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2月24日讲义
触发〔tilt〕
试比较俳句和“心理震动”(悟)→也可以说:一首(好的)俳句有触发〔fait tilt〕之效起动→〔 déclenche〕作为唯一可能的评论:“曾经是!”→关于俳句的“曾经是”〔触发〕我想多说几句,因为它和西方的态度对立——因此,应该思考一下对我们而言的他者:
任何成功的俳句都会触发〔tilt〕我们。但是,情况却是俳句本身就代表着触发,即曾经是:在(生活的)散步道上所指〔referent〕的、在句中的字词的突然出现。
[1]以下的触发甚至于更为纯粹,因为切字“呵”代表着对象的出现,而非代表对象产生的效果:
触发显然是反解释的:它阻碍着解释。说“呵!堇菜花”,意指着关于堇菜花什么也没说:它的存在排除一切形容词→与西方心理绝对不相容的现象,西方心理永远要解释——带着或多或少的欢快感。
第52号俳句必然可被这样评述:“甜美芬芳的惊讶:这首俳句难道不是包含着一种隐喻么?有人会主张:有一天,芭蕉在山间漫步,遇到一位被喻为道德之花的佛教隐士”→根本的错误:对简短形式来说,“细节”只可能是隐喻性的:形式永远需要一个所指!→一种西方的冲动是夸张此细节(左拉:“我扩大了,当然……我夸张了真实细节。通过正确观察的跳台跃上星球,真实乘着羽毛上升至象征界”[2]),此一宣言是典型反俳句的。在俳句中,不存在真实机制〔instance〕;俳句不扩展,它拥有一个精确的身段(可以说采用实物大小的身段);它不可能跃向象征界,它不是一个跳台——而星球离它何其遥远!
关于这个主题,我想引述一首俳句,它似乎与我所言正好相反:
它显然呈现了一个隐喻:芦苇=生命。——说实在的,这首俳句有些神秘,因为它不仅与俳句的反象征性“精神”相悖谬(也许是翻译的关系,因为温和的山田不是很严格),而且更严重的是,还与芭蕉的另一首俳句相矛盾:
这首俳句充分表现了俳句的教义。
触发:主体(作者或读者)被事物本身瞬间俘获。对我来说,一首成功的俳句最直接的判准为:它不具有关于意义和象征的任何推论;它不“捕捉”(形而上学的或者“信念的”、良知的)体系。以下是“曾经是!”的三个明确例子:
绝对地:大胆的、杰出的翻译,因为它不明确地指涉着:a)所指者:跳蚤以无可辩驳的力量游动; b)俳句本身:某种解释的相对性:对此什么也未明说。——绝对地是俳句的字词。
同上。没有影子=绝对地(解释正有如投向形象、设计的一个影子:影子是一个事件,但别忘了,所指的是整个画面没有一个影子)。
说出不可能说出的:这就是俳句所朝向的——朝向“这个”。总而言之,所言的内容仅在言语表现〔langage〕的错综变化的限度内,指示的〔déictique〕中性(“这个”)≠ 作为压制的语言结构〔langue〕,意义的教条主义:我们不顾一切地追求任何一种意义:“青蛙们为了成王而要求一个意义。”[3]我能够将绝对地这个假定扩展到全体文学么?因为,文学,在其完全的时刻(文学的本质态〔l'eidétique〕),倾向于说“是这个,完全是这个!”(参见下面关于“真实时刻”的论述[4])≠ 说出“完全不是这个”的解释;所读的不是所是的:所是者有一个影子,我将其作为我的话语的对象。
俳句的“是这个〔C'est ça〕”(触发〔tilt或译“引生,起动”——中译者〕)显然与禅有关联:已经可以相当于悟了(=触发),但也可以相当于一种禅观念,即无事:“没有什么特别的!”[5];人们把事物转译为其自然状态而不加评论=这是一种如实〔sonomana〕观=“如所是者〔Tel que cela est〕”(我们在米舍莱的引述中[6]已经看到,Tel〔那个〕这个词明确地指示出俳句的精神),或者“正是这样”→这显然与现实主义对立,后者在“准确性”的掩盖下狂热地增添着意义。
无事:挫败解释欲求的一种方法,即挫败“长篇大论事物意义”的欲求。例如,某日,一个和尚问风穴延沼道:“当言语和沉默均不采取时,是否犯了错误?”师傅以两句诗回答:
我永远想起三月的江南
鹧鹄声叫,香花遍处![7]
〔“长忆江南三月里,鹧鹄啼处百花开”——引自本书日译本原诗,141页——中译者〕
这些话指涉着“无事”、“自然状态”→这些话说明,禅师们经常引用(中国古典的)汉诗,从四行诗句或一节诗句中选择一个指示性的意义(是这个!),然后就保持沉默了:俳句的定义本身就是:它指示〔 désigne〕(实际上,俳句作为话语的语言学范畴=指示范畴),然后沉默。
俳句的(或者无事的)解释作用欠缺——“可解释性”的欠缺(或者:对解释的挑战)——不是一种素朴性,而毋宁说是赋予言语现象(当场激发的言语现象)的一种三重随记法。让我解释一下,一种禅言主张:第一阶段:山是山;第二阶段(例如在入门时):山不再是山;第三阶段:山重新又是山→这就是螺旋状的回归→可以说:第一阶段是“愚”的阶段(我们人人有份),是傲慢的同语反复和反智主义的阶段,说“金子是金子”,等等;第二阶段:解释的阶段;第三阶段:自然状态的阶段,无事的、俳句的阶段。——这个过程,某种意义上,是文字的回归:俳句(精巧做出的句子,诗)是一种路程的终点,朝向文字〔lettre〕的升华:作为单纯的言词〔diction〕来看,这个词是难解的。(请允许我引用一种个人的记述,非常个人性的:这是在我可以单纯地、不加掩饰地、“绝对地”说所爱之人死后几个月时写的:“我因此人之死亡而痛苦”→第三种状态,文字II,或者文字的回归,只有在通过解释后才有可能——因某人的死亡而痛苦=必须穿越一整套丧痛〔deuil〕“文化”;而此文化=最初发生的,绝对自然发生的。)→第一种文 字:一种傲慢(一种愚蠢的自信)≠第二种文字:一种“睿智”。也可以说无事——对隐喻的超越(或排除),捕捉事物的自然性——这就是达到“差异”:在其彼此差异中捕捉一切事物。在这里,我们又遇到俳句诗人芭蕉的言语——但我不知道这是一首俳句还是一句评论:“你清楚地看清万物,只有在月亮升起时才最相似”;“真理”存于差异中,而非存于还原中。不可能看见一般性的真理:这就是俳句反反复复说的。
俳句的明快性
一般来说,简短(短的)形式=多多少少暧昧的一种缩短式(省略式)。 但是,俳句=虽简短而极明晰:一种完全的可读性→关于言说方式〔dire〕和言说内容〔dit〕的一种瞬间的、短暂的、错综复杂的一致性,参见伍尔芙(布朗绍):“日常小奇迹”,“黑暗中意外地擦亮火柴”[8]。
1)俳句的瞬逝性:言说方式的瞬逝性,不是世界的瞬逝性;它不是一种伊壁鸠鲁哲学:采摘趁时之类→毋宁说是一种突然瞥见的“永恒”(一种稳定性,一种回归)。参见希莱休斯的诗句:“看,这个世界过去了。——不,它没有过去。上帝只是除去了它的晦暗。”[9]
2)短而明快,简短的强调:一种情绪特性。情绪(或者说:激动〔émoi〕):在表达的运动性〔motilité〕中,比在悲壮的不动的沉重苦难中更多(参见前面关于动物的论述)。卡热说:“我发现,很少有自己情绪的人,似乎比其他人更清楚地了解情绪。”(卡热和禅;在各种情绪中,最重要的是平静)[10]
辩证法:准确性,正当性,达到了是这个境地——但是,同样的,言语活动的界限:俳句就是在言语现象的空无中进行摇动(抑制摇动)——或者正要摇动(可以想到瞬逝之美〔寂〕):什么也不说→“是那个”的必然含义就是“只是那个,只有那个”。我们看:
对此没有必要说明什么了吧?(是的……)
更难以评论。但是……产生了一个事件:像是一种情绪(悲伤,思乡,爱情),在那儿,在我的喉头→“是这个!”转换为“在那儿!”。
俳句,充分意识到言语活动的界限,可以说:
俳句言语活动的这种微妙性,当然与如下明显现象相关:大多数情况下都不可能说出,为什么某首俳句我喜欢,“适合”我,为什么“对路”,形成了“触发”+一种直觉,它肯定不会使他人喜欢。无论如何,为了设法说明“好的”俳句,我所须不断地参照的,不是一种美本身,而是一种绝对个人的性向:个人特性中最精细者;例如
这首俳句的魅力、“真实”,对我来说,在于一种超意识的〔hyper-conscience〕性向(参照《中性》[11]):尖锐的、纯粹的意识,没有任何插入项。
“很难说明为什么我觉得这首俳句美”;实际上,它再现的不是我的无能,而是,相反地,俳句的升华;它的性质(目的)最终在于将沉默加于一切元语言;这就是俳句的权威性:此言语和“不可比较的”我自己(不是他人的自己)的充分一致性→我=不可能被说的东西,不是因为他与他人不相像而是他不与“任何事物”相像:任何一般性,任何“法则”。我始终是一种残余——正是在这里我发现了俳句。
俳句的局限
关于法文诗我们多次确认:“它几乎是一首俳句,但是……”→我们来借用一种替换测试法[12]→因此有限制:仅说简短形式构成俳句,这是远远不够的→某种文本的力量(种种引诱力)可能使俳句远离自身→我指出俳句的两个相邻的区域,但是,在我看来,它们是外在于俳句的。
(1)妙语〔concetto〕
下面的俳句,是我“绝对”喜欢的:
非常优美:白色杜鹃花以换喻方式和隐遁生活联系起来。但是似乎有一种特点让我怀疑(即使这是由于翻译时的增添):“indifférent à l'indifférente”〔俳句原文中此句内第一个“漫不经心”后有一“女”字,法译文中无。——中译者〕,这是一种讥刺〔pointe〕,一种妙语〔concetto〕。
按照我的趣味:俳句不应该包含着“讥刺”→两种简短形式(至少)都与俳句对立:
a)讽刺诗〔épigramme〕具有攻击性功能:被赋予形式的辛辣和欠缺宽厚:这就是讥刺(攻击的工具);马夏尔的诗(Ⅰ,ⅩⅩý):
Non amo te,Sabidi,nec possum dicere quare; [13]
Hoc tantum possum dicere:non amo te
讥刺:开头和末尾准确地相互回应→讽刺诗=一种反俳句→俳句宁肯说:“我爱你,俳句,而我不可能说为什么;我所能说的是:我爱你,俳句”→俳句有两个敌人:一般性和辛辣性。
b)妙语,(精细加工的)讥刺,机智〔agudezza〕:它们都极其微妙(事物的法则正是如此)因此被隐蔽着;被隐藏的精细性,被隐藏的尖锐性〔acutezza recondita〕,这是过去矫饰风格的用词→妙语(从词源上说,一种观念,一种本质;一种隐蔽关系的观念性再现)→一切文学矫饰风格(自17世纪起)的本质:(西班牙的)贡戈拉风格〔gongorisme〕,马里诺风格〔marinisme〕(来自于意大利诗人G. Marino),夸饰文体〔euphuisme〕(英国,来自Euphués,莉莉的小说,1580),典雅派〔préciosité〕(法国)→参见绘画的马里诺风格(16世纪的帕尔莫桑矫饰主义):垂直线延长,水平线缩短;加速透视法,serpentinata风格(弯曲线风格)→参见米舍莱的垂直风格。[14]
下面:与俳句的自然性对立的是水平式言语活动(悖谬性正在此:悟,错综之感,不来自一种深渊、深处,而是来自一种一次性给予的简捷铺展〔étalement〕)。
我们可以随处发现一种妙语式的俳句——但我并不很喜欢。例如:
这种例外让我们能够将俳句与勒纳尔的诗比较。[15]一位女听众正确地将二者比较:“油虫:黑色,黏合地像是一个锁眼。”“蜘蛛:一个黑色的小手,卷曲的毛发。一整夜,她以月亮的名义,贴上封印。”《博物志》(我并不太喜欢拉威尔[16]):“鸟:在田畦上低鸣着。”“云雀:不断飞落,沉醉在阳光里。”(在此精神形式中有一种Le Canard enchaîné 周刊的味道)——但是,勒纳尔的隐喻什么也未恢复,它未将一个时刻予以个别化:一种能指的代数;对俳句来说,这是一种危险,例如:
晚上的月亮
半身裸露着
蜗牛(小林一茶)
俳句中的唯一动态因素是:晚上的月亮,裸露的蜗牛:这就是一切→归根结底,也许俳句是现实主义的,它相信所指者。
(2)叙事作用
第二个限制:叙事作用。在一些俳句中有一种故事的萌芽,一种“叙事素”〔narrème〕。例如:
→一个“故事”,这已经是因果性—接续性的含混体:一个人,心不在焉,烟筒掉落,但水不深,因此可以捞取,等等。
下面一首俳句显然与一个民间故事有关:
于是我们在夸约的《没有影子的蚂蚁》中看见这样的民间故事:
亲舍山
此前有一个非常孝顺的儿子。那时,老年人被看做他人的累赘。老人被背到山里,让他们自生自灭。
我们的孝顺儿子的父亲60岁了:应该加以摆脱了。儿子背着他,大踏步地走进深山。进山后,父亲担心起儿子来:他是否知道回去的路呢?于是想到一个办法,把砍下的柴枝一路撒下去。
到了山里,儿子搭盖了树叶棚子为父亲遮蔽风雨,然后对父亲说:
——爸,我们就此分手吧。
父亲答道:
——为了避免你迷路,我用柴枝沿路做了标记。
儿子开始哭泣,突然可怜起父亲来了。他又把父亲背起,带回家中。因为怕当局发现,他把老人藏在棚屋后面的洞里,每天给他送吃的。
有一天,天气好,地方的官老爷给老百姓出了一道难题:
——给我拿一条灰做成的绳子来。
但是连最狡猾的村民们也显示出对此无能为力。洞里的父亲对孝顺的儿子说:
——编一条粗绳,放在盘子里,然后把它燃着。
儿子照着法子做了一条漂亮的灰绳子,献给老爷,获得了赞扬。
过了一段时间,老爷把他叫去,递给他一段木头:树是黑的,树干滚圆;不可能猜测树根在哪一侧。老爷让他说出来。儿子再次去问洞里的父亲。
——把木段浸在水中:浮出水面的一侧木质不好,不是树的根部,没在水里的一侧才是。
儿子照父亲的话做了,又获得了称赞。
这一次,老爷要求他做一面鼓,让它不用敲打就会响。儿子再一次到洞里问父亲,父亲说:
——嘿,这有什么难!到树林里去捅一个蜜蜂窝。
他的老婆同时到皮匠处买了一张皮。儿子绷紧了皮子,把蜜蜂放进鼓内,蜜蜂在里面不停地蹦跶。他把鼓交给老爷,老爷高兴极了。
——你破解了三个谜,你真机灵。
于是,儿子说:
——老爷听着:找出问题解决之道的不是我,而是我父亲,他藏在洞里。要知道,老人其实是充满智慧的。
——呵!真的,老爷说。老人知道这么多!从此以后不要再把他们扔到山里去了!我是 Shakkiri ,故事完了。[17]
注释
[1]此句由巴尔特删除。
[2]引自左拉致Henri Céard关于小说《萌芽》的著名信件(1885年3月22日)。
[3]取自拉封丹的寓言《要求国王的青蛙们》,载于La Fontaine,Fables,Paris,Gallimard,coll. “Bibliothèque de la Pléiade”,1954,p.76.
[4]参见本书155页。
[5]关于无事,瓦特也说过:“人为之物的不在”,“单纯性”。参见Watts,AlanW.,Le Bouddhisme zen,traduction de P. Berlot,Paris,Payot,coll.“Bibliothèque scientifique”,1960; Payot,1996,p.165.
[6]参见本书77页。
[7]瓦特前引书,202页。
[8]布朗绍在文章中引述伍尔芙,重印于Le Livre à venir,148页。
[9]Angelius Silesius,L'Errantchérubinique,由Roger米尼耶译自德文,巴黎,1970,95页。
[10]卡热的句子引自:Pourlesoiseaux,p.49。关于印度教的情绪理论,卡热说明道:“为了在听众中引生美的情绪,作品需要引发一种永恒的情绪样式……”并说明“九种永恒情绪”之一为平静:“平静处于四种‘白’情绪样态和四种‘黑’情绪样态之中”:平静是情绪的正常倾向。因此重要的是,在其他情绪之前表现此情绪,而不必担心其他情绪的表现。这就是最重要的情绪。(97页)
[11]参见《中性》,132~144页。
[12]按照叶姆斯列夫语言学,替换法是一种聚合轴上的置换运作,它可以确认不可能被分离的音位学单位。巴尔特利用这种置换程序,以及连带另一种类型的诗语结构,来区分俳句的固有性质。
[13]巴尔特在讲课中对此诗翻译如下:“我不爱你,Sabidius,但是我说不出为什么/我所能说的只是:我不爱你。”
[14]巴尔特在此未点名地举出米舍莱的一位评论者,他曾谈到巴尔特似乎予以佳评的米舍莱之垂直性历史风格。
[15]参见本书第100页关于勒纳尔的部分。
[16]勒纳尔的《博物志》曾激发拉威尔写出5首歌曲和钢琴曲(1907)。
[17]名古屋收集的民间故事,选自《日本昔话百选》,东京,三省堂,1975。夸约的引用见《没有影子的蚂蚁》一书,39~40页。巴尔特曾对其听众朗读这个故事,但未将其编入讲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