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辑 剧作三种

愤怒的笑声:劳马剧作三种及其评论 作者:劳马 等 著


第一辑 剧作三种

契诃夫医生

剧中人物

契诃夫 作家、医生

苏沃林 出版商

托尔斯泰 作家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 导演

奥尔加 契诃夫之妻、演员

玛莎 契诃夫之妹

丽季娅 契诃夫的追求者

高尔基 作家

患者

邮差

警官

小警察

厨师

商贩

第一幕

【乡间诊所。一张方桌,上面摆放几瓶类似酒精、碘酒、药剂的物品。两边各摆一个长条木凳,六七位候诊的病人或站或坐,有男有女、有老有小,乡下人打扮,穿着简朴甚至有些寒酸破烂。安东·契诃夫医生正弯腰给躺椅上的马车夫看喉咙。】

契诃夫:(一手轻扶患者的头部,一手将压舌板伸进病人张开的嘴里)说“啊……啊……啊……”

马车夫:(发出一串怪声)伊……伊……哎……呜……呀……

契诃夫:(身子向后退了两步,用手在鼻子前扇动)您到底喝了多少酒,我的主啊?难道您一大清早就喝酒?

马车夫:(一手捂着腮帮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亲爱的契诃夫医生,谁规定早晨不能喝酒,难道喝酒还要挑个良辰吉日?其实,不好意思,我早就发誓戒酒了。可实在没办法,早晨一爬起来,我的嗓子眼儿就干渴得厉害,像烟筒蹿出火苗似的,那滋味可难受了。您是有见识的人,您说我能有什么更好的法子?再说了,要是不喝两口,我这牙疼得直钻心。

契诃夫:好了,好了,先漱漱口,我再给您看看。

【马车夫原地转了两圈,顺手抄起桌子上的瓶子,拧开盖就往嘴里放。】

契诃夫:快放下,快放下,那是酒精不是水!快吐出来,要烧坏嗓子和胃的!

马车夫:(瞪大眼睛伸长脖子,咕噜咕噜地漱着口,然后一仰脖子咽了下去)哇,我的上帝,真够劲儿!太棒了!

契诃夫:您这是过酒瘾来着?酒精您也敢喝?

患者女:只要带个酒字,他什么都能喝,大夫,您快把碘酒藏好了,他可是酒鬼中的酒鬼。

契诃夫:快坐下吧,格里戈里,我算服了您啦,我也不用给您再消毒了,让我再仔细看看您那颗坏牙。

马车夫:(重新躺在椅子上)好舒服呀,尊贵的契诃夫大人,您尽管放心地把那颗坏牙敲掉吧,我绝不会吭一声!

契诃夫:(一手端起点亮的蜡烛,一手拿起单柄眼镜)来,张开嘴,张大一点!

马车夫:啊——!(发出一长声惨叫,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契诃夫:(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您叫唤什么?!吓死我了,我还没碰到牙呢!您瞧,您把他们(指了指候诊的患者)吓成什么样子啦,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杀猪呢!

马车夫:(用手揉着耳朵)我的医生老爷呀,您是没碰到我的牙,可是您的蜡烛快把我的耳朵烧掉了。

契诃夫:噢?是吗?那太对不起了,我的老伙计,没事吧?

马车夫:(又躺在了椅子上)没什么大事,庄稼汉子不像城里小姐那么娇贵,来吧,烧吧,不,拔吧,我保证不再叫了。

契诃夫:(弯下腰,在马车夫张开的嘴里治疗)好了,好了,马上就好,请您再忍耐一会儿。

患者甲:契诃夫医生真是一个仁慈善良的大好人,每隔一段时间都从京城跑到咱们乡下,为穷苦的人看病,要不是他把我这条断腿接上,我就得瘫在床上,连爬也爬不动。

患者乙:可不是呗,我老婆那年难产,幸亏契诃夫老爷来得及时,救了母子两条命,他的大恩大德我们全家一辈子也报答不尽,愿主保佑他!

患者丙:我得的是痨病,整天咳嗽,肺都快咳炸了,要不是契诃夫医生定期开药,三年前我就变成死鬼了。

契诃夫:(直起腰来,突然一阵咳嗽)好了,格里戈里。治好了,快起来漱漱口,这回不准喝酒精了,用水漱漱口再吐出来。

马车夫:(站起来晃了晃脑袋,吧嗒吧嗒几下嘴巴)嘿,不疼了,真灵,这回又能啃骨头了。

患者女:尽瞎吹牛,连土豆都吃不饱,还啃骨头呢!哼,真会装!

马车夫:是啊,是啊,一家就指望我一个人挣钱吃饭,哪还能闻着肉味儿。真对不起,契诃夫医生,我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看病的钱又得欠着了!

契诃夫:(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我知道,我不收您的钱。下次给我讲个有趣的故事,就算还我钱了。

马车夫:您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大老爷!我真想变成一匹健壮的公马,整天驮着您给穷苦人看病,可是我真的很穷,孩子连过冬的衣裤和鞋子都没有,太丢人了,我真不配做一个孩子的父亲,唉。有什么法子呢?

契诃夫:(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格里戈里,我知道您的难处,一切都会好的,来,这十卢布您拿上,给孩子添点过冬的鞋子吧,今年的冬天格外冷,您也少喝点酒!

马车夫:(接过钱,深深地给契诃夫鞠了一躬)老爷,您是我家的救命恩人,我说什么好呢。

患者女:医生大人,您别听他胡咧咧,他才不管老婆孩子的死活呢,狗改不了吃屎,他改不了喝酒,他一出门保准去酒馆灌马尿去了!

马车夫:臭婆娘,闭上你的大嘴巴!(转身向契诃夫)医生大老爷,我冲天发誓,我绝不会用您的钱去买酒喝的,如果我辜负了您那宽厚的仁慈之心,上帝会惩罚我的。(边说边在胸前画着十字,下)

契诃夫:下一位,请这边坐!

农妇:(快步走到医生跟前)终于轮到我了,亲爱的契诃夫医生。

契诃夫:您请坐,太太,哪儿不舒服?

农妇:肚子,闹肚子,泻起来没完,一天到晚跑一百趟茅房,吃什么拉什么,什么活也干不了,人家地里燕麦都收割完了,我们家的燕麦还有一大半撂在地里呢,您说我上火不上火?我都快急得上吊了。

契诃夫:(拿起听诊器)您躺下,太太,我给您检查一下。

农妇:好的,哎呀,别查我呀,医生,难道您没听明白?不是我闹肚子,是我家那该死的孩子他爸……

契诃夫:(笑了笑)太太,那您应该让他本人来看病呀!

农妇:瞧您说的,契诃夫医生,他要是能来还用得着我吗?我估摸着,他这会儿还在茅房里蹲着呢,您就把我当成他算了,给开点药吧。

契诃夫:好的,太太。我这就给您开点止泻的药,等一会儿,我腾出空来再到您家里看看。千万别忘了,这药是给您丈夫吃的,您可别吃。

农妇:您放心吧,医生,我顶多尝一两粒儿。不过,尊贵的大人,我家也穷得叮当响。

契诃夫:(笑着摆摆手)我知道,快回去吧!

农妇:谢谢您了,先生。

【农妇拿起药包,起身,下。】

契诃夫:轮到哪位了,请坐过来。

青年男子:您好,契诃夫先生,久仰您的大名,见到您我非常激动。

契诃夫:您好,小伙子。请坐在这里,看起来您的身体很棒,说说看您哪儿不舒服。

青年男子:是的,先生,我身体可棒了,我是个伐木工,靠力气吃饭,一顿能吃下半头牛呢!我就是眼睛有点不好,看东西总模模糊糊……

契诃夫:噢,你靠近一点让我看看。什么时候开始视力减退的?

青年男子:您说什么?我听不清。

契诃夫:看来你的耳朵也有问题。(提高声音)我是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看不清东西了的?

青年男子:是的,先生,我一顿能吃半头牛。

契诃夫:(用手转动青年的脑袋)来,还是让我先瞧瞧你的耳朵吧。

天哪,你们看看,这耳朵里塞了些什么,耳垢太多了,要是撒几粒种子就能收获一口袋粮食。年轻人,以后可要注意保持卫生啦!来吧,咱们再看看眼睛,噢,眼屎也该清理了,你平时多长时间洗一次脸?

青年男子:常洗,先生,我个把月就洗一次,我的哥们儿常笑话我像个娘们似的。

契诃夫:那你每天至少得洗一次脸,别怕你的哥们儿笑话。洗脸时,别忘了要把眼屎擦掉,把耳垢也掏干净。好了,我再涂上点药水,眼角膜发炎了,没什么大事儿。

青年男子:那我以后能看清东西了?

契诃夫:没问题,看什么都会清清楚楚的。

青年男子:能看书吗?

契诃夫:能,放心吧,年轻人。

青年男子:太棒了,您可真是神医。他们骂我是文盲,不识字,这回我也可以看书啦!我早就知道您还是伟大的作家呢,我们在森林里伐木时,夜里一群人围着篝火,听一个从莫斯科流放来的小个子给我们念您写的小说呢,太棒了!

契诃夫:哈哈,你也跟那位小个子朋友学习认字吧,这样你就可以自己读了。

青年男子:谢谢您,谢谢您,我代表我的爸妈,不,真不好意思,先生,我的爸妈早就病死了。我代表伯父伯母叔叔婶婶,不,他们也因为得伤寒死了。我代表二姨三姨——其实我没有二姨三姨,我只能代表我的一个远房表舅谢谢您,我只有两个卢布,请您务必收下。

契诃夫:好的,小伙子,我只收你一卢布,剩下的你自己留着用吧。

青年男子:谢谢,谢谢。(青年下)

【一中年妇女搀扶一少妇,踉踉跄跄上。】

契诃夫:哟,请慢一点,慢一点。好的,来,慢慢坐下。请问,这位年轻漂亮的小姐生了什么病?

中年妇女:生了什么病,这得问您呀!您是医生,她是病人。再说了,这位是我的邻居尤莉斯卡太太,她结婚快两年了,早已不是什么小姐姑娘了。

契诃夫:瞧,我的眼睛还真出了问题。对不起,太太。您有什么不适吗?

少妇:医生,我就是感觉头晕、恶心、浑身无力,什么也吃不下去!

契诃夫:请把舌头伸出来,好的。来,再把手腕给我,好的,就这样。请原谅,我得用听诊器再检查一下,请侧过身来,好的。太太,没什么事,过几天就好了。其实,应该恭喜您,您怀上新的生命了。

中年妇女:什么?医生您再说一遍!

契诃夫:恭喜这位年轻漂亮的太太,她怀孕了。

少妇:啊?(一下子昏倒在躺椅上)

中年妇女:不会吧,医生,您肯定搞错了。她丈夫已经快八十岁了。

【周围候诊的患者开始叽叽喳喳议论纷纷。】

契诃夫:(扶着少妇坐下)不会错的,就是怀上孩子啦!

中年妇女:天呢,一定是那个镇子里的警察局长干的好事!嘘,请医生借一步说话。您知道吗,她的丈夫是个快八十岁的老地主,黄土已经埋到脖子啦,连个屁都放不响,喘口气也能累出一身汗,就他还能干这事儿?绝对不可能。这姑娘是前年她爹为了抵押债务嫁过来的,多狠心呀。您知道吗,她的丈夫,就是那个活不了几天的老家伙,竟觍着脸在镇子上四处炫耀:“我这小宝贝儿可纯洁了,她守身如玉。我知道还有一些不守规矩的男人色眯眯地盯着她,整天想打她的坏主意,这瞒不住我。我告诉你们,你们想也别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没门儿!哼,你们知道吗,她跟谁好?咱们镇上的警察局长大人可喜欢我的小宝贝了,她们成天睡在一起。我看你们谁敢碰她!只要有警察局长在,谁也别想给我戴‘绿帽子’。”天呢,看来,老家伙说的没错,就是那个局长播下的孽种!

契诃夫:噢,亲爱的夫人,请您嘴下留情吧,她已经够可怜的了,快帮我扶她起来!

【穿着时尚的丽季娅上,她是一位性格张扬的城市富家小姐。】

丽季娅:哟,我的上帝啊!亲爱的契诃夫先生,我可找到您了。(做拥抱状,扑向契诃夫)

契诃夫:(闪身躲开)这位小姐,您是?

丽季娅:亲爱的大作家,难道您不认识我了?瞧您这记性,太让我尴尬了。我是您忠实的崇拜者丽季娅,我给您写过的信不少于一百封,难道您真的把我忘了?我还给您寄过我写的小说,您还亲笔给我回信,鼓励我最好别再写作了,说除了文学这世界上还有许多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我去做呢!想起来了吧,我朝思暮想的大作家?

契科夫:噢、噢、噢,您怎么称呼?

丽季娅:丽季娅·阿维洛娃,您完全可以称呼我为最迷人的小哈巴狗儿。

契诃夫:我、我、我说,最迷人的小哈巴狗儿,不、不、不,这种奇特的称呼我还很不习惯。尊敬的丽季娅美人儿,您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丽季娅:噢,最最亲爱的大作家,我太兴奋了。我拜访您,就是为了一睹您英俊潇洒的风采并聆听您关于文学的真知灼见。

契诃夫:我能感觉到您那难以遏制的兴奋之情,谢谢您的恭维。可是,我正忙着给患者看病,您觉得在这种场合与我探讨文学问题是不是有点太别扭了?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给病人治病去了。

丽季娅:噢,我最景仰的大作家先生,这两年我为了能见到您,从莫斯科追到圣彼得堡,从圣彼得堡追到雅尔塔,从雅尔塔追到莫斯科,从莫斯科追到圣彼得堡,往往返返来来回回不知折腾了多少趟,终于在这个偏僻肮脏令人作呕的破乡下找到了您,难道您就不能可怜可怜我,跟我多说几句话吗?

契诃夫:可怜的小姐,您确实值得可怜。我此时此刻不是一位作家,而是一位替病人服务的医生。我请您离开这里,别打扰我的工作。

丽季娅:那您就把我当成您的病人,也给我治治病呗。

契诃夫:看精神病可不是我的强项,开玩笑了。尊贵的小姐,您哪里不舒服?

丽季娅:我头疼,偏头疼,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契诃夫:那好吧,请您坐下,我给您瞧瞧。

丽季娅:(坐下,并准备解开上衣扣子)请您好好看看。

契诃夫:不,小姐,不要解扣子。偏头疼不需要做胸部检查。

丽季娅:(指了指胸)真的不要检查这儿吗?可是我心也疼,好像心都碎了……

【邮差上,打断了契诃夫与丽季娅的对话。】

邮差:契诃夫医生,契诃夫医生,您的电报,还有信件。瞧瞧,累死我了。(边说边拍打衣服上的泥土)

契诃夫:您这是从泥坑里还是从猪圈里爬上来的?

邮差:唉,真倒霉,在来这儿的路上经过了一家酒馆门口,看见那个该死的马车夫格里戈里又喝高了,在那儿大呼小叫,扯着嗓子骂人,还高呼契诃夫老爷万岁,夸您比沙皇英明伟大。我想劝几句,结果被他撂倒了,在泥坑里打了个滚,他死活要灌我几杯,说是您给他钱买酒喝,契诃夫医生,您也太善良啦,我们这儿酒鬼太多了,您供不起他们的酒钱。

契诃夫:嗨,我给他钱是让他给孩子们买衣服鞋子穿的,这个老酒鬼真是不可救药了。

邮差:快看看电报吧,还有这些信。您瞧瞧,这一大包。要不是您来到我们这儿,我一年也送不出这么多信。您可倒好,一天收到的信比我一年送的还多。

契诃夫:让您受累了,都是读者和观众给我的。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卢布),请您收下!

邮差:谢谢老爷!谢谢老爷!

契诃夫:不必客气!(边说边撕开一封电报,脸上露出了笑容,接着又拆开一封信)

丽季娅:(凑上前)有什么急事吗,亲爱的?

契诃夫:没什么,我的朋友们告诉我,我的话剧《海鸥》上演后获得了巨大成功,观众们一片欢呼!

丽季娅:(猛地强吻了一下契诃夫)太棒了,伟大的作家!我就说嘛,像您这样一个天才作家,干吗不待在舒适的豪宅里专心写作,非要到这充满了老鼠、蟑螂、苍蝇、臭虫的该死的乡下给这些醉鬼、懒汉和穷鬼治病,这简直是糟蹋自己的才华。

契诃夫:(一阵剧烈的咳嗽)请您尊重我的职业。

丽季娅:难道我说错了吗?您看您的健康太让我担心了。面色惨白,腿在发抖,手心冰凉,您生病了,我亲爱的,您太需要有人照顾了,这个光荣神圣的工作就交给我来做吧。上帝就是派我到您身边替您服务的。亲爱的,您曾经在信中说我不适合写作,我接受您的建议,我当不了作家,但我完全可以做一个伟大作家的妻子,让我嫁给您吧。

契诃夫:不、不、不,请尊贵的小姐收回您的热情。我快要结婚了,未婚妻正在莫斯科准备婚礼呢!

丽季娅:那太遗憾了,这对我而言是多么致命的打击呀。不过,亲爱的契诃夫,我并不在乎那徒有虚名的形式,我愿意做您的最忠贞的情妇,不露声色地陪伴您一生。

契诃夫:哈哈,快别作践自己了,丽季娅小姐!医学是我的太太,文学是我的情妇。我已经有了,不劳您献身了。您看,这封信中朋友说,莫斯科的读者、观众和病人都急切期盼着我早点回去呢,他们更需要我。而您,丽季娅小姐,并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您,请您放弃那些不切合实际的想法吧。

丽季娅:不管您怎么说,我都敢肯定,您心里是爱我的,只是不肯表达出来,生怕我会因此而骄傲!我发誓,您一定像我爱您一样地爱我。您不能拒绝我,即便我做不了您的情人,我也要做您一生的病人。给病人看病,是医生的天职,您不会拒绝一个病人的看病要求吧?

契诃夫:天呢,丽季娅小姐,我真的治不了您的病,我可以给您介绍一个精神病科的医生,听听他的专业建议。好了,我要去巡诊了,去看一位闹肚子的农夫。我明天就要返回莫斯科了。

【契诃夫匆匆地收拾一下药箱,转身下。】

丽季娅:(怔了一会儿,喊道)亲爱的,我也要去!(跑下,一声惨叫)哎哟,脚脖子崴了,疼死我啦!等等我,亲爱的!

【灯黑。】

【幕落】

第二幕

【莫斯科。契诃夫博士的客厅兼诊室。一张铺上桌布的长方桌,一套沙发,一张单人床,几把椅子。】

契诃夫:(正坐在沙发上,翻开一张报纸)玛莎,是不是有客人来了?我已经听到出版商苏沃林先生那爽朗的笑声了!

【玛莎与苏沃林同时上。】

玛莎:亲爱的哥哥,您的耳朵真够灵敏的,竟然能分辨出朋友的脚步声。

契诃夫:瞧,我妹妹多会说话,我明明是听到了老朋友那熟悉的笑声,而不是走路的声音。来,让我们拥抱一下。

苏沃林:契诃夫先生,看来乡下新鲜的空气对您的健康大有好处,几个月不见,您的气色好多了,还咳嗽吗?

契诃夫:最近好多了!咳嗽并不可怕,我已经咳嗽这么多年了,经常咳出血来,可是您不也看到了吗,我仍然健康地活在世上,照样给人看病,照样写我的小说和剧本。老朋友,不用替我担心,咳嗽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催人奋进的号角,是激励我勇往直前的隆隆战鼓。

苏沃林:那就好,先生,您的健康就是我们的福音,广大读者和观众,还有那些期待着您去救治的病人,都祈求上帝能把这位令我们骄傲的伟大作家永远地留在我们身边。亲爱的玛莎小姐,您哥哥的日常生活全仰仗您照顾了,我们应该向您表达由衷的敬意。

玛莎:苏沃林先生,我哥哥的性格和脾气您是了解的。作为他的老朋友,您确实该劝他几句。其实,他咳嗽起来还是挺吓人的,经常大口大口地吐血。他总是那么固执,那么爱面子,每天接待的客人成群结队。有许多人他根本就不认识,待在这里东拉西扯地不肯走,他又不好意思把他们拒之门外,从早到晚听他们没完没了的倾诉,全是些废话,把他累惨了。

苏沃林:玛莎小姐的提醒太及时了,我也长话短说,不能占用您更多的休息时间。

契诃夫:哈哈,苏沃林先生,您可别介意。我妹妹就是这么个快人快语的直性子,她可绝没有下逐客令的意思。是吧,我的妹妹?

玛莎:先生,您千万别多心,您不来我哥哥还总念叨呢!

苏沃林:这我完全相信,您哥哥天天盼着我来呢!我不来,谁给他送稿费呢?正好,我给您带来了一些钱,只是小说集稿费的一部分。前些日子您到乡下义诊又花费了不少积蓄,您本来就不是个善于理财的人,又乐善好施。别的医生靠病人养活,您却养活接济病人,经常免费给穷人治病……

契诃夫:苏沃林先生,提到乡下我不得不打断您。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向您讲一讲我在乡村田野里的那种神奇的感受,那儿不仅空气新鲜,能滋养我的肺叶。大自然的某些东西真令人惊奇和感动,它们给人带来的快乐足以弥补乡村生活中的各种不便。我每天都会遇到比前一天更令人愉快的新鲜事。鸟儿飞来飞去,唱着欢快的歌儿,泉水四处涌动,潺潺而流。在白雪融化的地方,小草儿冒出了嫩嫩的绿芽。每当我看到春天来临的时候,真希望在另一个世界确实有天堂!我一直想请画家利维坦与我同行,用他那天才的画笔,把大自然那纯洁无私之美永远地留存下来(说到激动处,契诃夫咳嗽了起来)

苏沃林:契诃夫先生,请您坐下来喘口气吧!玛莎小姐,请给您哥哥再倒杯温水来。噢,先生,我已经陶醉于您描绘的那生机勃勃的大自然的美景之中了。不过,生活于其中的农民仍然很贫穷,日子过得非常艰难。

契诃夫:(一手捂着胸口)是的,是的,我尊敬的朋友,乡下农民的生活太苦了,那种恶劣的条件简直超出了我们所谓知识分子的想象。所以,我想做点事情,不,是我们应该一起做点事情,我要动员圣彼得堡、莫斯科我所认识的朋友们捐出一点钱来,积少成多,在偏远的乡下建几所农村小学和医疗诊所,并向他们赠送一些图书,让那里的农民,特别是识字的青年人,有更多的机会可以阅读,而不是酗酒、赌博、打老婆。您知道我小说里的农民形象总没有托尔斯泰笔下的农民那么伟大。您知道的,我前几年内心一度对这个世界上的伟大人物托尔斯泰缺乏应有的恭敬,因为他把医生看成无赖,并热衷于在一些重大问题上炫耀他的无知。

苏沃林:幸亏您没有公开表达这些看法,否则人人都会把口水吐在您的身上,您会被活活淹死的,因为托尔斯泰早已是俄罗斯大地上高高耸立的一尊神像,哪怕对他有一点点批评,都会被认为是对神圣的无耻亵渎。

契诃夫:是啊,是啊。所以我只是私底下跟您说说而已,这已经是不可饶恕的冒犯了。不过,这并不影响我对《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等伟大作品的高度评价和赞赏。其实,我们把话岔开了,我想说的是我对这位留着先知式大胡子的老家伙真正钦佩的还有另一件事情。前几年的那场蔓延全国的旱灾,使整个俄罗斯都陷入了饥荒之中。政府害怕农民暴乱,要求严密封锁消息,严禁报纸刊发任何有关灾情的报道,并禁止私人通过募捐的方式救助农民。托尔斯泰却挺身而出,利用自己崇高的威望呼吁社会各界发动一场民间赈灾运动,他不顾年老体弱,亲赴灾区,开办了好几百个赈灾所。这太令我震惊了,我对他这种勇敢而高尚的行为无比崇拜。所以我当时就向您赞叹过:“托尔斯泰啊托尔斯泰!在当今世界上,他不是一个凡人,而是一个超人,他简直就是朱庇特神!”

苏沃林:契诃夫先生,我懂您……

【玛莎引导一个青年男子上。】

玛莎:真是很抱歉,我不得不打断苏沃林先生和哥哥的高谈阔论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先生已经等不及了。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哈,尊敬的契诃夫先生,我们剧院的大救星,如果玛莎小姐再阻拦我的话,我就会爬窗户进来了。好久没见到您了,您在乡下这段时间,莫斯科的大街小巷、饭店酒馆到处都在谈论您的名字,一个伟大的戏剧家是这个时代最引人注目的大人物。恭喜您,您的《海鸥》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场场观众爆满,从头到尾,掌声不断,笑声不断!

契诃夫:亲爱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我的大导演,如果每场演出从始至终掌声不断、笑声不断的话,那剧还怎么演?恕我直言,导演先生,您用词太夸张了。再说,这个成功不是我一个人的,至少是您、我和演员们共同拥有的。还有那些热情的观众,如果没有他们的真诚参与和欣赏水准,任何戏都演不成了!所以,我得先谢谢您,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导演,并拜托您向那些优秀的演员表达我的由衷的谢意!

苏沃林:契诃夫先生,您应借着《海鸥》火爆上演之机,尽快将您最近写的那些短篇小说结集出版,一定大卖。

契诃夫:哈哈,我就知道我的大出版商今天到访绝不仅仅是给我送稿酬的,也是来催债的。我会考虑您的建议,尽快整理一下稿子,这么多年,我的书几乎全在贵社出版,您是不是也该考虑考虑提高点版税啦?

苏沃林:应该应该,这种俗事儿改天单独再谈。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契诃夫先生,我也正想约您的下一个剧本呢!我打算在《海鸥》演出三百场后,立即推出下一部剧,以满足观众对您的持续高涨的崇敬之情。

契诃夫:其实,说心里话,我对自己的剧本一直缺乏自信。《海鸥》的首场演出简直是一场噩梦,观众并不接受。那天我几乎就崩溃了。幸亏我们做了些修改,从第二场开始才扳回了惨败的局面。我注意到了报纸上的一些评论,并不是所有人都说好。对了,我差一点忘了,不知托尔斯泰先生怎么看,他老人家没对该剧发表点什么看法吗?他的意见太重要了,那是一言九鼎啊!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嗨,您是知道的,尊崇的托尔斯泰老爷连莎士比亚都瞧不上眼儿,还会赞赏别人?

契诃夫:我知道,托尔斯泰大师对莎士比亚的戏剧一直看不起。他是不是对我的剧本说了什么难听的话?没关系,再刻薄的批评我也能承受得了,请您务必告诉我!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还是不说为好,听了也许会使您骄傲的。

契诃夫:我的大导演,您就别卖关子啦!我的好奇心再一次被提到嗓子眼儿了,快告诉我,他究竟说了什么?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尊敬的托尔斯泰先生只说了一句话:“莎士比亚的剧本非常糟糕,契诃夫的剧本比他好不了多少!”

契诃夫:天呢,这是批评还是表扬呀?我确实很骄傲——我比莎士比亚好不了多少!啧,竟然把我和伟大的莎士比亚相提并论,而且是出自伟大的托尔斯泰之口,这简直是太不可思议了。

苏沃林:契诃夫先生,我记得托尔斯泰还曾说过:契诃夫是个怪作家,他仿佛把文字随意地丢来丢去,可是他的作品中的样样东西都是活的。契诃夫有伟大超凡的理解力,没写过多余的一节,他的成就是绝妙的。

契诃夫:我记得,我记得,我认为那是对晚辈的鼓励、呵护和提携。托尔斯泰还严厉地批评过我,说契诃夫缺乏正确的世界观!这对我的刺激太大了。与完美高尚的托尔斯泰相比,我的差距无法丈量。他认为拥有财产就等于盗窃,并为自己拥有广阔的地产而终日痛苦,而我却为刚刚买了栋别墅而欣喜若狂,真是惭愧。但话又说回来了,我真诚崇拜作为小说家的托尔斯泰,却无法接受他放弃文学而充当思想家的角色。他老人家在过了七十大寿以后,竟然倡导全社会的男人应该禁欲,彻底放弃性生活,我真的不敢苟同。

苏沃林:先生,您一提到性生活,我立即想到了最近流传的一个消息,听说您要结婚了,有这么一回事吗?我难以置信,尽管我期待着您大喜的日子能早日到来!

契诃夫:哈哈,苏沃林先生,这种传言并不是头一次了。记得几年前,还有人谣传我做了您的女婿,那时您的女儿还不满10岁呢!太离谱了。迄今为止,我不想结婚,也还没看中任何女人。我害怕女人的纠缠,那是无尽的烦恼。当然,如果能真的爱上一个女人,倒也不是件坏事。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契诃夫先生,我这里有一张昨天的报纸,正想拿来给您看呢,我揣在兜里了,就是这张。您看,这上面有篇文章,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是一个叫丽季娅的女士写的,她说是您亲口告诉她的,您近日将在莫斯科举行婚礼,她还猜出了一长串可能成为作家新娘的名字,有丽卡·米济诺娃、谢普金娜,还有我们剧院的大明星奥尔加·克尼佩尔。上帝啊,我亲爱的大师,您到底一下子想娶几个太太?这位丽季娅添油加醋地分析说,作家嘛,就像蜜蜂一样到处采蜜,写作使他厌烦,使他难以忍受,所以他要盲目地去寻找他自己承受不了的感情,因为他的才华已经让他失去了灵魂和理智。她还断言,您的婚姻注定要以难以预料的惨败而收场。

契诃夫:简直是一派胡言。蜜蜂首先要找到色彩绚丽的鲜花,然后才开始采蜜。这位丽季娅女士,我刚刚认识,严格地讲不能算是认识。我不久前在乡下看病时,她疯疯癫癫地追到了那里,一副深爱我的样子,说了些昏头昏脑的疯话,意思是说她好像找人算过命似的,她生来就注定要成为我的妻子,而且一口咬定我也深深地爱着她,只是不好意思承认罢了。不管我怎样好言相劝,她仍然执迷不悟。我明确地告诉她,我无法接受她的爱。看来,这位丽季娅小姐算是纠缠上我了……

【玛莎上,递给契诃夫一封信。】

玛莎:亲爱的哥哥,刚才有一位穿戴时髦的小姐要求见您。我撒谎说您外出给人看病去了,她犹豫了一会儿失望地告辞了,并说她明天再来拜访您,并留下了这封信。

契诃夫:(抖了抖手中的信)二位请看,又是这位丽季娅小姐,全是一些肉麻的废话,真让我起鸡皮疙瘩,精神病!你们别笑呀,快帮我出个主意吧!

苏沃林:最好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赶快结婚!

契诃夫:结婚?跟谁,跟她?这玩笑太无趣了。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我赞成!不、不、不,我不是说赞成您跟这位丽季娅小姐结婚,而是赞成结婚本身!至于娶谁,那您倒要认真地想一想。嗯,您对谁有好感呢?

契诃夫:只有当你真正爱上一个人时,结婚才有意义。如果娶一位姑娘只是因为她给人好感,那就好像在市场上买了一件无用的东西,仅仅是因为它好看一样。在家庭生活中,最重要的是感情。无论我们怎样深思远虑,性的吸引和肉体上的结合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都是靠不住的。问题不在于发现一个给人好感的姑娘,而是找到一个真正值得爱的女人。况且,疾病已拖垮了我的身体,我情愿过着独居的生活。

苏沃林:当然,契诃夫兄弟,我们并没有强迫您改变您的生活方式。在婚姻这件事上,您倒让我想起了您自己写的那篇《装在套子里的人》,那位叫作别里科夫的希腊语教师,不仅在晴朗的天气里也穿着雨鞋,而且,连脑袋、耳朵、鼻子、手指头等都包裹得严严实实,任何生活用品都用套子套着,连睡觉也蒙着头,生怕受到外界的一点点伤害。凡是政府禁止的,他都一一遵守。凡是官方允许的,他反而不知所措,总担心要发生什么事情,天天战战兢兢,把自己的思想与情感也隐藏得严严实实,结果呢,遇到了自己喜欢的姑娘华连卡也不敢示爱求婚,最后在华连卡那清脆而响亮的笑声中结束了一切,终于躺在了棺材里,仿佛一生都装在套子里。契诃夫先生,我可没把您看成是套中人别里科夫,请您别介意,但是您真能分得清好感与真爱之间的那点微妙的区别吗?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啊,自由啊,自由!只要有一点点自由的影子,只要有可以享受自由的一丝丝希望,人的灵魂就会长出翅膀来!飞吧,我亲爱的契诃夫先生!

契诃夫: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耳熟呢?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当然嘛,这是您小说中写过的句子!我只是借用一下而已。

契诃夫:不管怎么说,二位先生,婚姻对谁而言都是件大事,对我来说更是天大的事情。我要好好地想一想,至少要理出个头绪来,知道要向哪个方向前进。

苏沃林:哈哈,对您而言,确实左右为难!一边是您爱恋多年的女友丽卡·米济诺娃,谁都能看出她是您《海鸥》中女主人公的原型,一边是年轻貌美光彩夺目的当红演员奥尔加·克尼佩尔,这的确有点难!

契诃夫:请您别往下说了,苏沃林先生。其实对于丽卡的感情,我一直很矛盾,有时我觉得我热恋的不是她,在她身上,我热爱的是我往昔的痛苦和失去的青春。有时,我却感觉自己从头到脚,整个灵魂、全部身心永远都是属于她的,除非我进了坟墓,完全忘却自我,要么是我变成了傻子或者得了狂犬病。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那奥尔加怎么办,难道您不爱她吗?据我所知,奥尔加,这个德国姑娘对您也是一往情深呢!

契诃夫:噢,天呢,您也别再说了。我承认,我也深深地爱着奥尔加。可我已经未老先衰,就健康状况而言,跟她在一起我更像是一位老爷爷,而不像她的丈夫。我理解她内心的痛苦,她不愿意在众目睽睽之下,小心翼翼地扮演一个情妇的角色。男人和女人结婚,是因为他俩都不知拿自己怎么办才好。让我想想,让我想想,我要听听我妹妹玛莎的意见,这么多年,她一直悉心照料我的生活起居。如果我突然结婚,对她也是一个打击。

【玛莎上。】

玛莎:二位先生,真抱歉又一次打断你们的谈话。门外来了位女士,说她丈夫突然倒在床上不省人事了,请求哥哥能赶过去看一下。您看?

契诃夫:人命关天,我们只好改日再聊了。快,玛莎,快把我的药箱准备好,我马上就去。

【三人匆匆下。】

【幕落】

第三幕

【市集广场。下午三点钟光景。小铺、酒店敞着门。】

【契诃夫医生从一个小公务员家中出诊返回途中,正经过市集广场,与两位巡警迎面相遇了。】

警官:哟,这位不是契诃夫先生吗?久仰,久仰!

契诃夫:噢,警官先生,您是?

警官:在下名叫奥丘梅洛夫,是这个街区的巡察警长。噢,这是我的下属,一个毛手毛脚的新警察。快,小子,还不赶紧给契诃夫大人敬礼!

小警察:敬礼!

契诃夫:噢、噢、噢,那您两位接着忙吧!

警官:不忙、不忙,我们俩正闲着没事随便转悠呢,不、不、不,正忙着执行公务呢!这个广场上尽是些小商小贩、酒鬼乞丐,小偷小摸打架斗殴等治安案件天天都有,我们这些当警察的不敢有丝毫懈怠,连夜里睡觉都瞪大眼睛。真没想到,能在这种地方遇见像您这样的尊贵的大人物,真是荣幸之至。先生,您这是要去哪儿呀?

契诃夫:刚出诊去抢救一个病人,正要回家。

警官:哟,像您这么大的名人,干吗不叫辆马车呢?

契诃夫:想散散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警官:对、对、对,走路有益于健康嘛!您刚才去抢救的那位病人没事吧?

契诃夫:死啦!

警官:什么,死啦?

契诃夫:是的,死啦!没等我赶到,人就咽气了。嗨,太晚了。

警官:阿门!愿他在天堂里享福!这位死者是谁呀?

契诃夫:哈哈,您不愧是个警官,竟问得仔仔细细,您不会认为是我把他杀了吧?

警官:不、不、不,这个玩笑可开不得。我只是好奇而已,因为住在这条街上的人没有几个我不认识的。

契诃夫:是政府部门的一个小公务员,十品文官,好像叫伊万·切尔维亚科。

警官:哟,原来是他呀,我还真的认识他。这哥们儿身体挺好的,怎么会突然死了呢?

契诃夫:是被吓死的。

警官:什么,被吓死的?让什么吓死的?遇见鬼啦?

契诃夫:喷嚏!让一个喷嚏吓死了。

警官:先生,您可真幽默!您说话就像您的小说一样有意思!难道是魔鬼打的喷嚏?

契诃夫:不。是他自己无意间打了一个喷嚏。

警官:他自己打个喷嚏把自个儿吓死了?您可真把我们警察当傻瓜了。

契诃夫:不是这样。不,我不是说您傻瓜。好吧,我来告诉您故事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这个叫伊万什么的小文官前天晚上不知怎么就心血来潮兴致勃勃地买了张票跑到剧院看戏去了,戏刚开演,这位小文官就突然间激动了,一激动鼻子就发痒,一发痒就打了个喷嚏,打喷嚏嘛,这是很自然的生理现象,您说谁没打过喷嚏呢?

警察:是啊,是啊,我也经常打喷嚏,您瞧,这说来就来:“啊嚏!”可我并不害怕,我没死,我这不好好地站在这儿跟您说话吗?

契诃夫:可您这喷嚏没有冲着皇帝打,假如您把唾沫星子溅到皇帝脸上或者警察总长嘴里,那您会怎样呢?

警察:那我不是故意的,总不会砍下我的脑袋吧?先生,您接着讲。

契诃夫:那个小文官没有您这位警察看得开。他发现他把唾沫星子喷到了正好坐在他前排的一个秃顶老头儿的后脑勺上了。他又仔细一看,可不得了,那老头竟然是交通部的文职将军,相当于三品文官,这可是个大官儿。小文官伊万当时就慌了神儿,赶紧伸着脖子向老头儿道歉,那将军听戏入了迷,根本就没意识到喷嚏溅到了自己身上,所以连头也没回,只说没关系、没关系。可小公务员还是觉得过意不去,再一次探过头向他解释,说自己打喷嚏不是故意的,请求他务必原谅。三品大员回答说:劳驾!年轻人好好看戏吧,我什么也听不见。小文官越发惶惶不安了,哪有心思看戏呀?他又把脑袋伸到前排,诚恳地向将军解释道:大人,真对不起,我这个喷嚏打得太不是时候了,您看,我真不是故意的。将军说:你有完没完,我早就忘了,你却唠唠叨叨没完没了,还让不让我看戏了!这句话又把小文官吓出了一身冷汗,他觉得老头子的眼睛里有一道凶光。回到家里后,他把整个过程讲给他老婆听,让老婆帮他分析事态的严重性。老婆劝他不必在意,他却一整夜没睡好觉。

警官:后来呢?

契诃夫:第二天上午,小文官伊万托人打听到了将军家的住址,然后穿上了新制服,还特意刮了胡子理了发,恭恭敬敬地前往将军家里再一次郑重其事地向老头子请罪。将军哭笑不得,他根本没把打喷嚏这事儿放在心上,可小文官缠着他不放,啰啰唆唆地请求长官大人饶恕他,最后老头子实在忍不住了,很不耐烦地把他打发走了。没想到过了一天,小文官又来了,还送上了书面检查,这一回老将军真的发火了,跳着脚大吼一声:“滚出去!”于是,可怜的伊万,级别最低的小公务员,精神恍惚地回到了家里,连制服都没脱,往沙发上一仰,两腿一蹬,就……

警官:死啦?

契诃夫:死啦!

警官:这个胆小鬼,这事要搁我,最多吓个半死。当官的有啥了不起的,我在那些所谓的大人们面前,绝不会低声下气,丧失人格。我们这些当警察的,就要秉公办事,不能怕当官的。

【吵闹声,一条狗蹿出,七八个人在后头追赶。】

警官:哟,又出事了,看看去!

男人甲:抓住它,抓住它,别让它跑了!

男人乙:(摇摇晃晃)哎哟、哎哟,疼死我了!

女人甲:该死的东西!竟敢咬人!真是瞎了狗眼!我看你能跑到哪儿去!

男人甲:怎么一下子就没影了呢?肯定是躲起来了。这个狗东西,智商还挺高!

男人乙:搜!抓住你,我要扒了你的皮!

【传来几声狗叫声。】

女人甲:嘘,小点声,它躲在这儿呢,这个该死的小王八蛋!

【从角落里跑出一只瘸腿小哈巴狗,男人乙向前一扑,抓住了狗的后腿。】

男人乙:小兔崽子,不,小狗崽子,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咬我的手指头。你眼睛瞎了,把我的手指头当成香肠了?这回有你好看的,我要抽你的筋、扒你的皮。

女人甲:要把它烤熟了、煮烂了,送给中国人吃!

警官:吵什么吵,嚷什么嚷?想闹事是不是?

男人甲:报告警官大人,小的不敢。那只疯狗咬了商人楚留金。

男人乙:是的,大人。您得给我做主啊,刚才我正跟米特里谈木柴生意上的事,忽然间就蹿出这个可恶的东西,也不打招呼就无缘无故地咬了我一口,您瞧,这手指头还在流血呢!

女人甲:我作证,楚留金是我男人。他就在路上走着,跟米特里·米特里奇正说着话,没招谁惹谁的,平白无故就挨了这狗东西狠狠的一口,这可得有个说法。

警官:是吗,还有这等奇怪的事情?

男人乙:警官大人,我请您明察。您知道我是个手艺人,靠手挣钱,养活一家老小。我这手咬坏了,手指头不能动了,至少得休息一个星期,这医药费、误工费总得有人赔吧,警官大人,您说是吧?

警官:那当然了!凡事总有个公道。养狗的要管好自己的狗,不能任其四处乱蹿,咬人闯祸。这事儿我肯定要查要管,一管到底。

政府对于居民养狗那是有明文规定的,不能想怎么养就怎么养,这话已经说过多少遍了,还白纸黑字地发了传单。有些人就是不把政府的规定放在眼里,我倒想看看这些不遵纪守法的官老爷们到底想干什么。连狗都管不住,还能管住人吗?有的人就是不自觉,妈的,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他们还以为天下老子最牛呢!这是谁家的狗?你,别傻瓜一样傻站着(指了指小警察),快查一下,然后写个报告,我的意思是:第一,这条狗基本上疯了,要杀掉它;第二,要罚款,要狠狠地罚狗主人的钱,要让他心疼,让他长点记性;第三嘛,嗯,对,要赔偿受害人的误工费、医药费,还有什么,营养费、惊吓费、精神损失费我看就算了。要抓紧时间,提高效率,不准拖延!听明白了吗?

小警察:是,明白了,长官!

警官:(冲着围观的人说)你们哪个知道这是谁家的狗?

男人丙:这狗像是田加洛夫将军家的!

警官:谁?将军家的?嗯,你(喊小警察),傻瓜,帮我拿一下帽子。天好热,这才什么季节,就这么热!看来又要下雨了……你等等(指男人乙),我有些不明白,这小狗怎么会咬你呢,而且恰恰咬到了手指头?这狗身子这么矮小,而你身材高高大大,难道你把它抱在怀里,然后愣是把手指头塞进它的嘴里?你是不是记错了,那手指头会不会是被小钉子扎了一下,后来你又想趁机找人讹一把,弄点钱花花?你这种人,我可见多了,谁知道心里会冒出什么坏点子呢。

男人丙:警官,我亲眼看见了。他用烟头烫小狗的脸,就这样,一手扯着小狗的耳朵,一手把烟头往小狗的脸上戳。他一喝酒,就找猫啊狗啊寻开心,他既无聊又残忍。

男人乙:别听他瞎说,他眼神不好,是个独眼龙!警官,我怎么会干出那种缺德事呢?动物保护嘛,这个我懂。咱们应该听警官的,警官是个廉洁自律秉公办事的人,在这条街上是出了名的,人人都说好!再说了,警官,您可能也听说了,我弟弟在税务局上班,多多少少也有点小权。

警官:少说废话,大庭广众之下你要注意影响。

小警察:长官,我看这条狗不是将军家的,将军不会养这种破狗,他家的狗都是那种大个头的猎狗。

警官:你确定?

小警察:没问题,长官!

警官:这我也知道,将军家的狗,品种都很名贵,个个都是纯贵族血统。这条狗鬼知道是什么品种,模样毛色都不上档次,完全是个下贱的杂种狗,将军怎么会养这种破烂玩意。您,楚留金先生,我不会让您白白被咬的,不能让小畜生就这么逍遥法外。您说您的弟弟在哪个部门工作来着?

小警察:长官,我刚想起来了,前几天我在将军家的院子里就见到过这样的一条狗。对,没错,它可能真是将军的狗。

警官:小子,你到底有谱没谱?刚才你还说它不是将军家的,你瞪大眼睛好好看看。

小警察:它脑门上又没写着“将军”两字,我怎么能看得出来呢,长官。

男人丙:没错,肯定是将军家的!

警官:嗯!你,小子,别愣在那儿,快把帽子给我,怎么又起风了呢,这鬼天气,忽冷忽热。你(指着小警察)立马牵着这条狗去将军家走一趟。嗯,这样说,你就说是我找到了这条狗,派你送过去的,听明白了吗?你个傻瓜,要学着点,你说以后不要让这么名贵、值钱、娇气、可爱的小狗偷偷跑到街上来,你口气要委婉一些,不能生硬,听懂了吗?

小警察:懂了,长官!

警官:你懂个屁!如果将军家的人问为什么不能让小狗上街你怎么回答?

小警察:我就说我们长官不允许!

警官:傻瓜,不能那么说!跟我学着点,要报告将军说,因为我的长官,“我”指的是你而不是我,“长官”指的是我,明白了吗?

小警察:差不多明白了,长官。

警官:好,你就说我的长官提醒您,将军这种名贵的狗狗,如果私自跑到街上而没人照看的话,它的处境会十分危险。我们的社会还没有达到那么高的文明程度,有些白痴恶棍酒鬼坏蛋猪头缺乏起码的动物保护意识和做人的基本教养,他们甚至会用烟头烧小狗狗的脸,用不了多久就会把它虐待至死。去吧,你(指着楚留金),蠢货,别举着那根该死的手指头,我看你是活该!

女人乙:哟,正巧,将军家的厨师过来了,我们问问他吧!喂,普罗霍尔,你过来看看,这条小狗是将军家的吗?

厨师:噢,我看看!瞎说,将军家从没养过这种狗!

警官:我就说嘛,将军家怎么会养这种肮脏的小杂种!别瞎耽误工夫了,把它弄死算了,省得让它再咬人!

厨师:这条狗不是我们家的,是将军的哥哥养的狗。前几天,他到我们家串门,就把它带来了。我家将军不喜欢,可他的哥哥却喜欢得不得了,走到哪儿都离不开它。

警官:你说什么?莫非是他老人家的哥哥来了,是那位尊贵的弗拉基米尔·伊万内奇大人光临本区了?我的天啊,可了不得啦,这么大的事连我这个当警官的都不知道,失职失职,该死该死!

厨师:他老人家是夜里悄悄来的,没有惊动别人。

警官:你们听听,将军是多么谦虚,多么低调,多么体恤百姓啊!连自己的亲哥哥来了,都不肯声张一点点。这让我们失去了多么难得的一次服务机会。顺便问一句,他老人家要住上一阵子吧?

厨师:是的,还会住上几天。

警官:太好了,我的主啊!他是惦记弟弟了,一看老哥俩的感情就很深。将军难道不举行个什么欢迎宴会之类的活动,让我们也趁机尽点孝心?

厨师:好像没这个安排。

警官:你们看、你们看,将军真是个廉洁自律的模范,他给我们做出了榜样!这年头,有的人,当个芝麻大的小官,就变着法儿地捞钱,什么孩子过满月、小姨子过生日、丈母娘的侄女要出嫁了等等,都要大操大办,趁机收受礼物钱财。而我们这位将军,连哥哥来家做客都不搞排场,真让我等钦佩敬仰。

小警察:长官,这狗?

警官:来、来、来,这位厨师老哥,麻烦你把它带回去吧!你瞧,这狗多可爱,这毛色,这耳朵,这小嘴,看着就讨人喜欢。这狗不光模样漂亮,头脑也聪明,还很勇敢!它不畏强暴,毫不胆怯地把这家伙的手指头咬了一口!哈哈哈,太棒了。哟、哟、哟,你看它听了夸奖更神气了。慢一点,慢一点,别着急,别着急,看来它是想家了,想主人了!多有感情的一条小狗啊!噢,小宝贝,再见!再见!

【厨师抱着狗下,围观的人交头接耳谈论着。】

男子乙:警官大人,我的手?

警官:你那也叫手,那是爪子。差一点上了你的当,还不快滚!哼,早晚我要收拾你!散开,散开,有什么可看的,该干吗干吗去!

警官:(转身向一直在旁观的契诃夫点点头)契诃夫先生,让您见笑了。我这个警官不好当啊,既要秉公办事,又得……那个……

契诃夫:那个什么?

警官:那个,那个……您懂的。

契诃夫:我觉得警官你像是一条龙。

警官:您夸我啦,哪敢称龙呀,我只是一条虫!

契诃夫:你确实是一条龙,一条变色龙!

警官:变色龙?您的意思是?

契诃夫:你懂的。

【两人同时大笑,退场。】

【幕落】

第四幕

【客厅、书房兼诊所,布置与第二幕场景基本相同,多了几盆鲜花。契诃夫正伏案写作。】

【玛莎端着杯子上。】

玛莎:亲爱的哥哥,您该吃药了。

契诃夫:(放下笔,抬起头,两手撑着椅子的扶手试图站起来,摇晃了几下身子又瘫坐在原处)唉,玛莎……

玛莎:哥哥,您慢着点,先别动,我来搀扶您!

【玛莎搀扶着契诃夫慢慢向沙发移动。契诃夫连咳了几声。】

契诃夫:亲爱的妹妹,我已经变成一个废人了,咳嗽使我筋疲力尽。死神的脚步越来越快,而我已经步履艰难了,走不动了,死神快追上我了。

玛莎:哥哥,那您就多注意休息,多歇一会儿,干吗整天写个没完。

契诃夫:也许写作本身就是一种疾病,而要想治好它又必须通过写作。

玛莎:您又在说俏皮话了。写作是病,又是治疗这个病的医生,听起来怪别扭的。

契诃夫:一点都不别扭,这看似是一对矛盾,其实是一个事物的两面而已。我是医生,又是病人。我能给别人治病,却治不好自己的病。

玛莎:亲爱的哥哥,您的健康多年来一直是这个样子,时好时坏的,过几天我陪您去南方疗养一阵子,很快会好起来的。再说,您也太累了,刚写完剧本《三姐妹》,又要写《樱桃园》,为什么不偷偷懒,安安静静地歇几天呢?

契诃夫:玛莎,你了解我,我鄙视懒惰,就像我憎恨思想上的软弱和优柔寡断一样。我虽然身体很虚弱,整天咳嗽,却仍然坚持写,写这部剧是个苦差事,尽管每天写得很少,但毕竟是在工作啊!工作才使我有了存在感。我写故我在,我写证明我还没死。

玛莎:哥哥,您今天怎么老是说死啊死啊的,是不是想念奥尔加了。我猜对了吧,你们结婚都两三年了,在一起才几天呢,真是的!如果您想让她陪在身边,干吗放她走呢?

契诃夫:我不忍心让奥尔加为了一个无可救药的病人而放弃她热爱的舞台艺术。她一次又一次地恳求我答应让她留下来,可我的态度很坚决。您看,她写信说:“我多么渴望和你在一起,永远告别舞台。一想到你一个人在那儿,你的不幸、你的烦恼、你的痛苦,我简直无法忍受。为了昙花一现的演艺生涯,而不能全神贯注于自己的爱情,难道这种选择有什么意义吗?求求你,让我留下来陪陪你吧!你会看到,和我在一起是多么美妙,你写你的文章,干你的工作,而我将尽力使你的生活舒适愉快。”玛莎,她不能这么做!

玛莎:我可不那么想,作为妻子,陪在生病的丈夫身边,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女人除了自己至爱的丈夫,还谈什么其他的事业。要我看,丈夫和孩子才是妻子的唯一事业。

契诃夫:玛莎,你别激动!我知道你心疼哥哥,这么多年你一直陪伴在我身边,哥哥拖累你了,也耽误了你追求爱情的良机,导致你至今还未出嫁。你真把哥哥当成了你半辈子的事业,说起来我很内疚!

玛莎:(抹了抹眼泪,苦笑着)哥哥,拜托了,请不要这么说。能与自己亲爱的哥哥朝夕相处,是我最开心的事情,照顾生病的亲人,总比陪伴健康的仇人要好。您曾经对那些想不开的人说过:生活是极不开心的玩笑,不过要使它美好也不难。要想不断地感到幸福,甚至把痛苦也当作幸福,那就要知足常乐,而且要经常想事情原本可能更糟糕呢!

契诃夫:(快乐地)是啊是啊,如果你手上扎根刺儿,你应该高兴才对,要想幸亏这根刺没扎进眼睛里,哈哈!

玛莎:(俏皮地捏了下契诃夫的鼻子)如果烟头儿把口袋烧了个洞,那可太开心了,多亏口袋不是弹药库,“轰”炸开了。

契诃夫:(用手指头轻戳了一下玛莎的额头)你太幸运了,虽然累一点,但你不是拉车的马、耕田的牛,没人用鞭子抽你,你不是苍蝇、蚊子、臭虫,没人想拍死你!知足吧你!

玛莎:(兴奋地在原地又蹦又跳)我们太走运了,我们不必天天读《人民报》,不必学习政府公告,不必坐在垃圾车上,不必一下子跟三个人结婚……

契诃夫:(神情假装很严肃)即使把我们关进监狱,我们也该高兴,那总比把我们送进地狱要好得多!

玛莎:(凑近契诃夫面前,一本正经地说)要是你妻子变了心,你也应该高兴才是,多亏她背叛的是你,而不是背叛国家!哈哈!

【有敲门声,外面有人喊:请问契诃夫先生在家吗?】

契诃夫:(冲着玛莎做鬼脸)嘘!小声点!你应该高兴,乞丐来敲门总比警察敲要强一百倍!多幸运呀!

【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并传来咳嗽声。】

契诃夫:玛莎,别逗了,快去开门,看看到底是要饭的,还是警察。

【玛莎转身下,契诃夫从沙发上站起坐回书桌前。】

【玛莎上,引导一位长胡子老者和另外三位男子。】

苏沃林:契诃夫先生,您看看谁来了?

契诃夫:(从椅子上勉强站起来)天呢,我的主啊!我的眼前闪过一道耀眼的光芒。尊贵的托尔斯泰先生,真的是您吗?快请坐,快请坐,做梦也想不到,您能屈尊光临寒舍!

【玛莎端过茶盘,恭恭敬敬递过杯子。】

玛莎:请您喝茶,托尔斯泰先生!

托尔斯泰:这位美人是?

契诃夫:这是我的妹妹玛莎!

玛莎:很荣幸见到您,伟大的托尔斯泰先生。

托尔斯泰:你哥哥也很了不起,我很喜欢读他的小说。漂亮的姑娘,恕我冒昧,刚刚差一点儿搞错了。(转向契诃夫)我听说您结婚了,还以为她是您的妻子呢,幸好我问了一句。

契诃夫:托尔斯泰先生,谢谢您的关爱。不好意思,婚姻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个累赘,对夫妻双方都是如此。这两三年间我们彼此靠着分离的牵挂与思念维持着相互间的感情,真正在一起的时候少得可怜。况且我病魔缠身……

托尔斯泰:(打断对话)契诃夫先生,很抱歉,我不想与您讨论什么爱情问题,就我这个年纪来说,爱情早已是遥远的遗忘了。我倒想跟您说点其他的话题。

契诃夫:请您教诲,托尔斯泰先生。

托尔斯泰:年轻人,我这样称呼,您不介意吧?

契诃夫:我很荣幸您这样叫我!

托尔斯泰:(一句一顿)我只想说艺术只有为道德和宗教服务才有说服力。现代艺术俗不可耐,注定要堕落下去,如今已没什么道德底线了,正在走向末日的黑暗。这是艺术的垂死状态或者说已经死亡。(因激动而咳嗽)要想起死回生,就得回到过去,回到传统!

契诃夫:(尴尬地冲周围的客人使了个眼色)谢谢您的教诲,您先喝口水,别呛着!托尔斯泰先生,首先,虽然我不信仰宗教,但在一切信仰中,我认为您的信仰最容易与我的心相近,最能让我接受。其次,在文学领域,只要有您在,做一个作家就是轻松愉快的事,因为您是为大家而创作的,其他作家有无建树无关紧要。再次,您立场坚定,拥有无限权威,只要您活着,文学界的低级趣味和庸俗无聊就没有藏身之地,您的高尚情操能够影响文学潮流和作家情绪,您是我们的光辉榜样。

托尔斯泰:您真的这么想?

契诃夫:我发誓句句实话,有苏沃林、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这个小伙子高尔基先生作证。前年我刚拜读完您的新作《复活》时曾写信给高尔基说:“整部作品使我深受感动,小说富有感染力,内涵丰富,涉猎广泛。书中刻画的伪善之徒,他怕死,却不愿承认,只好死抱着《圣经》条文不放!”您说,高尔基先生,我在信中是不是这么说的?

高尔基:是啊,托尔斯泰先生,我们都认为《复活》同《战争与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一样将是人类文学史上的不朽之作。

托尔斯泰:(若有所思地发了会儿呆)噢,你们说什么,我走神儿了。对不起,我要告辞了!

契诃夫:玛莎,过来扶一下托尔斯泰先生,送他回去休息一会儿。谢谢您老人家来看我!您自己一定要注意身体。

苏沃林:托尔斯泰先生,您的健康是俄罗斯广大人民的幸福,有您在我们的文学就光芒万丈!

【众人扶他下,招手。】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契诃夫先生,这位老人家是来看望您的,却一句病情都没问,一个病字都没提,好奇怪呀!

契诃夫:托尔斯泰先生心中总装着大问题,向着大目标,不会把生病之类的琐事放在心上的,我很理解。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是啊,他老人家思考的事情太远大了,他对文学艺术下的断语完全是预言式的,不容置疑和反驳!

高尔基:托尔斯泰无疑是跨越时代的一座丰碑,也是指向未来的一面旗帜。

契诃夫:是的,他的文学成就无人能比,但他关于建设世界是受到神的启示之类的说法令我非常失望。他证明上帝存在的那些文学,在我看来,简直就是对《战争与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的侮辱。尽管如此,但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我们的生活中就将出现一大片空白。

高尔基:托尔斯泰先生看起来依然很健康,只是反应有些迟缓,对于这把年纪的老人而言,已经相当不错了。我们倒是更担心您的身体,您的病情日益加重,不能再拖下去了。您是医生,在专业方面比我们要懂得多,不用我们再啰唆了。

苏沃林:是啊,契诃夫先生,高尔基说得对,我们几个人已经商量过多次了,包括作家蒲宁在内。大家一致建议您暂时把手中的笔放下,停一段时间写作,好好到国外疗养一下。别再咬牙坚持了,这次您一定要听从我们的建议。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很对不起,契诃夫医生,我已经背着您给奥尔加拍了电报,让她立即中止演出,务必赶回来陪伴照顾您,她应该今天就能赶回来。

契诃夫:谢谢你们对我无微不至的关心。我知道我不行了,但我还要把剧本《樱桃园》写完,哪怕一天只写一两行,我也不会放弃。写作、写作,还是写作,它是我活着唯一的价值。让我放下笔,就等于就地把我枪决了。

苏沃林:哈哈,契诃夫先生,您多心了。您的健康状况会好转的,您的生命是属于我们大家的,包括千千万万的读者和观众。您现在暂时放下写作,是为了今后写出更多的优秀作品。

高尔基:契诃夫先生,您是一位非凡的人物,您的名字同托尔斯泰一样将永载史册。

契诃夫:哈哈,高尔基,我也要像托尔斯泰称呼我一样称呼您为年轻人啦!您刚才的这句话,就像是在我墓前发表的悼词!说实话,死后的悼念活动,让我感到比死亡还恐怖,人们像参加一场节日盛会似的,欢聚在一起看着死者下葬,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虚伪话,然后大吃大喝说说笑笑一番。不,高尔基先生,您不要介意,您是一个朴实真诚的人。

【奥尔加急匆匆上,扑向契诃夫。】

奥尔加:亲爱的,可见到您了。这些天我一直忐忑不安,心急如焚,连做梦都想飞到您身边,急死我了!

契诃夫:我亲爱的小宝贝儿,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一阵剧烈咳嗽)

【众人起身扶他坐下。】

契诃夫:没关系,没关系,各位请坐!我一见到久别的妻子难免有些激动,让你们笑话了!

高尔基:尊敬的契诃夫先生,我想我们该告辞了,此时此刻这是最知趣最得体的表示了。亲爱的奥尔加,关于契诃夫先生的疗养问题,刚才我们已经向他提出了建议,希望您劝说他接受这一方案,尽早在您的陪护下到德国做一次治疗。那边的事情已经准备好了,启程时我们再来送行。

奥尔加:谢谢您!我们会马上动身的,有情况我们及时联系。谢谢先生们,我替我丈夫契诃夫先生送送你们。

契诃夫:朋友们,再见!

【奥尔加送几位客人下,转身上,再一次与契诃夫热烈拥抱。】

契诃夫:噢、噢,我亲爱的小狗,快松开,你让我喘不过气来了。

奥尔加:噢,亲爱的,对不起,您慢慢坐下。让我好好看看,瘦了,但更精神了。可怜的老爷爷,我想死您了。

契诃夫:你终于回来了,我远方的公主。瞧,你丈夫快变成一具僵尸了,比死人只多了一口气。

奥尔加:亲爱的,没那么糟糕,您会一天天好起来的。由我陪伴在您的身边,您一定会开心快乐,又变回从前的模样。

契诃夫:我这该死的肺病越来越严重,把你的演出计划也给打乱了,听说你的演技越来越棒,观众们赞不绝口。

奥尔加:那都是曾经的昙花一现。从今天起,我将永远告别演艺生涯,做您最忠实最乖巧的妻子,跟您寸步不离,如影随形地陪伴着我最深爱的丈夫。

契诃夫:亲爱的,不能因为我的身体而耽误了你的舞台艺术,亲爱的,你听我说……(又一阵咳嗽)

奥尔加:如果是劝我离开您的话,那就不要说了。这两年,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没有守在自己丈夫的身边,让您独自一人忍受了孤独、寂寞和病痛的折磨,每每想到这些,我心如刀绞,这一次不管您说什么,我都绝不会离开。

契诃夫:亲爱的,你要听劝。

奥尔加:亲爱的,您要再撵我走,我可真生气了!我说了您可别不高兴,我知道,您一直有女人缘,追求爱慕您的粉丝很多,但您别忘了,我是您的合法妻子呀!我知道,照顾人不是我的长项,我没有玛莎妹妹那么细心周到,也没有您的“海鸥”丽卡·米济洛娃那么体贴入微善解人意,但她们都替代不了我,作为妻子陪在丈夫身边,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权利!

契诃夫:亲爱的,你多心了,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

奥尔加:没什么“只是”,亲爱的,您的病一定会治好的。您不要再说那些“内疚”“惭愧”之类的话了,与自己深爱的丈夫朝夕相处是我最大的幸福。

【丽季娅手捧鲜花上。】

丽季娅:亲爱的契诃夫先生,听说您病了,我的心都碎了,几天几夜都睡不着觉,一定要来看看您,送上我的无限祝福,表达我对您的一往情深。(转向奥尔加)您是谁?

奥尔加:那还用问,当然是契诃夫的妻子了!那么您呢?

丽季娅:那还用问,我当然不是契诃夫的妻子!

【两人相互打量着对方。】

奥尔加、丽季娅:(异口同声)我听说过您!

丽季娅:你们瞧瞧,我亲爱的大作家如今变成什么样了,虚弱的身体、惨白的面孔、黯淡的目光,天呢,您这个妻子是怎么当的,怎么会把自己的丈夫折磨成这个样子!如果他当初娶了我,绝不会变成这样的。

契诃夫:(一阵咳嗽)丽季娅小姐,请您出去,您无权指责我的妻子!

丽季娅:好,我走,我走,您别生气,亲爱的,我可是个知趣的女人。哼,不像有些女人,拥有了却不知道珍惜,一辈子后悔去吧!(转身下,又转身上)哎呀,差一点忘了,契诃夫先生,我最近在写一本回忆录,题目叫《我和契诃夫不得不说的故事》,本想请您看看,又怕影响您的休息,要不我留给这位契诃夫太太,请她先帮我提点意见?

契诃夫:哈哈,我们之间有什么故事可讲?我跟您根本没什么交往,最多算是认识而已。

丽季娅:您是这么看待我们之间的关系的?契诃夫先生,我可不这么想,我灵魂的绝大部分都附在您身上。我从您的小说中读到自己所有的一切,您作品里那些打动人心的女人形象,肯定是以我为原型的。我深深地爱着您,我相信您也深深地爱着我,只是您生性胆怯不敢正视自己的感情,多可悲呀,上帝啊,我求您饶恕这个懦弱虚伪之徒吧!

契诃夫:快让她离开这里,我受不了了!(一阵咳嗽)

【玛莎上,与奥尔加一起架着丽季娅下。】

契诃夫:上帝呀,如果您真的存在就把她从痴情的梦中唤醒吧!

【奥尔加、玛莎一起上,搀扶契诃夫从沙发上站起。】

玛莎:哥哥,您累了,该到床上睡一会儿了。

奥尔加:亲爱的,您别生气了,不要在意这个疯女人。

契诃夫:奥尔加、玛莎,我本来是个医生,自己却生了病。我能治好别人的病,却治不好自己的病。我能治愈肉体生理之病,却治不了心理精神疾病。看来人类历史就是一部疾病史,人人都是带着疾病生活着,生活着。

奥尔加:亲爱的,不要为这些事情而烦恼,您现在最需要的是小睡一会儿,躺在床上休息一下。祝您做个好梦!

【奥尔加、玛莎一左一右扶着契诃夫缓缓下。】

契诃夫:(扭过头来,朝向观众)愿天下人都做个好梦!

【幕落】

尾声

【男演员站在台角,追光灯亮。】

男演员:1904年7月15日凌晨,契诃夫先生由于高烧而变得神志不清。当妻子奥尔加把冰袋放在他胸口时,他突然清醒了并带着忧郁的微笑说:不要把冰袋挡在一颗已经枯萎的心上。于是,他停止了呼吸,时年四十四岁。

【剧终】

附录:契诃夫年表

1860年,契诃夫诞生于俄国罗斯托夫州亚速海边的塔甘罗格。

1867年,契诃夫入读塔甘罗格的一所希腊小学。

1876年,契诃夫父亲因商店破产,带领家人逃往莫斯科避债。契诃夫留在原地靠担任家庭教师和打工等方式来维持生活。

1879年,契诃夫完成高中学业,前往莫斯科和家人团聚。在这里他获得了奖学金得以进入莫斯科大学医学系。这年年底写成了短篇小说《给博学的邻居的一封信》。

1880年,契诃夫开始以文学记者的身份为一些幽默刊物写短小的幽默作品,借以维持生计。这些作品可读性很强。他结识了著名的风景画家列维坦,二人成为至交。

1883年,发表了短篇小说名篇:《胖子和瘦子》《喜事》《在钉子上》《小公务员之死》《不平的镜子》《谜一样的性格》《站长》。这些作品奠定了契诃夫在俄国文坛的地位。

1884年,契诃夫大学毕业,获得医学学士学位和行医执照。契诃夫发表了一些短篇小说名篇:《文官考试》《装在套子里的人》《变色龙》《外科手术》。

1885年,契诃夫创作并发表了《皮靴》《凡卡》《迷路的人》《预谋犯》《未婚夫和爸爸(现代小品)》《客人(一个场景)》《名贵的狗》《纸里包不住火》《哼,这些乘客们!》《普里什别叶夫中士》《猎人》《哀伤》等短篇小说名篇。他开始尝试创作剧本。

1886年,契诃夫发表了《太太们》《幸福的人》《在别墅里》《大提琴的浪漫故事》《一件艺术品》《白嘴鸦》等短篇小说,以及《苦闷》《食客》《校长》等系列短篇小说。

1887年,由于过度劳累和健康不佳,契诃夫前往乌克兰东部旅行。旅行归来后,他写了中篇小说《草原》,发表了《伤寒》《吻》《沃洛嘉》《祸事》《婚礼》《逃亡者》《无依无靠的人》等优秀的短篇小说。此外还发表了通俗喜剧《蠢货》和四幕喜剧《伊凡诺夫》,并出版了小说集《在黄昏》。

1888年,中篇小说《草原》发表在严肃的文学杂志《北方导报》上。这部作品颇得好评,标志着他告别了喜剧性小说的创作,是他成熟的标志,这部作品被俄国科学院授予“普希金奖金”。

1889年2月,《伊凡诺夫》在圣彼得堡皇家剧院演出。发表了中篇小说《没有意思的故事》,写成了独幕笑剧《求婚》和四幕喜剧《林神》。

1890年4月到9月,契诃夫只身一人,先坐火车,后骑马、乘船,来到政治犯流放地库页岛进行实地考察。库页岛上地狱般的惨状和西伯利亚的城市的贫穷给契诃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对黑暗的现实有了进一步的认识。之后创作的著名的中篇小说《第六病室》和报告文学《库页岛旅行记》均是这次考察的产物。同年,发表了短篇小说《贼》《古塞夫》,创作了独幕笑剧《被迫无奈的悲剧角色》《结婚》。

1891年,创作并发表了短篇小说《村妇》、中篇小说《决斗》、独幕笑剧《纪念日》,其中《决斗》是文学史上第一部向列夫·托尔斯泰的“勿抗恶”观点挑战的文学作品。契诃夫开始将重心转向戏剧创作。

1892年,创作并发表了《跳来跳去的女人》《邻居》和《第六病室》。《第六病室》标志着契诃夫创作的转折,是他在库页岛之行后的一大成就。

1893年,契诃夫在照顾病人时感染了肺结核(当时的肺结核几乎是不治之症),为此,他到尼斯休养。

1894年,创作并发表了中短篇小说《一个女人的天地》《黑修士》《大学生》,以及报告文学《库页岛旅行记》。

1895年,创作并发表了中短篇小说《挂在脖子上的安娜》《凶杀》《白额头》,并且完成了四幕喜剧《海鸥》。

1896年,喜剧《海鸥》在圣彼得堡皇家剧院首演失败,在舆论的批评声中,失望的契诃夫一度发誓永远不再创作剧本。接着,发表了中篇小说《我的一生》。

1897年,契诃夫发表了短篇小说《农民》《贝琴涅格人》《在故乡》《在大车上》等,写成了反映乡村生活场景的四幕剧《万尼亚舅舅》。

1898年,契诃夫加盟莫斯科艺术剧院,结识了高尔基,并与之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他开始与康斯坦丁·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丹钦科等人合作,对舞台艺术进行重大改革。

1898年,喜剧《海鸥》在莫斯科艺术剧院上演,获得空前成功。同年,他与苏沃林前往西欧旅行。回国后,他因肺结核病情恶化而移居雅尔塔,并常与列夫·托尔斯泰、高尔基、伊凡·亚历克塞维奇·蒲宁(193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和库普林等人互相交流。

1899年,契诃夫创作并发表《宝贝儿》《新别墅》《公差》《带狗的女人》等系列小说名篇。《万尼亚舅舅》在莫斯科艺术剧院上演。

1900年,契诃夫创作并发表了四幕正剧《三姐妹》。同年,他和托尔斯泰等当选为俄国皇家科学院文学部院士。

1901年,他在雅尔塔与在《海鸥》中扮演女主人公的奥尔加结婚。

1902年,发表短篇小说《主教》。为抗议俄国皇家科学院无理撤销高尔基名誉院士称号的决定,他与柯罗连科发表声明一起放弃在1900年获得的院士称号。

1903年,契诃夫完成了短篇小说《补偿的障碍》《没出嫁的新娘》,以及悲喜剧《樱桃园》。

1904年,1月17日《樱桃园》在莫斯科艺术剧院首演(由康斯坦丁·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执导),大获成功。5月,契诃夫病情加重,6月赴德国巴登维勒疗养,出现了心力衰竭。7月15日(俄历7月2日),契诃夫在巴登维勒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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