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凝视肖像画的乐天
首先,我们来研究一下《自题写真》诗:白居易仔细凝视着“写真”中显出“刚狷”性格和并非“贵相”的容颜,心中弥漫着“但恐生祸因”的不安感,并且以“宜当早罢去”这种决绝的话结束了全诗。这首诗可以看做是为侍奉宪宗皇帝“五年”画上句号的诗。
元和二年秋,白居易以盩厔县尉任集贤殿校理。集贤御书院位于皇帝居住的大明宫内,是收集管理贵重图书的地方。校理是发掘埋没民间的书籍和贤才的重要职位。此时,他踏上了直接侍奉皇帝的辉煌仕途的第一步。同年十一月五日,他被召为翰林学士,担任制诏起草这项重大任务。
元和三年四月二十八日,白居易以翰林学士授左拾遗。《初授拾遗献书》中“有阙必规,有违必谏”,《论制科人状》中“苟悟天心,虽死无恨”之语,表明了他任左拾遗时的决心。果不其然,白居易开始忠直谏言。对宪宗要把讨伐王承宗的指挥权全权交给宦官吐突承璀一事,白居易甚至讲出“陛下错了”这样的话。他尖锐批判时政的《新乐府五十首》,就是创作于这个时期。
当时,他的挚友元稹作为监察御史也大显身手。元和五年三月,元稹被贬江陵,白居易三次上书为元稹辩护,但是没有起到作用。因与显贵作对而被贬谪的元稹,对同样出身寒门的白居易来讲,就是自己明天的写照。
元和五年四月,白居易左拾遗的任期结束了。四月二十六日,他写了《奏陈情状》,请求俸禄较多的京兆府判司一职。文中他诉说家境贫困,甚至缺乏给多病的母亲的药物。《自题写真》诗大概就是在这时写的吧?
何事赤墀上,五年为侍臣。
白居易一边凝视自己辉煌时期的画像,一边回想在宫中皇帝身边担任“侍臣”的那五年的日子。
不惟非贵相,但恐生祸因。
“刚狷性”或许显露在容貌上了,怎么都很难说自己是“贵相”。岂止如此,甚至还有可能招来“祸”端。从这类似自嘲的话中,我们可以感觉到白居易在反对派的压力下,对自身安危的忐忑不安。因为“权豪贵近者,相目变色”,“执政柄者扼腕”,“握军要者切齿”(《与元九书》)。
宜当早罢去,收取云泉身。
“山中人”还是委身“云泉”更好,想要明哲保身的话,没有比尽早归隐更好的办法了。《自题写真》诗的结尾,是白居易与左拾遗时代的诀别之语。同年五月六日,白居易写了《谢官状》。仍以翰林学士、左拾遗的身份,出任京兆府户曹参军。
元和十年六月三日凌晨,宰相武元衡在出里门登城时被刺客惨杀,赞善大夫白居易即日上疏请求尽快捉拿贼子为国雪耻。反对派反而以白居易越权为由对其进行弹劾,致其陷入窘境。《自题写真》诗已经预感到“祸”的造访了。因为此事,白居易被贬江州。
白居易作为江州司马到达浔阳的时间是元和十年十月。十二月,他写了《与元九书》。第三年即元和十二年,46岁的白居易再次面对自己的肖像画,写下了《题旧写真图》。
《题旧写真图》由三段构成,第一段写道:
我昔三十六,写貌在丹青。我今四十六,衰悴卧江城。岂止十年老,曾与众苦并。
不仅仅是“十年老”,还尝尽了种种艰辛。第二段写道:
一照旧图画,无复昔仪形。形影默相顾,如弟对老兄。况使他人见,能不昧平生。
往昔的画像与今天的自己,就像上了年纪的兄长与弟弟一般。凌厉威严的形象消失了。而后是第三段:
羲和鞭日走,不为我少停。形骸属日月,老去何足惊。所恨凌烟阁,不得画功名。
人的衰老是无可避免的,让人遗憾的是,自己没有像唐太宗的功臣们那样,留下堪在凌烟阁画像的功绩来。
次年元和十三年,白居易作了《赠写真者》诗,诗篇最后四句为:
迢递麒麟阁,图功未有期。区区尺素上,焉用写真为。
这里写到画有汉宣帝功臣像的“麒麟阁”,与“凌烟阁”句同样,从中都可以窥见白居易的政治野心。《题旧写真图》《赠写真者》二诗,向人们展露出这个未能完全摆脱功名心,却又无可奈何逐渐老去的江州司马的“焦躁”来。
其后,白居易历任忠州刺史、杭州刺史、苏州刺史等地方官,于大和元年到了洛阳。次年,他虽然在长安做了刑部侍郎,但没多久又回了洛阳,大和三年春,复职太子宾客分司,这是一个闲职。此时,离李放画像时,已经过去20年了。
《感旧写真》诗以平静的语气淡淡叙述,在诗篇后四句,58岁的白居易写道:
朱颜与玄鬓,日夜改复改。无嗟貌遽非,且喜身犹在。
与其说他是在感叹老去,不如说他对自己依然健在感到高兴。这是一种很积极的生活方式。64岁的乐天,在《览镜喜老》诗中写道“老亦何足悲”,“老即生多时”。渡过古稀之年,在迎接71岁的新年时,乐天讴歌着他的喜悦:
白须如雪五朝臣,又值新正第七旬。老过占他蓝尾酒,病余收得到头身。销磨岁月成高位,比类时流是幸人。大历年中骑竹马,几人得见会昌春。(《喜入新年自咏》)
在此诗题下,注有“时年七十一”。《香山居士写真诗并序》的创作时间正在此时——会昌二年71岁时。序中云“会昌二年,罢太子少傅,为白衣居士。又写真于香山寺藏经堂,时年七十一”。“香山寺藏经堂”的肖像画是纪念他71岁致仕,成为香山居士的“写真”。序中接着写道:“前后相望,殆将三纪。观今照昔,慨然自叹者久之。形容非一,世事几变,因题六十字以写所怀。”
“三纪”是36年。“殆将三纪”指的是从元和二年(807)秋至会昌二年(842)春为止的35年。这期间,确实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情。“世事几变”,皇帝依次更迭为宪宗—穆宗—敬宗—文宗—武宗,白居易成了“五朝之臣”(《喜入新年自咏》)。他的官职也相继变迁为:左拾遗—江州刺史—江州司马—忠州刺史—司马员外郎—主客郎中知制诰—中书舍人知制诰—杭州刺史—太子左庶子—苏州刺史—刑部侍郎—太子宾客分司,最终得以身居“高位”(《喜入新年自咏》)。“形容非一”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鹤毳变玄发,鸡肤换朱颜。
不过,他并没有哀叹老态龙钟的容貌,大自然不是也在不断地变化的吗?
请看东海水,亦变作桑田。
《香山居士写真诗并序》诗的结尾,给人一种对能够活到如此老年感到骄傲的豁达精神。这里,既没有曾经在他讽谕诗中出现的昂扬斗志,如《折剑头》:“我有鄙介性,好刚不好柔。勿轻直折剑,犹胜曲全钩。”也没有《自题写真》诗的意志消沉:“静观神与骨,合是山中人。”既没有《题旧写真图》诗的“焦躁”:“所恨凌烟阁,不得画功名。”也没有《对镜吟》中的自嘲:“谁论情性乖时事,自想形骸非贵人。三殿失恩宜放弃,九宫推命合漂沦。”有的只是香山居士对71岁长寿的喜悦的达观。
创作《自题写真》诗的39岁的白居易和创作《香山居士写真诗并序》诗的71岁的香山居士之间,不仅仅是容貌,在心境上也有着30余年的隔阂。并且从此期间创作的《题旧写真图》等诗中见到的46、47岁的焦躁,《感旧写真》诗中包含的59岁的感慨,我们可以看出随着时光的流逝,白居易心境的变化。
《白氏文集》中有以《新乐府》《秦中吟》为代表的讽谕诗。有以《长恨歌》《琵琶行》为代表的叙事诗。就连以《制诰》《策林》等为代表的应用文也收录于其中。但是,我们不要忘记《文集》的大部分作品是以“闲适诗”、“杂律诗”形式出现的带有书简功能的“自照文学”。
像白居易这样重视在作品中注视自我、讲述自我、投影自我的人是不多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