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克玛的管风琴与斯威林克点滴
一
关于历史管风琴的各种史料,一般不会漏掉北荷兰小城阿克玛(Alkmaar)的圣劳伦斯大教堂(St. Lawlence Church)中的两台老琴。其中一台始建于1511年,装在教堂的北墙上,简直像飞翔在半空,音管外两侧的小门一打开,如同一对翅膀。
管风琴的故事很难讲。有过激烈变故的场所,管风琴往往不存在了,幸存的琴,往往都躲在历史的边缘,寡淡得没有故事,琴台旁繁复的雕饰让它们显得更加死气沉沉,远离人间。好在,这台琴还可以演奏,声音大概是打通古今的唯一通道,它并不全是16世纪的声音,只保存了一些原始的音管和键盘传动装置。历史是不会苏醒的,但声音让世界轻轻流动起来。
Alkmaar: The Organs of the Laurenskerk这张DVD上有这样的镜头,琴平常闭合,每次打开它,要缓缓地用轮轴拉启。在这台琴上弹的声音,严格契合当时的合唱传统,柔和低沉。制琴者范·克夫兰斯(Jan van Covelens,十六世纪制琴家)是荷兰传统的奠基者之一,许多荷兰教堂的琴都出于他的手下。这个时代的琴,音管多为铅制,声音浑厚如歌(极适合荷兰作曲家斯威林克〔Jan Pieterszoon Sweelinck〕及当时类似风格的音乐),这跟日后管风琴明亮喧闹的声音截然不同。而日后铅管变为铅锡合金管[1],由之带来的明亮喧闹之声,正是史上最著名制琴家施尼特格(Arp Schnitger)的手笔,此为后话。当然,现存的老琴,没有未被翻修改造过的,其中做得好的是下真迹一等,不过时代不同,后人总会掺杂一些自以为是。跟古建筑一样,古管风琴的修复总是会招来许许多多的不满和遗憾。
17世纪是荷兰著名的黄金时期,伦勃朗、维米尔、斯宾诺莎、伊拉斯谟等名人皆出于此时,文学、建筑、雕塑也都发达,音乐却不在其中,尤其没有管风琴的份额。圣劳伦斯大教堂原本是天主教堂,宗教改革之后成为新教中的加尔文教堂。教会一度禁用键盘乐器,只由牧师一字字带领大家唱赞美诗。昔日的管风琴家,渐渐不知所终,这种情况差不多持续了一百年,直到后来大家觉得没有乐器伴奏,实在太难唱,或许也是教堂的压制松弛了,才慢慢恢复管风琴的使用,尽管展现乐器本身的独奏会还是“太世俗”,只有伴奏才是正途。管风琴在欧洲许多地区都进进出出,反反复复,这不奇怪,任何悠久之物都如此。不过在我看来,这些简单的史实还颇有信息量:昔日管风琴的荣耀,不是“管风琴”本身带来的,而是因为它在教堂内的功能无法被取代。在过去的日子里,管风琴不仅是“乐器之王”,也几乎是教堂中唯一可用的键盘乐器、多声部乐器。
就这样,1639年,管风琴声出现在教堂生活的记录之中,尽管还是以伴奏合唱为职。这时,仅仅那台北墙上的小小的范·克夫兰斯琴又不够了。此时,人们开始扩建教堂南面那台琴。范·黑格贝尔家族接替了这个教堂的制琴工程。新建的这台,有31个音栓,在当时是极大的规模,而且有12、24码音管。一般来说,现存的音管长度,从1、2、4、8、16码不等,32码音管已经很少见,因为其中最低音大约为16赫兹[2],人耳已不可分辨——但是,这种极低音的颤动感,也颇为动人。这样来说,12、24码确实更少见,低音始于F。大约因为不实用,它也很快消失在历史中了。
当时的教堂,跟现在的一些政府一样爱炫富。荷兰的两个名城——阿克玛和哈勒姆的教堂曾经长期是竞争对手。17世纪,阿克玛赢了一场诉讼,哈勒姆不得不付给他们一大笔钱,阿克玛这台昂贵的好琴就是这么来的。虽然教堂是为了赞美主的荣耀,不过因为竞争,教堂里有了越来越好、越来越大的琴,最好的琴成为城市的标志。这在当时的欧洲很常见。琴的外观,一直尽奢华之能事,而且早期管风琴的制琴人,往往是木匠出身,木工是制琴的重要部分。17世纪制造的这台,特别约请了当时荷兰的著名建筑师范·坎彭(Jacob van Campen),这在当时,就是下血本的节奏。琴的四周镶嵌着背上有翅膀的小天使,装饰的柱子有古希腊的爱奥尼风味,这从音管顶端那些涡形装饰就可以看出来。这是时风,也是范·坎彭本人的兴趣,今人也许不以为然,何况这类圆润而呆板的小天使未必跟信仰有关,跟富足之类的世俗概念倒更接近。种种耗尽心力的雕饰,倾诉的无非是一份心意。
1723年,琴由施尼特格(Frans Caspar Schnitger,施尼特格制琴家族第二代)重建——名为修葺,实则另起炉灶。在他的手下,琴变成了“德意志琴”,有了脚键盘,直到今天都最适合演奏巴赫,还有一个有趣的事实:它是低地国家(荷兰、比利时和卢森堡等国)中的第一台平均律(mean-tone)管风琴。德意志造,又是少见的平均律,这两个事实就很让当地人恼火。不过,在施尼特格之后,他们还是雇了不少德意志制琴者,导致荷兰本土的制琴几乎凋零了。施尼特格的贡献很多,之一是用了些大大降低成本的技术。这台琴现在的名字是范·黑格贝尔(van Hagebeer-Schnitger)。
二
著名荷兰历史学家赫伊津哈(Johan Huizinga)一再提到荷兰文化中深入骨髓的中产阶级气质:宁静、爱清洁、不好战、享受小小的物质奢华。英国历史学家西蒙·沙玛(Simon Schama)的名著《财富的窘境》写的则是荷兰黄金时代的艺术背景。一方面宗教感、约束感很强,一方面奢华的欲望也很强。文化的方方面面,奇怪地体现了荷兰人的细腻、节制和奢华的共存。这一点,在管风琴上也有体现——管风琴翻新的时候,旧管子尽量不丢掉,但外表的浮华,也不肯放弃。或许,但凡有人居住的所在,这样的两面性无所不在。
近来,我在图书馆里寻求当代人写作的英语荷兰历史,收获寥寥。后来造访美国波特兰的鲍威尔书城(Powell's City of Books)——号称北美最大,竟然也很难找到。最后在角落里发现了那小小的半层,跟挪威共占一层,而巴黎、伦敦、维也纳仅仅一个城市就占满一个书架。这不意味荷兰人不写历史,它只是淡出英语世界而已。荷兰,历史上有过激烈的征战和守卫,也曾经那么“黄金”和主流,而现在已经静静地守着自己的郁金香、田园和海岸了。
历史毕竟不会迅速死去。荷兰和德国同为古管风琴留存最多的国家,可是另一方面,荷兰本身的音乐并不发达,当时荷兰的礼拜音乐多为即兴,写下来的不多。在本土影响很大的音乐还是有的,主要是歌曲(如牧歌〔madrigal〕、尚松〔chanson〕、诗篇歌〔psalm〕等)。荷兰甚至没有过自己的显著的“巴洛克”时期,复调音乐从来没有很主流过。传世并享有国际声誉的荷兰作曲家唯有斯威林克,不知是否因为他碰巧成为一批北德意志音乐家的始祖之故。
《斯威林克》(Sweelinck)一书中说斯威林克的音乐体现当时典型的荷兰人气质,我很同意。在提到斯威林克为彼特拉克的诗歌Madonna, con quest'occhi所作的牧歌时,作者诺斯克(Frits Noske)还有个有趣的评价,“斯威林克为诗歌配写的音乐十分精致,但这种精致只有分析者和歌者才能领会。聆听者是领会不到这些妙处的,无论多么细心。这本来就是为歌者而非听众写作的音乐。它永远不会在我们的时代流行,但它是一首为崇高的诗歌所写的大师之作,也是斯威林克世俗声乐作品的巅峰”。
图为一些较典型的斯威林克键盘作品开头。
诺斯克还认为他的音乐并不亲切和个人化,也跟我的感受类似。他的键盘音乐,总是以方正的八分音符主题开始,一字一字吐得清楚,好像还未从歌唱中分离出来,虽然他写过很多托卡塔和变奏曲。这样的风格,可以说凝重醇厚,也可以说死板少变化。那些最迷人的幻想曲,尤其是“回声”幻想曲,各种装饰也还是比较简单温润的,跟古老管风琴的气息天然相得。他真的很遥远,不露声色也没有戏剧性,那种荒芜甚至让我敬畏,只有梦中才敢亲近,然而那静水流深的气质,让我常有所感。那些古荷兰的大教堂、大管风琴就是这个样子,冷冰冰、矜持、豪华——一方水土,一方音乐,这个静谧深沉的所在,大约就产出这样的声音。更让我有所感的是,我对斯威林克有一些兴趣和了解,但在几代之后的巴赫那里,我没有听到他的回响,他所直接影响到的人,已经隐没在历史中了。我喜欢在管风琴上弹他的作品(有些作品其实是为琉特琴或羽管键琴所写),因为他的风格如此特别,好像一座孤岛,左右不见模仿者。学者还是能清理出他的历史脉络的,可以找出他对后人影响的线索。不过对我而言,他的声音冻结在那里,也终止在那里。这样孤立的声音,这样沉寂的老琴,在现实世界中没有坐标,我却仍然一次次地回到这里,不曾忘记路途。
参考文献
1.Alkmaar: The Organs of the Laurenskerk, DVD by Fugue State Film.
2.Sweelinck (Oxford Studies of Composers), 1988.
3.Nederland's beschaving in de zeventiende eeuw (1941). Translated by Arnold Pomerans as Dutch civilisation in the seventeenth century(1968).
4.The Embarrassment of Riches: An interpretation of Dutch culture in the Golden Age, Simon Schama, 1987.
5.The European Organ 1450-1850, Peter Williams, 1978.
6.http://mypipeorganhobby.blogspot.ca/2009/03/alkmaar-holland-stlaurenskerk-hagebeer.html
7.http://www.alkmaarorgelstad.nl/en/orgels-en/van-hagerbeer-schnitgerorgan
[1]一般来说,锡比例越高,声音越明亮。铅共鸣较少,所以声音沉厚。锡遇冷易碎,所以锡量高的音管很难保存。现存的古管风琴往往铅管居多。
[2]C音的振幅大约是2的N次方,比如C4是261赫兹(接近256)、C0是16赫兹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