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
L是Lonely的第一个字母。这个字母的外形可以看作孤独一词的视觉表达,如果把它向左转九十度,这种感觉会更加明显:它看上去像一条向墙角延伸的直线。这个墙角不是墙壁的外角,装修工人把向外凸出的墙角称为阳角。阳角意味着同时向两个方向保持开放,而两墙交会并向内凹进的地方——也就是阴角,正好相反,是封闭的。阴角就是L这个字母左转九十度后的样子。
当一个人面对阴角站着,他的身体,准确地说,是他的背部,与左右两堵墙一起,构成了一个封闭空间。这个封闭空间可以阻挡任何角度的视线。玩捉迷藏的时候,那些狡猾的孩子就会被要求面对阴角站着,然后再闭上眼睛。这种基于不信任的排斥虽然是短暂的,却是成年人世界的一次预演。总有一天,你会感觉自己不得不面对阴角站着,然后闭上眼睛。而且,大多数时候不是别人要求你这样做。
生活并不是游戏,人们只是想躲开别人的目光,希望能沉浸在一个哪怕是临时的封闭世界里。但这个世界并不存在。只要一转身,他们就会明白,一切都是徒劳的。
在开放空间里,不管是一条长椅,一级台阶,甚至一段墙脚,躺下意味着占有它,坐在中间意味着排斥其他人,而坐在一端,就算不是无声的邀请,至少也是默许其他人分享空着的地方。面对墙角却意味着无可奈何。只有在无法拒绝其他人,又不想面对其他人的时候,人们才会有这种姿态。商场里的保安和清洁工经常这样坐着。他们整天置身人流,无力拒绝陌生人。这种没有隐私、必须时刻承受别人目光的工作很容易唤醒孤独。对这些工种而言,上班意味着进入一个左转九十度的L形世界,而且那指向墙角的横线特别漫长,有时候他们必须创造一条竖线,以便组成一个墙角,把自己和外界隔绝开。
尽管城市如此拥挤,人们至少有一种共识,让那些自愿面对墙角的人一个人待着,尽管这种善意是有限的。高峰时刻的地铁里,先上车的人会努力移动到车厢两头角落或座椅与车门构成的犄角,然后转过身,让随着人流汹涌而来的力量尽量落到背上。有此地利之便和符合物理学原理的站姿,能够最大限度地利用墙角的保护。墙角和身体形成的三角形构造更稳定,能承受更大的冲击力,避免身体正面各种柔软的器官受到挤压。除去座位两端,上海每节地铁车厢有12个阴角,最多可以为12个站着的乘客提供不用面对其他人的通勤体验。
徒劳是孤独的本质。人几乎不能离开其他人生活。尽管人群如此密集的现代城市文明除了带来便利,也加剧了生理上的和心理上的伤害,但要摆脱这种生活是不可能的。隐逸,从字面上理解也即躲藏和逃避,如果不考虑文化理想和艺术传统赋予的特殊的悠闲情调,这个词和20世纪西方富足社会里产生的激进反社会潮流其实没什么分别。但是,脱离城市、脱离社会,回到荒僻之地,独居或者组成公社,作为一种文化潮流,历史上就算发生过不止一次,也都失败了。
这些潮流中人,最激进的大概要算西恩·潘(Sean Penn)电影《荒野生存》(Into the Wild)的男主角克里斯托弗·麦坎德利斯(Christopher McCandless)。他在大学毕业后捐掉全部积蓄,在各地漫游,最后消失在阿拉斯加的荒野。电影情节并非完全虚构,现实中实有克里斯托弗·麦坎德利斯其人,他选择退出社会的时间在20世纪90年代初,约为克林顿当选美国总统前后。那时候,嬉皮士运动完全退潮,互联网社会即将到来,美国的荒野文化已经完全国家地理化了,荒野只是中产阶级户外运动的目的地。克里斯托弗·麦坎德利斯这样出身中产家庭的大学毕业生,等着他的只有一个L形的世界。
中国没有荒野文化。中国文化里相关的概念是田园。“田园将芜,胡不归”。田园之于荒野,大概是把狼驯化成狗,把雁驯化成鹅的意思,这和英语文化中《沙乡一年》之类作品的旨趣大致相当。克里斯托弗·麦坎德利斯旅途经过美国的农业区,但他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趣。召唤他的孤独感更加深切,不是一个L形的世界——不管在城里还是在乡下——能够满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