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福
我是一个笨人,特别是动手做事,用科学的语言说是实验能力和操作能力,总是比别人弱,而且做得也拙。哥哥讥讽我的手像别人的脚一样。但我也有一点聪明处,就是从小爱跟灵醒的人在一起,好学着点儿,得便也请人家帮一把。
小时候,一到三春时节,家里就把我送到姥娘家。我很高兴去。这在我的父母,大概是为了省一份吃食;而我想的却是在姥娘家里可以有更大的自由,包括吃到好东西。
这奢望其实很可怜,其中之一就是夏天跟着表哥去逮知了猴煎着吃。
知了猴是蝉产的卵在地下变化生成的。蝉栖息在树上,把卵产在树枝上,然后卵随树叶落进泥土里。这卵在地下生长以至成熟,变成如猴子形状的小动物。我们那里的人们呼其为“知了猴”。知了猴从土地里爬出来,在变成蝉之前可以食用。对于贫穷乡村很少见荤腥的人们来说,则把它当作一种美味的肉食。
我家所在的村庄多是淤地,黏质土壤,板结,树也不多,知了猴不易生长,也就不易逮到。可姥娘家是清一色的沙土地,村里村外,榆柳成行,这东西简直多极了。
初夏时节,是知了猴出土的时候。在树行间的路上、空场上,这种知了猴钻出土后留下的洞如同夏夜天空中的星星一样,密密麻麻。
我的表兄是逮知了猴的专家,远近闻名。他每天要逮三次。
头一次是喝汤(我们那里管吃晚饭叫喝汤)以前黄昏时候。他拿一把小铲子,或者赤着手,来到树行子里,眼一瞅,看准一处地方土层有些异样,好像被轻轻地动过,就轻轻地铲去一点浮土,或者用食指或小指抠两下,就暴露出一个指头大的洞,一只知了猴正缩头缩脑地卧在里面或张着一对如螃蟹的螯一样的硬爪子在扒着出口,准备爬出来。你伸进一个手指,它的两只硬爪子就抓住了你,一拽,就把它带出来了。有的狡猾一些,缩成一团,爪子也收起来。这时候,只有用拇指和食指一起把它捏出来。它们一个个被俘了。不过顿把饭工夫,就能逮一罐头盒子知了猴。
喝过汤以后还要来一次。喝汤前叫逮,这一次叫摸。逮,主要是黄昏时还有一会儿天光,用手或铲捕捉地下的。摸,主要是捕捉爬上地面或者已经爬上树的。黄昏以后,知了猴陆续钻出地面,急忙寻找周围的树,爬上去,蜕皮,完成生命的新的过程。别看那东西小,爬得却很快,上得不低。一顿饭的工夫常能爬上几米高的地方,人赤手再难够到。
夜幕把一切都涂抹了,那小不点儿融进黑暗中,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不易被发现。但表哥好像有夜眼似的,即使遇上月黑头加阴天,在树根边和树干上随便摸几把,就有几只知了猴到手。如果是小一点的树,他就用力往树干上跺一脚,已经爬得很高的知了猴就被震落下来。有时就在熟悉的路边、场地蹲下来摸一阵子,也有收获。
虽经过两次围剿,漏网的仍然很多。第二天天微明的时候,表哥就把我从床上提溜起来说:“走,逮知了猴去。”
这是第三次了。表哥拿一根长些的竹竿,我跟着。这次捉到的多是爬上树的、刚蜕皮儿的嫩蝉。知了猴黑暗中爬到树上,经过一夜的挣扎,进行生命的一次蜕变和升华。蝉蜕就在旁边,有的才蜕了一半,还背着壳子在身上。身子是白中透着嫩黄,有点儿苍白的翅膀上闪亮着星星点点露水,沉沉的不能飞,好像还在半睡半醒。这时候,我们见到一个就用竹竿戳下来,它们是丝毫不能或者说根本不抵抗的。捉到以后,就赶快送回家和昨晚捉的放在一起。否则,太阳一出来,翅膀变硬,身子变黑,就不好吃了。
这样地逮了三次,每天总能凑够一黑瓷碗,少则几十只多则上百只,在水里淘几遍,抓一大把盐撒上,再拿一只碗扣上。等到早饭时掀开碗盖,全都盐渍透了,然后放到鏊子上煎。
说到吃知了猴,夏天晨炊的场景浮现在我的记忆中,这是十分辉煌热烈的场面。
烙馍,这在豫、皖、苏交界的乡村是一种很有特色的食品。它比烤鸭店的春饼更大、更薄、暄软酥脆,尤其用芝麻仁和面的那种,烤焦以后香脆爽口,胜于糕点。只是费工夫,而且需要技术。
烙馍,还是一场好看的表演。一张矮腿方桌前,坐着妗子或表姐,桌上放着一团刚刚和好的白面。先看她们随便抓过面团,揪成一小坨一小坨,散乱地扔在方桌上,随手抓几把干面粉撒上,又往方桌的周围推开,用手清扫出面前一块地方,手里耍弄着一根尺把长的小面杖,中间粗两头尖,烙馍就开始制作了。
只见小面杖在面团上旋来旋去,噼里乒乓,翻来覆去,一张薄薄的饼,被小面杖挑起,在空中一旋,正好落到了灼热的鏊子上。
鏊子边总是坐着姥娘。她盘腿坐在一张用高粱秆下部的叶子编成的蒲团上,面前是由三块半截砖支着的一张铁鏊子。薄薄的、圆圆的,中间微微有一点凸起,受热面积大,热起来很快。薄薄的面饼搭上鏊子,眨眼就起变化。
姥娘忙碌起来,一边烧着柴火,一边舞动着一把木制的尺子,翻动着鏊子上的烙馍。当地习惯称这种尺子为翻馍劈子。一般是竹片或木质的,刻成扁形,一头削得尖些、薄些,长度比小面杖长一倍以上。因为它常在灼烧的铁鏊子上翻动,又常用来做临时火棍,所以头部常呈焦黑色。
在姥娘手里,翻馍劈子舞动得幅度很小。一张生面薄饼翻来覆去一共三番,一股诱人的香味就飘出来,熟了。最后姥娘也是高高地挑着烙饼,连看都不看一眼,远远地一扔,正好旋进一个高粱秆编成的馍盘里。
我看着看着,就把手伸到了嘴里,以至吮出了声音,不由得一步步挪到了姥娘的背后。姥娘没有看我,却说:“马上就好,煎好一起吃。”
我愿意忍一会儿,我知道姥娘说的煎,是煎知了猴。
最后一张烙馍挑走以后,表哥经过三次出战逮到的一大黑碗盐渍的知了猴,一只只摊在了灼热的鏊子上。一阵滋滋啦啦声起,一种与新麦面烙馍完全不同的、浓烈的肉香味冒了出来。知了猴大小如大人的拇指,头脸呈猴相,肉乎乎的,上半身一疙瘩精肉,下身是蚕蛹似的肚子,只怕蛋白含量是极高的。铁锅铲在每个知了猴身上拍一拍,按一按,煎一会儿又翻过来,如是者数次,直到知了猴焦黄酥软,姥娘又洒了几滴香油,再煎一下,奇异的香味早已飘满院子。
姥娘挑出一张烙馍摊在擀面桌上。铲了一铲子知了猴放在上面,把它们排成两行,再拿一张烙馍合上,然后卷成一卷,窝住一头,塞给我说:“吃吧!”
我一口咬了一大截,有两三只知了猴被我咀嚼着。麦面香、肉香,素的、荤的,清香、浓香,我心里满意极了。跟着表哥窜半夜,又等了一清早,值得。表姐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打趣我说:“你真是笨人福相!有吃福!”我是从不去辩解的,大概是嘴被占着,顾不上吧。
1984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