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房土锅豆腐

微弱的阳光透过低垂的云朵洒落人间。

从驷马马车的车窗中可以看到银色雪景匆匆而过。银色雪原映射着冬季的阳光，银光闪闪。

这辆去往古都的马车在白雪皑皑的道路上一路向北。

马克斯米利亚的视线尽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奔跑。

是鼠兔。

纯白毛皮的鼠兔还是第一次见到。

“喂，快看！”刚想喊出这么一句，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

车内与自己并排而坐的妻子正将脑袋靠在对面车窗上悠然而眠。

不，马克斯米利亚知道，她并非真的睡着了。希尔德加德曾经认真地发过誓，在夫妻吵架期间绝不说一句话。

“真是个固执的人。”

马克斯米利亚口中嘟囔着，又将头转了回去。

好不容易看到的鼠兔，消失在了茫茫的原野之中。

作为诸侯之子，马克斯米利亚却对政治一无所知。

由于日常政务均由各位重臣代劳，马克斯米利亚实际上每日无所事事。自己要做的仅仅是将放在政务室大桌子上的文件签上自己的名字，或是将重要书信封上蜡而已。事后在家臣做汇报时颔首点头，垂拱而治，这些也不算是政治。

不知何故，自己年少便早早结婚娶妻，这倒算是政治吧。马克斯米利亚曾试着理解这件事，但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只比自己大一岁的可爱新娘希尔德加德有着秀美的金发与蓝色的瞳孔。

身着华丽礼服，在社交界大放异彩的希尔德加德喜欢的东西只有软软的靠垫和甜甜的点心。缺少任何一样这位小娇妻都会立刻露出不快的情绪。

此外便是固执，极端的固执。

只要小两口稍稍拌了拌嘴，这位新娘便是一言不发。

结婚之前还觉得夫妻吵架愚蠢透顶，现在看来真是家常便饭。

“跟马克斯米利亚一比，我简直就是大姐姐。”

“既然摆出大人的面孔教育人，就多少让着自己的丈夫一些”，虽然马克斯米利亚一直这么想，可每次先道歉的都是他自己。

每次和好的周期大概是两三天，可不知为何，这次却迟迟没有回应。

“马克斯米利亚？”

“怎么，希尔德？”

果然没有睡着，早知道就喊她看看白色鼠兔了——马克斯米利亚暗忖。

“我们要去哪儿？”

“去古都哟。去那家居酒屋。”

“真的吗？！”

希尔德加德笑着将头转了过来，但马上又慌张地扭回了车窗方向。她大概是想起夫妻还在冷战之中吧——真是可爱的反应。看来这次硬把她带出来还是值得的。

“当然是真的。去吃点好吃的。”

对方没有反应。

悄悄窥向侧旁，只见希尔德加德将脸靠在软垫上，鼓起双颊。

“不想去吗？”

“马克斯米利亚，你是不是把我当成那种几份食物就可以糊弄的女人？”

马车“哐”地晃了一下。

“不是那么回事儿。”

“那你为什么平白无故要去古都？”

“真是鸡蛋里挑骨头！”马克斯米利亚心中暗暗发着牢骚，“你明明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做！明明知道！”

夫妇是不是都会这样吵架？又或是世间只有我家情况如此特殊？

“跟吵架的事没关系。希尔德我想送给你一份礼物。”

“礼物？”

“是的，一份礼物。因为我希望希尔德你能永远快乐。”

这样说并非只是嘴上功夫，而是马克斯米利亚内心的真实想法。虽然两人的结合纯属政治婚姻，但马克斯米利亚是真心喜欢希尔德加德。

当然，如果对方不是怒颜，而是笑颜自然最好不过。

可希尔德加德的反应却出乎意料。

“这样说来，你还是想用美食来糊弄我？”

“没、没有的事。”

马克斯米利亚赶忙否定。可对方却再无回复，只是一脸不快地用粉拳“咚咚”地不停击打着软垫。

是不是用花或者首饰之类的礼物会更好？不过这样一来，又会被说成是“用别的什么糊弄我”吧。这样一想，马克斯米利亚很是纠结。

真心相诉自是最好，但目前正处于吵架状态，自然难以做到。

正因如此自己才想以礼物的形式传达心意，可现在看来真是事与愿违。

女人心，海底针。

若是此次吵架能够安然解决，自己也能写一本关于夫妻吵架对策的小册子了。

正当马克斯米利亚胡思乱想的时候，丘陵对面高耸入云的古都外墙已经映入眼帘。

“欢迎光临！”

“……欢迎。”

与大市期间来时不同，今天的“居酒屋阿信”处于“普通营业”中。这间用木材与灰泥建造的酒馆看起来总是洋溢着异国情调。平民醉客都在店内享受着美酒佳肴。

马克斯米利亚令车夫留在马车内，只有夫妻两人进入店中用餐。

“两个人，可以吗？”

“当然可以。”

在那位好像叫作小忍的女服务生的引导下，两人在餐桌旁坐了下来。当马克斯米利亚为希尔德加德拉出座椅时，她不禁露出吃惊的表情。平日这个工作都是侍者的任务，所以马克斯米利亚对自己妻子的反应感到高兴。

在暖融融的屋内落座后，屋外的严寒仿若隔世。满满期待与空空胃袋催促着两人快快点餐，可此刻真不知如何下手……

上次光顾的时候已有他人准备一切，自己遵循安排便好，可今天情况却大不相同。

看看身旁的食客，大家都在各自点着喜欢的料理。可自己要点些什么好呢？

马克斯米利亚之所以未向店员求助，转而直接询问希尔德加德，是因为自己的这位妻子是位不分场合喜欢说教的女性。

不过她现在的神情与平日稍有不同。

在平日，希尔德加德一旦被问起什么，就会摆出一副姐姐的样子说教起来，可今天她却低着头一言不发。马克斯米利亚最初以为是夫妻吵架的延长战，可似乎又不是那么回事。

“希尔德，这里点些什么风格的料理比较好？”

“……不知道。”

“可你不是常和约翰·古斯塔夫叔父过来吗？”

说起来，正是因为约翰·古斯塔夫与希尔德加德发现了这家店，才有了此后的姻缘。

“居酒屋阿信”的名字现今在帝国贵族之间也多有流传，甚至还听说有贵族微服私访前来探店。

“……可每次到这只点浇汁汤豆腐。”

“……这样啊。”

马克斯米利亚对妻子的偏食感触颇深。

并非不能入口，而是她的口味极为挑剔。

想吃的自然会吃，但不想吃的绝对一口不碰。从祖父那代人开始就在家中工作的厨师长也深受其害，竟然被希尔德加德扔过勺子。不过若是心情大好，希尔德加德挑食的程度也会大大减弱。

虽然自己家族也有在长辈的溺爱中长大的孩子，不过马克斯米利亚觉得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妻子远嫁他乡，一定有很多不如意的事情，也一定有很多想做的事情。

“您想吃点什么？”

发出问话的不是小忍，而是一位少女服务生，记得这位服务生好像叫艾珐。

“还没想好……对了，请上道适合我妻子希尔德加德的料理。”

“好的。”

艾珐礼貌地鞠了一躬，随后便向内厨传达点餐要求。

还以为会问问个人口味，可对方什么都没说，真令人沮丧。

虽然忘了提醒服务生别上“浇汁汤豆腐”，不过现在想想正好。据约翰·古斯塔夫叔父所言，这家店甚至“答出”了那道无理难题。这次自己的无理难题想来店里也会顺利解决吧。

即便店里仍旧端出浇汁汤豆腐也没有关系，若能使希尔德加德心情变好，端出什么料理都无所谓，这便是此刻马克斯米利亚内心的真实想法。

年轻的丈夫一面环视店内，一面偷偷看向希尔德加德。

一直对自己爱答不理的希尔德加德，此刻看上去安稳了许多。也许是因为来到自己熟悉的店铺，心情有所好转。

店内的喧闹声在耳畔萦绕，希尔德加德似乎厌倦了似的开口说道：“那个，马克斯米利亚……”

“怎么，希尔德？”

“你觉得他们今天会上什么料理？”

“什么都好。”如此直率的回答好像不行……

妻子好不容易开口说了话，自己的回答必须能让对话持续下去。

“是啊，究竟会端上什么来呢？”

“看看，以前还说过要多思考多动脑呢。”

“希尔德加德你来这家店的次数更多，如果你都猜不到，我就更没理由能猜到。”

“又想岔开话题吗？”

听到“又”字，马克斯米利亚心中一惊。说起来自己确实有不少猜测，不过为了照顾比自己年长的妻子，马克斯米利亚总是会对自己的意见避而不谈。

这正是对自己妻子的尊重。

“我没有岔开话题啊。”

“马克斯米利亚，我可不要嫁给那种察言观色，唯唯诺诺不敢说出自己意见的男人。”

被重拾话题的希尔德加德这么一说，马克斯米利亚瞬间语塞。

妻子蓝蓝的大眼睛一直盯着自己，好像要将自己的心底望穿。

“那、那个……”

就在他刚想勉强说些什么的时候，艾珐端着什么东西走了过来。

“现在还需要一些准备，请稍等一下。”

她在桌子上放了一个便携式火炉，此物要比之前吃浇汁汤豆腐时用的炉子大一圈。摆放停当之后，艾珐一通操作，炉子中间便升起一圈蓝色火苗，随后她又在火炉上放了一个日式陶瓷锅。

“这是私家土锅豆腐。请稍等片刻。”

“土锅豆腐？”

这个“豆腐”是不是浇汁汤豆腐的“亲戚料理”？锅内满满都是如牛乳酪一样的东西，是不是要做类似牛奶粥那样的料理？

随着加热时间的增长，锅中飘出阵阵香气。这气味闻起来很像豆子的香气。

再过一会儿，锅体表面开始出现一层薄膜状的东西。艾珐用筷子灵巧地将其捞起，放入食皿，最后在食皿中加入酱油，放到希尔德加德面前。

“这是豆腐皮，请慢用。”

马克斯米利亚刚想问问有没有自己那份，话到嘴边还是止住了。他感觉服务生马上就会开始准备自己那份。

将一切都尽入眼底的希尔德加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马克斯米利亚，不用担心，这是两人份的。”

“我知道的。”

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马克斯米利亚将豆腐皮送入口中，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妙食感。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的料理。用土锅将类似牛奶的汤汁加热，然后捞起锅中的豆皮食用，真是非常有趣。希尔德加德那边也是一样，她将眼睛细细眯起一副享受的样子。

吃了还想吃——马克斯米利亚边想边等。可不知为何，锅体表面再未凝结成片。

而服务生艾珐好像要稀释锅中牛奶似的正将别的什么汤倒入锅中，随后盖上锅盖，熄灭炉火。

“这就结束了吗？”

“还没有，请稍等片刻。还需要些时间才能好。”

在餐桌上将料理烹饪完成。这种趣味在享受浇汁汤豆腐时曾有过，而这次也同样令人兴趣满满。这个有着奇妙存在感的土锅被放置在两人之间，而自己又与希尔德加德迎面而坐，不知为何，这种状态令人自然生出盈盈笑意。

“抱歉，希尔德，是我不好。”

“马克斯米利亚，你为何道歉？”

“在料理做好之前，我希望能与你重归于好。”

希尔德加德听到这句话后，便如同开玩笑似的鼓起了双颊。

“你总是这样，是不是以为道歉了我就会原谅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若是我做错了什么，就必须向你道歉。”

“你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被这么一问，马克斯米利亚张着嘴陷入深思。

这几天一直都在争吵中度过，可争吵的起因到底是什么？自己实在是想不起来。

“对、对不起，我们是因为什么吵架的？”

“看看，又道歉了。”

与说话的语气相反，此刻的希尔德加德嘴角上翘，脸上再次露出微笑。

“那个，我也忘了。”

记忆中好像是因为一件小事而争吵，此后两人更在混沌中将争吵一直持续到现在。

“啊！真傻真傻。马克斯米利亚，我肚子饿了。”

“我也是哦，希尔德。”

正在这时，艾珐将锅盖揭开了。

揭开盖子后，锅内已不见汤汁踪迹，只有豆腐冒了出来。

“土锅豆腐做好了。请二位慢用。”

“好了？你是说自己挑着吃？”

“是的，请自取。”

这样一来就有趣多了。马克斯米利亚先为希尔德加德盛出一份，然后开始往自己盘皿中盛入料理。虽然掉到桌子上一些，不过由于锅中还有不少食材，他对此并未在意。

他用木勺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太好吃了！”

软软的，吃到口中滑滑的。

虽然味道很淡，可越吃越爱吃。

“真好吃啊，马克斯米利亚。”

“是啊，希尔德。”

豆腐里加入多种香料后，味道也会随之改变。

软糯爽滑的食感，令人欲罢不能的美味。

大市之时，与希尔德加德一起享用的浇汁汤豆腐也堪称美味，不过眼前这份料理也称得上别具一格。

软软的、糯糯的、滑滑的。

这滚动于舌尖之上的食物，即便在宫廷晚宴中他也未曾尝过。

每次用木勺舀起豆腐时那种感觉真的好可爱。

最初马克斯米利亚还将自己妻子的那份料理分出来，可吃着吃着就变成了豆腐争夺战。

两人从早上开始就未曾用餐，在这样你争我夺的就餐状态下，不多时锅底便只剩下最后一块豆腐。

“最后一口……”

“……希尔德，很抱歉，但是我想……”

“真少见啊。马克斯米利亚居然有了自己的主张。”

“偶尔有一次还是可以的吧。”

希尔德加德拿起贝型勺，将豆腐盛入马克斯米利亚的食皿之中。

两人相视而笑，几日来的争吵也随之烟消云散。

后面的座席响起爽朗的笑声，那桌客人好像也在吃这道土锅豆腐。

在“居酒屋阿信”店内围坐在土锅周围，不分贵族平民，所有食客都是喜爱美味之人。

“真想以后多多光顾。”

“当然了，下次我要吃最后一口。”

说着，两人又笑了起来。

此后一定要夫妻齐心将这种幸福的日子继续下去，这个想法忽然从马克斯米利亚的脑中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