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芦苇去抒尽了情
一个人变小可以缩在芦苇管里尽情读书,蜷足,舒肢,过日子,不管外面风声。如是我想。
开始与芦苇有关了。
我在几个乡村上过学,都是降级、复习之类闹的,故“讲资”不大,就是同学多了几个。其中有一个叫苇园的乡村学校,那年夏天,天空的面庞模糊不清,父亲旧自行车后载一袋面粉,送我来上学。学校周围满是水塘,芦苇高过成绩。后来又转到黄河大堤下面的一个堰南学校上学,周围仍是芦苇。芦芽是红的,蔓延到校园的钟声之上,钟声就是红的;蛙声是绿的,压过了教室里的读书声,读书声就是绿的。
上学的日子就像是缩在一管芦苇里学习。芦苇一直是个象征符号。空间逼仄。芦苇的腹语。至今也未出来。
童年看过一个与芦苇有关的戏,叫《沙家浜》,苇中藏兵。读《诗经》时我一个人给植物排名次,认为《诗经》里最有名的植物有两种:除了荇菜,其次就是芦苇。荇菜与刚开始的爱情有关,芦苇与后来的相思有关。前者是“参差荇菜,左右流之”,下面就开始闹心、失眠;后者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想人,想对岸的伊人。一枝芦苇能排成一行四字古诗,在“诗经年代”也算出尽了风头。芦花为道具,还进入风景,那是大自然的拂尘。
古人的精致,他们竟可以让一棵短短的芦苇也分三段:初生的芦苇叫葭,开花以前叫芦,花结实后才叫苇。这有点像诸葛亮,孔明,卧龙先生,绕一大圈,说的都是一个人。让我懂得写文章得会绕弯子,说废话。成功的作家把读者带到文字的芦苇荡里绕迷,自己却找一个口子悄悄出来。
我竟是喜欢他的名字叫“德富芦花”才读他的散文。
德富芦花在《芦花》一文里写道:“‘芦花不值得一看。’清少纳言写道。然而,我所爱的正是这个不值一看的芦花。”就像喜欢东坡肉而热爱苏东坡一样,因喜欢他的名字有“芦花”才去读他的文章。
在北中原的乡村,我们有“芦苇”“芦草”之分,两者不同。前者是栽培,植株粗大,我们叫苇子;后者是野生,植株瘦小,我们叫芦草。仅听称呼也有距离感,没娘的孩子就成了“草”。这些与芦苇有关的植物,无论全草或局部,都是一种清热解毒的草药。
每到秋后,人们就到黄河边站着,像一只只叫“老等”的水鸟,在水上一次次地重复着一个动作,用一只绑绳索的“铁爪钩”打捞上游漂来的芦根,晒干,捆整齐,一车车拉到二十里外的县城中药厂卖掉。芦根清热生津,除烦止呕。
黄河滩芦苇宽阔,厚实,苍凉。人和苇一齐活着,都不容易。世界上没有一种植物像芦苇那样,根茎纵深,横生有节,趾爪紧紧抓住大地,毫不松手。像北中原的农民。
二〇〇五年我到有“神话之乡”之称的豫南泌阳参加“盘古文化节”,第一次知道女娲补天除了手艺高超之外,原材料用的就是苇灰,“炼五色石以补苍天,积芦灰以止洪水”。中国神话再浪漫,也带有乡土性。女娲制造的芦灰,成了最早的中国水泥,能止洪水,证明芦灰凝固力强,属高标号水泥。
芦苇在女娲神话里,肯定是令考古学家找不到也头疼的实物,包括达摩来河南时脚踩的那一枝芦苇。而在北中原,我姥爷在乡下务农,脚踏实地,只用含氮磷钾的芦灰上菜地。我姥爷从不用它补天。
芦苇东西有别。芦苇在西方《圣经》里是软弱的象征,但是帕斯卡尔的“人是一棵会思想的芦苇”这一句,比我们北中原黄河边一个方圆十里的芦苇荡都要坚韧。
在我们那里,苇席是一个家庭离不了的用具,我童年时铺的一张芦席上还编着花案。上小学时,有的人家竟将芦花套在布里替代棉花。有一个女生冬天穿一双芦花鞋,走起路来呱唧呱唧。里面装满芦花御寒。胆怯怯的,竟怕人看见。贫寒因为距离而显得富有诗意,煞是难得的风雅。
芦苇与我,则更现实。少年时代,在深秋萧条的乡路之上,我在北中原乡间运送过苇子,十里外的一家亲戚盖房子急用,要“打苇笆”(就是将编织好的芦苇铺在屋顶之上),芦苇的疏密程度关系到房子的漏雨与否。那是一个红月亮茫然飘浮的秋夜,我坐在一辆激动不止的小手扶拖拉机上,像坐上一只没头的秋后蚂蚱。我背后是高高的芦苇捆,芦苇捆后是圆圆的秋月,一轮月亮在秋后苍茫的北中原大地穿行。月亮和车子辗一路霜印。走了一夜。
那时竟是一身的硬霜,霜有声响。下车时,只想找一个温暖的地方,伸出双手,烤火。