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版序·再见故宫
这本书要交给三联再版,题目还是用了《再见故宫》。
再见,有时候是“告别”的意思,有时候又是“再次相见”的意思。
无论怎么理解,都契合我对故宫的感情。
我想说的话,还是渗透在行文中,才能表达完整的意思。于是我又从头到尾、逐字逐句地修订了一遍。像如意馆的画师绘皇居,亦如江南的绣娘飞针走线绣出一幅紫禁金銮图。只有这样,才能理清我对它丝丝缕缕的感情。
昔年那些赫赫有名的皇城宫阙,如烟云般消散。阿房宫、未央宫、大明宫,无一例外地在光阴中倾颓衰败,或干脆毁于战事人祸,成了遗址、废墟,而今我们能看见的最大最完整的中国古代宫殿群,只剩紫禁城(故宫博物院)。
我心中的紫禁城,跟现实中的略有差别。
它不仅仅是从天安门、端门、午门开始的,沿着中轴线次第展开的恢宏建筑群,它更是一个与人有关的存在。
无论站在故宫的哪一处,我想到的首先是人。我可以想象出他们的样子,再用心一点,我还能揣想出他们昔年生活的动静和痕迹。这些人,已经离开了百余年。无论是有名的、无名的,男的、女的,都一样。
“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还发旧时花。”(岑参《山房春事·其二》)
他们在这里生活的时候,大都是不快乐的。巍巍宫墙禁锢了他们的一生,重重宫门断绝了关于远方的念想。
它这么大,又这么小。
朱红炼狱,珠玉为枷。
一生之中,再无别处可以栖息。
哪怕脚下是万丈深渊,无间地狱,也要咬紧牙关前行。只有死的时候,才是暂时的了结。
千红一哭,万艳同悲。即使安稳荣宠也是暂时的,镜花水月一场空。紫禁城的残忍是它能将所有人都变成囚犯,变成面目相似、悲喜莫辨的人。入此宫门来,你原先是谁,是怎样的心地,都不再重要。
这是个铁血的竞技场,弱肉强食。向死而生是唯一法则。有情有义的人,死得当然快。自命理智无情的人,也活得了无意趣。任你是善是恶,是绝顶聪明,是谋略过人,还是铁血无情,都不能成为保障安全和成功的基础。
紫禁城高高在上,如无情天地。美的产生,美的消亡,生命的无常,都是弹指须臾的事情。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小到每个生命个体,大到无数生命个体组成的大千世界,都在它处变不惊的容纳下。哭也好,笑也罢;成也好,败也罢,是位尊九五,还是红颜枯骨,在它看来皆是自然寻常。人在这里,与一草一木、阿狗阿猫并无区别。
那日从寿康宫出来,殿前有一株老树,在冬日的天空下看起来分外寂寥。我站在阶前,仰头看四角红墙围住的天空,突然觉得异常悲凉。年年岁岁困居于此,这宫殿虽富丽异常,住久了也是清寒。
以一个古代女人所能奋斗的最高标准来看,曾居住在这里的乾隆生母——钮钴禄氏崇庆皇太后是成功的,乾隆为她九上徽号,陪她四下江南。外享街衢巷舞的万寿庆典,内享五代同堂的天伦之乐,康熙都亲口赞她为“有福之人”。她寿数也高,是中国古代最长寿的皇太后之一,可谓福寿双全了。
可是,那又怎样?
从豆蔻年华开始,被囚禁了一生,直至青春耗尽,依然无复自由。纵然成了最后的胜者,富贵已极,又有何意趣?争伐一生,获得一隅终老之地,独守清宫冷殿,默对暗月残星,听更漏,数流年,回望前事,恍如前生。
纵然曾有一星半点爱意,有后来的半世尊荣,这样的日子,如何能算得上称心如意?不过是“认命”二字罢了。
这里是她的牢笼,亦是她的家,有她的夫与子,这里构成了她全部的世界。除此之外,再无别处可去。
关于故宫,每每提笔,我都有很多话想说,每到落笔,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美色终归萧瑟去,待得霜雪染白头。”埋葬了无数人青春和念想的紫禁城,是这般让人心灰意冷,将浮华看化。
但它又有许多故事,不得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