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酒者托克
我们是在夏塔乡的一个烤肉摊上遇到托克的。
那是那会儿夏塔乡唯一的烤肉摊,依着一个黑黝黝的小商店,一进商店就可以闻到饼干、酒、铁锨、绳子、煤油等混合在一起的气味。生涩而熟悉。
我们进店看了一眼,就坐在烤肉摊前等烤肉了——这里只有烤肉的香气和游荡的新鲜空气。不时有骑马的人路过我们,不时有带着孩子的哈萨克、柯尔克孜妇女走过尘土的街道,他们的味道也和烤肉的香气汇在一起,这也就是夏塔乡向晚的味道了。
夏塔乡的烤肉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烤肉——我想或者是因为肉的新鲜吧,羊是刚刚宰的,如果仔细看还没切开的整块肉,仿佛还可以看到羊的生命在肌肉上微微地跳动。这肉摊也是傍晚时喝酒的人、远来的人、无家可归的人、有家不想归的人常常来的地方。
托克看到我们时大概已经喝多了,双眼充满血丝,他一定要拉我们和他们一起进小店喝酒。不知道是因为他充满血丝的眼睛,或者是他过于热情的态度,让我们感觉到突兀——我们已经是城市人,不习惯这突如其来的亲热,而且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托克的衣着确实有些龌龊,我们也不喜欢那个小店的黝黯和气味。
于是,托克就坐在我们身边,同样是异常亲热。
听小李说我是为写一本书来的。托克说,他也是从外面来的,是柯尔克孜族,来了十几年了。他说话时胳臂是搭在小李肩膀上的,看着他俩肩并肩地坐在一起,在夏塔乡尘土飞扬的路上,小李真是干净得可疑。
“你们想知道什么事情可以问我啊,我什么都知道,你们哪儿也不用去了,问我就可以了。”托克说,“我也想写一本书,我是柯尔克孜人的儿子,我要为他们写一本书,我在这儿待了很多年了,也想了好多年了,不过,你们要写,我都讲给你们听。”
在烤肉的香气里,托克边说边喝着手中瓶里的白酒,一边还坚持请我们进小店和他的同伴们一起喝酒,那坚持不懈的劲头,好像我们只要愿意进小店和他们一起喝酒,就可以走进托克想要写的书里,而且让他要写的书成为一种可能。
我无法想象在这样一个小店和这样一伙男人一起喝劣质白酒,和他们一起东倒西歪,和他们一起想象写一本书,或者想象爱某个醉者不停地哼着的歌中的美丽姑娘是何等况味。但我也不怕一试,如果小李愿意的话。但小李明显是客气而冷漠的,就是喝多了酒的托克也能感觉出来——顾城说,穷有一个凉凉的鼻尖,其实穷也有一个敏感的鼻尖,如同孩子。
托克蹒跚着走回了小店,他醉着的背影歪歪扭扭融进了黝黯的伙伴们中间,仿佛刚刚从文森特·梵高那幅《吃土豆者》中走出来,醉倒。我不知道在以后的日子里,托克会不会想起对我们说的,自己要写一本书这回事;也不知道在这偏远无望的地方,他是否有机会、有心情再向人说起自己要写书的事情,是否有机会说:我知道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