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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货物中的尸体

罗素传:孤独的精神1872-1921 作者:[英] 瑞·蒙克 著


第三章 货物中的尸体

1893年夏季,罗素与过去告别一不过,没有出现卖掉数学书籍这一象征性举动。5月18日,就在数学备考的过程中,他过了自己的21岁生日。对他来说,这一天超过了一般生日的意义,让他的整个生活有了完全不同的基础。首先,它意味着祖母和罗洛叔叔不再是他的法定监护人;其次,他从父亲的地产中继承了20000英镑遗产,让他每年有了600英镑的收入。这个数字不算是什么巨额财富,但是足以让他在经济上独立生活下去。因此,从法律和经济两个角度看,他那时已经独立了。当然,在感情方面,事情更复杂一些,但是他在这个问题上也决心打破彭布鲁克别墅对他的控制。

他迈出的第一步是在剑桥度过暑假,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回到彭布鲁克别墅去。从表面上说,那样做的目的是为了集中精力,进行哲学方面的研读。其实,在10月开学以前,他认真学习的时间很少,在暑假中阅读一般书籍,观看戏剧,专心致志地劝说艾丽丝·皮尔索尔·史密斯嫁给自己。

他后来说,一是成年,二是完成优等考试,这两件事情结合以来,给予他“一种令人高度兴奋的解放感,一种开始冒险的意愿”。当时的情况仿佛是这样的:在长达数年的时间里,他埋头读书,现在终于可以抬起头来,注意周围的世界了。以前,他满足于在祖母那一代人创作的诗歌中发现文学和宗教方面的灵感;现在,他开始接触19世纪90年代的文化。他那个夏天阅读的书籍与反抗有关一他完全可以想象,那样的书籍老一代人肯定不会表示赞同。在那些图书中,他认为最重要的是伊凡·屠格涅夫、沃尔特·惠特曼和亨里克·易卜生的作品。

“我那时觉得,”他在谈到那个暑假时说,“墨守成规的中年人仇视的东西肯定都是好的。”例如,在屠格涅夫的《父与子》中,他佩服巴扎洛夫这个人物。巴扎洛夫体现了虚无主义的反抗,强烈排斥传统道德的基础。“没有什么普遍原则”,巴扎洛夫感叹道:

只有感觉,这是一切事物的基础。例如,我通过自己的感性,形成一种否定态度。我喜欢通过自己的感性进行否定——我的想法根据的是那个计划,如此而已!全都来自感性,超过了人们可能探究的深度。

这并不是说,罗素相信这种说法具有真实性,将其视为一种伦理理论,而是表明他佩服说出这种让人恐惧的问题所需要的“给人愉悦、令人震惊的”个性。其次,尽管他可能进行尝试,但是他却无法将自己视为巴扎洛夫,而是对贵族出生的友善的阿尔卡迪表现出更多的认同。巴扎洛夫告诉阿尔卡迪:“你是一个有资本的男人,然而,你是一个甜言蜜语的家伙,一个嘴上挂着自由主义的势利小人。”罗素说,他读到这个段落时,“我浑身战栗,觉得巴扎洛夫可能把我视为‘甜言蜜语的家伙,嘴上挂着自由主义的势利小人’。我那时觉得,我很可能就是那样的人。”

在沃尔特·惠特曼的《草叶集》中,罗素看到性欲以如此直率的方式表达出来,这样的做法他原来认为几乎是不可能的。在这部著作中,一个男人并不转弯抹角地传达性爱,而是直接描写了春天给人以快感的喘息。但是,他说这番话时痛痛快快,看到面纱被撩起之前并不感到恐惧,而是——可以这么说——一把扯下面纱,几乎在问,“有什么东西让你感到害怕?”

被禁止的声音穿过我的肢体,

性交和欲望的声音一一展示,我撩开面纱

我梳理并美化不雅之声


我没有把指头放在嘴上,

我把它们精心保留在身体深处,保留在大脑和内心里,

我觉得交媾像死亡一样正常,不再令人讨厌。

这些诗行让罗素——他曾经听见老师使用“乳房”一词,几乎大惊失色——深感震撼,证实了他当初的看法:美国“是一个浪漫、自由的国度”。惠特曼一一或者“沃尔特”,罗素总是使用这个昵称,把诗人视为亲密朋友——成为他的偶像之一。3年之后,当罗素首次访问美国时,他参观的第一个地方就是惠特曼的寓所,那是一种尊敬和感激之举:1893年,罗素内心的欲望非常强烈,他一度觉得它们将会危及自己的理智;正是惠特曼将这样的欲望置于阳光之下,宣称它们是健康而正常的。罗素在《自传》中说,他在剑桥读书期间,月夜里在“乡间飞奔,处于暂时发疯的状态”。他宣称:“其原因当然是性欲所致,不过那时并不知道实情。”也许,他说不知道的意思是,他那时并不公开承认这一点,甚至自己私下也是如此。阅读惠特曼的作品让他有了新的理解,不再将性欲视为邪恶之物,视为疯狂之物,性欲只是性欲而已。或者,正如惠特曼所说的,是“心智健全、身体健康的”表现。在那段时间,罗素喜欢使用以下诗句来说明这一点:

我喜欢的男人了解并坦率承认性欲带来的微妙感觉,没有羞耻可言,我喜欢的女人了解并坦率承认她的相同感觉,没有羞耻可言。

罗素在彭布鲁克别墅中备受沉闷和病态的困扰,诗句中如此直率的表达恰似一阵新鲜的空气,从打开的窗户吹了进来。

当然,罗素勋爵夫人想到自己的孙子阅读这样的东西,肯定会有遭受恶意中伤之感。她甚至在阅读莎士比亚作品时,也会觉得作者的“粗俗”损伤她的愉悦。(“我根本无法理解对鲍德勒风格所持的异议,”她曾经写道,“删去不能给人带来任何道德寓意的文字,删去那些不堪人目、不堪入耳的东西,在我看来是完全正确的,完全自然的。”)现在,她所称的“现代丑陋话题的影响”让她深感绝望。就这一点而言,可能发出类似感慨的并非仅她一人。在19世纪90年代初期,展开了一场争论。一方认为,有人假借文学之名,让公众遭受“坦露的肮脏”之害,遭受“讨厌和恶臭的垃圾”之害。亨里克·易卜生的剧作处于那场争论的中心(这里引用的几个词汇摘自当时对易卜生剧作《群鬼》的评论),并且是许多最强烈的伤害之辞的攻击目标。在1893年,钦佩易卜生就是认同反对传统得体标准的造反行为,就是赞同那场轰轰烈烈的运动,排斥假正经言辞,揭露不可告人的黑暗秘密,揭示关于个人和社会的真理。那是一场让人感到威胁的运动,或者说令人振奋的运动,人们的年龄大致决定了对它所持的态度。

对罗素来说,那个潮流与他自己挣脱过去束缚的感觉一拍即合;易卜生当众羞辱了那种道貌岸然的感觉,让他觉得非常愉快。怀特海让他看了《剑桥评论》刊登的一篇对易卜生剧作的敌视评论,他尤其喜欢其中的一句话:“对态度严肃、行为规矩的人来说,生活并不带来什么问题。”这一句话总结了他所反叛的观点,罗素常常引用,乐此不疲。

一方面,易卜生的道德观引起了强烈反响,另一方面,对他剧作的需求与日俱增。在1893年的整个夏季中,他的作品在伦敦舞台上占据了主导地位。罗素争相一睹的剧作由著名女演员伊丽莎白·罗宾斯领衔主演。在短短几周时间里,他观看了她在《建筑师》中扮演的赫尔达·加布勒、在《罗斯莫庄》中扮演的丽贝卡·韦斯特。在那一个时期中,他还阅读了易卜生的重要剧作。不过,罗素在很久之后,转而对易卜生持相当严厉的批评态度,将他称为“不良道德的竭力鼓吹者”;那时,易卜生的剧作——正是因为它们倡导的“不良道德”——“引起了我的极度亢奋”。

当时,《群鬼》引起很大争论,给“态度严肃.行为规矩的人”的感觉带来最多冒犯,其主题不可能不让21岁的罗素浮想联翩。与易卜生的许多剧作类似,该剧关注这一主题:人们的生活受到过去的影响,受到死人的幽灵式影响,受到已被抛弃的观念的影响,受到被压抑、没被承认的感觉的影响。其情节由一系列揭示性片段组成;用G.威尔逊·奈特的令人难忘的语言来说,那些片段“就像一层层揭开的裹尸布”。那个意象让人不禁想起易卜生的名言:“我们与货物中的尸体一同航行”。

该剧讲述了艺术家奥斯瓦尔德的故事。他罹患一种可怕的大脑疾病,开始出现症状,因此被迫停止工作。他从来都不了解自己的父亲,但是根据母亲竭力编造的“美丽幻想”,一直觉得,父亲是一个完全令人佩服的人,取得了“有用的杰出”成就,后来不幸早逝。实际上,当母亲后来决定告诉他真实情况时,他发现父亲完全是放浪形骸的男人。父亲的放荡生活遗传给了奥斯瓦尔德,致使奥斯瓦尔德罹患脑部疾病。奥斯瓦尔德在发现父亲的实情之前,已经知道自己病入膏肓,于是诱惑了当地一个名叫雷金纳的姑娘。他希望,她可以在他脑部疾病极度恶化之前,给他服用吗啡,帮助他走向死亡。但是,他在该剧的最后揭示中发现,雷金纳其实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是他父亲过去生活留下的另一个“幽灵”。最后,他与充满爱心的母亲待在一起。不过,母亲拒绝他的自杀请求,全剧以奥斯瓦尔德面对缓慢到来的可怕死亡这一场景结束。

在这个凄凉的故事中,有一个方面的内容在罗素的生活中引起特别反响:它强调说,造成奥斯瓦尔德苦难的正是墨守成规、虔诚和(更加致命的)善意的家人的关爱和仁慈行为。在《罗斯莫庄》——如果说与《群鬼》有什么区别的话,那就是该剧与罗素的生活有更多类似之处——中,这种家人之爱被描述为一种力量,它剥夺人的生命活力和激情。剧名的意思是“罗斯莫的岛屿”,它是一个家庭居住的老屋。那一家的几代人做善事,信神灵,受到人们的赞美。一个女人名叫丽贝卡·韦斯特,性格强硬,充满激情,与罗斯莫相恋,进人了这个家庭。

与《群鬼》类似,《罗斯莫庄》的情节围绕着对过去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的揭示而逐步展开。第一个桥段始于对罗斯莫的妻子自杀原因的探究。真实的情况是,丽贝卡知道她对罗斯莫抱有“无法控制的疯狂激情”,于是告诉她说,自己与罗斯莫有了婚外情,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蓄意诱导她自杀。罗斯莫发现这一点之前,曾经向丽贝卡求婚,但是遭到拒绝。他问道,如果丽贝卡密谋的目的是要和他在一起,他知道了她的秘密之后,她为什么要拒绝他呢?丽贝卡说出了两个原因:其一,自从来到罗斯莫庄居住以后,这里的“伟大、无私之爱”的氛围深深感染了自己,她已经不再存有追求自己目的的任何愿望;其二,在罗斯莫的影响之下,她的“丑陋的激情”已被一种宁静无私之爱取代。她告诉他:“罗斯莫一家的生活观念已经影响了我的意志……而且让我原来的激情显得恶心,让它受到原来我不以为然的法则的制约。你——以及与你一起分享的时光——已经使我的心灵变得高尚了。”罗斯莫听到“高尚一词”之后心里一亮,然而立刻被接下来的话语镇住了:“罗斯莫的生活观念的确使人变得崇高。可是……可是……可是它扼杀了欢乐。”

在所有这些剧作中,正是性格强硬、充满激情的女性提供了机会,让人摆脱传统的道德观和家人之爱带有的否定生活的力量。罗素认为,伊丽莎白·罗宾斯扮演的角色以这样的方式,体现了他自己梦寐以求的幻想:遇到一个不受传统的观念束缚的女性,将他从过去的禁锢和限制之中解放出来。

艾丽丝·皮尔索尔·史密斯既不是丽贝卡·韦斯特,也不是海达·加布勒,然而她是中产阶级的美国人,与沃尔特·惠特曼保持友好关系。在罗素看来,她必定具有诱人的自由品质,可以将他从伴随自己成长、虔诚的贵族式辉格党传统中解放出来。而且,她的家庭也显示出具有令人期望的迹象,可能“相当不错”。例如,她的父亲罗伯特·皮尔索尔·史密斯1872年在美国遭遇神经崩溃之后,到了欧洲,以具有人格魅力的福音传播者的身份,创建了到那时为止非常成功的事业。在19世纪70年代,他曾被卷入一桩大肆渲染的性丑闻之中,于是终结了他的传教活动。那一桩丑闻的根源是他的妻子汉娜描绘的“圣灵显身的微妙形象”。罗伯特将耶稣作为其追随者的新郎这一譬喻进行了字面解释,并且竭力鼓吹说,宗教神圣性——圣灵具有的神圣灵感——是一种圆满状态,与两性交媾非常类似,可以通过服从已获灵感之人来实现。这当然是居心不良之说,但是随着证据逐渐累积,说明他把自己竭力鼓吹的东西付诸实践。相关方面突然取消了要求他出席宗教会议的邀请,他不得不逃到美国,躲避随之而来的丑闻。10年之后,他回到英国,在星期五山丘定居下来,那时他已经彻底失去了信仰,总的说来行事低调,担心唤起太多的回忆。

另外,艾丽丝的姐姐玛丽以更为公开的方式,反抗传统的道德观,愤然离开丈夫弗兰克·科斯特洛和两个女儿雷和卡琳,前往意大利,与情人伯恩哈德·贝伦森同居。正是通过玛丽的关系,他们一家人结识了沃尔特·惠特曼。玛丽是惠特曼的早期拥趸,并且坚决摒弃她母亲的这一看法:惠特曼“写下了许多明显下流的东西,超过了史上的任何一个男人”。此外,玛丽竭力寻求并且获得了惠特曼的友谊,而且最终成功地让全家人钦佩他——如果说不是他的诗歌的话——这个人。他们的弟弟洛根曾在牛津大学的贝列尔学院学习古典文学,所持的观点类似于唯美主义——罗素从他那里“学到了如何正确评价马奈、莫奈和德加”。那段时间,洛根分别待在两个地方:一个是巴黎的“艺术家聚居区”,他在那里结识了罗杰·弗莱和詹姆斯·麦克尼尔·惠斯勒;另一个是伦敦,他在那里与费边主义者相交甚密。

母亲汉娜没有其他人所拥有的令人期望的阅历。她在一家人中最为虔诚,不过也小有名气,撰写的《基督徒幸福生活的秘密》一度畅销,被誉为感悟“神圣性”的指南。但是,即便她也难以被归为传统人士之列。她坚定不移地相信所谓的“复原教义”,否认地狱和天罚,坚持认为每个灵魂都命中注定得到救赎。她被冠以“异端邪说者”名号,对此她深感荣耀。她的信函出版时,她儿子选择的书名是《宗教叛逆者》。尽管汉娜本人颇像一个煽动者,带着道德热情和极大的热忱,投身妇女选举权运动和禁酒运动,她信奉的是“爱的宗教”,甚至与罗素勋爵夫人相比也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支持的女性主义认为,女性具有美德,男人是邪恶之徒;男同性恋是可以想象的最糟糕的罪孽之一。她的密友之一是时任英国妇女禁酒协会主席的亨利·萨默塞特夫人。当初,萨默塞特夫人发现了丈夫的同性恋行为,坚持通过法律程序离婚,造成了一桩公开的丑闻。

在上流社会中,萨默塞特夫人是不受欢迎的人,然而是汉娜眼里的女中豪杰,她的故事说明了男人可能造成的“可怕罪恶”。在第一次审判奥斯卡·王尔德时,陪审团可能无法形成裁定。汉娜得知王尔德的“下流行为”可能逃过惩罚,当时深感震惊,认为“法官和陪审团犯下了同样的罪行,不敢给他定罪”。在下一届英国妇女禁酒协会上会议上,汉娜提出了一项决议,认为“所有男人都应该被阉割”。她论证说,这是“我知道的唯一有效的解决办法”。

假如罗素1893年了解了汉娜的这些态度,他可能从中得到警示。实际的情况是,在他的心目中,皮尔索尔一家人倡导宽容、自由和独立的形象未受玷污。就在他完成优等考试之后几天,他邀请艾丽丝到剑桥访问,以便展开攻势,赢得艾丽丝的芳心。让他感到欣慰的是,艾丽丝接受了邀请。6月9日,他和艾丽丝以及艾丽丝的一个表姐一起,在剑河上荡舟。就在那一天,罗素得到了考试结果。艾丽丝问他,他听到自己成为数学荣誉学位考试优胜者的消息,这是否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一天?“她竟然想象可怜的优等考试名单可以让我快乐!”他在日记中坦言,“然而,我无法不欺骗她。”

在随后的两个月中,他没有与她见面。但是,在7月21日的日记中记录的一场梦境中,我们可以看到他的意图和认真态度,了解其他许多方面的情况:

昨天夜里,我梦见自己和艾丽丝订婚,不日将会举行结婚仪式,后来却发现,我家里的人欺骗了我,我母亲没有死,她待在一家疯人院里。因此,我当然决定放弃结婚的想法。这个噩梦让我深受困扰。

如果我们解读这一梦境,就可看到为什么易卜生的剧作会引起如此深刻的共鸣。与货物之中的尸体一起航行,这是罗素脑海中长期存在的一个场景,也许最早出现在他开始记事时。他的祖母对任何提及精神失常的语言非常敏感,并且以隐晦方式暗示他母亲的病情,这使梦境中的“揭示”成为对这个问题的最自然的猜测:那具尸体是什么?但是,为什么他觉得,如果他母亲精神失常,他“当然”应该放弃结婚这个想法呢?

罗素在那段时期撰写的一篇论文提供了答案。那份论文的题目是《婚姻》,看来是专门为艾丽丝写的——6月时,在两个人见面的过程中,她肯定就结婚这个想法提出了反对意见(也许,她没有意识到,罗素对这个话题如此看重)。罗素的策略看来是,力图说服她接受这个观点:无论在通常的意义上,还是从理论上来看,婚姻都不是会引起反对的事情。然后,他特别想劝说她和他结婚。这是以哲学辩论形式构思出来的追求之举,也许令人感到惊讶的是,这个说法完全取得了成功。

这篇文章讨论的问题是,总的来说,具有先进的现代观念、能力很强的独立女性——即被罗素视为潜在妻子的理想女性——正是那些对婚姻的奴隶性质表示强烈反对的女性。那么,应该如何克服这个难题呢?罗素的回答是,应该表面上遵从传统婚姻的期望,但是在私下颠覆它们,其原因在于,“最好通过在行为上显得屈服,在语言上表示反对的方式,改变不良习俗”。他提出的理由有两点:其一,男性和女性,特别是进步的男性和女性,不应去过“修道士般的独身生活”;其二,如果这样的人希望不被丑闻所困扰,他们不可能沉迷于“婚外性交”。因此,他们需要结婚。

但是,罗素还提出了另外一个论点,它使具有自由主义思想的智性人士之间的婚姻不仅对自己的幸福是必要的,而且变成了一种道德义务。这个观点是,这样的人担负着生儿育女的责任,其原因在于,他们的子女“几乎肯定将成为自由主义的中坚力量,将传播不带偏见的观念,推进倡导宽容的事业”。从这一点形成的后续观点是,如果他们有理由相信,自己的孩子将是疯子,不但对社会没有用处,反而成为社会的负担,那么,他们就有义务不结婚。在这种情况下,他在梦中见到的“幽灵”——他的家族中可能存在遗传性精神失常这个想法——就会动摇这个论点的基础,从更深的层面和更重要的意义上说,就会动摇他希望与艾丽丝结婚的基础。

罗素曾经撰文谈到易卜生的作品中自己佩服的女性,表达了两个观点:其一,他“以愉快的心情,阅读了沃尔特·惠特曼对‘我所爱的强健、傲慢的女人’的赞扬”;其二,他认为易卜生作品中的女性“接近这一类型”。有趣的是,在为艾丽丝撰写的关于婚姻的文章开头,他引用了惠特曼的诗歌《从围栏中放出》,“我所爱的强健、傲慢的女人”就是出自那首作品。在这个语境中,这首诗歌变为向艾丽丝发出的恳求,使罗素得以实现他的真正潜能:

放出我所爱的强健、傲慢的女人,只有那时才能

出现我所爱的强健、傲慢的男人。

通过有力的拥抱,放出我所爱的肌肉发达的女人,

只有那时才有男人的有力拥抱。

从女人大脑的褶皱中产生出

男人大脑的全部顺从的褶皱。

男人是地球上和永恒中的伟大之物,然而男人的

每个伟大之处全都来自女人。

“我每天都思念艾丽丝”,罗素在记录梦境的那一天日记中写道。然而,到那时为止,他还没有向她表示他对她的感情。8月12日,艾丽丝——还是和她表姐一起——再次到了剑桥,罗素朝着自己的目标又迈进了一步:首先,他给她看了《婚姻》(正如他在日记中描写该文时所说,“我的短文谈到以任何方式不结婚的不道德性,超过了一般文章的水平”)这篇文章;然后,劝说她一个人单独陪他进行一次船上旅行。他那天晚上写道,那是“我迄今为止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一天”。两人聊到了爱情和婚姻,不过依然停留在泛泛而谈的层面上。但是,罗素指出:“她是否在整个过程中对我的感情浑然不觉?这一点我不知道;我觉得自己曾一两次无意之间暗示我的感情。”从外表上看,两人依然交换理论上的看法;罗素提出的观点是,从根本上讲,爱情是唯一值得拥有的东西,艾丽丝坚持独立具有的价值:

我们两人在很大程度上一致认为,婚姻给……精神恋提供了最佳机会;男女之间不可能保持纯粹的友谊。但是我发现,只有希望生儿育女的愿望才能克服我以前想象的女人对性交的反感,克服对性交所持的退缩态度。

艾丽丝表现出来的反感态度使罗素觉得非常失望;同样让他觉得失望的还有,艾丽丝并不赞同她姐姐离开丈夫、投入贝伦森怀抱的行为。到那时为止,罗素认为艾丽丝是自由恋爱的倡导者。他的攻势刚刚开始带来结果,他觉得没有理由轻言放弃。况且,艾丽丝建议两人继续见面,而且同意他的建议,两人通过信函,继续关于爱情的讨论。这两点让他深受鼓舞。

当时,艾丽丝心里肯定明白(如果说她之前并未意识到这一点的话):第一,罗素的兴趣并不在于和她一起从理论上讨论爱情和婚姻问题;第二,罗素搬出了新黑格尔主义的形而上学来证明这个问题,可能有小题大做之嫌。在那之前不久,麦克塔格特自费印刷出版了一本书,名叫《对绝对的再确定》,陈述了他的观点。该书所有使徒人手一册,对剑桥大学的那一代知识分子产生了巨大影响,罗素本人也得益匪浅。在试图总结他自己的世界观的过程中,麦克塔格特先提出两个问题:“这种生活的具体物质内容是什么?它形成了什么东西?”然后回答说:

我认为,它意味着一种东西,并且仅仅是一种东西——爱情……当我解释说,我的意思既不是仁慈,也不是它最充满激情的形式,甚至不是方济各的感情,我将排除对我意思的一种可能的解释。当我补充说,我的意思不是对真理、对美德、对美丽的爱,我会加剧这个问题形成的困惑。当我继续说,我的意思是充满激情的、整个身心的、需要一切的爱,我将变得令人反感。当我总结说,我的意思不是性欲,我会被人谴责为完全病态的。

当罗素和艾丽丝结束乘船旅行之后返回时,他本来打算让她看这一篇文章,但是却不记得把那本书放在什么地方了。后来,他找到了书,随即寄给了她,并且在信中告诉她,他已经得到“结论,最重要的是当时应该直截了当地表达,但是那样做很难……已经不重要了”。麦克塔格特在这段文字中阐述的爱情观对罗素影响甚大,但是那种爱情观更多地涉及他的哲学思想,而不是他与别人的关系。如果他希望在人格化的上帝缺失的情况下,保留罗素勋爵夫人所说的“爱的宗教”,如果他还希望将“上帝之爱”与他少年时期以来信奉的受到法则——人们将来可能以绝对确定的方式,认识那样的法则——支配的整体世界观结合起来,那么,他最终得到的就是麦克塔格特在这本小册子中概括的观点。

在其后四周的时间里,罗素和艾丽丝交换观点,继续佯装他们的论证是纯粹理论性的,与实际情况毫不相干。在那个过程中,罗素继续引用麦克塔格特的观点,将其视为权威,觉得他提出的论据是无法抗拒的。罗素在8月19日写道:“一个危险的误置是,假设美德本身就是目的。在麦克塔格特的小册子中……他提出(并且证明),天堂中不可能存在美德。”到了8月25日,罗素觉得自己已经在争论获得了胜利。“我抱有信心,如果我有耐心,经过一定时间之后,可以通过谈话说服她,”他在8月25日的日记中写道,“不过,那仅仅是一个机会,我可以开始做对我来说最为重要的事情”:

噢,我什么时候才能开口提这件事情呢?她是否会感到恐怖,认为我现在所做的这一切是自私的,把我看作傻瓜呢?对我来说,肯定不可能出现令人高兴的结局。但是,现在我觉得,已经到了身不由己的地步。我现在不再像过去那样,一把撕毁她的信件,而是珍藏它们,一遍又一遍阅读。傻瓜!傻瓜!傻瓜!

毫无疑问,与罗素一样,艾丽丝肯定明白事情的发展方向,也许心里甚至比罗素更清楚。9月13日,罗素再次到星期五山丘探访,艾丽丝把他领到她父亲进行冥想的树屋(它叫菩提树屋,是根据让释迦牟尼大彻大悟的那棵大树命名的)里。在那里,她可以在不受干扰的情况下和他交谈,表明她已经明白了当时的情况。她告诉他:“我觉得,假如我是谨慎的,我就应该结束这一段友情,完全是为了你好;不过,我自己也非常珍视它。”

“你不会就此结束它,”罗素回答说,“这是唯一让我觉得生命有价值的事情。”

“怎么说呢,值得庆幸的是,我并不谨慎。”

她的表态足以给他需要的安慰,他于是向她坦承了他在7月做的那个梦。这相当于求婚之举,艾丽丝对此心领神会,告诉他说:“我希望你放弃结婚的想法——保持友谊胜过与我结婚。我不想结婚,至少在长时间之内不想。”另一方面,她又以鼓励的口吻说:“如果你希望保持友谊,我们应该经常见面。”次日早餐前,两人一起在树林中散步。她开始时告诉他,她尚不确定,他的感情是否能够持久下去(“过了你现在的年龄之后,人们会有很大改变”),也不确定她自己的感觉是否足够强烈。罗素回答说:“你说的没错,我也觉得现在结婚是错误的,应该等几年再说。”而且她希望确定,罗素是睁着眼睛,明明白白地开始这段关系的:“你看,假如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非常非常亲密,我最终却没有爱上你,那么,你将会觉得十分难受。”两人决定,尽可能经常见面,尽可能更深入地互相了解(“因为我们两人都觉得,如果没有亲密关系,订婚是愚蠢之举”)。两人达成一致,如果一切顺利,将来的某个时候宣布订婚。罗素在日记中写道:“一切预想全部实现,我原来根本不指望可以取得这样的结果。”

也许,罗素在那个阶段夸大了他已经取得的进展,其原因在于,至少在几天之后有迹象显示,他被她所说的“亲密”一词误导,指望建立隐蔽的两性关系。他在日记中诅咒说,“愚蠢之举和兽性必然形成陈规陋习”。他接着写道,“如果我们诚实做事”,他和艾丽丝不得不漠视那样的陈规陋习。然而,“无论我们多么渴望,我们也不应公开表示漠视。因为这将削弱我们从善的影响和力量,还可能给她的亲属和我的亲属带来很大痛苦,将会被人完全误解”:

因此,必须秘而不宣,避免随之出现的危险。无论我在家里已经练习了多久,我迄今为止必须采取预防措施,避免出现不良影响。噢,可能有两种道德观,一种是谨慎之人的,另一种是傻瓜的。

一两天之后,他给艾丽丝寄去了惠特曼的关于性期望的诗歌《一小时的疯狂和欢娱》,旨在表明他自己的感情,认为该诗“真实,但不道德”。诗歌表达了罗素想到将要满足性欲时肯定出现的感觉:

无论你是谁,我都完全委身于你,你也委身于我吧,别管世人的目光!

回到天堂去吧,腼腆而娇柔的人!

把你拉到我身边来,在你头上首次印上一个坚实的男人之吻。

……

撬开你紧闭的嘴唇!

……

用嘲笑,用主动行为来追求毁灭!

向着给我指出的爱之天堂上升、跳跃!

……

以一个小时的完美和自由,以短短一小时的疯狂和欢娱

满足生命的余年!

艾丽丝对此举的反应与他的期望相反。罗素那时发现,艾丽丝与惠特曼的友谊并不意味着,她赞同他对两性关系所持的开放态度。恰恰相反,艾丽丝撕掉了惠特曼送给她的那本《草叶集》中的《亚当之子》。那一部分包括该书最露骨的性描写内容,上面这首诗歌就引自那个部分。

“我高兴地看到,你不喜欢惠特曼,”罗素收到她表示反对的信件之后,在回复中言不由衷地说,“我也不喜欢。我在前一封信中把那首诗歌寄给你,表达了我过去的情感,那一做法实在是诚实有余”:

然而,不管怎么说,我的感情没有压倒理性,我对此没有理由感到惭愧。依我所见,这种感情越强烈,人征服它之后就应该越高兴。

在那之前,罗素已经说过“掩饰以及它带来的危险”;现在他决定,将自己与艾丽丝的关系告诉祖母。他把那种关系的特征视为“喜欢”而非爱情,是一种“亲密友谊”而非订婚之约。罗素勋爵夫人的反应与罗素可能预测的完全一样。她告诉罗素:他与艾丽丝之间的关系已经足够亲密,在她看来,他们两人既不应经常写信,也不应该再见面;罗素年龄太小,不应过早订婚。此外,她还讲了一件他以前并不知道的事情:他父亲当初也遇到了类似的麻烦,在和他年龄相仿时,喜欢上了杰西·钱伯斯。当时,罗素勋爵夫人告诫,不要向一个出身那么卑微的姑娘做出任何承诺。就在安伯利21岁生日之前不久,杰西·钱伯斯红颜薄命,撒手人寰,那个问题不了了之。在罗素勋爵夫人看来,这次的情况更是不祥之兆。“那次谈话让我痛苦万分”,罗素承认。但是,他祖母“并非那么不满意,反应不如我的预料那么强烈。况且,我向她保证,至少谈婚论嫁的可能性不大;假如出现这种情况,一般说来是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在《自传》中,罗素就祖母当时的反应提供了完全不同的版本。他写道,从星期五山丘回家之后,“我告诉家里人事情的进展”:

……他们的反应符合门第观念的传统。他们说,她不是淑女,而是一个窃婴女人,一个出身卑微的冒险者,一个利用我不谙世事的心计多多的女人,一个不具备雅致情感的人,一个让我永久蒙羞的庸俗女人。

“但是,”他补充说,“我拥有从父亲遗产中继承的20000英镑的财产,我根本没有理会家里人表达的意见。”

在星期五山丘,从某种程度上说,“一切预想全部实现”给罗素带来的欢乐已被搅乱:那天早上,两人早餐前散步回来,艾丽丝接到亨利·萨默塞特夫人寄来的一封信件,其中包含了一份请柬,希望艾丽丝陪她到美国去,在芝加哥世界博览会上宣传禁酒。罗素后来回忆说,那封信件让艾丽丝深感兴趣——“她得意扬扬地朗读,兴致勃勃地表示接受。这让我心灰意冷,它意味着她将离开数月。而且,她的美国之行可能是一个有趣职业的开端。”

在10月6日艾丽丝动身去美国之前,罗素见到了她,以便完成他所说的“最后的痛苦任务”,“忏悔属于已经死去的自我的罪孽,但是,那样的自我仅仅对我而言死了,其他人无权这样认为”。罗素究竟忏悔了什么,没有文字可査。在她10月5日所写的一封信件中,艾丽丝说,罗素承认的事情不像她担心的那么严重,字里行间流露出如释重负的感觉。也许,在表示忏悔之后,罗素和艾丽丝那天就是否发生性关系进行了争论。罗素赞同以某种适度方式释放性欲,艾丽丝表示反对:“与掌握适度原则相比,自行严格控制原则要容易得多”,其原因在于,“对大多数人而言,把握适度与过度之间的界线非常困难,实际上是不可能的。你知道,这是一种积累而成的习惯。”她还补充说,“我们不能把自己与动物混为一谈,对动物而言,这是一种本能的东西”:

我也不相信,由于精神和智性因素而相互爱慕的男女之间,存在非常健康的关系。我觉得,那可能导入一种贬低他人的成分;当然,两人打算生儿育女的情况例外。

艾丽丝作为“自由恋爱”的倡导者所持的观念原来是这样的。

次日,罗素动身前往剑桥,准备新学期的事宜,开始伦理学优等考试第二部分的学业。他选择的专业研究领域是形而上学、伦理学和哲学史。当时,与数学优等考试相比,伦理学优等考试处于重建阶段,学习主要不是通过接受“训练”,而是通过听跨学院的讲座。听讲座的学生人数很少,通常不超过三四个。讲师所起的作用类似于现在的导师,除了讲课之外,还要布置题目,修改文章。罗素的形而上学讲师是詹姆斯·沃尔德,伦理学讲师是亨利·西奇威克,哲学史讲师是G. F.斯托特。在三人之中,西奇威克可能名气最大,他的《伦理学方法》(1874年首次出版)已被列为标准教材。然而,黑格尔主义在剑桥大学盛行,让西奇威克的名声受到影响。他那一派功利主义遭到批评和指责,被视为边沁传统的残余,被某钱哲学家——例如,麦克塔格特——打入冷宫。罗素后来回忆说:“我们叫他‘老西奇’,认为他已经过时了。”

斯托特比西奇威克年轻20多岁,相当符合潮流。他以前曾被任命为《心灵》的编辑,因此在业界有一定影响。他的主要学术兴趣是心理学,但是他讲授与17世纪理性主义者相关的内容,其中包括笛卡尔、斯宾诺莎和莱布尼兹,对罗素的影响很大。詹姆斯·沃尔德曾是斯托特的老师,尽管年龄与西奇威克相仿,但是在年轻一代的哲学家中颇有威望。他的贡献主要在于,把奥德学派的心灵哲学引入英国,介绍的哲学大师包括弗朗兹·布伦塔诺.亚历克修斯·冯·迈农、鲁道夫·陆宰。他在德国哲学和文化领域造诣颇深(他最喜欢的名言之一是“思考是困难的”),让罗素了解了许多哲学家,他们的思想后来将要指引罗素的研究方向,其中以伊曼纽尔康德最为重要。

沃尔德在形而上学讲座中强调了康德进行的研究,也许由于这个原因,罗素后来误将沃尔德说成“康德主义者”。康德思想在罗素交给沃尔德的文章中几乎占了主导地位,在罗素后来的思想发展中起到了最重要的作用。例如,在1893年的一篇文章中,他试图为康德的几何理论辩护。我们可以看到,罗素在学习数学期间,一直渴望讨论这类问题:我们是否可能知道,欧氏几何必然是正确的?康德曾经认为,我们可能知道。但是,在康德时期,种种非欧几何体系的创立,已对康德的观点提出了严肃的质疑。非欧几何体系采用了不同的公理,可被证明在逻辑上是一致的,因而在任何明显的方面并不必然是错误的。然而,那些体系界定的空间难以想象:两条平行线可能相遇的空间,或者三角形的内角加起来不是180度的空间。罗素在这篇文章中指出,“这个问题提出了其他种类空间具有的可想象性”;根据他的看法,康德就我们可以想象的空间提出的观点是正确的——“在我们看来,空间直觉必然是欧几里得式的;……因此对元几何[非欧氏几何]在认识论上没有什么重要意义。”罗素17岁时爱上的证据暂时没有什么问题,不过是以牺牲客观性为代价的:它们那时提供的必然真理涉及的不是外部世界,而是我们自己的空间直觉。

然而,罗素在哲学方面的真正良师益友不是他的辅导教师,而是J. M. E.麦克塔格特。那时,罗素常常引用麦克塔格特的观点,仿佛它们是绝对正确的。例如,艾丽丝从芝加哥写信给罗素,请他考虑两人在宗教方面的差异,并且认为他最终可能接受人格化上帝,罗素回答说:

指望我什么时候会相信上帝具有人格,这个想法是徒劳的。我认为,在研究形而上学的人中,没有哪个会接受人格化上帝这个观点。它在哲学领域中遭到许多人的怀疑,类似于研究数学的人对分割圆所持的怀疑态度……如果你有兴趣读一点形而上学方面的著作,我将非常高兴。我相信,你肯定很快就会确信,它在各个方面都具有优势。麦克塔格特曾在写给我的一封信中说,涉及人格化上帝的宗教不可能是爱的宗教;我认为,他在那本小册子中清楚地阐述了这一点。

他赞同艾丽丝的这个观点,“离开了信仰,人际关系或者人的活动自身都无法给予满足感”。但是他提出,这种必不可少的信仰不是相信这种或者那种信条,“更确切地说,而是相信世界具有的完美性,相信这种完美性的终极实现”。

1893年11月初,艾丽丝刚刚回到英国,罗素便到皮尔索尔·史密斯家在伦敦格罗夫纳路的寓所拜访,并且在那里待了一夜。他11月7日写道,两人一起度过了“非常美妙的两天时光”。看来,艾丽丝已经彻底改变了对婚姻的看法。也许阅读了太多形而上学著作的缘故,她那时宣称,所有理论都毫无用处。“我更关注的是你的个人感情,而不是你的理论,”她在11月8日写道,“同理,我希望拥有天生的荣誉感,而不是不应做让人丢脸之事的原则。”这个问题“其实并不是……学术问题,我已经得出的结论是,每个人——或者一般说来每个女人——肯定总是根据个人情况来回答这个问题”。

罗素与艾丽丝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密切,罗素勋爵夫人看在眼里,忧心忡忡,千方百计要罗素做出承诺:第一,他不会以任何方式受到艾丽丝的约束;第二,他不会经常和她见面,至少可以说,每月不能超过一次。罗素拒绝了她的要求,于是她转而求助艾丽丝的母亲,安排11月19日在格罗夫纳路见面。她重申,罗素和艾丽丝其实没有订婚;她们达成一致意见:两个年轻人每月最多只能见一次面。罗素勋爵夫人的态度似乎已让艾丽丝明白,两人的关系注定会无果而终;艾丽丝开始显露出希望分手的迹象。12月15日,艾丽丝临时取消了与罗素见面的安排,前往亨利·萨默塞特夫人的住所伊斯特诺城堡,在那里小住了几天。她写信谈到了她的矛盾心理。她告诉他,他们没有信守当初作出的仅仅以朋友身份相见的承诺,她对此感到抱歉。如果她可以下决心订婚,那么,其实可以公开宣布,“但是,我无法决定,我们是否只能做朋友,或者至少说,是否应该只做朋友”。她很想说些情话,很想拉住罗素的手,“但是我觉得,那样做是错误的。我的性格与你的不同,自我表白完全必要”。可是,她并未下定决心:“这个星期,我想到了各种各样的问题……难以在此一一表述。你将需要具有无限耐心,到头来将会发现,我并不值得你那么劳神费力地追求。”

她的怀疑和犹豫态度让罗素深感担忧,他写下了最令人心动的情书之一。他在回信中写道,他们两人已经形成了“神圣的同感”态度。“这不可能有什么错,哪怕仅仅知道这一点也令人满怀虔诚。它通过开启无限的可能性,能够救赎世人,让他们免受肮脏和可怜之苦。不要剥夺我看到光辉的机会,哪怕身在天堂,我也不可能梦想到那样的时光。”他知道了她也有同感,“再也无法忍受形只影单的痛苦感觉。我觉得,假如你对我的了解恰如我对自己的了解,我就会遭到鄙视,恰如我鄙视自己一样,甚至遭到厌恶,恰如我厌恶自己一样……所以我相信,如果你将来不愿继续和我交往(这种可能不会让我感到惊讶),我应该立刻感觉到,根本无须你开口表达,事前事后都没有必要”。那封信件如愿奏效。“没有办法,”她回复说,“我希望你不要这么在乎。不过,我真的珍视你的爱意,超过丁语言可以表达的程度。而且,我无法想象,一旦没有它,我的生活将会变得怎样。”

一两天之后,事情出现了转机。罗素弄到了他父亲的日记,发现当初的实情:他父亲21岁时向母亲求婚;他祖母当时的反应与对艾丽丝的一模一样;他父亲在日记中记录了自己的反应,与罗素现在的感觉如出一辙。他写道:“这让我有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我并未过自己的生活,而是重复父亲的日子,往往对现实抱着迷信的态度。”他立即抄写了以速写符号记下的某些重要段落,寄给艾丽丝。艾丽丝觉得很有意思。她在回信中写道:“我从来没有读过像你父亲的日记这样有趣的文字。我和你一样,也觉得非常不可思议。”那些段落显示,罗素勋爵夫人曾向安伯利和凯特建议,他们应该分开6个月时间,以便验证相互之间的感情是否足够强大,几乎与现在给罗素和艾丽丝的建议完全相同。安伯利和凯特同意了,但是显然让罗素勋爵夫人不满的是,他们依然我行我素,没有改变原来的计划。罗素和艾丽丝了解这段家史之后起到的效果是,它大大降低了对罗素勋爵夫人的反对意见所持的尊重态度。现在看来,罗素勋爵夫人的建议不过是老调重弹,再次表达了毫无道理的偏见。“我觉得,你祖母让人分开6个月时间,这样做太过分了!”艾丽丝写道。她次日要到彭布鲁克别墅去,与罗素勋爵夫人见面,但是老夫人形成的威胁已经大不如前了。“她干涉我的感情,要我放弃;这一招我知道,不过我不会就范。”

后来,罗素让艾丽丝看了他母亲的日记。艾丽丝在圣诞节期间通读一遍,简直人了迷,甚至忘记了她本来答应出席的戒酒协会的会议。除夕将至,她的怀疑看来已被克服,她给罗素写了一封信件,语气完全变了,显得比较亲热,使用了教友派信徒喜欢的“君”一词表达了她新近发现的亲昵感。她告诉他:“有些时候,我忙于别的事情,回忆起罗君的爱意,让我非常开心,似有难以置信的感觉……可以称你‘罗君’,这种感觉真好。其他的称呼看来都不太自然……我真的爱君,亲爱的伯迪。”她那天出席了一场儿童聚会,“那些可爱的孩子们显得非常开心,模样非常可爱。这使我产生前所未有的感觉,希望有自己的孩子”。

她的表态大大超出了罗素的预料。“我能说什么呢?”他在回信中说,“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快乐的感觉非常奇妙,难以言表。艾君的来信恰似天降福音……我一整天都处于梦境之中,沉浸在天国的快乐之中。亲爱的艾丽丝,我无法继续写下去了,只有沉默才能表达我此时此刻的心情。”

第二天,两人见面,第一次相拥热吻。自从少年时与彭布鲁克别墅的那名女仆的莽撞行为之后,这是罗素首次与女人接吻。那天的一幕铭刻在他的记忆中,许久都历历在目。那天是1894年1月4日,伦敦被深达6英寸的积雪覆盖,他在雪中一路步行,从沃克斯霍尔赶到格罗夫纳路。“那场大雪带来了奇特的分隔效果,让伦敦变得悄无声息,仿佛是孤零零的山顶……除了吃饭时间之外,我俩亲吻了整整一天,从上午到晚上,几乎没有说话。唯一的插曲是,我朗读了《心之灵》。”在回家途中,他冒着暴风雪,从里士满车站,一路步行到彭布鲁克别墅。他抵达之后,觉得“身体疲惫不堪,内心欢欣鼓舞”。在下一年中,他又阅读了《心之灵》八遍。

在那之后,尽管没有公开宣布订婚,但罗素和艾丽丝两人都确信,他们已经订婚,将要举行婚礼。艾丽丝没有像罗素那样,保持非常谨慎的态度,公开声称她的朋友莱昂·菲茨帕特里克和姐姐玛丽都认为,罗素将会是一个好丈夫。她下一次进行禁酒宣传时,还将相关情况告诉了亨利·萨默塞特夫人。艾丽丝和亨利·萨默塞特夫人躺在曼彻斯特的旅馆里(“黑暗中说话要容易得多”),讨论了两人婚姻的前景,觉得这事情令人期待。亨利·萨默塞特夫人说,她本人高兴地听到,罗素在“妇女问题”上观点合理,而且对艾丽丝随身携带的罗素的照片表示欣赏。艾丽丝写道:“我说,我们希望穿着睡衣裤,到婚姻登记处举行仪式,但是她说,必须举行教友派信徒的婚礼。”

返回剑桥之前,甚至在那以后的一段时间里,罗素觉得,“订婚”的事情不能外传。他告诉艾丽丝:“我也希望和别人谈到艾君,不过怀疑总是让我打消了这个念头。”在彭布鲁克别墅,他几乎一如往常,隐藏自己的情感,其中既有艾丽丝带来的愉快,也有对祖母和阿加莎姑姑的愤怒。然而,即便像他那样精于此道的人来说,隐藏感情后来也变得越来越困难了。他在1月9日写道:“我开始盼望,自己可以再次离家。这里的氛围变得非常紧张,我对自己的自控能力感到担心。”

那天晚上,我几乎快要使用最尖刻的语调说:‘‘当我非常喜欢的人谴责说,我为了自我放纵的目的刻意撒谎时,那种感觉真是爽极了。”十分值得庆幸的是,我能够控制自己,保持绝对沉默。我相信,他们根本不知道我深惑恼怒。

但是,尽管他不信任自己的家人,他们对罗素和艾丽丝的怀疑与日俱增。一天,哈洛德·约阿希姆听说,罗素去过哈斯勒米尔,见面时却没有提及,感到非常惊讶。这让罗素觉得,他已经无法隐瞒到星期五山丘去这一事实了。约阿希姆的母亲开始打听,罗素和艾丽丝两人之间是否存在什么特殊关系?罗素在信中告诉艾丽丝:“所有这些荒诞现象让我有时怀疑,我们是否可以不让相关的人知道我们现在的安排?是否可以不让世人以愚蠢的方式,心满意足地说三道四?但是,我觉得,还是不让为好吧?”

为了尽量减少闲言碎语者的谈资,为了把罗素勋爵夫人了解明确情况的可能性降至最低限度,罗素和艾丽丝两人决定,一个月只见面一次。罗素在1月10日写道:“我担心,无论我干多少事情,我也会觉得一个月的时间十分漫长,简直没有尽头。”但是,他回到剑桥之后,沉浸在学习之中,还是有如释重负之感。在两人分开期间,他和艾丽丝每周通信三四次交换看法,试图消除两人之间的分歧,涉及的问题包括宗教、理想的居所、抚养后代的方式。艾丽丝喜欢让子女在基督教氛围中成长,但是罗素坚持认为:“如果让我的子女将来成为基督徒,这一点让我在心理上难以接受。”

罗素自己信奉的宗教是带有泛神论色彩的神秘论,那是他在青少年时期接受的东西。他阅读了斯宾诺莎的《伦理学》之后,尤其读了弗雷德里克·波洛克的著作《斯宾诺莎的生平和哲学》之后,受到了一定的影响,那种观念变得更为明确。罗素后来告诉奥托琳莫里尔:“自从我第一次阅读了波洛克的著作之后,斯宾诺莎成为我的世界之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他对斯宾诺莎的看法让人回想起他当初阅读雪莱作品之后的反应:这既是对作品的态度,也是对其作者的态度。在罗素其后的人生中,斯宾诺莎是一个重要的灵感之源。多年之后,他在《西方哲学史》中是这样表述的:

斯宾诺莎是最高尚、最受人喜欢的伟大哲学家。从思想上看,别的一些人超过了他;从伦理方面看,没有谁可以与之比肩。作为一个自然而然的结果,他在世时以及逝世以后的一个世纪中,他被视为一个令人震惊的邪恶之徒。他出生在一个犹太人家庭中,但是被那些犹太人开除了教籍。基督徒同样对他表示厌恶;尽管他的上帝观念在他的整个哲学中占主导地位,正统教徒却认为他信奉无神论。莱布尼兹深受他的影响,但是对此避而不谈,小心翼翼,不流露出任何赞美之辞。莱布尼兹甚至到了撒谎的地步,拒不承认自己知道这位宣扬异端邪说的犹太人。

波洛克写道,斯宾诺莎“认为,在人的生活中,宗教是某种非常真实的东西……但是按照他的理解,宗教不应分为各个教会和门派。它独立于条条框框的神学,在神示问题上独立于任何具体的认识或者信念,甚至独立于信奉人格化上帝理念的所谓自然神学……在斯宾诺莎看来,宗教的本质是一种愉快的心甘情愿的合作,其对象是在人和社会的特征中显示出来的世界秩序”。在这些表述中,波洛克形成的态度是罗素抛弃儿童时代的信仰以来一直思考的东西,阐述了罗素在此后生活中一直坚持的观点。而且,斯宾诺莎因为这个开明观点,遭到迫害和孤立;这两点足以使他成为罗素眼里的英雄。

“我希望,我两年之前开始阅读的不是托马斯·厄·肯培的著作,而是斯宾诺莎的著作。”罗素1月28日写信告诉艾丽丝,“他更适合我,他鼓吹一种禁欲论,内容丰富,给人快感,其基础是没有界定的宽泛神秘主义。直至现在,这种神秘主义依然威力不减,继续激发我的想象力。”他告诉她,在那以后的一周里,他一直在阅读波洛克的著作。“这本书在各个方面都令人钦佩,文字优美,论述精彩,展示了大量丰富的内容,让我思绪万千。”从那以后,罗素给他的朋友、学生和读者的建议是,首先去读波洛克的著作,然后再想法掌握斯宾诺莎本人撰写的非常艰深的作品。斯宾诺莎对其信念提出的论证以几何证明的方式出现;罗素从未认真对待它们。罗素认为,斯宾诺莎与雪莱类似,拥有并且传播富于想象的诗意真理,那种真理超越世俗之物,不可能进行证明。就这一点而言,他在某种程度上重复了他本人从詹姆斯·沃尔德那里得到的建议。他在关于沃尔德所做讲座的笔记中写道:“哲学与诗歌非常近似。抽象之中的想象力影响了某些哲学家,特别是斯宾诺莎和柏拉图……但是,人是不可能把哲学伪装起来的,所以斯宾诺莎失败了。”沃尔德宣称,斯宾诺莎的上帝观“仅仅表示现在由‘绝对’或者‘无条件’表达的意思”。沃尔德的这一观点至少保留了一线希望,那些碎片将来可被重新组合起来——麦克塔格特不是声称,可能证明他所说的关于绝对的理念吗?况且,罗素至少暂时倾向于以虔诚的严肃态度,对待麦克塔格特的这一主张。

在他一生中的许多阶段中,罗素渴望信仰与斯宾诺莎的“上帝的智性之爱”类似的神秘主义;1894年春,这种渴望促使他展开一场旷日持久的战斗,对抗具有腐蚀性的怀疑论。一方面,他不能完全摆脱那种怀疑论;另一方面,他也常常对它抱着某种程度的喜欢态度。他认为,摩尔代表了哲学领域的怀疑论,这一观念早年激起了他对G. E.摩尔的热情。摩尔的伟大哲学禀赋——也许可以说他唯一的哲学禀赋是,拒绝在他人恐吓之下接受荒诞或者异乎寻常的观点。在这方面,他是罗素的完美讨论伙伴。在哲学思考中,罗素的动机一直旨在发现某种可以让他更好理解世界的学说;更确切地说,摩尔的动机旨在理解哲学家们提出的理论。摩尔曾经写道:“我认为,世人或者科学都不能给我提出任何哲学问题。对我来说,提出哲学问题的,是其他哲学家表述的关于世界或者科学的观点。”有一次,罗素领着摩尔去见麦克塔格特。在谈话过程中,麦克塔格特提出了他的著名观点:时间是不真实的。那次见面是摩尔人生中的一个转折点。那时,大多数本科生都认为,如果他们不赞同麦克塔格特的观点,他们肯定误解了他的意思。但是摩尔发现,麦克塔格特的这一观点“非常可怕”,于是以他的引人注目的执着和韧性,对麦克塔格特提出质疑。那件事情以及其他类似事情使罗素确信:第一,摩尔应该放弃古典文学,转而研究哲学,第二,应该推选摩尔加入使徒的行列。罗素在这两方面都如愿以偿。

2月18日,罗素在写给艾丽丝的信中以心醉神迷的口吻,描述了摩尔在使徒见面会上首次亮相的情形。罗素说,摩尔“看上去就像牛顿和撒旦的混合体”。摩尔讲话“思路清晰,态度果断,开始时对怀疑论没有显示出任何兴奋的迹象”:

……他论述一个问题说:怀疑论不能摧毁热情,总是有一种热情存在,那就是对怀疑论的热情。如果谁听见他这样说,没有人会怀疑他完全相信自己表达的观点的真实性。我们完全让他迷住了,仿佛我们到那时为止一直都在沉睡之中,一直没有意识到毫无畏惧、没有杂质的纯粹智性态度的真实意思。如果他不死,如果他不发疯,我毫不怀疑,他将肯定会让自己以具有巨大天赋的男人的姿态,出现在世人面前。

对摩尔持这种态度的并非罗素一人,莱昂纳多·伍尔夫和利顿·斯特雷奇也有类似说法。但是,为什么摩尔会引起如此强烈、毫无保留的佩服之感呢?这一点可能注定成为所有后来人难以揭开的谜团,剥夺后人开始时体验到的摩尔给人印象深刻的论证风格。摩尔的著作肯定也显示出他的韧性,但是难以让人产生“被迷住”的感觉。而且,我认为,摩尔的著作——例如,《伦理学原理》——啰啰唆唆,不断重复,文字艰深,很少让人看到他的“巨大天赋”。维特根斯坦曾经毫不客气地指出,对仅仅希望从其著作了解摩尔的人来说,摩尔可能产生类似的效果,给人完全没有任何智性的印象。但是,在1894年春天,毫无疑问的是,任何人的脑海都不会出现维特根斯坦这样的想法。

罗素认为,摩尔具有非常纯粹的思想激情,体现出某种相当奇特的品质。人们可以赞赏他的天性,就像赞赏一只老虎的天性,但是无法产生亲近感。当然,对艾丽丝来说,这样的内容是完全无法理解的,罗素觉得自己必须给她解释。他在2月21日写道,“艾君不相信摩尔对怀疑论抱有的激情,这让我觉得不可思议。艾君如果亲眼看到他的眼睛,肯定就会相信”:

他拥有强烈的激情和情感,但是它们在常人身上几乎见不到;它们是智性的、批判的……我在他身上尚未见到任何凡夫俗子的迹象,觉得自己既不喜欢他,也不讨厌他。但是,和他交谈让人产生一种奇特的兴奋感;他的批判言辞迎面而来,恰如从高高的阿尔卑斯山脉吹来的凉风。不过,对我来说,热情看来是世上最自然的东西:如果你生来带有热情的倾向,并不相信任何信念,你肯定会崇尚怀疑,我自己的经历可以说明这一点。面对彻底的怀疑论,真理、神圣、美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全都败下阵来,不会成为热情的抒发对象。

2月25日,使徒举行会议,在罗素次日写给艾丽丝的信中,摩尔的怀疑论的影响显而易见。那次会议的论题是,艺术或社会责任,哪一个是更好的理想?罗素和克朗普顿·卢埃林·戴维斯是正方,支持社会责任,麦克塔格特是反方。罗素谈到了当时的情况,口吻中露出一种新的不敬之意。

麦克塔格特像往常一样,弹起了关于绝对的老调,我们反对说那毫无用处——不然就会起到相反的作用。但是,马什是刚刚加入的成员,并不了解麦克塔格特的花招,对这种咄咄逼人的做法深感震惊,对麦克塔格特的说法半信半疑。绝对的奇妙之处在于,它总是与《记事报》唱反调,无论该报发表什么意见均是如此。而且,如果有人使用绝对的观点,麦克塔格特总说不行

在这个问题上,摩尔站在麦克塔格特一边,罗素在信中报告说:“他是斯多葛主义者,认为幸福并不取决于外在的东西,例如,食物和衣服。如果教住在伦敦东区的穷人如何欣赏艺术,他会觉得幸福。摩尔对生活简直一无所知。”

为了下一周的讨论,罗素同意提交一篇关于支持使徒协会吸收女性会员的文章。罗素征求艾丽丝对这个问题的看法,让他大为惊讶的是,她反对吸收女性会员的主张。她提出,该协会过于偏重思想方面的东西,不适合女性参加。女性天生具有很大的同情心,不适合参与不受个人感情影响的讨论,如果再与某个会员相恋,尤其显得不宜。而且,“我认为,不同性别的年轻人不应一起讨论涉及两性的问题”,那样做会不利于在讨论中完全坦率、没有顾忌地表达观点。在那之后的一封信件中,艾丽丝承认,她也许夸大了“知识女性恋爱的可能性”;罗素依然坚持自己在上一封信中表述的观点。会议结束之后,罗素写信告诉艾丽丝,除了洛斯·狄金森,其他人都赞成吸收女性入会。其实,第一位女性直到1970年才被吸收入会。

无论什么动机促使艾丽丝反对吸收女性入会,它们都不构成针对女性主义的更为广泛的反对意见。实情恰恰相反,在那之前不久,她接受了《十九世纪》的约稿,撰写了一篇女性主义的论战文章,标题为《女儿们的回答》,认为未婚女性有权不照顾父母。罗素的阿加莎姑姑一辈子照顾罗素勋爵夫人;在罗素勋爵夫人的生活中,阿加莎的献身精神是最大的慰藉。在彭布鲁克别墅,艾丽丝选择的这一文章主题引起轩然大波,招来的成见超过了其他任何问题。艾丽丝知道这一点,但是态度相当强硬。“我认为,所有年轻人不得不把老年亲属的孤独感这个问题搁置一旁。”她写信告诉罗素:

老年人几乎总是觉得孤独,你的祖母也不例外。毫无疑问,她自己的父母当时也感到孤独,但是她必须让他们过自己的生活。罗君如果爱我,如果需要工作,将来也肯定会在一定程度上离开她。罗君的叔叔罗洛没有工作,现在承担的责任更直接,将会问心无愧地离开她。毫无疑问,假如罗君的姑姑阿加莎可以结婚,她也会这样做。罗君的祖母有你姑姑照顾,其实是非常幸运的事情。

那篇文章于3月发表,随即成为阿加莎和罗素勋爵夫人主导的针对艾丽丝的战役的新焦点;不过,这反而强化了罗素对他们的反感。3月6日,罗素给艾丽丝写信,字里行间表达了对家人的鄙视,那种情绪以前一直是遭到压抑的:

我姑姑针对艾君的文章的那番言论非常典型,是我家里人的一贯伎俩。无论我对什么感兴趣,无论什么东西对我有价值,他们总是发表那种令人痛苦、含沙射影的虚伪评论。艾君可以想象,我长期忍受这种阴阳怪气的飞短流长,面对的情况多么令人恼怒……如果他们继续下去,如果我常常见到他们,我会逐渐仇视他们。根本无法长期忍受诸如此类的评论,我某个时候将会爆发,让他们知道我的感觉,这只是迟早的问题。不过,我将尽量克制自己。

他已经做出安排,准备和姨妈莫德斯坦利一起,到罗马去过复活节假期,所以节日期间与他们相处的时间不多。但是,动身之前,他不得不在彭布鲁克别墅住上几天。他告诉艾丽丝,他对此深感恐惧:“我还没有回去,就已经看见了他们满脸痛苦不堪的糟糕表情,看到他们对这个忘恩负义的年轻人看得见、摸得着的冷淡态度,看见他们对过得比较好的人的失望之情。所有这些以唉声叹气、欲言又止、含沙射影的方式表现出来。他们从不直截了当地表达意思,真是些地地道道的可怜家伙。”不过,他补充说:“他们的这种伎俩其实毫无作用,仅仅在表面上可以让我感到恼怒。”

他觉得,他很快就要摆脱过去,获得自由。动身到彭布鲁克别墅之前,他在星期五山丘住了一个晚上,给他祖母写了一封信,刻意表达了强调自我、需要独立的态度——收信人也理解了这样的信息。

亲爱的奶奶:

我刚刚从皮尔索尔·史密斯家回来;当然,我在那里过得非常愉快。你对我的前景并不看好,肯定感到非常痛苦,这确实让我非常遗憾。但是,我比以前更加确信,你的担心是没有道理的——我从父亲的日记了解到,你当时对他的婚姻也感到非常担心。实际上,从父亲和母亲的日记看,他们的婚姻非常幸福,与常人的没有什么两样。所以,我希望你不再担心。我知道,那样的念头会让你增添多余的不快。

不出罗素所料,在彭布鲁克别墅的那个晚上,他感到紧张不安。他的家人认为,他仍然受到誓言的约束,不会与艾丽丝订婚,每月只能和她见面一次。他们听他谈到和她在一起的“前景”,不禁忧心忡忡,他的计划更让他们深感愤慨:在欧洲逗留期间,他将到巴黎探访艾丽丝的弟弟洛根。他们听说艾丽丝也计划在那期间看望她弟弟,简直就怒发冲冠了。罗素刚一到家,迎面而来的是劈头盖脸的疑问之辞一一“我听说,洛根先生在巴黎住的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我认为,你到巴黎之后最好去住旅馆,不要和他的那帮朋友混在一起。”后来,罗素被迫做出保证:他与艾丽丝的关系“依然保持原来的状态”。罗素接着说:“怎么说呢,事情当然也或多或少有点变动。”祖母反驳说:“没有什么变动不变动的。我有她母亲的书面承诺,还有她的口头承诺,你们两人的关系仅仅是单纯的友谊。我认为,我也应该要求她写出书面承诺,但是当初没有想到这一点。她相当于以荣誉保证过,除了单纯的友谊之外,不会出现任何节外生枝的事情。”

罗素写信告诉艾丽丝:“可怜的老太太!她居然觉得,在这个世界,承诺可以控制爱情这样的事情!”当然,他也意识到,当订婚的事情最后公之于众时,他祖母会有遭到背叛的感觉。但是,他并不会让那样的事情影响自己的决定。他暂时不得不默默忍受祖母针对艾丽丝的“小人之见的恶意”。她含沙射影,带有针对性地提到“叛逆之女”,并且(担心暗指没有引起他的注意)还一本正经地问他:“你明白这笑话的意思吧?”但是,他告诉艾丽丝:“我轻而易举地控制住了自己的脾气,一是因为这次时间短,二因为他们的所作所为起不到任何作用。”

然而,罗素勋爵夫人绝不会轻易认输。罗素刚刚离开彭布鲁克别墅,启程前往罗马,罗素勋爵夫人便要求艾丽丝到彭布鲁克别墅来一趟,大概希望她重新确认做出的承诺:“除了单纯的友谊之外,不会出现任何节外生枝的事情。”到了那时,艾丽丝的态度相当坚定,觉得婚礼应该举行,所以开始改变态度,颇像罗素希望在她身上看到的易卜生剧作中强硬的独立女性。艾丽丝不愿被罗素勋爵夫人吓倒,她与罗素不同,可以对抗罗素勋爵夫人施加的情感压力,对抗她采用的狡黠手法,采用的办法是以其人之道,治其人之身。“我和他们见面时将小心应对的原因仅仅在于,我害怕伤害他们的感情,害怕当着他们撒谎。”她写信告诉罗素:“如果事情变得尴尬,我将号啕大哭(我随时可以号啕大哭!),也许那样做可以打动他们的心,让他们看到我多愁善感的模样。那些可怜的人,我真的替他们感到遗憾……[但是]我现在很爱罗君,既不能让任何人干涉我们的事情,也不能让任何人对我们的关系说三道四。亲爱的大男孩,六个月的辛苦努力让罗君收获不小吧?”

罗素完全支持她选择的策略。“我应该想到,显而易见的一点是,艾君如果不撒谎,肯定无法从这次见面中全身而退。”他写道,“但是,也许艾君可以找到某种方式,流泪吧,这种‘女性的武器’很可能非常奏效……我觉得,我上次在家时没有告诉他们我俩订婚了,这是一个错误的做法。”3月20日,艾丽丝于在彭布鲁克别墅与他们见面,时间大约持续了一个小时。艾丽丝在她的日记中写道,谈话过程“非常痛苦,毫无结果。他们觉得,我经常与伯迪见面,并且每周通信两次,这样的做法很不诚实,很不文雅。而且,他们表示不解,我怎么能到巴黎去‘追’他呢?我明白,与罗素勋爵夫人争论毫无用处,所以仅仅重复说,我无法像她那样看待这件事情……我替她们两人感到遗憾。然而,值得庆幸的是,我问心无愧,她们的意见对我毫无影响”。罗素在3月25日的回信中写道:“与我祖母见面不太顺利,我表示遗憾,但是并不觉得意外。”那时,他赞同她的意见,从欧洲大陆返回英国之后,立刻宣布两人订婚的消息。“如果她问及原因,我将会说,我们两人一起在巴黎时就已经订婚。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谎言。”

在罗马,罗素把时间花在社交活动上,见到了形形色色的贵族亲属,既有斯坦利家族一方的,也有罗素家族一方的。那段时间的经历让他证实这个想法:无论出现什么样的情况,他都不能像他祖母希望的那样,与自己所属的阶层人结婚。他告诉艾丽丝:贵族的“冷漠的保留态度(尽管我以不成熟的方式模仿着它)在生活中将会把我杀死”。他到阿尔杰农舅舅家里做客。阿尔杰农舅舅本是英国圣公会的神职人员,但是后来彻底皈依天主教,现在是教皇的内侍官兼伊姆瓦斯的大主教。罗素后来回忆说,阿尔杰农舅舅“让人觉得很开心,谦恭有礼,妙语连珠,天性快活,身体发福,喜欢美食,而且(就我看到的情况而言)非常享受生活”。但是,在1894年春天,罗素既没有心情感谢他的大主教阁下舅舅,也没有心情感谢款待他的其他任何亲属。他每天度日如年,算计还有多少日子才能与艾丽丝再次相见。他在3月25日写道:“摆脱了这帮捣蛋的贵族之后,我将确实可以更多地享受具有波希米亚风情的巴黎。”

4月5日,他抵达巴黎。洛根喜欢的“美国艺术学生的生活”让罗素觉得“非常自由,快适”,与他在前三周时间里和“头脑僵化、没有艺术细胞的贵族”相处的日子形成鲜明对照。他回忆说:“我记得在一场舞会上,艾丽丝穿着罗杰·弗莱设计的服装出现了。我还记得,她带着我参观在卢森堡举行的印象派画展,试图给我灌输文化,最后以失败告终。而且,我记得夜晚在塞纳河上荡舟的情形,就在枫丹白露附近。艾丽丝坐在我的身边,洛根不时妙语连珠,给那个夜晚增添了快乐。”

几天之后,罗素返回彭布鲁克别墅,发现祖母其实远远没有认输,甚至在他告诉她,他“在严格意义上已经与艾丽丝订婚”时,她也没有让步的表示。她显然已经做好准备,坚持继续反对的态度,利用她掌握的一切资源对抗到底,直至罗素真的和艾丽丝结婚那天为止。罗素告诉艾丽丝:“她已经完全采用了泪流满面的哀痛方式,这说明,那是她考虑到的最后一招。如果我能够对付它,一切都没有问题。”这一点说易做难,其原因在于,没有谁像罗素勋爵夫人那样,驾轻就熟地使用泪水,形成毁灭性的效果。例如,当罗素错误地表示,她对艾丽丝“不厚道”时,她抓住机会,展示了自己的本领:

这三个字似乎像蝰蛇一样,猛地咬了她一口,其效果超过了我的预料。当我谈到我俩关系中存在的难题时,她也有类似的反应。接着,她声音哽咽(整个过程均是如此),泪流满面地告诉我,许多困难将会摆在我的面前(她到那时为止一直咄咄逼人,所以我觉得这很自然)。她以痛苦的口吻,回应了另外一个问题(这完全是真是的:如果艾君说,她不能或者不应这样反应过度,那么,你就会犯下和她同样的错误):尽管她以前曾经多次不得不用直截了当的语言,与处于类似情况的人说话,但是从来没有人说她不厚道。一个岁数比她小的人出言指责她,这样的事情她从来没有遇到过,我说了那三个字,这似乎悖理逆天,非常残酷。

她的表演给人印象非常深刻,几乎获得了成功。罗素告诉艾丽丝:“我说她不厚道,让她心烦意乱。她表情痛苦,让我深感悲伤,忘记了她对我的不仁之举,差一点一千次跪倒在她的脚下。但是,值得庆幸的是,我在最后一刻没有那么去做。”

然而,罗素错误地认为,“泪流满面的哀痛方式”是他祖母使用的最后一招。她还有一张王牌——罗素在谈到一年前夏天的梦境时曾经暗示过的东西:对遗传性精神失常的担心。她采用了逐步推进的阴险方式,首先告诉罗素阿加莎当年订婚时的情形。大约10年之前,阿加莎曾与一位年轻的助理牧师订婚,但是解除了婚约。到那时为止,罗素对其具体原因知之甚少。他仅仅了解到,那件事情让她伤心绝望。不过他怀疑,祖母以某种方式,插手了解除婚约的事情。他曾经觉得,祖母“从本能上不愿让自己的子女结婚,个中原因既有作为母亲的嫉妒,也有对性行为的恐惧”。当年,她试图阻止安伯利结婚,结果没有成功;在阿加莎的婚事上,她最终如愿以偿。正如罗素后来在《自传》中所说的,阿加莎“是我祖母信奉的美德的牺牲品。假如她没有听信性行为是邪恶的这一说法,她可能展现才能,事业成功,生活幸福。”

就祖母反对后辈婚姻这一立场而言,罗素以前曾将自己的情况与父亲的进行比较,获得很大启迪。与之类似,他这时试图将艾丽丝面对的情形与阿加莎的进行比较。他在写给艾丽丝的信中说:“我告诉她,她不能理解艾君的观点。然后,我给了一些暗示,说明我将自己与姑姑进行了比较。”罗素没有说明比较的具体内容,但是它看来肯定基于这一提示:假如艾丽丝不结婚,那么,她的结局可能与阿加莎的类似,最后会成为悲惨的没有成就感的未婚女人。

其实,阿加莎失去婚约的原因是,她受到幻觉的影响,想象未婚夫谋杀了克兰里卡德勋爵。她确信她的未婚夫有罪,甚至试图把他送到警署去。在这种情况下,他解除了婚约。罗素没有立刻了解事情的前因后果,而是慢慢地知道了阿加莎面临的困境的若干细节,那样的方式必然令他浮想联翩。开始时,他不了解阿加莎出现过幻觉,但是看到了阿加莎保存的未婚夫赠送的雪莱诗集。那情景非常可怜,令人触目惊心。罗素是这样向艾丽丝描述的:

诗集上用铅笔标示出他给她朗诵(或者背诵)作品的日期和地点。作品中有些文字(例如,“时光死了,永远像个小孩”)被标记出来,没有任何评语。在“无人注意的破碎之心的颂词”旁边,也没有评语。她留下的标记仅仅为了表达当时的心境,与我在17岁时所做的标记完全相同。唯一的区别在于,她确实伤心欲绝;我仅仅個装处于那种状态。可怜的女人!她人生的全部故事就在那些标记之中。看到她标记出来的《时光死了》,看到旁边的《爱的哲学》,让我不禁心生悲悯。两者之间的宇宙是多么的不同!最触动人心的是,她总是矢口否认她喜欢雪莱。我觉得,我现在意识到了她经受的苦难,仿佛能够理解她表达的任何痛苦。

罗素的复活节假大约还剩下10天时间,到时他必须返回剑桥。他们利用那一段时间,慢慢地拼接出一幅深受遗传性精神病折磨的家庭画面。与易卜生剧作的情节类似,可怕的揭示常常紧随隐晦的暗示出现。

4月14日,罗素给家人宣布:他已下定决心,准备公开宣布订婚的事情。就在同一天,罗素勋爵夫人提到,她刚刚给住在精神病院的儿子威廉写了一封信件。那时机似乎出于偶然巧合,那情况罗素也是第一次听说。罗洛叔叔也插手了这件事一一他让罗素看了一封短信。信封上标有“私密”字样,以晦涩模糊并且转弯抹角的方式警示:在罗素家族这样的古老人家中,可能出现遗传病症的危险。

罗素的家人一门心思地希望证明,罗素和艾丽丝不应结婚。后来,他们还将注意力转向艾丽丝的家庭,试图发现更多证据,说明她有遗传而来的精神不稳定疾病。他们看来一直没有发现,艾丽丝的父亲罗伯特曾经出现过精神崩溃症状,但是他们的确了解到,罗伯特的弟弟贺拉斯举止相当怪异。贺拉斯表现出来的症状现在可被诊断为躁狂抑郁症,精神状态时而极端兴奋(正如家人所说的,他的“愉快状态”),时而深度抑郁。两种状态转换突然,令人恐慌。他一段时间在伯明翰的女儿家中居住,一段时间在星期五山丘居住。在那里,他如果情绪低落,除了和哥哥罗伯特对弈之外,几乎不做其他任何事情。1894年春天,彭布鲁克别墅的人听到了传言说,贺拉斯住进了精神病院,于是急不可待地利用这一线索,当作实现自己目的的最新证据。他们以那传言作为托词,从艾丽丝那里获得了皮尔索尔·史密斯一家在费城的家庭医生的地址,以便进一步了解艾丽丝家人的健康状态。

下一个步骤是,让罗素与家庭医生威廉·安德森见面。安德森对罗素勋爵夫人永远忠诚,十分愿意利用自己的医学权威为她效劳,4月29日,返回剑桥大学的第一个周末,罗素在彭布鲁克别墅与那位医生见面。罗素后来回忆了当时的情况:

那位年老的家庭医生是苏格兰人,一脸严肃,蓄着络腮胡,开始告诉我自己以前隐约怀疑的所有情况:我叔叔威廉如何精神失常;我姑姑阿加莎如何出现精神病幻觉,最后婚约如何解除;我父亲如何受到癫痫症的折磨。

安排那次会面的目的旨在搅乱他的心境,实际上也起到了作用。罗素写道:“我开始觉得,自己似乎注定要面对黑暗的命运。”

但是,他的决心没有动摇。在伦敦逗留期间,他曾经和艾丽丝一起,观看了易卜生的剧作《雁》。当时,两人肯定被家里的朋友看到了。结果,罗素收到莫德姑姑的一封来信,信中说希望关于他和艾丽丝的传言不是真的。罗素回信告诉她:“传言中的情况真实可信,超过了你担心的程度。我与皮尔索尔·史密斯小姐已经相爱数年……我从国外回来之后,已经和她订婚。”不过,他告诉她,两人尚未做好公开宣布订婚消息的充分准备,这一点暂时与她可能听到的谣传不同。(此外,他希望,有关他与艾丽丝一起看戏的消息不要传到彭布鲁克别墅去。不过,他没有直接告诉她这一点。)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从巴黎和罗马返回英国之后的那一段时间里,罗素潜心研读哲学,用功程度超过以往任何时候。伦理学优等考试预定于5月的第三周举行,詹姆斯·沃尔德已经告诫说,罗素复活节假日期间在欧洲旅行,浪费了时间,没有认真读书。但是,斯托特告诉他,那段时间,罗素撰写了高质量的文章,实际上肯定将在考试中获得一等成绩,甚至还可望跻身优良之列(获得所谓的“星级优秀称号”)。在与彭布鲁克别墅的人就遗传性精神病问题展开激烈争论期间,他写信告诉艾丽丝说:“我依然十分用功,依然可以把大部分心思集中在学习上。”他全神贯注地思考形而上学领域的抽象问题,显示了在早年时形成的将自己与情感焦虑隔绝开来的卓越能力。

实际上,我们从那几个月的情况看到,他集中精力关注哲学问题。这说明,他已从家庭问题中解脱出来。在那时的哲学领域中,他在很大程度上发现了童年时期的宗教信仰给他提供的慰藉,那种情况在以后的日子里再也没有出现过。那年年初,罗素发现了斯宾诺莎的泛神论神秘主义,认为斯宾诺莎所说的上帝就是麦克塔格特信奉的新黑格尔主义的绝对。从那以后,罗素有理由认为,哲学,尤其是麦克塔格特的哲学,可能给他提供一种他的理性以及情感可能默从的宗教。然而,有趣的是,罗素1月首次接触斯宾诺莎的著作时,尽管被其神秘主义吸引,但是曾经以某种不敬的口吻,谈到后来他大加赞赏的斯宾诺莎的核心观念——“上帝的智性之爱”。他那时曾经写信告诉艾丽丝,斯宾诺莎的理想似乎是“一种没有情感的天国,在那里可以用不带激情的方式,沉思欧氏几何中的比例……(但是他将此称作上帝的智性之爱,以便让它好听一些)”,那种爱可能“使任何现代人不寒而栗”。其原因在于,现代人(与刚刚花了一整天时间与艾丽丝接吻并且朗读雪莱诗歌的罗素类似)的观点认为,“天国如果没有吸引一切、充满情感的大爱,看来就远远不是什么可取的东西,还不如带有种种问题的人世”。

然而,复活节假期结束之后,罗素回到剑桥,摆脱了祖母令人窒息的爱意,斯宾诺莎的不带感情沉思的宗教毕竟就显得不太糟糕了。考试前夕,罗素在写给斯托特的一篇令人感兴趣的文章中试图证实,这种宗教显然是正确的。那篇文章是斯托特布置的作业:“根据笛卡尔的表述,讨论关于上帝存在的本体论论证的性质和逻辑有效性。”该本体论论证试图证明,在从逻辑上看,上帝的存在是必要的。其理由是,根据定义,上帝是最完美的存在者,必然存在。其原因在于,假如上帝不存在,上帝就至少欠缺一种完美性,即存在的完美性。在思考这一论证的过程中,罗素获得了他一生中最伟大的顿悟时刻之一。在他的自传著述中,他反复谈到那一时刻,相关文字最早见于1911年9月写给奥托琳·莫里尔的一封信中:

一天,那是参加最后一场优等考试一周前,我在工作过程中发现没有烟丝了,于是出去买一些。我带着一盒烟丝返回,突然好像发现了那个本体论论证之中的真理。我把盒子往上一抛,大声叫喊:“伟大的上帝穿着靴子,这个本体论论证是合理的!”(我无法想象自己说出那个断言的理由)于是,我成了黑格尔主义者。

上文中的最后一个句子似乎是一个不根据前提的推理,罗素在交给斯托特的文章对它进行了解释。那篇幸存下来的文章显示,罗素认为,该本体论论证确定的既不是基督教的上帝,也不是任何人格化上帝,而是新黑格尔主义的“绝对”,或者斯宾诺莎所说的上帝,那一实在存在,五官感觉感受不到,然而人的智性透过许多变化的表象,能以朦胧方式感知到。根据罗素的阐述,该本体论论证进而提出:“无论我们思考何物,我们都无法摆脱实在。”如果我们表达任何意思,甚至表达否定的意思(例如,“绝对不存在”),我们都必须“确认实在的特定谓词”。因此,“如果我们试图否认总体上的实在,那么,就没有剩下任何明确的基础来支撑我们的否定了。我们必须思考绝对;绝对的本质需要实存,因此,该本体论论证是有道理的”。

正如罗素在那篇文章的后半部分清楚阐述的,该论证基于将世界视为一个单一整体的观点,这就是说,基于“一元论”。一元论认为,尽管存在表象,事实上只有一个本原。该观点通过将这一本原(总体上的实在)与斯宾诺莎的上帝等同起来,获得其宗教意义:

在斯宾诺莎的体系中,只有一种实体,那就是上帝。上帝拥有两种属性——思维和延伸;上帝在世上万事万物中无所不在,是存在之物的整体:有限的心智和有限的物质部分存在的唯一前提是,它们是上帝……但是,斯宾诺莎的一元论并非十分完整,因为我们认为,延伸仅在思维所及的范围内存在。因此,上帝的两种属性是没有必要的;思维本身就已足够。

罗素早些时候说,它是“一种没有情感的天国,在那里可以用不带激情的方式,沉思欧氏几何中的比例”;他原来讽刺的天国这时成为他的宗教基础。后来,他将这种宗教称为“沉思的宗教”,将思维视为唯一的实在,将知性视为最高层次的美德。

第一场考试前几天,罗素离开剑桥,与G. E.摩尔一起,到诺佛克去徒步旅行。摩尔也将在同一天参加考试。罗素告诉艾丽丝:“我们打算每天步行15英里,但是我敢说,我们不会走那么远的距离。我确定我在路上将尽量说服他,‘无意识意志’这个说法是毫无意义的。对艾君来说,这无疑是一个无意义的话题,我也有此同感。”那次旅行出现的一个事件,能让人更好地理解摩尔与罗素两人之间后来出现的紧张关系,更好地理解摩尔一生中明显表现出来的对罗素性格的讨厌和不满态度。两人于5月20日回到剑桥,那一事件依然记忆犹新,罗素给艾丽丝一五一十地讲述出来:

摩尔和我昨天上午返回剑桥,在两天的旅程中一共步行了40英里,但是没有明显的疲惫感觉。我迄今为止确实“看上去健康”,但是很想睡觉。我们在旅馆里遇到一个男人,他在各个方面消息灵通,是一名语言学者。但是他的谈话几乎全是他自己以及他朋友所干的偷鸡摸狗的不道德的事情。摩尔非常无知,所以我让那个男人说话,一来是给摩尔上上课,二来是给我提供一些娱乐。那个男人口若悬河,讲了许多下流的事情,一个比一个可怕,一个比一个令人觉得恶心,摩尔听后几乎难以控制自己。后来,摩尔非常兴奋,第一次觉得原来男人干的是这么一回事。那个男人只不过是平常之辈,但是摩尔说,那是他见到甚至在书本读到的最邪恶的人,在他身上找不到任何善良之处。这样的说法让我觉得可笑。摩尔说,他直到这个学期才知道恨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他过去由于类似的原因憎恨另外一个人,但是对那个人的恨简直无法与对那个男人的相比。我劝导摩尔说,大多数男人都是这样的,并且告诉他,因为我鼓励那个男人说话,并且假装自己也一样粗俗,那个男人才讲了那样的事情。我觉得,摩尔实际学了有用的一课,将来会严肃对待改良者和类似的人。如果两人待在一起的时间更长一些,摩尔把那个男人谋杀了,我也不会觉得惊奇。让他异常愤怒的是,那个男人发现摩尔阅读了某些不雅的古典作品(为了研究之用)时,坚持将摩尔视为一条行动诡秘的小狗,一个城府很深的人,一个将所有邪恶念头隐藏在天真外表下面的家伙。在我可以强忍自己的反感时,只觉得那一事件非常可笑;但是我认为,假如他们两人当时只谈建筑和历史,摩尔可能不会看到那个人的真实面目。

罗素在讲述摩尔的不适状态时,口吻有些奇怪。具体说来,他考虑到艾丽丝像摩尔一样,可能觉得这两点令人讨厌:其一是那个陌生人对“偷鸡摸狗的不道德的事情”津津乐道的态度;其二是罗素对佩特罗尼乌斯的作品的讽刺。罗素显然发现,摩尔的愤慨态度滑稽有趣、可笑,是否也觉得,让艾丽丝深感震惊的做法可以达到同样效果呢?不管怎么说,这个故事以及罗素讲述它的方式有助于解释,罗素的首位传记作者阿兰·伍德为什么记录了那次极不寻常的谈话。伍德大概是从罗素本人那里听到这段对话的:

罗素:摩尔,你不喜欢我,对吧?

摩尔(仔细考虑这个问题之后):不喜欢。

根据伍德的说法,“他们两人继续聊到其他事情”。

正如罗素和斯托特已经意识到的,詹姆斯·沃尔德对罗素在考试中可能表现不佳的担心完全没有必要。考试成绩公布之后,沃尔德本人告诉罗素,他以前从未见过哪一篇文章能够与罗素的媲美。罗素被授予“星级优秀”学位;如果罗素希望继续从事学术生涯,他实际上已经稳拿学院的院士职位。当然,他首先得递交院士论文。罗素(考试结束之后在剑桥熬夜苦读)与沃尔德讨论之后,决定采用《元几何的认识论结果》作为他的论文题目,并且立刻动手准备,首先从沃尔德那里获得哲学方面的阅读清单,接着从怀特海那里获得了该题目数学方面的阅读清单。在一篇交给沃尔德的文章中,罗素已经讨论了这个问题(“元几何”是罗素和其他人那时用来表示非欧氏几何学的术语)。况且,从许多方面看,做出那种选择的理由显而易见——欧几里得几何公理的真理性是罗素最初在哲学领域中思考的题目。此外,正如他在写给艾丽丝的信件中所说的,这个题目可以让他“利用我的两个优等考试的知识,所以我希望,它可以让所有主考官无法看懂我的论文”。

罗素解决了继续深造的问题之后,于6月11日回到彭布鲁克别墅,就即将举行婚礼的问题,与自己的家人周旋。5月31日,订婚的消息已经对外正式公布,罗素无疑希望,到了他回到家里时,家人会觉得木已成舟,不得不接受这一既成事实。如果他真的这么期望,他就大错特错了。他的家人并不接受这一局面,反复强调他们的担心:基于医学方面的原因,罗素与艾丽丝的婚姻是一个重大错误。而且,他们还没完没了地重复,将人们的注意力转向威廉叔叔罹患的精神病,转向阿加莎姑姑产生的幻觉,转向安伯利当年频频发作的癫痫症。同时,他们还详细讨论了艾丽丝的叔叔贺拉斯精神状况不稳定的问题,详细讨论了艾丽丝父亲“时常犯傻或者说行为怪异的问题”。罗素后来写道:“我的家人强调这些事实,几乎快要把我逼疯了。他们劝我寻找最好的医学咨询,确定这个问题的答案:如果我俩结婚,我们的后代是否很可能精神失常?”

“最好的医学咨询”是丹尼尔·哈克·塔克图克提供的意见。塔克是精神病专家,曾经给威廉叔叔治病。图克医生的诊断——正如罗素所说的,“家人受到家庭医生的影响,家庭医生受到家人的影响”——是,罗素和艾丽丝不应生儿育女。6月21日,在里士满安德森医生的家里,宣布了这一结论。罗素之后回忆说:

艾丽丝和我在里士满的大草坪上来回踱步,讨论这个决定。我相信医生们的判断,非常想要孩子,所以觉得应该解除婚约。艾丽丝说,她对生孩子没有多大兴趣,希望结婚,避免与家人住在一起。讨论了一个半小时之后,我逐渐接受了她的意见。

但是,当他们两人向彭布鲁克别墅的人宣布自己所做的决定时,再次引起轩然大波,表达出来的恐惧得到医生建议的支持。安德森医生反复告诫两人,采取避孕措施肯定有害健康;家里人声称,当初正是实施生育控制使安伯利得了癫痫症。在接下来几天里,罗素——像当初弗兰克一样——受到令人窒息的冷遇,被彭布鲁克别墅的人视为罪人:他们“哀叹连连,泪流满面,抱怨不断,空气沉闷,形成了病态的恐惧,几乎让人无法呼吸”。

7月3日,罗素整理行装,与在剑桥结识的朋友埃迪·马什一起,外出徒步旅行两周;与此同时,他的家人在安德森医生的协助下,试图重新控制局面。他们的计划是:安德森医生和罗素勋爵夫人在两人之间打开缺口,一方面劝说艾丽丝解除婚约,另一方面趁着罗素不在家里,由安德森医生就避孕的危险,就执意结婚的愚蠢行为,做出最后的有权威的医学裁定。但是,艾丽丝性格倔强,罗素头脑精明,两人共同努力,挫败了他们的计划。在罗素离开家里的那一段时间里,艾丽丝拒绝与罗素勋爵夫人或者安德森医生见面;罗素采取了先发制人的办法,咨询了一位独立的专家菲尔波特医生。尽管菲尔波特关于遗传性精神失常的判断非常令人沮丧,超过了安德森医生和图克提出的意见,但是他对避孕问题的态度非常坚决。他向罗素保证,他本人已经使用避孕措施多年,根本不担心任何不良后果。

罗素有了菲尔波特医生提供的武器,顿时信心倍增,对最后结果稳操胜券,甚至要艾丽丝对他祖母采取迁就态度。7月6日,他从威尔士写信告诉艾丽丝:“我知道,如果让祖母尝试任何她觉得可以将我们分开的方法,她内心感觉会好受一些一不管艾君觉得那样的内心感觉显得多么愚蠢……真正的胜利肯定在我们一边,我们可以在短期内耐心对待他们。我俩结婚以后,他们就完全无能为力了。况且,婚礼将把我们与他们彻底分开。”那天,他已经在与祖母的对峙中,成功地扭转局面,有效地锁定胜局,所以有理由感到自信。

前一天,罗素勋爵夫人已经使用了最后一招:安德森医生写信给艾丽丝,抨击使用避孕措施的做法,要求与她见面;罗素勋爵夫人亲自给罗素写信,就解除婚约之事向他表示同情。她写道:“我们为你想了很多办法,我亲爱的。你将接受巨大考验,我的心为你疼痛不已。但是,在上帝的帮助下,你自己的正直性格将会让你渡过难关,变得更为高尚……在你需要帮助的日子里,22年的爱意将会给你力量……哦,我的好小伙子!我们长期以来希望帮助你免于此难,预见到了你将经历的这场考验。”这些做法显然被视为决定性一击,会带来出乎意料的结果,但是它们却没有命中目标。安德森的信件反而使艾丽丝更加坚定地抗拒罗素家人的希望:她热情不减,坚定态度,提笔回信拒绝与安德森见面,拒绝解除婚约。与此同时,罗素回复了罗素勋爵夫人的信件,并且致信阿加莎姑姑,打出了菲尔波特医生这张王牌:

最亲爱的姑姑:

我从今天上午收到的奶奶来信中得知,她希望解除我们两人的婚约。正如我出发前告诉您的,鉴于我咨询的医生提出的意见,无论安德森医生说些什么,写些什么,婚约根本不可能解除……我还想告诉您和奶奶,我出来旅行两周的目的完全是为了取悦她,而不是因为我有任何解除婚姻的想法。我写这封信的考虑在于,我担心奶奶会告诉别人,或者向别人暗示我可能解除婚约。如果那样的谣传出现,我将坚持立刻举行婚礼,以便控制事态。您可以按照自己的判断,决定是否把这封信件的内容转告奶奶。

此外,罗素还给安德森医生写了一封内容大致相同的信件,并且告诉他说,根据菲尔波特医生的意见,“我现在已经决定举行婚礼,我必须恳求您在向我奶奶转告时慎重行事,不要让她过于不快”。

罗素战胜了他的家人,并且与他们分离开来,这两件事情这时可以宣告完成。7月15日,他从威尔士返回,把个人物品从彭布鲁克别墅搬出来,转移到星期五山丘。艾丽丝已经在那里为他布置了一间书房,供他撰写院士论文之用。他在星期五山丘逗留期间,他的家人几乎每天都要给他写信,告诫他注意“现在所过的生活”。但是,他这时已经处于他们的控制之外。他在《自传》中写道:“我心里清楚,假如让他们得逞,他们会把我逼疯的。我从艾丽丝那里获得了心理健康。”

然而,胜利的代价实际上非常巨大,其影响将会贯穿他的一生。正如他在前一个夏天的梦境中所见的,他已经产生了根深蒂固的恐惧:他们对他隐瞒了关于家族的某种可怕事情,那事情与遗传性精神失常相关。现在,那些恐惧已被证明是有道理的,在罗素的自我感知中变得愈发突出,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他在《自传》中写道:关于祖母所说的精神失常的恐惧“在潜意识层面上从未停止对我的困扰。从那时起,不过并非在那之前,我一直受到充满暴力的噩梦的支配。在那些噩梦中,我看到自己遭到谋杀,凶手通常是疯子。我高声尖叫,我有一次在惊醒之前伸手掐住妻子的脖子,觉得自己在自卫,以免受到谋杀者的攻击”:

在多年时间里,同一种恐惧使我避免所有深层次的情感,尽量去过理智的生活,通过使用尖刻言语来缓解恐惧。

7月21日,就在他搬入星期五山丘数日之后,正好关于母亲被藏在精神病院那一场噩梦1年之后(他后来发现,那天还是艾丽丝的生日),他凌晨再次记录了以下内容:

今夜是我梦见艾丽丝一周年的时间,而且还是她的生日。非常蹊跷的巧合,与这一事实联系在一起:梦中的大多数事情已经实现。这以奇特的方式,激发了我的想象力……我在她生日所做的梦;我后来发现,我的家人在这方面欺骗了我;他们严肃重申了那些告诫;我逐步发现了那些悲剧,它们一个接着一个,无可救药,毫无缓解,构成了家族中大多数人的生活。首先,在彭布鲁克别墅的上空,笼罩着一片永不消失的阴云,就像命中注定的东西。尽管我努力抗争,那东西还是侵入到我的灵魂深处,无论我身在何处也无法摆脱,甚至剥夺了对艾丽丝的爱意带来的欢乐。所有这一切与对遗传性精神失常的恐惧结合起来,必’然压迫我的心智,让我觉得整个家庭头上仿佛笼罩着一种厄运。我当初徒劳无益地与它抗争,试图摆脱它,以便获得自由——看来,这自由是别人的天生权利……我觉得,黑暗仿佛是我生来就有的要素……我受到家族幽灵的困扰,它似乎伸出了阴冷的魔爪,一把抓住了我,要我为抛弃黑暗传统的做法付出代价。

……对他们来说,这肯定是十分痛苦的。在一段时间里,我必须尽量避免与家人见面,避免去彭布鲁克别墅。否则,我真的会开始对自己的理智感到担心了。对我来说,彭布鲁克别墅就像一个家族墓穴,受到疯子幽灵的骚扰;我想到最近安德森医生所说的情况,这种感觉尤为强烈。谢天谢地,在这里,一切充满光明,非常健康,特别是我的艾丽丝。只要我能忘记彭布鲁克别墅,忘记它给我的可怕遗产,我没有什么不幸预示,只有互相爱慕的纯洁欢娱。

就在那一段时间,罗素重读了易卜生的作品《群鬼》和《海达·高布乐》。过去的一年里,他已经开始将艾丽丝视为易卜生笔下的女英雄式人物,最后将他自己的整个生活视为一部由幽灵的启示构成的易卜生式悲剧。不过,他尽管付出了不菲代价,还是获得了巨大慰藉:他曾经看到的被艾丽丝拯救出来的梦中场景已经变为了现实。如今,他脱离了彭布鲁克别墅,获得了自由。他说他在“一段时间里”避免与家人见面,事实上之后再也没有到那里去住过。

他担心自己继续受到困扰——这次是受到祖母的幽灵的困扰,对彭布鲁克别墅的人做出了最后一次让步:8月时同意与艾丽丝分开三个月时间。那时他得知,祖母得了癌症,奄奄一息——或者至少说,安德森医生及其助手加德纳医生似乎对此确信不疑。8月17日,罗素接到通知,离开星期五山丘,前往彭布鲁克别墅,从加德纳医生那里听到了令人深感担忧的诊断:祖母至多还能活两年时间。“心境完全平静显然是一项预防性措施”,罗素听到这一告诫之后得出的隐含意义是:在过去三个月中,他的行为破坏了罗素勋爵夫人的宁静心境,因此是她罹患疾病的原因。在彭布鲁克别墅的客厅里,罗素给艾丽丝写了一封信说:那天晚上,他发现祖母躺在沙发上。“我们默默拥抱一阵。然后,我望着她,深感悲伤,热泪盈眶。她说:‘唉,我的情况比你想象的还糟’;我当时没有获得胜利的感觉,只有轻微的自责——自己没有多少焦虑,显得冷酷无情。”祖母敦促他离开艾丽丝,独自生活一段时间。罗素与加德纳医生讨论了这个问题,听从了他提出的建议。为了减轻她的不满,从而改善她的健康状况,罗素同意这么做。

到了那时,罗素勋爵夫人已经无力回天,做出任何改变现状的事情了。就在离开星期五山丘之前,罗素度过了他在给艾丽丝信中描述的“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上午”。他和艾丽丝一起去了菩提树,艾丽丝让他亲吻她的乳房。在那之后,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止他实施和她结婚的计划。而且,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抑制他的精神,甚至祖母的临终恳求也无济于事。他从彭布鲁克别墅给艾丽丝写信说:“所有不幸,无论是现在的,还是将来的,都不可能让我觉得不愉快。我俩以突然的美妙方式,突然表达了纯洁和爱意,这让我的内心十分充实……尽管还存在问题,但是我感到幸福,超越了尘世。我相信,现在没有什么可以剥夺我俩相互拥有的完美、纯洁和欢乐。”他在后来的一封信中写道:“感谢上苍,我俩拥有那个神圣的上午,永远将我们结合在一起。”对那个上午的回忆让他觉得,分开三个月的想法难以忍受,但是“如果我们不为祖母做点事情,她去世之后,我会对她的幽灵心存恐惧”。

两人分开的第一周中,罗素到了北威尔士的彭罗斯,住在舅舅莱尔夫·斯坦利的家中。他在那里写信告诉艾丽丝:“这里死气沉沉,非常乏味。星期五山丘的生活已经把我惯坏了。现在,我担心人们的愚蠢偏见,不便说出自己想说的事情,一直感到恼怒。以前,我认为这些是不可避免的,就像这里多雨的天气一样。糟糕透了,他们看起来乏味、愚蠢、沉闷,根本无法与我喜欢、最近看到的人拥有的那种快适的活力和自由相提并论……但是,我独自坐下,阅读亨利·詹姆斯的作品,让自己进入社会主义者和意大利王公的世界,不禁兴趣盎然。但是,我不敢让自己沉迷于这部分有趣的现实世界之中,不禁对这一段时间的分离感到担心。我一想到这一点,心里就十分很难受。”

但是,罗素过了几天之后承认,“这里的人的谈话很有意思”,他写给艾丽丝的信件也包括斯坦利一家人在用餐过程中进行的妙语连珠、兴趣盎然的谈话内容。一天午餐时,莫德姨妈问他:“喂,伯迪……你认识一位名叫布赖登的小姐吗?”

我承认自己完全不知道任何叫那个名字的年轻女士。她于是说:“我们一直在查阅你们家族的后代,希望你告诉我们关于布赖登先生的情况。他是否拥有盾形纹章?”在这种情况下,我灵机一动,给他们讲了使用那个名字的我的高曾祖父的简况。我还让他们相信,他肯定拥有盾形纹章。莫德姨妈说:“那么,我祝贺你!在这里用餐的人中,只有你拥有如此殊荣。”你可以想象一下,我当时多么自豪,多么开心!从那以后,我就对其他人持居高临下的态度了。

这封信件言外之意是,罗素知道所有16位高曾祖父的生平。这一点也许出人意料,但是它揭示了他对纹章学和谱系学的兴趣,并且证实后来对“他喜欢什么”这个问题的回答。“数学与海洋、神学与纹章学,我喜欢前两个的原因在于,它们是非人的;我喜欢后两个原因在于,它们是荒诞的”。在彭罗斯的午餐谈话的语境中,他没有理解的是:斯坦利一家知道,他刚刚宣布自己要和一个美国平民结婚的消息;在提醒他拥有贵族家系的纯洁性的谈话中,可能带有一种隐秘动机。

8月27日,罗素于回到彭布鲁克别墅之后决定,他和艾丽丝的结婚典礼最好尽快举行——其实就在为期三个月的分离结束之后实施。他写信告诉艾丽丝:“我们必须在11月结婚。实际上,我将它视为答应这次分离的一个条件。”他当时认为,很快结婚是必要之举,可以将他从家人的控制中解放出来。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相信,这样做可以保存他的理智。他告诉艾丽丝:“如今,我在任何方面都不依赖他们;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感激之情将会越来越强烈。假如我一文不名,假如我是姑娘,我很可能得依靠他们;他们无疑会把我逼疯,让我像父亲和叔叔那样,像我姑姑现在这样……我对他们越恨,越害怕,对艾君的爱就越多;假如艾君没有其他美德,仅仅这一点也会让我爱上艾君的。”为了缓解提前举行婚礼给祖母造成的打击,罗素对她撒了一个谎。这个说法尽管完全不可能实现,但看来给她带来了很大安慰:他和艾丽丝确信,安德森医生强烈表达了避孕带来的医学方面的危险,所以根本没有打算同房,即便婚礼之后也不会住在一起。正如罗素坦诚承认的,这是玩世不恭的欺骗行为。他在写给艾丽丝的信中为这一做法辩护说:“既然我知道,她很快就要离开人世,我并不那么介意对她表达不大可能实现的希望。”如果事实让阿加莎和罗洛感到失望,这没有什么大的后果可言——罗素担心的是反对婚事、对此深感痛苦的祖母的反应。“她去世之后,就没有谁的感觉需要考虑了。如果姑姑真的表示反对,那么,我将可以向她直接表达我自己的看法。”

罗素只在彭布鲁克别墅住了一个晚上,次日便前往到伯德特家,在那里小住几日。伯德特一家曾经住在里士满,是罗素家的邻居,现在住在威尔特郡。在那期间,罗素得到消息说,英国驻法国大使达弗林勋爵给他提供了一个临时工作机会,担任巴黎使馆的荣誉馆员。他的第一反应是谢绝。正如他在写给艾丽丝的信中所说,那样做将会“朝着我避之不及的职业迈出第一步”。除非他显得完全不能胜任,否则那个机会将会逐步带来其他职位,例如,私人秘书等等。沿着那条道路走下去,他将慢慢被人推人政界和外交界。一方面,他所受的教育和家庭背景让他完全有能力干下去,另一方面,他本人已经坚决表示,他讨厌这样的工作。但是,那份工作可以帮助他填满承诺分开的三个月时间,那个方式有趣一些,而且让他有了托词,避免住在彭布鲁克别墅或者星期五山丘。他和艾丽丝商量,她明确表示,他应该接受这份工作,一是因为它让他摆脱彭布鲁克别墅的影响,二是因为它可以给他提供大量有用的实际经验。

关于第二点,罗素心里深感怀疑。在一个问题上,艾丽丝很像他的祖母,她们两人的目的也不谋而合:艾丽丝喜欢实际的政治活动,而不是形而上学的探索,希望看到罗素在公众生活中发挥某种作用。在这一方面,她与罗素勋爵夫人类似,希望在大使馆工作的机会将会大有益处,可以帮助罗素在“社会上”站稳脚跟,接触具有一定政治影响力的人物。在9月3日信件中,罗素尽量打消她的这些愿望。他告诉艾丽丝,“我有增加阅历的激情,但是,如果我要发挥自己的才能,我就必须避开大量可能获得的阅历,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过宁静的日子, (在可能的情况下)只与赞同这种生活的人见面”:

我知道自己的需要,超过了艾君的理解。对我而言十分重要的是,艾君应该支持我的追求。我希望成为专家,肤浅的生活阅历对我来说没有什么用处;良好的举止绝对没有用处……庸俗的成功是世上最可恨的东西,我俩也面临被它弄得沾沾自喜的危险。这些时间应该完全用来从事理论性工作,通过思考来获得观念(这样的事情只有在年轻时才能完成)。如果我浪费时光,我在余生中将会自责不已。生命仅此一次。上帝。万能的神让我热爱理论研究,而不是从事实际工作。因此,了解世事对我来说没有什么价值。

对达弗林勋爵提供的这一工作邀请,大多数刚从剑桥大学毕业的22岁年轻人都会接受,都会对它提供的在政界和社交界中的发展机会深感兴趣。但是,正如罗素明确让艾丽丝和他的祖母理解的那样,他同意到巴黎去时,根本不考虑那些前景。

罗素勋爵夫人希望,巴黎的日子会让罗素忘掉艾丽丝。为了实现这个目的,她在罗素动身的前几天要求他答应,在分开期间不要给艾丽丝写信。罗素自然对此表示拒绝,他告诉艾丽丝:“我告诉她,要我俩不结婚,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不过,他自己倒是担心:他会非常思念艾丽丝。他8月17之后一直未与艾丽丝见面,他告诉她:“我已经想不起艾君的模样了。分开之后,我只能在最初几天记得艾君是什么样子。”对他来说,信件是保持关系的至关重要的工具。

罗素觉得,他自己善于“语言表达”,而不是“视觉想象”。在他抵达巴黎之后不久,这种感觉进一步增强。那时,他阅读了威廉·詹姆斯的著作《心理学原理》。詹姆斯在“思维之流”那一章中写道:

一个非常聪明的朋友告诉我,他无法回想他自己的早餐桌的样子……形成这种“认知”的“心智材料”看来完全是文字形象。

罗素在这段文字的页边空白里标注:“这几乎就是我自己的例子”。在他标注的另外一个段落中,詹姆斯谈到了语言形象——而不是视觉形象——的优势,认为“随着年龄的增长,人的思维更加有效,一般说来,人就会失去一些构图能力,更多地依赖文字。”

20世纪40年代,罗素的朋友鲁珀特·克劳谢-威廉或多或少测量了罗素对文字的依赖性。那段时间,克劳谢-威廉对“智商”测试的发展很感兴趣。克劳谢-威廉认为,罗素“拥有出类拔萃的语言(而不是视觉)想象力。对他来说,现实是通过符号作为媒介传达给自己的,在许多情况下,除了通过文字媒介之外,他对现实没有什么领悟”:

他对语言符号化的需要以明显方式表现出来。当时,我给了他一份关于类比方式的智商测试题。在最简单的题目中,一个单线圆形旁边有一个单线正方形,然后通过单线圆形,显示一个双线圆形,让接受测试的人从各种图形中选出一个双线正方形。

开始时,伯迪做得很快,速度大大超过我的任何一个学生……

但是,后来让我们感到惊讶的是,伯迪还没有做完,就放弃了。

“我现在是否可以停下来?”他说,“我做不下去了。”

我们试图让他继续做下去,但是他显然非常讨厌那个想法;在这种情况下,试图强迫他是极不礼貌的。

“可是,出了什么问题呢?”我们问,“您当时做得非常好的,前面题目做得好的人后来的题目总是做得比较好。”

“我不知道那些图形的名称。”伯迪说。

罗素无法在脑海里保持艾丽丝的图像,决定在两人之间保持不断的文字交流。他9月10日动身前往巴黎,11月17日返回英国,为期三个月的分离告一段落。在那一段时间里,他每天都给她写信,通常三次,有时候四次。

在那些信件中,他描述了他的日常生活,包括一起工作的同事、对巴黎的印象、在大使馆中承担的事务等等。不过,占支配地位的话题,反复涉及的话题是性爱:他表达了对性爱的看法和期待,还作出了坚持不懈的努力,以便让艾丽丝克服对性爱的恐惧。在他对艾丽丝的回忆中,有一个场景从来没有淡化,那就是在两人在一起的最后一天中,他亲吻她的乳房。他反复解释说,他觉得那是妙不可言的精神感受和生理感受。他告诉她,那是“我人生中迄今出现的最强烈的精神体验”:

当然,毫无疑问的是,这肯定也是我们迄今为止经历的肉体之爱的最高表现形式。生理感觉让我产生那种举动——那是我们体验的唯一明确的两性活动;所以,它让我看到很大的希望:最高层次的精神之爱可能在肢体动作中找到最完美的表达方式;两者并非相互冲突,而是并行不悖的。

那一经历对他来说具有核心意义,他把8月17日以后艾丽丝寄来的信件分别保管,“因为我感到,那天的体验开始了一个阶段,在我俩的恋爱史上形成巨大差别,超过了以前的任何事情……它是神圣的!”

对亲吻她的乳房的回忆,对即将来临的新婚之夜的期待,诸如此类的性爱念头从未从罗素的脑海中消失,实际上获得了一种神圣意义,几乎带有宗教性质。无论性爱来自对这个话题的处女式抵触,例如,艾丽丝的反应,还是产生于淫秽活动,例如,他在巴黎随处可见的情景,从习惯上看,性爱都被视为某种肮脏的东西,让他心生厌恶。或者说,性爱似乎是悖理逆天之事,例如,他在索思盖特了解到的那些青少年的亵渎言行。性爱必须干净纯洁。他告诉艾丽丝,“除非男人心灵纯洁,获得真正幸福的婚姻可能性不大。只要他婚前可以表示亲昵的女人只有妓女,只要对他来说一切涉及两性的东西与她们相关,他就不可能是心灵纯洁之人”:

我可以肯定,最重要的事情是,在整个青春期中让男女学生同校接受教育,自由交流,对两性问题充分了解——如果两性之间的神秘感被消除,就可能同时消除那个阶段中出现的一半病态欲望。

当然,他想到的是他自己的青少年时期,想到他不得不“从同伴的不道德的淫秽语言中,了解我可能了解的东西”。这时,他已经知道了“虔诚性爱观的美妙之处”,与之相反的观点“让我震惊,这种感觉与日俱增”:

直至除了我的个人朋友之外,其他所有男人——甚至还包括大多数女人——成为让我恶心的人。他们认为,性爱是骇人听闻的,这样说不过显示了肮脏的另外一面。假如他们的心灵是纯洁的,假如他们能够以神圣的方式理智地看待它,他们就不会想象性爱是骇人听闻的了。

他让艾丽丝放心,他认为最后一点“适用于过去的艾君,而不是现在的艾君”。

罗素在大使馆工作轻松。他觉得无聊,从未详细描述过,只是告诉艾丽丝,他的主要事务包括抄写上司的信件和译解电报。他后来声称,他当时不得不抄写的大多数信件旨在说服法国人,龙虾不是鱼类——那个说法看来是一种夸大之辞,旨在表达他对外交谈判细节的愤怒和厌倦。他的空闲时间很多,本应用来进行社交活动,让他有机会认识英国大使馆中具有影响力的重要人物。然而,这正是他刻意避免染指的事情。他觉得,那些场合非常无聊,比他所做的工作更甚,大多数话题要么涉及他的贵族亲属,要么涉及运动(涉及“狩猎、射击、钓鱼”之类)。他对这两个方面的东西毫无兴趣。

闲睱时,他在巴黎游荡,自然没有发现什么“纯洁”的东西,而是看到许多让他感到震惊的事情。“我讨厌这个地方。”他写信告诉艾丽丝:

晚间,我在街头散步,街道两旁全是妓女,一排一排的,涂脂抹粉,嘴里冒出粗俗的“诱惑言语”,让我感到非常紧张,十分郁闷。法国男人也是野兽,行为令人难以启齿。每次我看到粗俗的行为,听到粗俗的字眼,体验到粗俗的情感,我都不寒而栗……看到这里的人缺乏应有基本感情,我不禁对世人感到绝望,对理解与性爱相关的问题的可能性感到绝望……我逐渐讨厌在这里看到的一切委琐行为,讨厌整个城市中弥漫的寻欢作乐的气氛。我几乎觉得,自己应该一头扎进某座古老的修道院,许下任何数量的誓言,以便能够远离这个地方令人窒息的罪孽活动。

10月1日,出现了某种完美、体面的缓解契机,让他暂时摆脱法国的肮脏和淫秽。他去了巴黎歌剧院,观看瓦格纳的《女武神》。那部作品展示了德国艺术的魅力,让他心矿神怡,如痴如醉。他那天晚上写信告诉艾丽丝:“演出非常美妙,令人振奋。每个音符都让我感受到这位德国作曲家的巨大魅力,产生崇拜之感。我真希望,自己生下来就是德国人。能够看到与法国迥然不同的艺术,令人感到自豪。与日耳曼巨人的宏大艺术相比,法国人就像只会雕虫小技的侏儒。在法国看了这么多令人窒息、过分挑剔的做法之后,就连那些不合理的舞台效果,例如,闪电雷鸣,……也显得气势非凡,鼓舞人心。”当然,奥丁神的婢女们非常符合罗素的口味,形象地体现了他的理想女性,是“伟大的原始女性的完美典型。她们备受沃尔特·惠特曼喜欢和赞颂,但是却被会客室的氛围所毁灭”。

虽然过了一段时间,但在罗素想象中,艾丽丝本人“作为伟大的原始女性”的形象并未完全错位。他10月12日写道,在他眼里,她“是未来的女性,而不是昙花一现、痛苦抗争的女人……她生来就已取得了胜利……几乎每个女人都得痛苦抗争,才能获得独立”。艾丽丝是惠特曼笔下“坚强而且自负的女人”,生来决不妥协,在性行为上尤其如此。但是,罗素在一定程度夸大了他自己理想中的“纯洁”要素,决心把她归为这个类型之中。他写道:“我可以肯定,艾君爱我的主要原因在于,我给了艾君担心其他男人无法给予的东西——纯洁……而且,我要求很少有女人可以给予的东西:坦率、自由、并不过分拘谨。这些品质与纯洁结合起来,而不是通常的那样,与世俗之物结合起来。我们知道自己提出要求的方式,这让我们的关系更加密切。那些要求看来非常高尚,难以得到满足,然而我们却从对方那里得到了满足。“

他要解决的问题是,给他自己和艾丽丝画出这样的女性形象:她从给他灵感的《草叶集》中走来,并不过分拘谨,满足他的理想,成为“具有原始特征的强大女性”。他的解决方法是自称:其一,过分拘谨是艾丽丝过去的做法;其二,无论她是否意识到,她现在(正如他在一封信中所说的)是“美妙无比的动物”,集中体现了生理和心理两个方面的健康状态。例如,她在一封信中承认,她对性活动并不十分期待,并且确信自己并不享受它,希望那样的活动不要过于频繁。罗素把这样的感觉完全归为她以前的看法:如果不是为了繁衍后代的目的,性爱是邪恶的。罗素写信回答说:“我可以肯定,艾君以前的看法受到这个观念的影响:女方根本没有任何性欲。其实,这绝对是不正确的。我认为,适度的性交没有任何危害,完全是男欢女爱的产物,并不作为主要目的。”

最后,让罗素感到高兴的是,艾丽丝承认,尽管她从来没能像他那样,热衷于这个话题,然而她也有性爱想法。他试图让她相信:“那将是神圣的!超过了我们可以想象的程度。”如果后一个说法是正确的,至少就罗素的情况而言,这并不是因为缺乏尝试。在他度过的每一天中,他几乎都在努力想象性爱的场景。甚至在决心强调精神和纯粹层面时,他也不得不承认,猜想性爱活动带来的生理快感并不是什么困难之事。正如他所说的:“就生理方面的原因而言,很容易想象更多的情欲之欢,长期分离往往让人想到那样的东西。”他从巴黎写给艾丽丝的每一封信几乎都证实了这一句话的真实性。他最后承认,在他的脑海中,两人最后一次见面的情形在精神层面的东西几乎消失殆尽;他几乎“难以想起我俩最后一天在一起做了些什么——想到艾君的乳房仅仅引起紧张的亢奋,当时那种神圣的宁静感已经无踪无影了”。

有时候,他谈到这样的性期待时几乎没有考虑什么纯洁,表现出来的是一种强烈欲望——这样的要求必须得到满足:

我……有时候在梦中想到我俩将来可以睡在一起的情形——我仍然有曾经称为下流的念头,但是如今已经不再害怕了。尽管所有这一切都将取决于艾君的感受,我相信,至少对我来说一项不错的安排是,开始时可以在身体感觉方面适当放纵一些,直到使人发疯的尤奋感消退,让我在想象中不再对此那么渴望。我一躺在床上,脑海里便出现这些念头。我心跳加速,开始呼吸急促,有时候激动得浑身颤抖。我几乎可以肯定,一旦这些生理感觉得到满足,这种紧张的几乎令人感到痛苦的亢奋将会消退,它们包含的纯洁、良善和精神层面的东西将会留存下来……不过请告诉我,艾君是否觉得,这样的观点带着危险,是否在某些方面觉得令人讨厌。我将让自己慢慢习惯不同的期待。

艾丽丝的反应并不令人觉得满意;她甚至建议,他们应该再等几周,举行婚礼之后才能同房。罗素知道这个想法之后深感担忧,想方设法打消她的这个念头。他争辩说:“在我们体验交媾之前,如果我俩睡在一起,我的这个念头将会非常强烈,让我感到恐惧。我觉得,它让我辗转床笫,难以入眠,过多地想到这件事情……主要原因是,我希望知道终极体验究竟怎样……在过去几个月中,我几乎觉得,自己已经无法控制这种亢奋,必须尝试一次才能稍加缓解。”他告诉她,他试图采用反复背诵诗歌,采用别的方式,让他自己不“对这个问题”想入非非,“但是,我很难自拔”。他觉得,他需要度一次假,以便摆脱刻意自控的状态:“我希望……转移注意力,恢复正常的生活,哪怕仅仅24小时都行。”他承认,他已经“有时候想到下流的东西,我从梦中知道这一点”,但是摆脱困境的最佳方式是,满足他自己的欲望。他解释说,他的处境很像吉本在书中描述的早期基督教隐士的情况:他们隐居沙漠,以便将自己的生活用于消灭内心的欲望。然而他们却发现,自己“总是受到一种念头的困扰,觉得赤身裸体的妓女在面前载歌载舞,引诱他们犯罪”。

那段时间,罗素给使徒协会撰写了一篇文章,题为《克利欧佩特拉或玛吉·塔利弗》,非常有趣,不乏启迪,进一步阐述的主题是:通过压抑强烈情感来克服它们的做法是徒劳无益的,甚至不乏邪恶的。文章开门见山地提出“我们应该怎样对待激情呢?”这个问题,然后写道:

禁欲主义和中世纪道德认为,应该剿灭它们,以便心无旁骛地思考美德或上帝。应该过一成不变、波澜不惊的平静生活……格兰蒂太太的回答与之不同,她提供的行动准则是,不要说三道四,放纵之前关闭窗帘……作为对此的反应,上一代法国和英国审美者承认它们,并且对它们感到自豪。以美妙的方式得到满足是合乎道德的……在这种道德准则中,激情是从审美层面来加以判断的,而不是从其实际结果来加以判断的。

针对这些极端之见,罗素提出了“惠特曼的狂热拥趸”(该文表明,罗素本人也在此列)的观点。拥趸们崇尚宽容和理智,因而“随之形成对所有那些激情的崇拜。心智健全、身体健康的男人和女人感觉到的这些激情属于伟大的自然,如果对它们感到羞愧,就是对心智健全的正常人性感到羞愧”:

因此,他们和法国人一样,也对激情大加颂扬。但是,和法国人的做法不同的是,他们仅仅在激情有利于健康时才表示赞扬,在……激情“属于理智的欲望,并且适当时”才能表示赞扬。“我钟爱的女人毫不羞愧地坦率承认两性相悦带来的甜蜜”,沃尔特·惠特曼如是说。

该文赞同的论点是,“激情越强烈,释放激情的需要就越大”,其原因在于,“离开了强烈的激情,就不可能有什么成功可言。抑止激情的做法是有害的,这就是说,主要是对人的精神健康有害,其程度与激情的强度成正比”。接着,罗素一一罗列压抑带来的种种危险,我们在这里清楚地看到,完全有理由将该文的标题改为《惠特曼或者彭布鲁克别墅》:

……经过一定时间以后,欲望患病了,死亡了。人失去生活的目的,毫无生气,也许像个圣人,但是不可能有任何建树……如果一个人抵制强烈的激情,不在行为中宣泄出来,他就可能以仇恨的眼光对待并不抵制激情的人,甚至对没有理由抵制激情的人也持这样的态度……这样的人往往过度崇信痛苦,将一切快乐视为邪恶之物,结果变为日常生活中最恶劣的人。如果激情留存下来,没有以自然方式释放出来,它就会变为针对比较幸运者的无声愤怒,导致最可怕的病态人格。

罗素在这篇文章的一个段落中写到,抑止激情的做法形成的一个常见结果是,“似乎对每个人都有莫名其妙的仇恨,在实施痛苦、观看痛苦的过程中感到快乐”。这个观点比《郊区的撒旦》中以戏剧化方式表达的主题几乎早了60年。

在撰写这篇文章的过程中,罗素写信告诉艾丽丝他最近做的一个梦:他和她结婚之后,艾丽丝有了孩子,分娩过程几乎毫无痛苦:“祖母看到艾君轻松应对人生中的所有麻烦,不禁大为光火——她认为,艾丽丝没有遭受大量痛苦,这显示出浅薄的一面……我祖母当时一声叹息,然后说,‘她总是轻松地应对生活中所有这些麻烦,(又一声叹息)有的人很幸运,总是能够做到这一点。’我心里说,我一直知道,艾君不是寻常之辈。艾君如此厉害,让我深感自豪……我一直崇拜强健有力的体魄。我持这一观点的原因是,在自己的家庭中,我看到了相反状况导致的不良后果。”

罗素在证实这一观点所据的其他例子中,还有阿加莎姑姑和他自己。这既体现在他渴望性体验的欲望中,也体现在他的仇恨具有的力量中一仇恨的对象并不仅限于阿加莎本人。艾丽丝告诉罗素,她患了感冒,在接受桉树油治疗,罗素表示反对:“我姑姑半辈子都是在桉树油的气味中度过的,我对她深恶痛绝,嫌恶任何与她相关的东西。所以,我讨厌艾君散发出这样的气味。”正如比阿特丽斯·韦布曾经所说的,罗素“非常记仇”,他提出了关于压抑的说法,这让他把对他人的仇恨归罪于他的家庭,归罪于传统的道德观念。他写信告诉艾丽丝:“我仇视法国男人,类似于海达对塔斯曼(塔斯曼是海达·高布乐的丈夫,是一个枯燥无味、行为体面的中产阶级学者。海达鄙视他,觉得他胆小怕事,索然无味,缺乏令人感到自豪的强烈激情)的仇恨。他们的所作所为惹我恼怒,看见他们让我觉得痛苦万分。压抑使我充满疯狂、愚蠢的冲动。”

那些“疯狂、愚蠢的冲动”究竟是什么?他并未说清楚,但是它们与他被压抑的欲望相关。可以设想,它们以某种方式,与制造痛苦,甚至进行谋杀的想法相关。罗素告诉艾丽丝:“见面的日子越来越近,我感觉好了一些,缓解了我的疯狂念头。假如我们分离的时间是6个月,我敢说,我可能在那个时段中出现某种愚蠢举动。”在《克利欧佩特拉或玛吉·塔利弗》中,他描述了“各种各样的本能冲动”。那些冲动利用试图压抑激情者的衰弱心智,让其头脑不再具有进行抵抗的力量:

开始时,它们是纯粹的想法,残存的些许活力被用来控制这种状态。但是,它们在大脑中发挥作用,就像精神失常一样,变为不可能抗拒的东西。正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罪与罚》中所说,冲动不再微不足道时,就会形成强烈的狂热……除非人找到某种强烈的健康激情来替代遭到抑制的冲动,这些冲动往往变得更频繁,具有更大的支配力量,在最坏的情况下会导致精神失常。

显而易见,他认为自己处于这样的阶段中:他利用自己拥有的活力,让那些冲动保持在“纯粹的想法”的状态。但是,如果他继续过着压抑的生活,他的想法将被仇恨激化,受到“疯狂、愚蠢的冲动”影响——至少他觉得,他犯下严重罪行的危险真的存在。

1894年11月3日是星期六,使徒们举行会议,罗素宣读了《克利欧佩特拉或玛吉·塔利弗》。那次会议令人愉快,使他有机会中断在巴黎逗留的时间,返回英国度过一个周末。当然,他没有获准探望艾丽丝。但是,作为一个替代方案,他做出安排,在返回巴黎之前的那个星期六晚上,在伦敦与艾丽丝的姐姐玛丽共进晚餐。那次会议让他有机会返回英国,有机会返回剑桥(特别是与使徒协会的成员相聚),这让罗素欣喜若狂。

他还带了一篇他撰写的关于几何公理的短论文,先给沃尔德看,然后让桑格在伦理学俱乐部上宣读。那篇论文本身没有幸存下来,但是其主要论点在他写给桑格的一封信件中保留下来。这说明,就某些方面而言,罗素后来在院士论文中提出的观点已在他头脑中形成:空间是欧几里得几何的,还是非欧几何的,即,空间是否是呈曲线的?这个问题不可能先验地决定;但是,根据康德提出的“任何可能实存的必要特征”的观点,可以先验确定的是,如果空间确实是曲线的,那么,其曲率肯定不变。在这一约束性条件下,欧几里得几何的公理是否正确呢?这个问题只能在经验层面上加以判定。正如罗素预测的,伦理学俱乐部的人觉得,那篇文章技术性太强,但是罗素告诉艾丽丝:“我很想听一听[沃尔德]对此发表的意见。对我来说,除了爱情之外,听到他的赞扬是这个世界上最令人愉快的事情。”

使徒协会成员对《克利欧佩特拉或玛吉·塔利弗》一文很感兴趣,随即就“义务还是激情”这个问题进行表决。摩尔、马什和狄金森赞成“义务、桑格、麦克塔格特和其他人赞成“激情”;罗素本人对两者都投了赞成票,其前提是“根据具体情况”。当然,对罗素来说,与使徒协会的成员相聚是极其愉快的事情。他写信告诉艾丽丝:“我非常喜欢他们,超过了我以前的想象……摩尔说话不多,但是像平常一样自豪——我几乎对他顶礼膜拜,仿佛他是神灵。我以前对大家从来没有如此巨大的欣赏之情。”他回到喜欢理论追求的人们中间,感到非常兴奋。协会成员们反复告诉他,他应该集中精力进行哲学研究,不要受到经济学的干扰(在巴黎逗留期间,他曾经产生过为第二个院士职位撰写论文的念头,研究的课题是社会主义经济学)。更让他兴奋的——尽管他宣称对此持保留态度——是,沃尔德说,不管他研究什么,他已经可以稳拿一份院士工作了。

次日,罗素依然沉浸在返回剑桥大学并且取得成功的“美好感觉”中。他如约与玛丽(她的家人都叫她玛丽琴)共进晚餐,准备陪她一起返回巴黎,去卢浮宫博物馆从事研究工作。艾丽丝没有到场,看来已经意识到她自己正在玩火,叮嘱姐姐代她亲吻罗素。罗素甚至在到达英国之前就发现,这个想法“给人愉悦”,在写给艾丽丝的信件中详细谈到了这一点:“想到它就让人产生莫名的愉悦感……我十分激动——不知何故,通过玛丽琴传递亲吻的这个奇怪想法值得分折,它十分复杂,困惑多多。”显然,艾丽丝没有对这个问题进行应有的分析,没能看到潜在的复杂性。在过去两个月中,她每天收到罗素两封信件,所以知道罗素被压抑的性欲。玛丽多年以来崇尚身体和自然欲望,观点与惠特曼完全一样,这正是艾丽丝觉得骇人听闻的东西(而且,让艾丽丝进一步反对的是,玛丽将她自己鼓吹的观念付诸实施,离家出走,投入另外一个男人怀抱,那时还与别的男人有染)。有鉴于此,让人感到非常不可思议的是,她竟然没有想过,鼓励罗素将玛丽视为她自己的替身,可能会导致什么样的“困惑和复杂性”。

实际上,与艾丽丝相比,玛丽更接近罗素心目中的理想女性:思想独立,充满激情,赞成自由恋爱,感情方面并不墨守成规。这些品质他在惠特曼和易卜生的作品中了解到,但是没能在艾丽丝的身上看到。在过去几年中,他曾经多次为玛丽的态度进行辩护,反对艾丽丝和她母亲对玛丽一本正经的苛评,甚至——或许尤其是——包括对其乱交行为的苛评。他曾经写信告诉艾丽丝:“就她与不同男人的相恋这个问题而言,那是性情使然,完全无法控制。从常规上看,人们对此应持反对态度;但是我无法理解,为什么从一而终应被视为美德?其原因在于,完全不可能仅仅由于应该爱而去爱一个人。”

于是,罗素与玛丽在伦敦见面,并且陪伴她前往巴黎,他对她的同情一一她对他的吸引力——与日俱增。两人都努力与家庭抗争,都决心摒弃实际的政治考量,崇尚创造性和批判性追求。而且,也许最强烈的不祥之兆是,都对艾丽丝持批评态度。两人发现,双方有诸多共同之处,罗素这时觉得,他有责任向她的妹妹艾丽丝解释,并且在某种程度上证明玛丽的情况。两人情投意合,抵达巴黎之后,玛丽决定与罗素在同一家旅馆下榻。她找到一个与罗素相邻的房间,这样两人就可以使用同一间客厅。罗素写信告诉艾丽丝:“能够从家庭生活中逃离出来,从她深感不满的氛围中逃离出来,这让她感到欣喜。我对此心有同感……我认为,她觉得她有权安排自己的生活。我完全可以想象,在这样的过程中,如此随和的人看不到有什么危害。但是,她令人愉快,是适合我现在心情的完美旅伴。毫无疑问,我真的觉得,艾君所说的是有道理的,不过我感觉不到这一点。”

从艾丽丝的角度看到,这已足够糟糕了,然而雪上加霜的是,罗素对玛丽的同情与对艾丽丝本人所持的更加严厉的批评态度同时出现。罗素描述了与玛丽同住一家旅馆里情况,这样的场景强调了一点:两人在思想上相互欣赏。“她拿出了她的尼采著作,我拿出我的德国人的著作”,他写道。接着,他立刻评论说,他和玛丽都认为,“艾君如果愿意,其实在思想方面是完全有能力的”:

当然,我们觉得,艾君不会提供具有才华横溢的独创想法,但是艾君可以加入不可或缺的聪明听众的行列。作为听众,艾君需要作出大量努力,进行严肃思考,以便培养思想方面的高品位。在这种情况下,艾君可以批判我的思想,而不是听到好的观点之后仅仅哈哈一笑,对其实很平庸的想法佩服不已。

在那段时间写给艾丽丝的信件中,罗素毫不顾及她的感受,那种做法令人发指。在那些信件中,一眼就能看出针对艾丽丝的某种敌意,也许是某种不满意:与她的姐姐相比,艾丽丝简直差得太远。在返回巴黎收到的头两封信件中,第一封包括艾丽丝这一场景的描述:她想到不能在英国见到他时,不禁泪流满面。而且,更为糟糕的是,她觉得他显然喜欢和她姐姐待在一起。在第二封信中,她试图强装勇敢,面对当时的形势,但是那样做显然勉为其难:“罗君每天早上在那里与玛丽琴一起共进早餐,这真的很不错……而且我觉得,罗君思维敏捷,会让她得益匪浅。她的性格独特,只有年轻男子才能引起她的兴趣。我这样说,并没有任何卑鄙的意思。”罗素对这封信的反应非常乐观,提笔回信,所用字句要么对艾丽丝在第二封信中的显而易见的哀伤装聋作哑,要么对她的感觉完全麻木不仁:

昨天晚上读到艾君的信件,字里行间充满悲情;想到艾君泪流满面的模样,我觉得万分难受。但是,知道两个人如此亲密,这样的情景不好对付——对艾君说来尤其如此。艾君坐在那里,完全处于被动地位……玛丽琴今天到房间里来见我。不过,今天早上,收到艾君的来信,感到非常高兴,让我可以排除不利因素,享有玛丽琴的陪伴。她真的很迷人,她喜欢表现自我的性格愈发凸显了这一点:她喜欢做的主要事情之一是逗人开心。我将设法爱上她,以便度过这几天的时光。我觉得,我可以做到这一点,不用显得没有耐心——她是一个不吝恭维言辞的人。

昨天,我们两人一起散步,聊天,我非常开心——她富于同情心,应答得体,总是能不失时机,说出我想听的东西——想法正确与否其实并不重要。

他告诉艾丽丝,他对与玛丽同住一家旅馆这种做法心里有些疑虑,事前征求了大使馆里一位上司的意见。“他沉思片刻然后说,这没有什么不妥。不过,我当时没有告诉他,我们两人共用一个客厅。”于是,罗素放下心来,与玛丽一起出双入对,让人看见也毫无顾忌。两人几乎每个晚上都一起去剧院,欣赏瓦格纳的作品。

艾丽丝让玛丽和罗素以那种方式待在一起,曾经鼓励罗素将玛丽视为她自己的替身,这时,她似乎感到局面失控,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了。即便罗素在信中以令人难堪的方式,表达了对姐姐的热情,她在回信中也只有表示赞同,或者说至少表示容忍。她在11月7日的信中写道:“罗君有玛丽做伴,打法时光,我深感欣慰,亲爱的。罗君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爱她。但是,如果她让罗君成为尼采的信徒,我将会气得发疯的。”但是,她在日记中承认自己受到了伤害。“我过去几天非常可怜,”她在11月9日的日记中写道,“我很担心,自己无法让伯特兰开心,我太乏味了。大哭。”两天之后,她在日记中说:“我感到压抑,以泪洗面。”

与此同时,罗素毫无节制地不断写信告诉她,他和玛丽一起度过了多少时间,两人的关系变得如何亲密无间:

……我俩在圆形广场附近一起用餐,回家后一边抽烟,一边阅读尼采的著作。我还成功地给玛丽指出了尼采著作中的混淆之处。她看来对形而上学真的很感兴趣,总是要我谈到相关情况,我乐于奉命。

(11月6日)


昨天晚上,玛丽和我一起去观看了《卡门》,演出非常精彩……我俩计划很快来一次瓦格纳式的纵酒狂欢。玛丽琴对这个想法表现出极大热情,我觉得非常开心。她十分迷人,情感丰富,完全符合我当下的心绪。

……我必须在此停下,开始抄写。然后,我要去卢浮宫博物馆接玛丽琴,一起步行到圣母院去,享受这美好的天气。这样的日子非常愉快——真是太快了。

(11月8日)

毫无疑问,艾丽丝肯定非常痛苦地意识到,在罗素描述和玛丽一起度过的时光的文字中,存在着一种自然的东西,一种轻松的东西,与他通常写给艾丽丝的信件形成鲜明对比——他往往心情沉重,态度认真,字斟句酌。在他的信件中,内容几乎全与玛丽有关,包括她的美德、她的缺点、两人之间与日俱增的共鸣。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口气越来越像坠入爱河的男人。11月10日,他午夜之后写道,“我俩长谈一夜,话题非常有趣,玛丽刚刚就寝”:

玛丽琴让我谈一谈我对两性道德观的看法,谈一谈我为什么崇尚贞操而不是罪恶。这个问题让我颇感为难……后来,她朗诵了大量诗歌,相当不错。接着,我们谈到了时代精神、我的家人和其他话题。最后,她惊讶地发现,已经12点半了……对涉及两性的问题,玛丽琴的看法很有意思,她告诉我许多自己很想了解的事情……正如她自己所说,她真的只是追求快乐——不过,她采用的是一种非常优雅的方式。

第二天晚上,两人从剧院回到旅馆,一起吸烟,秉烛长谈,直到凌晨1点。“玛丽琴就寝之前,提出以‘姐姐的方式’亲吻我的前额,我接受了。”

更有甚者,罗素还以无情的方式,不断对这两者进行了比较:一方面,他和玛丽谈到了许多话题,他们两人在思想层面上无话不谈;另一方面,他本人和艾丽丝之间在理论和实践方面都存在鸿沟,他不得不敦促艾丽丝放弃政治活动,作出自我牺牲,帮助他从事理论研究。他反复强调,就这个方面而言,他在玛丽那里找到了知音:玛丽离开丈夫,转而投入贝伦森怀抱的主要原因之一是,她再也不能忍受丈夫专心致力于政治活动的做法了。“她认为,艾君如果对自己稍有一些信心,其实完全可以从脑力劳动中获得更多收获……没有必要出席那些会议,参加那些委员会的工作。事实上,在这种情况下,艾君有能力与我合作。”

次日,罗素以坚决的口气宣布:他站在玛丽一边,支持她就道德观问题与她母亲一争高下。他告诉艾丽丝(他清楚地知道,艾丽丝与她母亲一样,觉得玛丽的生活方式令人深感震惊):“在玛丽的生活计划中,我没有看到什么不妥之处。如果考虑到她的性格和要求,她的选择无可厚非。”玛丽原本计划那天离开巴黎,但是改弦易辙,决定推迟一两天,显然是为了和罗素多待一些时间。“她显然非常喜欢在这里的时光;我觉得,她对我的兴趣与日俱增,我也有此同感”:

昨天夜里,我俩分别时重复了前一天的仪式,不过她亲吻的不是前额,而是脸颊;我希望,艾君对此不要大惊小怪。我对玛丽产生了弟弟对姐姐的情感,觉得我认识她很长时间了。在这一周的时间里,我俩私下相处,关系亲密。用某种方式表达这种感觉真的不错。

11月14日晚上,玛丽终于离开巴黎。罗素告诉艾丽丝:“我深感遗憾。”艾丽丝最后一次强装镇定,在那之前告诉罗素:“罗君亲吻玛丽,我干吗要介意呢?如果对方赏心悦目,那就是一种有趣的愉快体验……在看来两情相悦的情况下,完全有理由那样做。”罗素对此的回应——至少可以说——是没有教养的:

我其实并未问艾君,是否介意我亲吻她?我提出的问题纯粹是修辞性的,句末应该加上惊叹号,而不是问号。在长谈一夜之后,亲吻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友好结束方式。假如艾君可能对此表示介意,我当然是不会那样做的。

是日,他和玛丽秉烛相守,一直待到凌晨2点,共度最后一夜,“映着壁炉的火光聊天,为对方朗诵诗歌”。两人最后约定,她11月29日返回巴黎时再次见面(罗素与艾丽丝为期3个月的分离在11月17日结束,但是他在大使馆的工作到12月1日终止)。玛丽离开之后,艾丽终于觉得,她可以表达自己的感受了。她在11月15日的日记中写道:“哭了几乎一个上午,睡觉之后感觉稍好一些。玛丽琴昨天离开巴黎。”她给罗素写了一封信,充满愤怒、对抗和伤痛之情,宣泄了在那之前隐蔽起来、强忍在心中的怒气。她直截了当地说,他的上一封信件让她非常痛苦,“我把它撕得粉碎”:

玛丽琴在巴黎逗留期间,罗君的来信毫无同情可言。但是,我忍气吞声,没有介意,因为我仅仅知道,罗君开心,不会感到无聊就好。然而这一封信的言辞显得更尖刻,超过以前的任何一封,让我觉得忍无可忍……我并不在乎罗君的批评之辞,亲爱的。但是,我不愿听到效仿玛丽琴的言辞。罗君知道,对我在乎的事情,她一直持毫不同情的态度。自从她上周回家之后,我非常厌恶她的道德观念和为人处世的方式,一想到她就不寒而栗。

……罗君写了这么多话,要我放弃实际工作,声称我这样做会让罗君开心,这真的让我觉得很不愉快。我发现,自己无法做到这一点,依然坚持自己的观点……罗君反复强调玛丽琴的观点,这让我觉得很不是滋味……罗君对她并不十分了解,我在本周刻意没有在信中谈及她的情况,目的是让罗君形成自己的印象。我确实在意的是,罗君竟然如此轻信她对我的看法。

艾丽丝的回信起到了作用。罗素立刻打消了心存的任何希望,明白艾丽丝不会放弃她所做的实际工作,不会成为他的研究助手。此外,他还收回了以前就玛丽的性格、生活方式提出的辩词,让自己接受一个现实:与态度严厉、做事严肃、致力于禁酒事业的道德论者共同生活,放弃与一个无忧无虑、沉迷于情欲的享乐主义者共度人生的念头。对后者来说,刺激性谈话带来愉悦,欣赏瓦格纳歌剧带来享受,形而上学探究带来具有价值的重要回报,这些东西超过了对公共义务的追求。我们可以想象,罗素怀着留恋之情,放弃原来的想法,尽量修复给他与艾丽丝关系造成的破坏,写了下面这封信件,恳求她的原谅,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我无法告诉艾君,艾君的来信让我感到多么羞愧,多么痛苦。噢,我怎样才能宽恕自己呢?我无法想象,自己竟然那么愚蠢,写出那么无情无义的文字。诚然,玛丽琴总是绘制让我想入非非的画作,我愚蠢地受到它们的影响。噢,请原谅我吧,亲爱的……我当时目光短浅,蛮不讲理。但是,如果存在任何可能,我们两人见面时,我将会弥补自己的过错……

他反复强调,啰里啰唆,类似的字眼铺满几页信笺。他还给艾丽丝邮寄了一份题为《心理学解释》的文件,字里行间全是可怜之情,详细解释了这个主题:他单独无伴,易受影响;玛丽如何“深表同情,友善,坦率,深谙心理攻势之道,并且模样迷人”,给他灌了迷魂汤。而且,玛丽“似乎态度诚实,真的急于实现艾君的幸福”,所以“我完全放弃了自我,沉迷于她陪伴带来的快乐”。

11月17日,罗素和艾丽丝在伦敦相聚,缓解了紧张状态。不过,按照罗素在《自传》中的说法,“仅仅过了10分钟,我就让自己获得了平静的心境”。但是,如果他说的是真实情况,其原因在于:第一,在几天之前寄出的信件中,他深表痛悔,已为得到艾丽丝的谅解作了铺垫;第二,他在痛悔之余,已经在各个方面对艾丽丝作出了让步,涉及的内容包括艾丽丝的工作、他们将来的共同生活、玛丽的性格、他自己的道德标准等等。那件事情的最后结果影响深远:两人于1894年12月13日举行的婚礼几乎完全按照艾丽丝的意愿操办。

11月20日,罗素返回巴黎,给短暂的外交人员生涯画上一个并不出彩的句号;与此同时,艾丽丝和她的母亲开始安排婚礼事宜。尽管罗素信奉不可知论,婚礼将会按照贵格会教的结婚礼仪,在贵格会教会议大厅中举行。艾丽丝对婚礼事宜饶有兴趣(她告诉罗素,“我喜欢婚礼仪式,一直渴望以那种方式举行婚礼”),可是罗素以极不耐烦的冷漠目光,看待他们里外忙碌。他11月23日写信告诉艾丽丝:“不要以为,我真的会认真对待宗教仪式。我觉得,任何仪式都让人感到羞耻,婚礼大张旗鼓地宣扬本来最私密的东西,这一事实本身就令人厌恶。”这一番评论发人深省,说明两个问题:其一,就罗素本人而言,婚礼那天的意义在于,他最终可以体验性交了;其二,他认为,结婚仪式仅仅是将这一事实公之于众。他告诉艾丽丝:“如果任何其他事情打乱我的思绪,停止思考本应全神贯注的问题,我就心里狂乱,很不耐烦;那就是我坐在壁炉前抽烟的原因……但是,厌烦等待的目标已经近在咫尺,我还是非常高兴。”

罗素对即将到来的圆满性爱充满期待,这几乎足以缓解他对婚礼安排所持的厌恶态度。12月初,他回到英国,随即出席了使徒协会举行的一场会议。在那次会议上,摩尔宣读了一篇论文,题为《我们是否应在捏碎玫瑰的过程中感到愉悦?》,陈述了他所说的“传统性道德观念”,将不以繁衍后代为目的的交媾谴责为不道德行为。罗素几天之后就将度过新婚之夜,摩尔选择的题目正中罗素下怀。罗素告诉艾丽丝:“我的发言相当坦率,在交媾中,精神部分占支配地位,所以不必有任何欲望的成分。”在会议结束时,就“交媾是否必然充满欲望?”这个问题,他们进行了投票表决。除了摩尔和麦克塔格特之外,其他人都表示反对。麦克塔格特尽管反对摩尔论点的主旨,然而投票表示赞'成,同时还补充了一点:“但是,适度的欲望是美好的。”

罗素迫切希望新婚之夜的到来,但是对婚礼本身却无热情可言。无论艾丽丝何时问及婚礼事宜,比如,邀请什么人,谁担任伴郎,他都显示出漠不关心的神情。于是,艾丽丝和她的母亲只得与罗素家人协调,确定婚礼日期,斟酌请帖的措辞,邀请弗兰克担任伴郎,决定邀请罗素的哪些亲友出席。毫无疑问,罗素对整个过程感到恐惧的一个原因在于,他意识到,那件事情将会给他祖母带来巨大痛苦——她直至最后也毫不宽恕,反对两人结婚。婚礼当天,罗素勋爵夫人、阿加莎姑姑,甚至连罗洛叔叔都拒绝出席。除了弗兰克之外,罗素的亲属只有斯坦利家族的人,包括莱尔夫舅舅、莫德姨妈、斯坦利外祖母和艾尔利伯爵夫人。

12月13日,结婚礼拜仪式在威斯敏斯特的贵格会教大厅举行。罗素后来说,那天的经历对他来说非常恐怖。不过,汉娜觉得很不错。她在写给玛丽的信中说:“布道简短,进展顺利……念了两段祈祷文,之间是短暂的静默”。最后一段静默本来庄严肃穆,不料被斯坦利夫人打断。她的“手杖、披肩和各式随身物品撒落一地,有人不得不快步上前,把它们一一拾起来”。

在罗素勋爵夫人看来,那个场合本质上是向她可爱的孙子的最后道别。她在婚礼前几天写信告诉他:“你将离开我们,去过新的生活,组织新的家庭,建立新的关系,体验新的情感。”从她的角度看,婚礼是一次失败。但是,如果从罗素的立场看,那是一场胜利。祖母在那次战斗中使用的武器使他确定,从最乐观的情况看,那一场胜利是在付出极大代价之后获得的。这让他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担心,他可能罹患在家族成员中——而且在潜在意义上在他自己身上——发现的精神失常病症。婚礼之后,罗素和艾丽丝一起,前往荷兰度蜜月,他在短期之内觉得,他终于脱离了彭布鲁克别墅。但是,疯子的幽灵依然光顾家族墓穴;无论他离开亲属多远,他将总是与“货物中的尸体”同行。

  1. 方济各(1181—1226)年,25岁开始全心信奉上帝,后成为方济各会创始人,去世后被追谥为圣人。——译注

  2. 《心之灵》是雪莱的一首诗歌,大概创作于1821年,赞美理想爱人,原文为Epipsychidion,系希腊语复合词。——译注

  3. 佩特罗尼乌斯·马克西穆斯(396—455年),罗马贵族,在晚年发动宫廷政变,后当上西罗马帝国皇帝(455年)。——译注

  4. 爱德华·吉本(1737—1794年),近代英国杰出历史学家,影响深远的史学名著《罗马帝国衰亡史》一书的作者,18世纪欧洲启蒙时代史学的卓越代表。——译注

  5. 格兰蒂太太,英国削作家托马斯·莫顿的喜剧((加快耕耘》中虚构的人物,现在常常用来表示过于拘谨之人。——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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