,有了那首流传千古的《如梦令》。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

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

争渡,争渡,惊起一行鸥鹭。

词人的欢喜与妙意,皆在文字中。七月盛夏,十里荷花,看不到尽头,只闻芬芳。天边几朵流云,池中有闲舟漂荡。惊起的鸥鹭,飞去林间,独留这醉意蒙胧的少女,于藕花深处,不知归路。

词人爱秋山,万物喜落红。那一年,秋色灿然,云淡风轻,李清照又去了郊外赏荷。她爱烟火人间,更爱山水自然。

日丽晴和,平湖如镜。暮秋之时,虽是红稀香少,但秋山如画,妙趣无穷。湖中虽荷花零落,绿叶枯萎,但水上白,岸边青草,得清露滋润,仍新鲜翠绿。

萧瑟秋风,眠沙鸥鹭,山光水色,皆是韵味和情趣。晚荷恰似女子迟暮,但她正值韶华,怎有悲秋之意。于她眼中,纵是万木萧瑟,也无愁绪,不见憔悴。

她乘风而去,尽兴而归。后来,于秋窗下,填下这首《忆王孙》。

湖上风来波浩渺。秋已暮、红稀香少。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

莲子已成荷叶老,清露洗、蘋花汀草。眠沙鸥鹭不回头,似也恨、人归早。

她的词,是一幅江山晚秋图。水光山色,花汀草,万物于她笔下,皆妩媚多情。而她独立秋风,依旧端丽之态,喜乐无忧。不久后,她再填一首《如梦令》。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

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此词一问世,惊动了整个汴京。《尧山堂外纪》曾写:“当时文士,莫不击节称赏,未有能道之者。”

才女之名,若日出桃花,雨后海棠,无可遮拦。一切都是天意,她的淡淡轻愁,落落情思,必然要惊艳大宋。

历史的光影,在窗外徘徊,千年悠思,于秋风下,愈发清宁旷远。倘若没有写下那些诗词,李清照也只是宋朝一个寻常的女子,静坐深闺中,隐于闲窗下。时间久了,没有谁会记得她曾来过。

午后光阴寂寂无声,待我煮一壶陈年的茶,把那远去的故事,细细说来。

名士风流

岁月悠悠,又怎管江山兴废,人事变迁。若逢盛世,自当感恩苍天厚待,若遇乱世,亦不必怨叹怀悲。自古王朝更迭,如花落花开,而我们所拥有的,仍是当下的现世人间。

大宋政坛,经过几番明争暗斗,到了这时节,可谓风雨飘摇,七零八落。而汴京城,依旧万千锦绣,来往的商客,秦楼的歌妓,以及多情的文人,用其微薄之力,支撑着盛世的太平。

王安石主张变法,和他一起的人为变法派,亦称“新党”。朝堂里那些反对变法之人,则为保守派,亦称“旧党”。

王安石、曾布等人,属于新党,欧阳修以及司马光、苏轼等人,则属于旧党。这场党派之争,从王安石变法开始,几番来回,旷日持久。许多尘世争端,难说谁是谁非,亦无对错可言。唯权力的天平,在群臣的争斗中,起落不定。千百年来,朝堂的风,何曾有过止息。

经过宋神宗自比尧舜的激情,高皇后垂帘听政的苛刻,又到了宋哲宗无能为力的愚蠢。群臣之间,互相攻讦,或风或雨,或成或败,皆是一念之间。作为苏门学士之一,李格非也深陷其中,难以脱身。

那时的李清照,身在闺中,名扬汴京。她心上眉间,唯有诗词茶酒,花月草木,自不问人间悲欢,不理朝政之争。

她知道,汴京乃宝地,这里墨客云集,才子遍地。在那街巷间,秦楼楚馆里,不知留下多少风流故事。穿过柳巷石桥,或寻一株花草,或吟咏几番。普通一处院落,也不知醉过几回风雅。

李清照的名声,若人间四月,韶华胜极。亦因机缘结识了几位词客,其间,晁补之、张耒二人见证过她最美的时光。几位才子虽未亲身教学,然对李清照词风的形成,甚至她《词论》的主调,皆有影响。

晁补之是“苏门四学士”之一,能书会画,犹善填词。李格非是“苏门后四学士”之一。二人师出苏门,不仅文风相似,且关系密切,非同寻常。元祐间,李格非、晁补之曾共事于国子监,深有同僚之宜。

苏子高才雅量,人品胜仙,又工诗善词,文墨无匹,当时英彦,皆以文章拜谒,自称门生。故苏门之下,一时高才若林,群英荟萃。倘若可以,我亦愿梦回宋朝,与他比邻而居,分一窗秋月,一帘烟雨,足慰平生。

李清照未必见过苏子,然定知其名,深读其文。苏子未必知道清照,纵知,不过门生千金。她工词善墨,许多年后,数篇佳作,惊艳了宋朝。他之才名,旷古难寻;她之清韵,绝代无双。

人生机缘,玄妙莫测。纵同处一个时代,共一片天,哪怕走在一条街市上,也未必可以相识。也许,苏子和李清照,便有过那样一个美好的擦肩。在汴京某间酒肆,某座石桥,或某个雨巷。

苏子被贬儋州(今海南儋州市)时,清照才十四岁。苏子病亡,清照也才十八岁。那时李清照虽有慧心,词句之上,比起名家,不足胜之。但那时的她,已能让晁补之惊叹,并常于人前夸其文采,赞其慧心。

晁补之曾有篇《有竹堂记》,是在李格非任职太学,得了一处宅子后,为他所写。其间有:“率午归自太学,则坐堂中,扫地置笔研,呻吟策牍,为文章日数十篇不休。如茧抽绪,如山云蒸,如泉出地流,如春至草木发,须臾盈卷轴。”句中所赞,为李格非才思。

李格非公务之余,闲暇之时,于那幽雅小院,研墨提笔,才思泉涌,提笔百篇。情思动处,犹如白茧抽丝,连绵如缕;如山上云蒸,弥漫不歇。若泉流出地,汩汩不绝;如春风濡墨,淋漓成篇。春风过处,草木群发,成锦成绣。

有父如此,安无其女?自识字以来,李清照便喜读诗书,来京后,又识得晁补之,得其文中精髓。

李格非颇善文章,于词一事,却并不擅长。而晁补之乃宋词大家,后人称“其词神姿高秀,与苏轼可以肩随”。他的词,不弱苏子。

故李清照每有词,皆付晁补之评点。晁补之既善此道,自不吝赐教,亦知清照之才,非凡辈可及。后来,二人互慕词笔,惺惺相惜,成了忘年之交。

北宋时期,词作虽多,词论稀少。李清照《词论》一出,方有词“别是一家”之说。在此之前,晁补之有一篇评词作品,对李清照《词论》形成颇有启发意义,即《评本朝乐章》。

李清照《词论》评遍诸家,述尽其短,不留情面。唯有晁补之,不曾评点,非其词采不足,难入评语,更多的,怕是一份尊重。

人生在世,山长水远,又到底匆匆,短如烟云。或为名花,惊艳时光,或为凡草,默默无声,但都有其存在的使命,端正庄严,不可侵犯。你是风流词客也好,是市井小民也罢,都在同一光阴里,身处一样的红尘,尝一般的烟火,没有分别。

“苏门四学士”之一的张耒,和李格非亦有很深的渊源。相比晁补之,张耒并不善词,而更工于其他文体。正如他在诗序中写道:“予自童时即好作文字,每于他文,虽不能工,然犹能措词。至于倚声制曲,力欲为之,不能出一语。”

他善作文,吟诗,不善填词,可见词之一类,别于其他文字。此观点,即是清照《词论》之核心语,词乃“别是一家”。

那日,李清照读了张耒著名的《读中兴颂碑》,甚是喜欢。一时间,心中感慨良多,对历史河山,对政治纷纭,对大唐兴衰,仿佛有了更深刻的认知。

她当即提笔,写了《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两首和诗。笔势纵横,磊落不凡,托古讽今,寓意深远,令人拍案叫绝。

其一

五十年功如电扫,华清宫柳咸阳草。

五坊供奉斗鸡儿,酒肉堆中不知老。

胡兵忽自天上来,逆胡亦是奸雄才。

勤政楼前走胡马,珠翠踏尽香尘埃。

何为出战辄披靡,传置荔枝多马死。

尧功舜德本如天,安用区区纪文字。

著碑铭德真陋哉,乃令神鬼磨山崖。

子仪光弼不自猜,天心悔祸人心开。

夏商有鉴当深戒,简册汗青今俱在。

君不见当时张说最多机,虽生已被姚崇卖。

其二

君不见惊人废兴传天宝,中兴碑上今生草。

不知负国有奸雄,但说成功尊国老。

谁令妃子天上来,虢秦韩国皆天才。

花桑羯鼓玉方响,春风不敢生尘埃。

姓名谁复知安史,健儿猛将安眠死。

去天尺五抱瓮峰,峰头凿出开元字。

时移势去真可哀,奸人心丑深如崖。

西蜀万里尚能反,南内一闭何时开?

可怜孝德如天大,反使将军称好在。

呜呼,奴婢乃不能道辅国用事张后尊,乃能念春荠长安作斤卖。

此诗分析了大唐安史之乱,唐王朝军队一败涂地之因。这是历史的教训,山河的言语,不需要叩问,也无须解答。她借嘲讽唐明皇,告诫宋朝统治者“夏商有鉴当深戒,简册汗青今俱在”。

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女,素日里吟风弄月,折梅采莲,又怎知她有如此襟怀?她单薄之躯,却生出对朝政深切的忧虑,世间多少男儿,亦无此气度,纵有,也未必有这铿锵之音。

世人心中的李清照,当是文辞清丽的婉约佳人。这时的她,还不曾经历聚散离合,也没有悲喜得失,就连一场美丽的爱恋,都未邂逅。又何来的缠绵悱恻,更莫说兴废沧桑。但她不染世事,却深晓天下,此为才女之性灵,凡人不懂。

她淡妆天然,手执荷花,于轻烟般的垂柳下,别有风情。她本人,便是一阕婉转的宋词,红尘经世,只待有缘人解读。

又或许,对世间的富贵名利,恩怨情爱,她皆有心。像她这样的女子,内心深处所装的,又岂是个人的喜怒哀乐。况其父寄身朝堂,朝夕相处耳濡目染,怎能波澜不惊。

王者兴,则花事灿烂;王者衰,则百花凋谢。她虽心有所忧,却不多愁烦,仍于汴京城的街巷饮酒自娱,赌博消遣;或坐书房抄隋朝的经,读大唐的诗,写当代的词。

晚风庭院落梅初。淡云来往月疏疏。

今生缘起

女子情思,恰如一场花事,从含苞初放,渐至灿烂,直至凋零,皆无所依。但凡心事,都有情致,有意韵,有许多道不明缘由的温柔。它是清绝的伏笔,亦为凄美的结局。

其中,有春去春归的情缘,月圆月缺的故事。一场细雨微风,花归花,尘归尘,仿佛未曾在这个世间出现过,却又动魄惊心。

世间最美的,不是花开,亦非月圆,而是女子情思。它是《诗经》里唱了三千年,不肯停歇的雎鸠,是秋水河畔,始终寻不到的伊人。

《牡丹亭》里的杜丽娘,怀着幽思,在一场梦中,遇着那执柳的书生,结下奇缘。虽几经离合,出生入死,终携手共拥花好月圆。

红尘多少有情人,经历了聚散,看淡了岁月,才深解那句“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与相爱的人,相守相知,一刻千金,胜却山盟海誓。

李清照不仅才情出众,满腹诗词,亦是情中女儿,百媚千娇。她的词,有的不只是明月春山,疏梅竹影,还有瑶琴寂寞,情深意浓。

浣溪沙

小院闲窗春色深,重帘未卷影沉沉。倚楼无语理瑶琴。

远岫出云催薄暮,细风吹雨弄轻阴。梨花欲谢恐难禁。

小院闲窗,珠帘不卷,她心中有了闺中女子的脉脉情思。万千心事,无人诉说,看细风吹雨,似雪似梨花。光阴荏苒,人世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千百年来,有人看淡了富贵,愿守一世清贫,倚着篱笆,看云飞阡陌,日落崦嵫;有人看淡了功名,卸下儒冠,脱去青衫,做个山中宰相,字里公卿。唯独情爱,是许多人一生也走不过去的山水,参不透的玄机。

那年冬天,不知她在何处雪山梅畔,又吟咏了多少妙词锦句。她的声名,早已誉满京华,不可阻挡。无论是寻常巷陌、百姓人家,还是深府内院、达官显贵都知道李府有位佳人,妙笔生花,才华亦绝代。

到了元夕节这天,年气犹存,百物皆喜。虽然当时国势已衰,京中的达官贵人,却不受太多惊扰。红墙高院,亭台楼阁,万物顺应时节,或荣或枯,亦与人无关。

一场雪罢,天地间,寂静纯然。偶有几只飞雀,跃于亭台间,闲逸安然。草木萧条,被白雪覆盖,待来年发新枝。

晨起的仆人,将庭院打扫得干干净净,只待雪霁云开,欢度佳节。这些汉唐传统的礼乐,传承至大宋、明清,乃至当下,后人始终遵从,从不怠慢。

这日傍晚,李格非携了家眷,行至相国寺,共赏花灯。宋朝是个风花雪月的朝代,亦是以文为上的朝代。一旦有佳词、妙文,即可笑傲王侯,自比卿相。

他们并非不知山河飘摇,时局跌宕,而是大宋朝的运数已定,又岂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可以改变的。他们愿天下和平,百姓康宁,在属于自己的朝代里,做所喜之事,赏所想之景。

这里的相国寺,本为战国信陵君故处。北齐时兴建而成,原名建国寺,后遭灾祸被摧毁。唐朝时,一个叫慧云的和尚,募银重建,睿宗敕令改名为“相国寺”,并赐“大相国寺”匾。

经得几番风雨,或毁或建,或兴或衰。又不知历了几代帝王,有过多少僧侣,以及多少往来的香客。到宋初,又经修缮,至今时,越发雄伟不凡,妙法庄严。

相同的景致,一样的情肠,诗人眼中是诗,画师眼中是画。而众生眼里,是寻常草木,日月风雨。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寥寥几字,高低尽现,优劣立辨,亦为古诗词之乐趣。风景亦是天成,看似不变的日月交替,花开花谢,实则早已人事迁移,岁月流逝。

相国寺外,灯笼满挂,各式各色,映着霜雪之辉,明畅清晰。路上车水马龙,人声喧嚷,千古繁华,未曾消减。

宋人最喜元宵佳节,无论王侯,还是白衣,皆趁此良宵,抛开身份,洗去俗尘,尽情欢乐。赏花灯,猜灯谜,千万个人之间,便有千万种相逢,也有千万个错过。

欧阳修有一首《御带花》,述尽元夕佳景之繁盛。

青春何处风光好,帝里偏爱元夕。万重缯彩,构一屏峰岭,半空金碧。宝檠银,耀绛幕、龙虎腾掷。沙堤远,雕轮绣毂,争走五王宅。

雍容熙熙昼,会乐府神姬,海洞仙客。拽香摇翠,称执手行歌,锦街天陌。月淡寒轻,渐向晓、漏声寂寂。当年少,狂心未已,不醉怎归得?

一阕词,足见当时汴京的壮阔风流。千万重丝绸,筑成一座座似山的彩楼,金碧辉煌,耀眼夺目。各色花灯,漫天光影,映在红色帷幕上,腾跃不止。

香车宝马,络绎不绝,穿行在秦楼楚馆,奔走于贵族府邸。闹市赏灯的百姓,亦是个个开怀,不急不缓,恣意玩乐,不计贫富。

那时的天子,亦不负佳节,携了妃嫔,亲临锦绣街上,赏花灯,与民同乐。如此盛况,直至天光将晓,一切方静下来。而街市上,仿佛从未有人踩踏过,喜气消散,水木清华。

不是宋人偏爱此,自古元宵本佳节。如此繁华胜地,这样的宝刹名寺,自是迷人眼目,流连忘返。

李清照内心虽安静,不喜铅华,但见如此良辰美景,亦是喜悦不尽。只是浮生若梦,花灯如雨,这往来穿梭的人,于她眼中,皆是可有可无的风景。然而,这些风景入了诗词,便又成了千古佳作。

李格非领了家眷各处游览,一边赏灯,一边寻雅。长廊间,僧房下,林木上,亦挂满了灯笼。诸多赏客,进进出出,摩肩接踵。

她竟不知,这人海中,果真有那么一个人,与她缘定三生。更不知,这段偶然的相遇,让她爱了半生,误了半生,风华半生,亦飘蓬半生。

赵明诚,也算是宋朝世界里的一个人物。倘若没有李清照,他只不过是浩浩时间长河里的一个普通人。其父赵挺之虽为北宋大臣,但他本人的仕途,并不顺遂。

赵明诚这一生,最爱的、令其矢志不渝的,不是李清照,是他的金石之学。他曾说:“余自少小喜从当世学士大夫访问前代金石刻词。”后来与李清照成婚,夫妻二人情趣相投,志同道合。他对金石字画,痴迷不已,誓与生死。

据说,那日赵明诚和李清照堂兄李迥,共赏花灯。也不知前世多少次的回眸,换来了他们此生的邂逅。李清照,素雅裙衫,婉约姿态,可谓是清丽佳人。而赵明诚,亦是相貌堂堂,气宇轩昂。

她词人心性,温柔敏感。仅是一个瞬间,那原本平静的心湖,便起了涟漪。这么多年,不曾有过的悸动,因他而起。那一刻,她的心,若初阳里的新枝,美好温暖。

李清照竟无心再观灯赏月,万千情思,不知如何安放。这几年,居于帝都,亦算是见过山水众生,但从未如此刻这样悸动。

赵明诚久闻李清照才名,亦读过她的许多词,对其心存爱慕,赞赏不已。今日得此机缘,一睹才女真容,了了心愿,自此人生再无憾事。

他也是一位才子,亦懂诗词,虽远不及李清照,但他儒雅的气度、非凡的谈吐,令她内心柔软欣喜。自古男欢女悦,无非一个缘字。有缘者,天南地北亦会相逢。无缘者,朝夕相处亦不得真心。

李清照的明净旷达,才情风骨,胜过了赵明诚。但他对金石字画的执着,让她甘愿与之共赴安稳现世,为之长夜挑灯,风雨相随。

然而,后来夫妻分隔两地,赵明诚竟生二心,背弃誓约,让人失望;再后来,在叛乱中,他懦弱逃逸,又让李清照心意疏远。假使他没有这么做,这段千古爱情,堪称完美。

他怎知,逃亡路上,她宁可抛弃衣物,餐风饮露,亦要守着他们收藏的古器字画。好在这一切,没有影响到他们夫妇苦乐相随三十载的感情。我们都记得,曾经有一位才子和一代佳人,于归来堂,赌书泼茶,岁月静好。

岁月无情,不因人改;韶光易逝,不怜花落。他在时,她新词清丽,好处难言。他走后,才有了那断肠之句,哀怨之音。

这一次相逢,她倾尽了一生,也许有幸福,也许有遗憾。情缘如水,覆水难收,不可收,亦不必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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