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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路

回故乡记 作者:孙荪


夜路

我从小害怕走夜路。这缘由,说来话长。

穷乡僻壤,人烟稀少,一到夜晚,路上绝少行人,这本有点儿寂静得怕人。加上迷信盛行,人们喜欢谈鬼说怪,夜路就更加可怖了。

少年时代,小朋友们夜晚聚在一起,也学大人们谈鬼的故事。有些故事令我至今不忘。

有一位小朋友说,他亲耳听过某某人讲过一个真实的故事。那人一次走夜路,忽然眼前出现一道墙横在路上。看上去若有,摸过去却无,影影绰绰,阴阴森森,无论如何也越不过那道墙去。人家说那就叫鬼打墙,是鬼打的一道墙。你说可怕不可怕!

另一个故事更玄乎。

全村一位出了名的胆子大的人,夜晚骑马路过一段漫洼,而且就指明说是我们村西南地那一段长长的洼地。走到中间时,只听见路两边有似人非人的声音叫着:“骑马!”“骑马!”

那人很奇怪:谁的声音呢?定睛一看,是七八个或长或圆的,似人非人的东西,在跟着马飘忽忽地飞奔着。那人胆气壮,偏要看看鬼究竟有多大能耐,就慷慨地答道:

“想骑马,好,上来吧!”

话音一落,就见那七八个黑影子飞身跃上马屁股,有的还咯咯地轻声笑着。

那人说:“你们坐不下,躺下来,我用绳子把你们缚在马身上,别摔坏了身子!”

只听背后的黑东西们答道:“不必麻烦,不必麻烦,我们坐坐就走。”

但说话的时候,那人已经用绳子把他们缚在马屁股上了。

说来也快,一会儿,听见狗叫声,快到村口了。

这时,只听后边叫道:“快!快!解开绳子,放我们下马!”

那人的胆气越发壮了。他策马飞奔,一瞬间,进了村。那人召集朋友来看鬼。谁知灯光下一看,马屁股上驮着七八块木板子。

那人吩咐:“卸下来烤火。”

火起处,只听毕毕剥剥,像是哭爹喊娘的叫声,板子上流的油像血一样。

这些故事,在我心里罩上一个神秘可怖的鬼的阴影。使我相信:夜晚是鬼的世界。我自己亲身经历的一件事,更加重了这种阴影和意识。

那是淮海战役后的一个夜晚,我跟着母亲到邻人家里去。我的家乡是淮海战役的中心战场,房子全部被战火烧光了。瓦砾场上,夜晚一片凄凉恐怖的气氛。

我们在路上正走着,突然,有一个闪亮的火球倏地从我身边跳起,窜到半空中去。我吃惊地抓住母亲的衣裳襟子,闭起了眼睛,小声地问:“啥?”母亲也不答话,战战兢兢地扯着我的手,连拖带拉地把我带走了。直到邻人家里,灯光下面她才告诉我:“那是鬼火!”

这情景一直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长大以后,我在理论上逐渐成了无神论者。但是在感情上、精神上,那些“鬼”的负担还不能一下子彻底扔掉。一到走夜路的时候,总免不了想起发光的鬼火,打墙的鬼,要骑马的鬼。

于是,我很怕走夜路,尤其是单独走长距离的夜路。使我重新获得走夜路的胆量的,是一次单独的长距离的夜路的经历。

那是一个初夏的夜晚,我从外地回老家去。在县城下了汽车,夕阳的余晖已经隐没到西山里了。说来也巧,在汽车站旁边,我碰见一个老同学骑着自行车到县城开会。我提议他把自行车借给我,今晚我就不在县城耽搁了。

我想,从县城到老家不过50里,路又熟,我在县城读书时,少说也走过一百个来回。大路、小路,村村镇镇,甚至坑坑洼洼,都像地图一样刻在我心里了。

我打算抄近路。谁知道,一切情况都在变化。多年不回家,山未改河改了。走了不上十里路,一条新挖的人工河横在我面前。

“远路怕水,近路怕鬼。”我想起了这句俗谚。我不敢贸然涉水渡河。只得沿着河堤重新折回老路。

那晚是一个月黑头。夜幕已经黑咕隆咚地罩下来了,我的心也隐隐地长起“毛”来,只觉得有一丝一丝的恐怖气氛从周围向我压迫过来。我根据过去的记忆,知道路边某处是坟地,某处是芦苇坑,某处是旧砖窑,某处是岔路口。每过一处,都能引起我脑海里对旧日恐怖画面的联想。

我有点儿后悔,不如在县城住一晚,白天再回。可一想,我现在返回县城也不划算了。

我很想遇到一个同路人,但又怕遇到一个生人,那样就既要防“鬼”,又要防人,更紧张了。

心里想着,车轮转着。突然,车子不动了。我双脚着地。“哎呀!”我叫起苦来,伸手一摸,原来自行车前轮撞在了一个井口上。要不是井口上的水车挡着,说不定我会连人带车栽进井里去。

“好险啊!难道真有鬼领路吗?”

我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不料这时又发生了一件窝囊事:眼镜居然不知掉到哪儿去了。真是“屋漏又逢连阴雨”!

我连忙蹲下去摸眼镜,但怎么也摸不着。这可糟透了:夜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近视眼又没了眼镜,可怎么走路啊!我泄气了。

但意外的是,当我直起腰来仰天长叹的时候,脚步挪动了一下,我感到脚脖上挂着一个东西,伸手一摸,哎呀,眼镜竟在这里!

我好像获得了新的希望,身上的汗一下子都解了。我又骑上车子赶路。

前边到了一个好几里长的漫洼。这一段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传说过去是强人出没、坏人剪径的地方。大白天一个人经过这段路,都难免头皮发紧;夜幕之下,望不到边的麦田像黑色的海浪一样在翻滚,周围死一般的寂静,我的心更加紧缩了。

我两手紧紧攥着自行车的车把,只管睁大眼睛盯着车下的土路,不顾得或者说不敢往四周望一眼,脑子里尽量排除一切关于鬼呀怪呀的念头。

可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只听麦海里先是沙沙声,接着是哗哗声,然后“哇”的一声蹿出一个东西。我的毛发直竖,脚也蹬空了。车把一歪,车轮一滑,一个趔趄,我差一点摔倒在地上。

什么鬼怪啊?

只听“咕哇”一声,原来是一只觅食的大癞蛤蟆!

这个发现使我的整个神经一下子松弛了下来,怕鬼只为心中有鬼,紧张都因自己吓自己。

这时候,我的心境忽然宁静得像夏夜一样。

我扶着自行车,站在旷野之上,仰望天幕。夜,黑尽管黑,但仔细看去,却是透明而且空灵。没有烈日炙烤车马喧嚣,万物在休养生息,正是赖于这黑色天幕的覆盖。万籁俱寂,薄雾四起,水汽氤氲,清新,恬静,宜人。

我的心由于轻松而变得愉快起来了。

我回顾了一下走过的路,回想一下自己的紧张情绪,觉得好笑!哪里有什么鬼的影子呢?黑夜,这不是大自然为人类安排的一种阴郁的沉静的美吗?鬼是不配享受这美景的,它们应当永远被禁锢到见不到人的十八层地狱之中。人世间不应当让鬼出没。人不应当怕鬼。

我骑着自行车,悠然地走完了剩下的路。

自从有了这一次经验之后,我确信,走夜路并不必怕。所谓鬼本是子虚乌有。大胆地走自己的路吧。

不过,因为是夜,走路要小心些。

1980年10月12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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