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鸟不鸣山更幽”考
在宋代著名诗人当中,王安石喜欢窜改前人的诗句是“赫赫有名”的。钱钟书先生在《谈艺录》中谓其:“每遇他人佳句,必巧取豪夺,脱胎换骨,百计临摹,以为己有;或袭其句,或改其字,或反其意。集中作贼,唐宋大家无如公之明目张胆者。”在这些窜改之作中,既多有后来居上、转出益精之作,也不乏弄巧成拙、画蛇添足之什,“本为偶得拈来之浑成,遂著斧拆补之痕迹”。其中,如把南朝诗人王籍的名句“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窜改为“古诗鸟鸣山更幽,我意不若鸣声收”以及“茅檐相对坐终日,一鸟不鸣山更幽”之例,最受后人之诟病。曾季鲤《艇斋诗话》谓:“荆公绝句‘茅檐相对坐终日,一鸟不鸣山更幽’,却觉无味。盖鸟鸣即山不幽,鸟不鸣即山自幽矣,何必言更幽乎?此所能不如南朝之诗为工也。”翁方纲《石洲诗话》卷三亦云:“‘一鸟不鸣山更幽’,自不如‘鸟鸣山更幽’。王介甫好争短长,如此类之小者亦然。”
王安石窜改的诗句出自于南朝诗人王籍《入若耶溪》一诗,全篇为:“艅艎何泛泛,空水共悠悠。阴霞生远岫,阳景逐回流。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此地动归念,长年悲倦游。”诗人深谙动静相生的辩证关系,所以运用了以动写静的手法,刻意经营出了一种幽静恬淡的艺术境界。单就表现手法而言,述者的确不如作者以动静相衬而更能表现出山林的静幽之境。但是,据释惠洪《冷斋夜话》载:
荆公曰:“前辈诗云‘风定花犹落’,静中见动意;‘鸟鸣山更幽’,动中见静意。”山谷曰:“此老论诗,不失解经旨趣。”亦何怪耶?唐诗有曰“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者,置早意于残晚中;有曰“警蝉移别柳,斗鹊坠闲庭”者,置静意于喧动中。
沈括《梦溪笔谈》卷十四亦载:
古人诗有“风定花犹落”之句,以谓无人能对,王荆公以对“鸟鸣山更幽”。“鸟鸣山更幽”本宋王籍诗,元对“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上下句只是一意。“风定花犹落,鸟鸣山更幽”,则上句乃静中之动,下句动中有静。荆公始为集句诗,多者至于百韵,皆集合前人之句,语意对偶往往亲切过于本诗,后人稍稍有效而为之者。
由此可见,王安石对于诗家动静相辅相成、相映相衬的辩证艺术,实在是深有所得,他甚至亲口道出了“鸟鸣山更幽”的妙处所在。这样看来,王安石对于这两句诗歌的窜改,就不应当是出于争强好胜的心理作祟。因为他自己十分清楚,自己的窜改必定会破坏了原诗的韵味。那么,他先后两次对于这二句诗歌进行了改动,或许别有意欤?
王安石改窜后的诗句出自于《老树》与《钟山即事》。全诗为:
去年北风吹瓦裂,墙头老树冻欲折。苍叶蔽屋忽扶疏,野禽从此相与居。禽鸣无时不可数,雌雄各自应律吕。我床拔书当午眠,能警我眠聒我语。古诗鸟鸣山更幽,我念不若鸣声收。但忧此物一朝去,狂风还来欺老树。
涧水无声绕竹流,竹西花草弄春柔。茅檐相对坐终日,一鸟不鸣山更幽。
前诗作于宋神宗熙宁八年(1075),李注谓:“此诗托意甚深,当是更张后作。”细按诗意,诗人盖以老树自托,而以狂风隐指新法反对派,又以野禽比喻变法中的投机小人。诗中的“禽”、“鸟”以及“老树”等意象均是属于作者整个咏物诗意象体系中的一部分,不能单纯地视为客观的景物。
今按,熙宁新法伊始,保守派群起而攻,魏泰《东轩笔录》卷九载:“熙宁初,……是时荆公方得君,锐意新美天下之政,自宰执同列无一人议论稍合,而台谏章疏攻击者无虚日,吕诲、范纯仁、钱凯、程颢之伦尤极诋訾,天下之人皆目为生事。”针对反对派的攻讦,王安石不仅在朝上据理力争,而且写下了大量的咏物诗,以诗言志,借物自托,表明心迹,反驳政敌。如在《白欧》、《白云》、《风》等咏物诗中,诗人自托为玉雪无垢的白欧、无心悠然的白云,而以机弋、西风等意象隐指新法反对派。李注《白欧》云:“吕献可首弹公,后来刘莘老诸人力排变法,最后唐垌斥公尤切,恐诗意指此。”李注《白云》谓:“西风来吹,亦似谓群言交攻。羲和言日,借以喻神考。”
《东轩笔录》卷五又载:“王荆公秉政,更新天下之务,而宿望旧人议论不协,荆公遂选用新进,待以不次,故一时政事不日皆举,而两禁台阁内外权要莫非新进之士也。”在这种情况下,王安石只得起用新人,但其中良莠不齐,投机小人在所难免。反对派以此攻讦新法,而王安石亦未尝不知,只是无可奈何。此意王安石在诗中也深有致意,如《咏月三首》其二:“江海清明上下兼,碧天遥见一毫纤。此时只欲浮云尽,窟穴何妨有兔蟾。”其三:“一片清光万里兼,几回圆极又纤纤。君看出没非无意,岂为辛勤养玉蟾。”诗中以月亮来比拟新法或自己,而以兔蟾比拟小人,意谓新法之行如明月之升,志在普照万里,即使有兔蟾之影,也无碍大局。李注云:“此见公包容小人之意,不知卒为已害。谓吕、蔡之徒。”
《老树》诗与以上诸作出于同一机杼,都是借物托意、以物拟人的咏物诗,而非单纯的写景抒情之作。诗中前二句“去年北风吹瓦裂,墙头老树冻欲折”,隐指熙宁七年(1074)王安石罢相;以下六句则隐喻熙宁八年(1075)王安石复相之后,新党内部交讧不已,各执一端,故云“各自应律吕”。而后四句则反映了王安石“包容小人”的复杂心情。一方面虽然知道小人投机并不可靠,但另一方面却忧虑自己势单力孤,不能不对他们予以重用。因此,只能望其停止讧闹,“一鸟不鸣”,聊得清静。魏泰《东轩笔录》卷五谓:“王荆公再为相,承党人之后,平日肘腋尽去,而在者已不可信,可信者又不足以任事。”这正反映出了王安石复相后的困难处境。《钟山即事》诗则是王安石退居金陵后所作,诗中表达了作者摆脱政敌攻讦、小人倾陷之后回归自然的清闲心境,故云“茅檐相对坐终日,一鸟不鸣山更幽”。诗中的“鸟”与《老树》中的“鸟”一样,并非单纯的客观景物写实,而是另有所寓,暗拟新法党争中政敌与小人们的无尽的喧扰。
就表现手法而言,以“禽鸟”拟人这一写法在王安石的咏物诗中屡见不鲜,几乎已经成为了一个固定的套路。如《促织》:“金屏翠幔与秋宜,得此年年醉不知。只向贫家促机杼,几家能有一丝。”促织历来与伤秋、怀远、闺怨等相关联,诗歌却以此暗中讥讽那些只知严征峻敛却不恤民力的官员,和促织一样见识短陋。黄彻《跫溪诗话》卷六云:“临川咏促织云……余谓世之严督征赋、不恤疲瘵之有无者,虽魁然其形,实微虫智耳。”又如《鸱》:“依依秋风气象豪,似欺黄雀在蓬蒿。不知羽翼青冥上,腐鼠相随势亦高。”诗人变法的初衷,是要致君尧舜,追复五帝三王盛世之治,但“宿望旧人议论不协”,“遂选用新进,待以不次”,结果诗人终受小人之害,而此辈却乘机而进。于是诗人以鸱喻人,予以辛辣的讥讽。
由上可见,王安石在窜改王籍的二句诗歌时,虽然直接沿袭了前人的物象,但在具体表达时,却在潜意识中受到了自己诗歌意象体系以及惯用的“以物拟人”的表达方式的影响。因此,虽然王诗改作取象于原作,难以逃脱画鹘之讥和想象贫乏的嫌疑,但诗人在模仿时把它巧妙地融入了自己的意象体系,再以不同于原诗客观写实的象征、隐喻的手法出之,从而赋予了这一传统物象以独特的主观情感内涵,真实地表现出了诗人在特定政治环境下的个体心灵体验。这对于学习和借鉴前人而言,似乎还是颇有可取的,恐非单纯出于性格上的“争强好胜”而使然。
- 《王荆文公诗李壁注》卷十四,第776页。
- 《王荆文公诗李壁注》卷四十四,第1930页。
- 李德身:《王安石诗文系年》,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235页。
- 《王荆文公诗李壁注》卷二十一,第1007页。
- 《王荆文公诗李壁注》卷二十一,第1009页。
- 《王荆文公诗李壁注》卷四十五,第2010页。
- 《王荆文公诗李壁注》卷四十六,第2059页。
- 《王荆文公诗李壁注》卷四十九,第216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