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草原篇 前方有你的黄铜茶饮

一个人的地理 作者:安歌 著


草原篇 前方有你的黄铜茶饮

地上的万物,都是青天的恩赐。

——哈萨克族谚语

本辑摄影:李凯江

草原物语

1

我们是在路过种马场的时候看到那头母牛的。一头花白的母牛,静静地卧在那儿,远远地可以看见牠面前卧着一头白色的小牛犊,母牛不时地低下头来舔一下小牛犊。在绿色的草原上,这是一幅让人感觉美好和安宁的图景。

草原的傍晚,落日熔金。那些傍晚归家的牛群,带着自己饱胀的乳房,向着家的方向缓缓地走,走出的是草原的节奏,是草原上黄昏的味道。但哈萨克族人说:母牛们认得家,并不因为那是人的家,而是因为那里有等待牠哺乳的孩子。牠也许永远想不明白,为什么到了家,只给牠的孩子喝几口奶,孩子就被强力牵开,而牠饱满的乳房只能交给人的手。如果那手是熟悉的,牠也不反抗。也许只要能给牠的孩子吃上奶,不管是什么事,牠都会顺应的——而如果小牛一点儿都不吃,牠未经呼唤的奶用传统方式根本挤不下来,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生命现象呢?对此,我只有像苏格拉底那样说:我所知道的就是我一无所知。

傍晚归家的母牛,带着牠饱满的乳汁,走向牠的孩子。

吉普车轰鸣着停在寂静的草原上。

走近那头花白的母牛,才发现,牠的小牛犊是死的。周围没有一个人,唯有风吹草动。

有个种马场的人告诉我们,小牛犊已经死了三天了,一生下来就是死的。那么母牛知道吗?牠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有泪水,不停地有蚊蝇停在牠的眼睛和身体上,停在小牛犊的身体上。牠整个身体一动不动地卧在那儿,乳房依然肿胀着,几乎不看小牛犊,也不看停在牠身边的吉普车和我们,只是偶尔用舌头舔一下牠的孩子,然后怔怔地看着远方,仿佛因为悲哀,或者什么也不因为。

我不知道,把死了的小牛犊放在牠身边三天是谁的主意,当然我更不知道,让死去的小牛犊陪在母亲身边或者尽快掩埋掉,哪一样更符合“兽道”。

我在写这头母牛和牠的孩子时,始终用的是这个被现代汉语消灭了的字:“牠”。那是因为,牠和它是不同的,牠是有呼吸、有生命的,有血肉和爱的。如果说用“牠”来代替“它”是不公平的,那么,用“它”来指称草木的生命,是不是又是另一种不公平呢?我不知道,就好像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把小牛犊从母牛身边拉开一样,不知道对待痛苦时,直面或记忆,哪一种会让痛苦更深、更轻。

此刻,阳光盛大地开放在草原上,风声宁静,鲜花盛开,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发生,时而会有马蹄声经过。

2

马蹄声经过的路上,在我们车来车往的尘土中,常常可以看到一位哈萨克族妇女站在路边。常常是怀里抱着一个孩子,身边还站着几个孩子,站在向着夏塔乡的方向上。看起来她们是在等车,想到乡里去。但在布拉特草原上跑来跑去的除了我们的吉普车,几乎没有别的车。可就是我们的车经过她们时,哈萨克族妇女也不举手,不做任何拦车的动作。

我问司机波拉提:“她们站在这儿在等什么?”

“在等车。”波拉提说。

“能等到车吗?”我问。

“不知道。”波拉提说。

我明白了,她们在等一种“不知道”,安静的样子,仿佛根本不抱希望,但依然在等。某辆可能开向夏塔乡的车,就是她们唯一知道的那个《等待戈多》中永远的等。这个戈多什么时候来,怎么样来,或者是根本不来,她们都会站在那儿等,仿佛低挂在草原天边浓重的云朵。

我们的车来回几趟,她们还站在那儿。显然戈多没有来,但她们的姿势几乎不变地站在那儿,仿佛就是耐心本身,直到夜色把她们的身体染黑。

我问波拉提:“如果你的车空着,你拉她们吗?”

“当然。”波拉提说。

可能她们在等这个“当然”。

哈萨克族老人王者似的骑在马上的样子,也是一个“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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